APP下载

古代“华”“ 夷”文化认同与早期中华民族观念形成

2023-03-14姚武

海外文摘·学术 2023年15期
关键词:异族山海经华夏

梁启超先生在《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中提出“何谓民族意识? 谓对他而自觉为我”[1]。“他者”是一个与“自我”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参照,通过选择和确立“他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好地确定和认识“自我”,一个主体若没有“他者”的对比对照,将完全不能认识和确定“自我”[2]。“自我”和“他者”是相对的,它会随着参照物的不同而改变。从《山海经》中的“异怪”,《诗经》中的“异族”,到《史记》中的“匈奴”,唐宋诗词中的“塞外”,再到《海国图志》中的“夷”形象,中国文化典籍中的“异域”形象经历了在古代形成和发展以及在近代完成转型等阶段。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的“夷”主要是对鸦片战争以前众多“异族”形象的总体称谓。回顾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的“夷”形象并论述其实质,在“他者”与“自我”的互动转化中,能够揭示“华夏”“大一统”等早期中华民族观念的形成。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古典“他者”形象,即历代文化典籍中 “夷”的群像,被华夏文化所同化,其实质是对象化的华夏“自我”形象。基于先秦地域优势所形成的“文化自然力”及汉唐开明政治所积聚的“文化自信力”,“华夏”“大一统”等早期中华民族观念形成,“文化认同”成为早期中华民族观念形成的核心动力。本文根据形象学“自我”与“他者”互动理论,以先秦及汉唐文化典籍中的“夷”为参考,探索“华夏主体”及“大一统”民族观念的形成。

1 基于先秦地域优势形成的“文化自然力”,“华夏主体”民族观念形成

在西周至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典籍中,记载了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早期的异域形象。以《山海经》中的 “异怪”与《诗经》中的“异族”形象最突出。《山海经》《诗经》中的异域形象作为中国古典文化典籍中“夷”群像源頭,描述了先秦时期基于中原“地缘优势”及“礼制文化”基础上的华夷融合情形,以“华夏”为主体的早期中华民族观念形成。

1.1《山海经》中的“异域”形象与“华夏族”主体彰显

《山海经》作为中国志怪典籍,一般认为是战国时期的一部地理书,被看作是中国最早的神话或故事文本,在内容上展现了众多的人和物的形象,包括山川、道里、民族、物产、药物、祭祀、巫医等。保存了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等远古神话传说,描述了夸父、女娲、精卫、大禹等华夏文化中的“自我”形象,也比较全面地描述了先秦时期华夏族眼中的异族形象。在《山海经》关于异族的描述中,异族人的形体与华夏族眼中的正常人不同。当然,这里的异族,已经把《山海经》中所描述的怪物、兽类及神灵等非人类形象排除在外。异族人的体型向着正常人的两极发展,有“小人国”及“大人国”、“长臂国”及 “长股国”、“女子国”及“丈夫国”等。除了形体的不同,《山海经》中的异族文化与华夏文化也不尽相同。以饮食文化为例,《山海经》中提到的异族大多食五谷,比如焦侥国吃嘉谷、黑齿国食稻、玄股国及困民国食黍,这与华夏族几乎相同。与华夏族不同的是:黑齿国“啖蛇”,玄股国食鸥鸟,长臂国以海鱼为主食,劳民国“食果、草食”,君子国食兽。由此可见,由于环境或者地理条件的影响,这些异族或居森林、河谷、湖畔、海边,与华夏族聚居的中原条件存在差异,因而饮食也不尽相同。而异族的形体变化所遵循的逻辑就是:以华夏族为中心向两极发展,饮食文化差异明显受地域环境的影响。不管《山海经》中的“他者”是否真实存在,但作为“自我”集体想象物,其映照的“华夏族”主体意识彰显。

1.2《诗经》中的民族交往与“华夏化”

在《诗经》中,也有关于异域形象的论述。作为中国古代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反映了中原华夏族的历史及社会生活,商周时代的历史在《诗经》中也能找到相关的描述。因而,《诗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史诗品格,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早期史诗,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比如后稷创业到武王灭商的历史在《生民》《公刘》《绵》《黄矣》《大明》等五首诗歌中得以叙述。《诗经》也包含一些反映了华夏族群与周边各族关系的诗歌,其中也记载了华夏族眼中的“夷狄”形象,比如《破斧》《韩奕》《六月》《出车》《采薇》《常武》《文王有声》记载了华夏族与南蛮、西戎、东夷、北狄的关系。通过解读《诗经》中关于“华夏族”的描述,华夏族主要是指商周时期居住在中原的广大居民,随着最初的华夏族与周边交往的密切,春秋时期融入中原的周边异族也被纳入华夏族的范畴。《诗经》中的华夏族,不仅包括夏、商、周时期就居住在中原地区的族群,还包括春秋时期逐渐融入中原的周边各族。而《诗经》中的民族交往,即指华夏族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之间的交往。而“四夷”也不是单一的民族,也是由多个民族组成的族群统称[3]。

