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场域中的异我情结:马来文学族群叙事中的他者建构
2020-09-10庄薏洁
【摘要】 马来西亚的主要官方语——马来语,其小说在多元族群叙事里显示了特定的建构意识,尤其在书写异族他者建构的层面上,既有社会意识形态的复杂性,又具有书写主体本身的特殊性。有关他者建构的视野暴露了特有的“符号权力”生成逻辑。其质量的产生与“主观精神”的形成,显示了文学创作明晰的目的与发展过程。本文以法国社会理论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场域”(field)理论介入马来文学的他者建构分析,通过几部经典作品对于异族形象塑造的解读,展现马来文学场域的形成如何成为一种“言说他者的资本”,与此同时检视马来文学“异族情结”的社会意义。
【关键词】 他者;异族;马来文学;文学场域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35-0027-05
一、导言
异族叙事所具有的时代性、社会隐喻以及其背负的“全民团结”的使命,使到马来西亚文学的“书写他者”,成为一个有效的观察社会问题的入口。“他者”是国家关于族群书写的关键词,也是不同族群之间巨大的“情结”。
马来西亚经由殖民主义的施政而形成了多元族群的社会,国家各语种的文学也在多元文化交汇之下,打破了自我族群观照的局限,让异族形象在自觉与不自觉当中纳入各自的文学视野。在有关族群叙事的议题上,马来文学作者群频频通过遵循或者颠覆既有的逻辑,实现主体对他者的建构。 国家文学政策取向使到族群关系书写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而马来文学族群叙事的“他者化”过程,铸成了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复杂内涵。本文以布尔迪厄场域理论介入族群关系书写的“他者建构”分析,展现文学场域的形成如何影响作家的他者建构。
二、 馬来学术界视野中的他者言说
马来西亚学者周芳萍在其专著《马来西亚国家文学中的多元社会》(Masyarakat Berbilang Kaum dalam Sastera Kebangsaan di Malaysia)当中,指出国家文学面临重大的改变,是在70年代实行国家新经济政策以后,国家文学倾向于展示马来族与非马来族之间正面问题的小说。①有关族群关系书写是在1930年后显示负面的书写倾向,几位作者的小说明显地出现了种族偏见和排斥外来移民的内容。社会与政治批判是60年代以来马来文学最具冲击力的文学话语表现。先是政治禁忌的言说“浮出历史的地表”,接着就是一连串与政经文教问题与族群关系的话语实践。马来学者奥斯曼 · 布爹(Othman Puteh) 在《世界二战后的马来小说》(Cerpen Melayu Selepas Perang Dunia Kedua)论文集当中,②指出过于对于权力的追逐是有违马来民族社会所奉行的生活原则。因此,在马来文化的规约之下,权力意志和权力崇拜的表达势必衍生指责话语。
作为激进的一种文学话语的实践,一些作者的表达方式及其无所顾忌的极端姿态,使到作品中的他者形象建构具有惊世骇俗的感染力。马来文学评论家马那 · 西卡那(Mana Sikana)在评论集《马来现代文学批评》 (Kritikan Sastera Melayu Moden)一书中也从“文学的镜像论”说明作者是在政治批判上寻找心中的净土乐园。
另一名马来学者瓦合 · 阿里(A.Wahab Ali)在1989年出版的马来文学评论专著《文学中的人物形象》(Imej Manusia dalam Sastera)中,③对60年代马来小说里面的人物形象塑造进行研究,指出特定时期都有属于其社会文化语境下的人物形象塑造,而且是现实人物的画像。作者表明白自己在特定的解读视角上,试图探寻人物形象背后折射出的深层文化内涵。我们可以从中推断,这些被建构的他者身上被赋予的思想内涵之深刻性,一定程度上高于其作为艺术形象本身的价值。
