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到文学的生产性
2023-03-13孙胜忠
关键词: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文艺观;文学的生产性;形式与内容;历史与意识形态
摘 要:在解构或重构一切的背景下,伊格尔顿可能是最接近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之一。他对唯物主义批评范畴的界定,对各范畴之间、文本的形式与内容、文学与历史、文学与意识形态和历史与意识形态之间关系的论述无不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到文学乃至文学批评的“生产性”,他颇有说服力地阐释了文本的生成动因及其意识形态功能,既反对把文本视为意识形态直接反映的庸俗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也反对把作者视为“创造者”的灵感说。这对我们重审文学与世界、文学批评中艺术与语境两个向度之间的关系具有启示意义,有利于我们反思文艺场域理论脱离实际和对文学文本简单历史化两种极端倾向。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6-0032-09
"Author as Producer" and Literary Productiveness—A Probe into Eagleton's Marxist View of Literature and Art
SUN Shengzhong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3,China)
Key words:Terry Eagleton;Marxist view of literature and art;literary productiveness;form and content;history and ideology
Abstract:In the context of deconstructing or reconstructing everything,Terry Eagleton is probably one of the Western Marxist literary critics closest to the basic position of Marxism. His definition of the categories for a materialist criticism,and his discussion of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different categories,between literary form and content,literature and history,literature and ideology,and history and ideology,all these are based on the basic principles of Marxism. From "author as producer" to the "productiveness" of literature and even that of literary criticism,he convincingly explains the reasons for textual creation and the function of the texts,opposing both the vulgar Marxist view of literature and art that regards the text as a direct reflection of ideology and the theory of inspiration that views the author as a "creator." It is instructive for us to reexamin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the world,and that between art and context in literary criticism,and helpful for us to reflect on the two extreme phenomena that some theories are divorced from reality and that some others historicize literary texts in a simple 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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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始终围绕着作者、文本、世界(或社会)与读者这几个核心要素展开,正如艾布拉姆斯在他那个著名的有关艺术家、作品、世界和受众的分析架构中所显示的。1由于对作者和读者的研究主要还是考察社会环境对创作和阅读的影响,因此,我们或可将作者和读者与世界归拢为对文学的社会分析。如此,就19世纪末至今这一个多世纪来看,文学研究大体上围绕着文本与社会这两极在摆动,经历了由19世纪末的社会和作者批评,到20世纪初的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经由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和读者反应批评的过渡,到世纪末和21世纪初的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以社会和意识形态为特色的批评,可见,文学研究从社会到文本,又回到了社会。造成这种循环运动态势的原因,归根结底,在于不同时期人们对于文学有不同的认识,即时而认为文学是关于社会的,时而又认为文学是关于它自身的。那么,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学与社会有没有关系,如有,究竟是什么关系?从一定意义上说,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长期探讨的就是诸如此类的问题。具体而言,他致力于探讨文本的形式与内容,以及文学与历史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问题。