“华”“夷”族群形成时期的地域环境存在较大差异,华夏族居中原河流山谷,水土丰饶;蛮夷族居周边山野荒漠,条件恶劣。华夏文化基于中原较好的自然条件产生优越性,相对于周边各族文化较为先进。中原四周的“蛮夷”通过与“华夏族”联姻的形式从边缘地带进入富饶的中原地区。《诗经》具有写实性,对那个时代的真实情况有比较客观的反映。先秦时期华夏族与蛮夷之间大多出于政治原因而联姻,两个政治军事集团通过婚姻方式联合起来以达成某些政治目的。这种联姻“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春秋战国时期有120余个诸侯国,通过联姻和战争的形式,边远地区的“蛮夷”大都融入中原,中原以其地缘的强大吸引力,让四方蛮夷得以皈依华夏文化。商周时期的许多散布在中原及其周边经济文化远远落后于“诸夏”的异族,经过春秋三百年的变迁与融合,逐步实现“华夏化”。

1.3 基于“文化自然力”的文化同化

根据形象学自我与他者互动转化理论,弱势文化总是向强势文化转化,被强势文化同化。从《山海经》中虚构的他者映照,到《诗经》所反映的华裔文化交流,华夏主体意识彰显,其核心原因源于周朝形成的强势的礼制文化。中原华夏族对周边四夷产生的文化同化主要源于优越的自然条件。自然力是大自然所禀赋的,这种基于中原地域自然优势所形成的华夷文化融合,可以把它叫做基于“文化自然力”的文化同化。在这样的文化融合中,“华夏”主体意识是显而易见的,而华夏主体并不是以种族、疆土来限定的,而是基于文化认同来确定的。

2 基于汉唐开明政治积聚的“文化自信力”,“大一统”民族观念形成

冯友兰先生强调,“中国”或“华夏”与“夷狄”的区分在于文化而非种族。华夏文化作为中国古代主体文化,其优越性除了先秦时代来源于地域优势形成的华夏文化自然力之外,更多来源于汉唐开明政治所积聚的华夏文化自信力。汉唐盛世带来政通人和,华夏文化迅猛发展形成空前的文化自信,对周边乃至于外来文化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和同化力,巩固和发展了秦代开创的“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使得“大一统”的民族观念形成。秦汉至晚清中国文化典籍中众多“他者”形象,以彰显华夏文化自信力为核心,要么映衬出华夏文化的繁盛,要么表现出对华夏文化的皈依,汉代《史记》中的“匈奴”、盛唐边塞诗中的“塞外”形象表现最为典型。

2.1《史记》中的“匈奴归化”与“大一统”民族格局的捍卫

《史记》中的“匈奴”形象主要是通过“丑夷”冒顿單于和“汉将”李广的形象对比来描述的。关于匈奴首领冒顿单于,在《史记·匈奴列传》中有较为详细的叙述:一方面,他冷酷无情,诡计多端,杀掉了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另一方面,他英勇善战,勇敢无畏,灭掉了周边各部落。他通过东击右突南兼并,彰显匈奴威势,在东边击败了与其双雄并峙的东胡,又向西边长驱突击赶走了“月氏”,接着在南面兼并了“楼烦及白羊河南王”,几乎全部收复了秦代蒙恬所掠夺的匈奴失地。而正是那个时候,刘邦与项羽的部队在中原对峙,中原地区因为战乱不仅国力匮乏,而且无暇顾及北面骚乱,因而冒顿单于借助这个时机得以强大。根据司马迁对冒顿单于的评价,冒顿单于被认定为“丑夷”形象。基于“华夏”正统文化的视角,冒顿单于的成功史被视为令人发指的作恶史。一方面,冒顿单于不讲仁义,引起汉民族对他的憎恶;另一方面,又由于冒顿单于的强力征服,对他也不由得产生一些敬畏之情。

秦有蒙恬,汉有李广。与冒顿单于令人憎恶相比较,《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的李广则令人称赞。李广机智勇敢,视匈奴如草芥,具有射击盖世、骁勇善战、沉着镇定、临危不乱的军事才能,且具有廉洁轻财、爱护士卒、忠实厚道的品性。在《史记》中,司马迁以弱化的匈奴形象反衬神勇多谋的汉将李广,寄寓了平息边患的时代心理。对“我族”形象的描绘用墨如泼,而只用寥寥数语、抓住一鳞半爪来刻画匈奴形象,以反衬威猛的汉朝将士形象,突显汉帝国赫赫天威。“文景之治”中的明君汉景帝,一方面,实行徙民实边,巩固边防,传播中原文化;另一方面,实施备战与和亲并举,兵来将挡,礼来亲往。特别是卫青、霍去病三战匈奴,使其远遁,乃至于匈奴不敢在漠南设置王庭。到汉元帝时,昭君出塞和亲结束汉匈百年冲突,“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4]。东汉初年,匈奴强大而反扑,光武帝刘秀曾经派马援讨伐东胡乌桓,无功而返,只好在长城沿线“筑亭侯,修烽隧”,防止匈奴等蛮族来袭;并命令边民迁徙到常山关、居庸关以东,且不断派使节去匈奴“赂遗金币,以通旧好”。后来,塞北连年遭受饥荒和旱灾,东胡乌桓趁虚而入,外患未除,内讧又起,匈奴日逐王降汉,率漠南八部归顺汉朝。于是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向东汉俯首称臣,迁徙至塞内,“愿永为蕃蔽,捍御北虏。”东汉大将窦宪追击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刻石记功,最终匈奴迁徙至欧洲匈牙利平原,匈奴问题彻底解决。匈奴远去,秦汉文化被周边异族所效仿,汉代开明政治捍卫了“大一统”的中华民族格局。