瓦合 · 阿里在专著中另辟章节讨论“非马来族的人物形象”。由此可见创作者开始以自身的经历为出发点来关注“他者”,在多元复杂的文学场域中展开了自我镜像的探索。毫无疑问的,异族形象书写在未发生政治决策导致文学转向以前,已经成为许多书写主体的隐喻,一种表达“自我”意识、建构阶级,还有作为身份话语的媒介。有关研究虽然涵盖的文本范围只限于60年代的马来小说,尚不能成为国家政治转型后的他者建构的直接对照,但是却为马来我文学异族他者建构的讨论,提供了一定程度上的依据和可阐释的维度。
三、 改版的“动物庄园”:符号权力之下的他者建构
在族群关系的叙事上,部分马来小说的“他者”建构以“政治”为隐线,而且总是政治寓言内的“动物化身”,依托动物非人性的特征彰显异族的负面行为,利用兽性的欲望表现“掠夺者”引发的争斗和杀戮,以便对自己族群的生存威胁制造更大的张力。虽然作品的艺术叙事仍然有可取之处,然而其种族主义的他者建构视野已然暴露一场“符号权力”的生成逻辑。60年代以后的马来文学异族形象,几乎是以政治性为内核的社会全景化形象复合体。
《福鼠》(Tikus Rahmat)和《部长》(Menteri)这两部小说最能体现马来作家如何在族群关系的书写里进行“排异实验”与展现“弑华情结”。
如果说书写可以看成是符号传播的一种过程,不同群体以符号形式进行传播之时,其特征也跟着被符号化,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符号权力”。布尔迪厄在语言实践理论里认为:“符号是创造世界的力量(world making power),因为它包含把关于社会世界及其分化的合法观点强加于人的能力。” ④马来文学构建的异族书写场域,是一个“高度配对”关系性型结构。其中,作者的立场与书写姿态的取向,操控着与改变着他者位置的边界。其文学场域中“异族”的身份被拉抬到与本民族对比的文化场域,异化成另一种对本民族产生威胁的“符号资本”。
1963年初版的《福鼠》,以荒诞的寓言重申异族形象,把马来社会的“排异实验”作了最大胆尖锐的坦露。故事中的每一种鼠类都有其象征的典型意义,虽然不能绝对性的将每一种鼠类对号入座指向某一族群,但这些“物种”在作者眼中,是在特定历史阶段参与、推动和影响着社会发展的族群与人物。虽然作者也以几种鼠类抨击不同阶级的马来社会代表,但是作为对立面的“异族鼠类”,无一不被丑化成争夺“地主”资源的象征性阶层。
一群巧取豪夺的高手,在饥饿当头时候让其他族群陷入不平等物质交换的圈套;一群阳奉阴违的国民,在国库积极建设当儿竭尽所能从中贪鄙营私。各种鼠类在国库囤米粮的建设过程中原形毕露。“田地鼠大部分都将稻米搬运到各自的洞穴里面,没有留给国家仓库,只是它们的人数太多所以不明显。” ⑤在作者的反乌托邦世界里,当权者实施奴役政策,妖言惑众,而投机者则以非常手段,弱肉强食,自立门户。在众多鼠类中,“田地鼠”是作者最“大费周章”建构的异族形象——也是一种意象,作者赋予这群鼠辈过人的生理特征、智力水平与生存技能:
当交易进行时候,田地鼠从中搜刮利益。田地鼠比较聪明,拐弯抹角和欺骗已经成为他们的血肉。从一出世它们就以此为根本教育,长大以后就更加纯熟了,这是生生不息的。⑥ (中文翻译)
作者哈山 · 伊布拉欣(Hassan Ibrahim)指出田地鼠是极其邪恶的,而直接深受其害的就是象征马来族群的“谷中鼠”。这种民族集体化心理犹如久久压抑的无意识此时毫无禁忌地打开了闸口,在马来政权确立后更成为其大肆宣扬的理由。马来族群在殖民政策的保护之下,从事稻耕农业,为了平定局面,殖民政府从1913年起逐步在各个马来土邦实施马来人保留地政策,限制和禁止其他族群,特别是华侨购买土地从事农业经济。⑦其中反映了马来族群当时贫困处境的根源。另一方面,借助种族政策的话语资本,马来作者具有垄断话语场域的“符號权力”,他们所表述的思想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族群话语带有强大主观性的依据。