自称左派的伊格尔顿对上述问题的思考主要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切入的。20世纪后半叶西方有一批所谓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但他们多半是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以解构、重构或重释之名,行消解、否定马克思主义之实。2与他们不同的是,伊格尔顿不仅始终坚持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分析文学和文化现象,而且还极力维护马克思主义,他那部引起西方广泛关注的《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Why Marx Was Right,2011)就是明证。在这部著作中,他有理有据地批驳了西方十种典型的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20和21世纪之交,他连续出版了《批评与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1987)、《审美意识形态》(The Ideology of the Aesthetic,1990)和《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2002)等理论专著,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观照下系统地阐述了文本与形式、文学与历史、文学与意识形态以及历史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细察之,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他把马克思的生产理论,即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理论和观点作为其研究的进路,以“作为生产者的作者”与文本乃至文学批评的“生产性”为突破口论证上述诸种关系。
本文从作为“产品”的文本、“作为生产者的作者”和作为“策略”的文学等三个层面来管窥伊格尔顿是如何论证文学的形式与内容,文学、历史和意识形态以及文学与文学批评的生产性等要素之间关系的,并指出其理论阐释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及其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一、作为“产品”的文本:文学的形式与内容
伊格尔顿认为,文学作品的创作就是文本的生产,因此,可以从理论上对文本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内容(即产品)进行区分,“前者包括那些相对独立于具体内容的美学范畴(体裁、形式、惯例等),而后者则可能包括特定的主题、情节、人物、‘情境”。3这二者实际上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学的形式与内容。为了深入分析这一产品的生产过程及其美学特征,他以图解的方式进一步提炼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六大“唯物主义的批评范畴”:“一般生产方式”“文学生产方式”“一般意识形态”“作者意识形态”“审美意识形态”和“文本”。4作为文学理论研究对象之一的文本是上述多重元素决定的具体“产物”(product),“但它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产物”,而是“积极地决定自己的决定因素”,尤其表现在“它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上”。5这说明文本既受外部影响,又反映外部世界;既有一定的独立性或自足性,又有外部指涉性。这两个方面具体表现在文本的形式和内容上,因为“我们所说的‘文学作品,一定意义上是指其说什么是根据其如何说来理解的作品。它是内容与用以呈现的语言密不可分的作品。语言是现实或经验的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它的一种工具”。1
文学作品是“感觉形式、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就此而论,它们与作为‘社会心理或一个时代意识形态的观察世界的主流方式有关。这种意识形态反过来又是人们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所进入的那种具体社会关系的产物”。因此,伊格尔顿认为,理解文学作品不仅仅是解读象征、研究文学史等,而是“首先要理解作品与作品居于其中的意识形态世界之间复杂、间接的关系”,这种关系也不仅表现在主题上,还体现在“风格、节奏、意象、特征和……形式”等方面。2在伊格尔顿等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看来,艺术既是由生产方式决定的,又是高度自治的。那么,如何化解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呢?伊格尔顿辩称,将文学作品视为直接由意识形态和经济因素决定的批评方法是“庸俗的马克思主义”方法,对文学作品的完整理解应该是综合考虑多种因素——“作者的阶级地位、意识形态形式和它们与文学形式的关系、‘精神性(spirituality)和哲学、文学生产技巧、美学理论”等等,这些因素“直接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模式相关”,马克思主义批评寻求的是“这些因素的独特结合”。3其“任务是要对文学价值的基础提供一种唯物主义的解释”,这是对唯心主义“价值标准”的挑战,因为后者无法超越对这种价值标准做“主观主义的描述”。4