2.2 盛唐边塞诗中的“塞外”书写与“华夷一家”民族观的形成

在盛唐边塞诗中,不仅描绘了自然条件比较恶劣的“异域”景象,而且还呈现富庶繁荣的“自我”形象。正如王维《陇西行》诗中所描绘:“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5]”塞外,气候条件恶劣,天寒地冻,人烟稀少。 “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 岑参《天山雪送潇治归京》诗中描写塞外“飞鸟绝”“马蹄滑”,此诗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游牧民族的生活,但侧面表现他们生活环境的恶劣,也说明了游牧民族比较落后的原因。盛唐边塞诗中的“异域”常常能够反衬“自我”英雄气概,被描述成男儿建功立业求取功名的好地方,令人神往。王维在唐开元25年奉旨以监察御史身份出塞,慰问战胜吐蕃的崔希逸军之时,留下名篇《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经典意象与“直”“圆”等形容词结合,景色优美空阔高远的塞外形象跃然纸上,这也恰如其分地契合旗开得胜打了胜仗的美好心境。与王维相比,杜甫《兵车行》诗中的塞外,犹如人间地狱,令人毛骨悚然。“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白骨”“新鬼”意象把边关异域的惨状烘托出来,令人恐惧。所有这些异域形象都是和大唐系列边塞战争紧密相关,这也带来了大唐的强盛以及民族自信心高涨。在杜甫的《忆昔》一诗中,民富国强的“自我”形象展现在眼前:“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好一片和谐的盛景,让人印象深刻[6]。盛唐边塞诗中,上述对比的例子还有很多。边塞的萧条映衬出唐代的繁盛,“万使来朝”的景象令人侧目,“唐装”“唐韵”等文化意象深入人心,为周边民族所向往并效仿。在唐代,中国境内的各民族都获得了空前的历史发展机遇,民族关系良好,于是就有了“华夷一家”的民族观。

2.3 基于“文化自信力”的文化同化

文化自信力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汉唐开明政治积聚的文化自信力不仅巩固了秦代所开创的“大一统”的民族格局,还成为影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文化力量。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它是指人们在其民族共同体生活环境中所形成的对该民族最核心价值的肯定性价值体认。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既源自历史长河中各民族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也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在文化认同助力民族观念形成的过程中,唐代“文化自信力”的推动作用尤为突显。

3 结语

综上所述,先秦时期由于地域条件的优越,华夏族群的文明礼制与周边蛮夷的粗俗落后形成鲜明对比,华夏主体意识显而易见。汉唐盛世带来政通人和,华夏文化迅猛发展形成空前的文化自信,对周边乃至于外来文化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和同化力,使得“大一统”的民族观念形成。根据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7]”虽然近代强势他者的出现促进中华民族意识“自觉”形成,但中华民族意识却发轫于几千年来“华夏”“大一统”等早期中华民族观念的“自在”形成。“华夏”主体意识与“大一统”的民族格局等早期中华民族观念,为近现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自觉”形成奠定坚实的思想文化基础。

引用

[1] 梁启超.梁任公近著(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4:44.

[2] 房芳.平民世界的人性书写[D].济南:山东大学,2011:2.

[3] 李伟.论《诗经》所反映的夷夏观念[D].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2010:12-16.

[4] 齐黎明.和亲:不仅仅是避战 更有利于发展[N].中国民族报,2009-04-10(3).

[5] 高建新.王维诗中的西北边塞风情[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6):52-55.

[6] 杨晓林.从“夷”到“他者”——中国文学中“异”的形象学分析[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2:8.

[7] 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版)[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381.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海国图志》中‘夷的套话转型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研究”(21A0479);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近代‘夷形象嬗变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研究”(21YHA183)成果

作者简介:姚武(1973—),男,湖南邵阳人,博士研究生,教授,就职于邵阳学院文学院。

猜你喜欢

异族山海经华夏
绽放,华夏之美
华夏航空首架ARJ21首航
文学场域中的异我情结:马来文学族群叙事中的他者建构
山海经里说了什么
一场约架,变了华夏
山海经夫诸
华夏撷韵
二十一载的异族兄妹
怪力乱神才是《山海经》的正确打开方式
古希腊人与先秦华夏人异族观念之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