在小说中,“物质”变成了华族最丰裕的神话,“谋利”成了华族的最显著的精神特征。如果哈山只是说了一个田地鼠“逆伦”的贪婪举动,并不足以凸显抨击华族的激进性。作者对田地鼠的张贴一个悖谬的巨型讽刺符号,才让阅读“骗局”提升到极致:
他们繁衍的数量越来越多,似乎未曾中止。最后他们一定在兴邦鼠国定居。永远!永远!⑧(中文翻译)
如果将孤立地看待这个情节,它是马来西亚华族移民历史的部分写照,那就是18世纪中叶开始,许多中国人以“契约劳工”的身份移民马来西亚的华侨,将此地视为打工赚钱的居留点,把中国作为最终的归属,不断汇款回国,养家糊口和置产业。⑨然而徘徊在原乡中国与经过英殖民洗礼的居住地之间,原先踌躇的华族最后选择归属新兴国,建立另一种“华”的身份。
四、从移民到政客: “想象”与“消费”外来他者的叙事
对马来族而言,非马来族尤其是华族在国家经济改革中成为既得利益者,由始至终用不道德途径攫夺财富资本,于是在具有种族偏见的文学实践中,华族往往充当了马来西亚历史上的“投机他者”。可以看到当所谓的“民族主义”——实则是马来霸权主义露出端倪以后,文学表述已经从“想象异族”过渡到“消费异族”的创作意识和叙事里。马来族群在现实中无法达到的控诉欲望,转移到寓言中,到动物世界里完成。
瓦合 · 阿里在专著《文学中的人物形象》(Imej Manusia dalam Sastera)也认同《福鼠》里,象征非马来族的陆地鼠、田地鼠和家鼠,是欺凌弱势的谷中鼠——马来族的角色。⑩ 有关指涉虽有主观元素,但其中暧昧的“影射”成分,让作者与读者,当事者之间拓展了各自的追求权力——创作自由以及想象的自由,还有个人隐私的保留。如果再进一步看待,这甚至可以是文学建构以及政治意欲之争。
小说中另一类主要受抨击的他者就是象征印度族群的“家鼠”, “他们最终把选票投给比较尊敬他们的白鼠”。⑪作者对于家鼠建立的寓言式的歧义,很明显的就让知情者跟现实历史联系起来:19世纪以后,英国人在马来西亚兴办理种植园和开矿,从印度招募大批劳工。⑫后来印度族群自觉从移民过程获得了谋生机会与生活福利,对这片土地有了归属感。然而在独立后马来西亚大规模工业化的过程中, 种植业不再是印度人当年的保护伞,毫无技术优势阶层的印度族群被迫参与激烈的社会竞争, 导致贫困交加,最后部分印度族群沦为马来西亚社会经济活动中的弱势群体。⑬
故事中描写后来田地鼠在选举中因为财势雄厚而在选举中大获全胜的描述,印证了马来族对于华族执政党曾经获胜的记忆枷锁。田地鼠从一无所有的“移民”一跃成为“政客”,反映“外来者”在马来西亚统治结构处于充满变数之际,伺机抓住了群众的弱点,成功实现了他们的政治投机梦想。因此田地鼠作为“投机政客”的典型代表,只是作者在暴力化符号下的“虚构形式的必然性”,以实现其政治寓言性的框架。有关他者异族的言说就在这个被异化了的框架中,巩固了作者自身族群破碎的历史意义。
五、饥饿的鼠地:“吃人”的他者展示
对作者哈山,饥饿的异族成为“吃人”社会中另一种弱势者的最佳代言人。皇家仓库在缺乏人力资源之下,毫无一技之长却狡猾的白鼠,献议掌权的“凶鼠” 雇佣从“饥饿的鼠地” 来的田地鼠,因为他们“只要微薄的薪水就接受雇佣”,“他们不分昼夜地勤奋工作”。“他们一边运输稻米一边吞下自己的腹中”,“竭尽所能的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富足过”,对他们而言“鼠国是何等的丰饶!” ⑭“饥饿”作为一种异族形象表征,同时也是形成一套“形式学”(typology)。从自然灾害造成的身心苦难,到意识形态造成的“革命”,含义耐人寻味。作者借由“饥饿”建构他者,证明华族已被物化为这一被动的符号。相对于匮乏的虚耗,饥饿可以暗示贪婪放纵,也明喻了一种不知餍饱的欲望。因此哈山所构思的饥饿论则带有另一种异族消费情结。