伊格尔顿写作或思维模式的迷人之处在于他总是辩证地看问题,例如,他认为:“唯物主义对价值问题的态度必须表现为双重拒绝:拒绝历史主义的表现模式和拒绝形式主义的还原操作。”5換言之,我们既不能认为文学就是简单地对历史和现实的表现或反映,也不能认为文学就是关于它自身的,是一种自我指涉,甚至是一种自我把玩的游戏。我们要站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立场上,从文学生产的角度,从意识形态和艺术两个层面来审视文学作品,进而探讨文学的价值问题。在他看来,“文学的价值是在文本对意识形态的挪用、作品的消费性生产,即阅读行为中产生的一种现象。它总是关系价值:‘交换价值”。6借用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理论来说,阅读过程也是一个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我们阅读(‘消费)意识形态为我们阅读(‘生产)的东西”,7因为意识形态是从历史或现实中生产出来的。这里的“再生产”有两层涵义:一是如果说文本产自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产自历史,那么,这里文本至少有两次生产过程。当然,也可以说,文本产生于历史,但这个历史是经过意识形态过滤的历史,而不是原初的历史;二是作者生产文本,读者的阅读是一个再生产的过程。我们甚至可以说,文本也可以生产读者,尽管它可能生产的不是它想要的读者,比如说误读文本的读者。因此,文学的创作和批评是一个无限往复和交叉的生产过程。
同样可以用这种辩证的眼光来看待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形式是内容的产物,但它在一种双重效果的关系中反过来对其产生影响。”形式脱离了内容就没有意义,黑格尔甚至认为,“艺术史可以根据形式与内容之间变化的关系来书写”,8换言之,艺术史就是内容与形式之间关系变化的历史。可见文学作品的形式与内容的重要性,但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在讨论形式与内容时,多半探讨的是形式与历史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眼中的内容就是历史和意识形态。
文学作品的意识形态功能不仅体现在内容上,还表现在它的形式上,因为“形式是意识形态认知方式的具体化”。1文学形式变化的动因是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变化,但二者并非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而是各有特点。文学形式具有自主和自足的属性,伊格尔顿认为它至少是由三个因素构成的一种复杂的统一体:它部分受一种“相对自足”的文学形式历史的影响;“它是由某种主流意识形态结构结晶而成的”;“它体现了作者与受众之间一套特定的关系”。马克思主义批评分析的就是这些因素之间的辩证关系。2而“意识形态是一种相对连贯的形态,因而它在广义上决定了我们称之为文学形式的那些结构规定和意义分布;但另一方面文本的形式并非仅仅是意识形态内容的附带现象。意识形态内容的形式——意识形态问题的范畴结构——对文本的形式有笼统的决定性影响”。3文本既不是意识形态的附属物,也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因素。文本有其自身的结构,不应被视为意识形态的缩影或密码。“意识形态不是文本的‘真相(truth)”,“文本的‘真相不是一种本质(essence)而是一种实践——是它与意识形态关系,和据此与历史之间关系的实践”。也就是说,文本对意识形态进行解构,然后“按照自己相对独立的条件”对其重构,生产出艺术产品。4这种产品看起来是自足且自然的,而批评的功能就是要揭开这层自足而自然的面纱,让其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显露出来。
虽然伊格尔顿认为文学创作也是一种生产,文本就是“产品”,但他不赞成将马克思主义批评等同于“文学社会学”,因为文学社会学主要关涉“一个特定社会中文学的生产、分配和交换——图书如何出版、其作者和受众的构成、文化水平、‘品味的社会决定因素”。5马克思主义批评超越“文学社会学”,“其目的是要更充分地解读文学作品;这意味着要敏感地关注其形式、风格和意义。但这也意味着要把那些形式、风格和意义作为特定历史产物来把握”。6这是伊格尔顿文学批评实践的一种风格,即他采用的是文内与文外相结合的方法,并非全然是历史和文化的。他以解读文学作品为旨归(尤其是他最新的研究),历史和意识形态只是他的批评视角,只不过他认为意识形态对文本有操控作用。正如他在《批评与意识形态》中所说的,意识形态对文学施加影响,但文学作品也与意识形态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的这种理论主张可能得益于托洛茨基(Leon Trotsky),因为后者既肯定艺术形式是社会“内容”的产物,又认为艺术是高度自治的,“一件艺术品应该首先根据它自身的规律来判断”。因此,他承认形式主义者复杂的技术分析是有价值的,但他同时谴责他们对社会内容和文学形式条件的漠视。在今天看来他的文艺思想带有辩证法的色彩,因为他将“有原则但灵活的马克思主义与感性的实践批评”融为一体。7托洛茨基和伊格尔顿关于文学的内容与形式,尤其是文学与历史和意识形态之间关系的认识值得我们进一步审视。
二、“作为生产者的作者”:文学、历史和意识形态