哈山以“饥饿的田地鼠”的华族形象建构,一抒心中的政治块垒,让人想起中国现代文学中有关鲁迅小说“吃人”的控诉。因此可以说以“鼠辈”建构他者,是为了鼓动本族群自我保护“主权”所生产的“粮食”,同时回应马来民族主观上的“人吃人”的问题。只是哈山无法驱除种族主义的魔障,最终成就了一种主观性强烈的马来民族主义斗士姿态。
布尔迪厄指出“文化资本总是被烙上最初获得状态的烙印。无论如何竭力掩饰,都无法彻底抹去个体最初的社会文化身份,无法逃开这个身份的社会位置潜移默化地给他的一切。” ⑮ 如果说华族形象在马来文学中的建构来自华族“文化资本的传承”的被颠覆,被武断的负面看待,那么这种文学的政治实践虽然摆脱了政治力量的操纵,却未清除所有社会实践必然带有的利己印記,“只不过这一种类型的政治实践服从文化、文学生产的场域的特殊逻辑而已。因此看待作者的政治性的书写实践必须其放在生成的社会历史之中,既观察政治实践的自主逻辑,又考虑历史的维度相联系。” ⑯
六、“龙”的隐喻:敌我他者的表述
另一部长篇小说——沙浓 · 阿末(Shahnon Ahmad)的《部长》 (Menteri),⑰ 在对于本民族当权者化身的批判上,也不放过对“华”的他者负面建构。资源的分配往往是族群关系建立的基础。“华”的出现,不仅仅是异族的参与,而是一个关涉马来族群利益和社会秩序的困境。“龙的传人”以令人畏惧的形象出现在马来部长的噩梦之中,隐示了马来族群“生存的恐惧”。这种恐惧只好托付“龙”的隐喻来进行批判。于是,意识形态下的华族必须按本族群模式、本族群的“套话”来塑形,以便唤醒本民族防备与抵抗的意识:
从北部巴哈多再靠近观察这一群塌鼻子的人种。他是如此的惊奇。几个游行队伍正在前进,这些前进的脸孔都有龙的圆眼睛和大嘴巴,还有好像什么似的摇晃着的大头部。横扫左右的尾巴是如此的凶猛。⑱(中文翻译)
这种“套话”是“形象的一种特殊而又大量存在的形式”,是“单一形态和单一语义的具象”,“这个具象传播了一个基本的、第一和最后的原始“形象”。⑲对于马来族而言,“龙”“黄种人”这一类看起来不太具有贬义的套话,虽然在国内不太普遍或者公开应用, 但可以视为马来族对于华族的首要印象和最直观的反应。
《福鼠》的哈山与《部长》的沙浓笔下的华族形象,表面看来有区别,而事实上两者的建构却有着异曲同工的心理背景和目的。虽然小说被责难的当权者隶属马来族,但是一边又将责任归咎于外来异族掠夺资源的欲望。有关他者不堪入目的建构,则暴露了自身焦灼的精神状态和隐秘的胜利渴望。
作家的群体意识给主流文学的族群话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将异族作为他者,与本族群进行两极相对比,使得在本身族群在小说中变成自我辩解的角色功能,是一种符号资本的运用,也是符号权力的文学实践。
七、宏大的“民族史诗”:“启蒙式话语”的他者角色确定
马来文学评论家马那 · 西卡那(Mana Sakina)在专著《马来现代文学批评》(Kritikan Sastera Melayu Moden)中论述文学如何作为社会的镜像之时,强调了马来文学务必具备的特质,就是在借助“镜像”的原理之下,将维护族群的特权和民族主义的激发展开有效的社会实践。只是文中刻意规避了现实作品的举证。文学与马来民族主义的建制度存在着共谋的关系,已经不是新鲜的观点,只是1969年发生种族流血事件以后, ⑳在马来文学一般向着“民族团结”方向变化之际,却更清楚地看到种族论的符号资本的复制模式,如何深刻地体现在他者的建构之上。
阿都拉 · 胡先(Abdullah Hussain)撰写于1967年的《连环扣》(Interlok),㉑ 在1970年获得年获得“国家独立十年文学创作奖” 于1971年获得国家图书出版局出版,后来于2006年修订成学生课文版,50年期间这部小说受马来文学界认可的程度节节上升,获得了极高的赞誉。《连环扣》在其“诗史式”的经典作品中,充分展示了他者建构实践作为时代的表意形式,传达了建国之前民族的精神状态和主流意识形态意图。