如果说文学文本是产品,那么,作者基本上就是个“生产者”(producer),与其他社会产品的制作者无异。这与浪漫主义的作者观——“作为创造者(creator)的作者”——完全不同,后者像神一样从虚无中神秘地幻化出自己的作品。这种灵感的、个人化的艺术创作观让人无法想象艺术家是植根于特定历史,使用特定材料的生产者。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作品一旦脱离了作者的历史境遇,必然会显得神乎其神而且动机不明。8对作者的重新界定,视作者为“生产者”自然会将作者的创作置于特定的社会和历史语境,也就必然与意识形态联系起来,因为作为“生产者”的作者,他的创作受社会环境影响,并反映这种环境下的价值觀。马舍雷(Pierre Macherey)甚至认为作者只是把某些已有的材料——“形式、价值观、神话、象征、意识形态”等——组装成了新的产品——文学作品。1这完全不同于作为“创造者”的作者,其“创造”出自没有来由的灵感。因此,伊格尔顿反对如下说法:最伟大的艺术是不受时间影响、超越其历史环境的艺术。他引用画家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话说,“一切艺术都带有其历史时代的印记,但伟大的艺术就是那种印记在其中印得最深的”。2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艺术是社会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由此推导出,要理解文学作品就要理解整个社会的运作过程,因为文学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3但需要注意的是,虽说文本是意识形态的产物,但意识形态又是历史的产物,这样一来,文本就是生产的生产,套用柏拉图的理式论,“文本是影子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假意识”(false consciousness),“它阻碍了对真实历史的感知,是介于人及其历史之间的一道屏障”。4文学虽然与历史有关联,但二者之间既非直接关系,亦非一一对应的关系,那种认为“文本与历史之间是一种直接、自然的关系之观念属于一种应该被抛弃的幼稚的经验主义……文本不能被认为直接代表一段真实的历史,就像一个词不能被想象为与此关联的一个事物一样”。5历史不是以它真实的面貌出现在文本中,而是“以伪装的形式”出现的,它“恰恰是作为意识形态”进入文本的,因此,批评家的任务就是“要把面具从其脸上猛地扭下来”。6
那么,伊格尔顿是如何把意识形态这个面具从文本上“扭下来”的呢?他是这样图解文本、意识形态与历史之间关系的(图1)7:
根据这个关系图,我们可以这样认识文本、意识形态与历史之间的关系。首先,文学作品往往表现为某种自足性或自由,不过,这种自足性和自由都是相对的。“文学作品似乎是自由的——自我生产和自我决定——因为它不受复制任何特定‘现实必要性的约束;但这种自由只是掩盖了受制于其意识形态母体构成成分的更根本的限定。”8这便涉及到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构成了文学文本的所指?伊格尔顿的观点是,“文本内部的所指”是它的“伪现实(pseudo-real)——文本‘关涉的想象情境。但这种伪现实并不与历史现实直接相关;更确切地说,它是文本整个意指(signification)过程的一种效果或情状。这整个过程所表达的就是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本身是历史的意指”。1从这点来看,伊格尔顿上述图示有个严重缺陷,即如图1所示,仿佛历史是意识形态的能指,但实际上,他想表达的是,历史既不是意识形态的能指也不是它的所指,而是像文本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一样,历史也应该是意识形态整个意指过程的一种效果。据此,图1第二层关系应该修改如下(图2):
也就是说,文本所呈现的“现实”并非真实的历史,我们或可称之为“伪历史”,是经由意识形态加工过的历史,“因为文本的素材是意识形态的,而不是历史的——因为……文本存在于它在自身与历史之间挖出的‘洞中——它缺乏一个真正的特定所指对象,并在其结构化的相对自主性中显示了这种不足”。2
因此,文学不能被简化为意识形态,它与意识形态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意识形态表达的是人们体验真实世界的想象方式,文学给读者提供的也是特定环境下的这种体验,但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并不光是被动地反映这种体验。“它被控制在意识形态的范围内,但又设法与它保持距离”,直至我们能够感受和感知文学来源于此的意识形态。3意识形态“有某种结构上的连贯性,因此它可以是科学分析的对象;而文学文本‘属于意识形态,因而也可以是这种科学分析的对象”。科学的批评方法应该是“依据意识形态结构来解释文学作品”,但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作品也“以其艺术”来“改造”这种结构,即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寻找那种既将作品与意识形态连接起来又使二者保持距离的原则”。优秀的马克思主义批评正是要做到这点,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要把文学作品视为一种“形式结构”。4
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并非主张公然政治化或不加掩饰的党派倾向。例如,恩格斯在1885年写给小说家考茨基(Minna Kautsky)的信中说道:“他绝不反对带有政治‘倾向的小说,但一个作家公开的党派立场是错误的。政治倾向必须在戏剧化的情况下悄然出现;只有以这种间接的方式,革命小说才能对其读者的资产阶级意识起到有效的作用。”5这里的“戏剧化”和“间接方式”实际上暗含的就是文学的艺术性,即文学性。既然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如此看重作品的艺术性,那么,对文学批评者来说,注重分析作品的形式和艺术就是其分内之事。
伊格尔顿有一个常引发片面理解的基本观点:“一切批评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政治性的。”6那种“‘纯文学理论就是一个学术神话”。7但这里的政治批评是有条件的,他对此做过明确的界定:“我所说的政治性意思不过是我们一起组织我们社会生活的方式,以及其中所涉及的权力关系。”8这无疑旨在说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在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中的作用。他认为批评的任务就是要分析前述“生产文本”那六大范畴的“复杂历史关节”,9即文学批评要考察“文本通过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过程”。