作者以马来主权论的意图,结合各族群“启蒙式话语”出发,以现实主义手法重新确定了个族群的社会角色与定位。有关著作是一部“伟大”的族群图谱,也是政权实践的经典作品:故事在开始时,主观情感意向已经明确地突显,既所有认同马来族,认同国家全民团结理念的角色才是正面人物。为了将族群关系现实的再现推向更高的层次,作者公然以长篇的“国族寓言”,辅以史实考究的叙事方式,向异族宣示马来族群的心中块垒。话虽如此,作者的主流意识形态言论并不能代表所有马来族群的立场。
异族人物的塑造成了这部小说最受争议之处。华族三代父子从中国农村到南洋谋生与创业的血泪斑斑,在马来亚成家立业后与其他种族的纷纷扰扰,尔后遭遇日本帝国、英殖民侵略而家财毁尽的沧桑,再到儿子加入共产革命行列的震撼,华族精神面貌如何传承与变迁,反映了普遍上马来社会看待异族的完整观念;也在作者以历史和艺术来把握现实的苦心钻营中,投射出马来文学构造他者甚至“敌我”矛盾的对立法则。
小说中来自福建省山区的农夫金乐(Kim Lock),设想走个人发家致富的道路,于是以南洋归来的劳工中介“百万国龙” (Paman Kok Leng)为榜样也为依托,带着小儿子锦发离开农村到南洋寻找黄金机会。以当三轮车夫、茶餐室助手、矿工谋生,从中衍生出跟当地异族交集的境况。只是这一些想通过劳动致富的华族,大都被描写成金钱至上和贪婪褊狭的人。“百万国龙”千方百计利用人脉谋私利,甚至涉及强行贩卖人口,费尽心思想把金乐的儿子锦发买给茶餐室老板。勤奋顾家的金乐却在言辞中表现对马来族与印度族的蔑视,长大后成为暴发户杂货店主的锦发,更是对弱者马来族施压逼迫,利诱贫困的马来族以土地抵押作为借贷条件。锦发为了投爱人所好而染上鸦片毒瘾,辜负在唐山的发妻,还反对儿女与马来族友好交往。作者极力在人物身上投射对国家政治冷感的华族形象。大部分华族都被描写成国民走向团结的阻力,他们是只顾及个人利益的典型侨民,没有为国家和社会贡献的观念。
小说中只有身为第四代华族的耀成、宝英——锦发的儿女,被作者当成主流意识喜爱的新人物形象来塑造。他们善良、正直,有种族平等观念和政治理想的新一代华族代表,只是后来他参加森林游击队与殖民者对抗,却成为马来社会闻之丧胆的敌人。第三代华族儿女在作者笔下体现了那个时代年轻一辈华族光辉的思想和品格的先进性。很显然,作者不可避免地将政治主权意识形态对异族的期望来刻画这一类他者,以此表明在出生地马来亚接受当地多元性的教育、接受多元文化熏陶的必要性。
整体而言,众多的华族角色,始终没能在小说中成为全面被突出表扬的人物。小说在写实风格下进行叙事,以“真实可信”来建构他者,这是马来作者对他者的命名,也是获取书写历史权力的借口。人物的性格本质也是被政治先验性的决定,只有返回先验决定的本质性概念中,其真实性才有依据,否则就不能凭着现实主义的建构成为真实的依据。
不同群体以符号的形式进行传播的同时,其自身的属性和特征也会符号化,演变成符号权力。政治意识形态的聚焦,使大部分华族被形塑了一种无法自辩的“公敌”身份。
作为当时无法融入本土的华族,有关语义不断被扩大。相对于当时缺乏资源竞争技能的马来族,他们却在潜意识中代表了国民的权利,是被欺压的弱者但也是道德正义的化身,而与马来族发生矛盾的华族则被推至了人道主义认同的对立面,文学的叙事“符号化”了两族的紧张关系。
比较起华族而言,印度族群的他者建构似乎更加真实可信,除了用贬义词形容印度族群的卑微处境之外,主要人物——马念这个勤劳务实,和善卑微,但是因为自保而隐瞒婚姻状况,后来为了对抗英殖民而加入游击队的印度移民,其形象倒是没有太多极端负面附加意识形态的意义。有关印度他者建构曾经引起印度社会的热烈争议,这倒是微妙地反映出当时文学普及各族的效用,还有印度族群有一定民族立场的身份抗争。
小说中马来园主对于印度工人马念的赏识并招为女婿,加上女儿玛丽妮对马念深爱不渝的描写,一边反映作者用“全民结亲,不分种族”的指标营造了多元共处美好前景的意图,一边反照出马来族群的大爱胸怀,说明马来族不带种族主义的接纳异族。这也喻示着马来作者的意识形态——主流社会的宽容观念是各族摆脱种族矛盾的关键,也是“移民”获得好机遇的仰赖因素。