反过来,我们可以立足于文本,“分析其与意识形态和历史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文学文本不是意识形态的‘表达,意识形态也不是社会阶级的‘表达。更确切地说,文本是意识形态的某种产物”。1伊格尔顿的这种文学文本的生产观凸显了文本的重要性,即文本不是意识形态的直接反映,不是像照镜子那样,而是一个复杂的生产过程。就比如依据同一个《哈姆莱特》剧本,不同的导演和演员会演绎出不同的《哈姆莱特》一样。如此,伊格尔顿的文艺观就避免了那种机械的反映论,或者说庸俗的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由此也可以推导出,文本是自足的,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但这种自足是相对的,充满着变数。它的“相对性”表现在两点:一是它要力求“忠实地”再现特定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完全自我表达,因为离开了后者它就无所表达;二是其他作家可以视这一意识形态为可以重写的原始材料,这样就排除了任何一个文本的绝对权威地位。文本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言语和语法之间的关系:言语是语法的产物,而不是其复制品;语法是话语的决定性结构,但话语的特性不可能从语法中机械地衍生出来。同样,作为生产者的作者,其创作的文本是历史和意识形态的产物,但不可能是它们的复制品。
三、作为“策略”的文学:文学与文学批评的生产性
近年来,伊格尔顿顯然试图对其前期研究有所推进,深化主流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观,将文本与意识形态、文本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复杂化,一个引人注目的动向就是他更加关注文本,凸显文学乃至文学批评的生产性。他在分析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和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的有关论述中,发现了文学作品的“吊诡”之处:“文学艺术品从其自身的内部投射出历史和意识形态的潜文本,而这正是对这个潜文本本身的一种策略性回应。因此,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文学艺术品有一种奇怪的循环或自我形塑的品质。”在他看来,这显然与马克思主义美学中的“反映、再现(reproduction)、对应、同源”之类彼此独立的概念不同,而是“一个单一象征实践中可供选择的不同侧面”。2就此而论,伊格尔顿有夸大其词之嫌,实际上,上述不同概念指向的还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即文学作品是现实的反映,表达方式不同而已。伊格尔顿旨在强调文学作品对社会的反作用,因此,他突出文学作品的策略性及其对现实的干预:“作品本身不是被看作对外在于它的一种历史的反映,而是看作一种策略性劳动——作为着手对现实产生影响的一种方式,它为了接近现实,必须以某种方式被其包孕其中,由此它就挫败了任何内在和外在的简单二分法。”3换言之,他认为文学作品是“一种策略”,是“象征行为——对现实矛盾的想象性解决”。4这种把文学作品视为干预现实,或作为应对现实之策略的观点,显然是对以形式主义为代表的文本自足论的一种抗拒,更加凸显了文学的建设性,有其积极意义。
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反映论(reflectionist theory),反映论明显具有前述的“党派性”,即它必须要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审视文学作品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但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并非主张文学作品像照镜子或照相机拍照那样简单地复制现实,而是一种艺术的反映,否则就将马克思主义反映论机械化、庸俗化了。反映论天然地反对形式主义文艺观,因为后者将文学作品锁定在其封闭的空间,与历史和现实割裂开来,但它强调文学作品的艺术性也是对庸俗反映论的提醒和警告。正如卢卡奇在后期论述马克思主义美学时所指出的,“艺术意识”是“对世界的创造性干预”,并非“仅仅是对世界的反映”。托洛茨基走得更远,他认为艺术创作是“根据艺术的特殊规律,对现实的一种偏离、改变和转化”。5这种观点显然受到了陌生化理论的影响,是对机械艺术反映论的一种修正。由此,伊格尔顿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们可以说,文学与其对象并不存在某种反映的、对称的、一对一的关系。这个对象是变形的、折射的、溶解了的——与其说是镜子复制了其对象,不如说是戏剧表演再现了戏剧文本。”1这里的“戏剧表演”指的是作家的创作,而“戏剧文本”指的是历史和现实。即依据同一个剧本,不同的导演指导其演员表演的戏剧是不同的。同理,以同一段历史或现实为背景,不同的作家创作出来的文本也是不同的。
伊格尔顿历来反对文学批评是文学附庸的说法,不认同批评是“文学的侍女”“文学的影子”或跟班、“一个幽灵般的同谋”2和“文本的助产士”。3他认为:“批评作为专制的父亲,切断了文本与读者之间感官上的情欲嬉戏,借助其元系统的荆棘,将文本与读者之间那种愉快的多元意义交流连接起来。”4与文学创作类似,文学批评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学科”,“如果文学是其对象,那么,它并不是其唯一的起源点;批评的产生并非是对文本存在的一种自发的回应。它有自己相对自主的生命,有它自己的规律和结构:它形成了与文学系统相关联的一个内在的复杂系统,而不仅仅是对它的反映”。5这一方面强调了批评活动的独立性,另一方面也要求批评者在从事批评活动时要考察批评对象产生时的特定历史时空,并与其他共时话语联系起来,即考察其他意识形态因素。伊格尔顿认为,“批评属于意识形态的审美领域,一个整体具有适度自主性的领域”。6由此可见,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一样,既受制于意识形态也具有独立性,因而具有生产性。