马来文学掌握了族群关系的导向性,在文学叙事上启动了议程设置的功能,没有认知背景的读者很大可能会选择性地向某一族群形象“倾斜”。马来族、华族与印度族,三者结构关系的失衡,造成了“异族”形象塑造的片面化。
八、“国民化”后的异族面貌:他者在历史变更中的生存困境
另一部沙末 · 伊斯迈(Samad Ismail) 的长篇—— 《一指之长的诱饵》(Kail Panjang Sejengkal)中将华族置身在国家独立不到十年期间,㉒族群正接受政经文教改造的复杂背景当中。作者借由“语言”的自然或畸形发展,对语言政策批判,与此同时从各族文化的痼疾所在进行他者建构。
作者从国家政策改变以后的思想高度来表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对他们的生存法则、技能与适应社会的能力进行评价。小说比较尖锐,有深度地揭示非马来族群在历史和政治变更中的生存困境。当中两个华族角色——洲(Chew)和弟弟——良(Leong)依然可见华族成为马来文学他者建构的轨迹,体现华族形象在马来社会群体心目中的“格式化”。作者隐约透露兄长洲,因为参加地下政党而尝过牢狱之灾,被释放后成为华族新村的修车技工。作为一名前政治囚犯,人物带有“背叛”污点的形象,迎合了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对华族的国家认同倾向判断,传达出权威的符号化意图。瓦合 · 阿里在《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中指出故事华族形象塑造仍然不离其宗——经济抢夺者和利己主义者,依旧是马来社会抗拒的“投机分子”的他者。洲身为在马来西亚成长的公民,仍然无法掌握流利的马来语,他对马来官员朋友米斯巴的友好,被诠释成异族之间充满强烈目的性的交际。这个华族只是想利用马来友人的身份,为失业与有罪状的弟弟谋求工作与开脱的机会。
从另一个角度看,文本中他者文化取向,显示族群共同参与了国家历史性的大变动。人物身上被刻意夸大了的冲突性色彩,也是作者在思考的族群标签性问题。
九、结语
随着文学场域的族群主题开放,马来作者本身经受族群共处的“试炼”,他们对于异族建构的自由,带有“想象”与“消费”的心理。马来经典作品对异族塑造的观念,长期在意识当中积累并内化为一种持久的行为偏向,由此形成了群体的习性,当中他者的建构更多的是体现者当权机构的权力意志。
可以說偏激话语的萌生,改变了文学场域原有的书写结构和边界,显示两者掌握“符号资本”的历史生成因素。一些作家的主体性不断扩张,还有对文学的社会教化功能进行极致的利用,导致对异我书写未必遵循对象现实发展的逻辑,反而陷入个人主观的叙事逻辑。有关“我—他”“我们—他们”的二元形式表述,在马来文学当中是由于民族权益诉求而导致的对立模式。华族被负面地符号化,是书写群体用自我的价值标准去衡量与本身有隔阂的事物,一方面隐含着自我价值的投射,成为象征性语言接介体,㉓另一方面也是特定场域里一场话语权力异化的显现。
注释:
①Chew Fong Peng, Masyarakat Berbilang Kaum dalam Sastera Kebangsaan di Malaysia, Bandung: UPI Press, Universiti Pendidikan Indonesia, 2007, ms.9.按:有关著作书名可译为:《马来西亚国家文学中的多元种族社会》,2007年在印度尼西亚教育大学出版。
②Othman Puteh, Cerpen Melayu Selepas Perang Dunia Kedua, 1994.注:有关书籍是奥斯曼 · 布爹著:《世界二战后的马来小说》,马来西亚国家语文局1983年版,第70页。
③⑩A.Wahab Ali, Imej Manusia dalam Sastera, Kuala Lumpur: Dewan Bahasa dan Pustaka, 1989.注:瓦合 · 阿里:《文学中的人物形象》,马来西亚国家语文局1989年版,第191页。
④Pierre Bourdieu, What make a social class? On th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Existence of Group, Berkeley Journal of Sociology, A Critical Review, XXXII, 1987, p.13.
⑤⑥⑧⑪⑭Hassan Ibrahim, Tikus Rahmat, Kuala Lumpur: Dewan Bahasa dan Pustaka, 2001.注:哈山 · 依布拉欣:《福鼠》,马来西亚国家语文局2001年版,第52页,第18页,第72页,第40页,第71页。
⑦⑨廖小健:《战后马来西亚族群关系:华人与马来人关系研究》,暨南大学2012年版,第29页,第30页。
⑫马燕冰等编:《列国志:马来西亚》,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页。
⑬参阅潘永强:《不平等多元的悲剧结构》, 《视角》 2007年第12期。另见罗圣荣:《马来西亚印度人的处境——兼谈马来西亚的不平等民族政策》,《世界民族》2009年第2期,第73页。
⑮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ment of taste, trans. Richard Nice,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84, p.101.
⑯张意:《文化与符号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导论》,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版,第131页。
⑰⑱Shahnon Ahmad, Menteri, Alor Setar: Dinas Penerbitan
Pustaka Sekolah, 1967.注:沙浓 · 阿末:《部长》,马来西亚亚罗士打1967年版,第86-87页。
⑲(法)达尼埃尔 · 亨利 · 巴柔:《形象》,孟华译:《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页。
⑳孙振玉:《马来西亚的马来人与华人及其关系研究》,甘肃民族出版社,第116页。
㉑Abdullah Hussain, Interlok, Kuala Lumpur: Dewan Bahasa dan Pustaka, 2010.注:阿都拉 · 胡先:《连环扣》,马来西亚国家语文出版局2010年版。
㉒A.Samad Ismail, Kail Panjang Sejengkal, Kuala Lumpur: Penerbitan Utusan Malaysia, 1967, ms.6.注:伊斯迈著:《一指长之诱饵》,马来先锋报出版社1967年版,第6页。
㉓袁小云:《自我与他者:齐泽克的意识形态主体性维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29页。
作者簡介:
庄薏洁,女,马来西亚籍华裔,祖籍福建惠安,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复旦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海外华文文学,比较文学,马来、马英与马华文学的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