文学无疑与意识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品再现的世界是由某种意识形态有意无意操控而构建出来的世界,作者是持有特定意识形态立场的实实在在的人。那些认为作品仅仅是供人欣赏的艺术品,作家并没有先在的站位,他只是在如实地记录他所看到的世界的人还是醒醒吧!实际上,作品是意识形态的载体,作者是特定意识形态的传播者,但文学作品不是宣传小册子,作家也并非是拿着小喇叭,走街串巷的宣传员。相反,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是一个经过精心包装、内涵丰富的艺术世界,作家就是幻化这个奇妙世界的艺术大师,按照伊格尔顿的说法,他就是这个艺术世界的生产者。而要真正读懂这样的作品及其再现的世界,需要清醒地认识到作品中存在布莱希特所谓的“实验戏剧”或“‘史诗戏剧”所产生的那种“间离效果”,建设性地思考文本是如何呈现人物与事件的,它们是如何被历史地创造出来的。如此,戏剧或文本本身就成了一个生产的过程,与其说它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不如说它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思”。7只有这样,读者或批评家才能发挥其阅读或批评的生产功能。
自柏拉图以降,文学理论家一直被一个难题所困扰,那就是,文学到底是自足的还是指涉性的?不同时代的理论家对此作出截然不同的回答。纵观伊格尔顿整个学术生涯,我们发现他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有个演进的过程,由最初在承认文学具有一定自足性的前提下强调它的反映功能,到最新提出策略论,可见,他进一步认识到文学对社会的改造功能。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认为文学具有“自我形塑”的能力:“它以容许其自我形塑的方式来设法解决自身之外的世界问题。在将它寻求解决的问题吸收为自身材料的过程中,它通过与其自身建立联系来构建与现实的关系。”8这说明,他始终认同文本自身建设的重要性,并没有因为文本的外部指涉性乃至外部干预性而忽视文本的自足性,甚至能动性。这样,文本不再是简单地反映现实,而是可以能动地改造现实。所谓的“策略”也不是“反映”现实或与之“相符”,而是“通过有效利用某些规则操控技巧把它组织成有意义的形式”。9
四、结 语
伊格尔顿文学理论的魅力就在于他能够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基本立场,以辩证的眼光看待文学现象,以普遍联系和发展的眼光来一分为二地分析问题。他虽然强调文学中的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决定性作用,但从一开始就不否认文学的艺术性。从他视作者为生产者,作品为产品,到他新近阐发的文学和文学批评的生产性,这一路显示的都是他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这是他与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不同之处。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伊格尔顿一直试图建构一套“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批评方法,但他的理论和方法是否真的科学还有待我们进一步考察。譬如,他的文学思想中始终隐含着“某种神学的维度”。1像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伊格尔顿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也是为了解决他们自己的社会问题,这就必然有所取舍,难免与全面系统的马克思主义有所偏离,这些都是我们在研究中必须加以注意的。
通观伊格尔顿的文学理论,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理论在方法论上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由于他反对文学批评只是文学作品“谦卑的侍女”的观点,因此,他早期的著述“尽可能对具体的艺术品保持最大的沉默”,2直至他在1990年出版《审美意识形态》时还坚持这种立场和做法。但他近年来的著作转向对文本的关注,如《如何读诗》(How to Read a Poem,2007)、《文学事件》(The Event of Literature,2012)和《如何阅读文学》(How to Read Literature,2013),他声称这样做是为了在拯救“慢读”的行动中“尽绵薄之力”。他认为“如果一个人要是对文学作品的语言没有一定的敏感度,那么他对文学作品就既提不出政治问题,也提不出理论问题”,并认为“批评性分析可以很有趣”。3他还对部分文学教师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由于他们自己没有接受过文学批评的教育,因此现在也“不从事文学批评”,他们的学生自然也无法得到文学批评的实践,进而指出,“事实是,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理论家都从事一丝不苟的细读”。他本人即便是在分析文化问题时也常常以文学作品为例,细致品味,引以为证,这使他的著述非常“亲民”,避免了文学理论中那种“巨大的神话或未经检验的陈词滥调”,伊格尔顿认为正是这“乏味的抽象和空洞的普遍性,首先破坏了细读的习惯”。4我们当引以为戒!
由此,我们得到一个重要启示:在文学教学和研究中,我们应该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和辩证法,走“文内”与“文外”相结合的文学批评之路。所谓“文內”研究就是要考察文学自身的性质和功能,细致分析文学文本的内在价值;所谓“文外”研究就是指向文本以外的“现实”层面,探讨文学的外在价值。合二为一,方可构成一个完整的批评体系。
责任编辑:荣 梅
*收稿日期:2023-04-11
作者简介:孙胜忠(1964-),男,安徽巢湖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西方文论研究。
1 M. H. Abrams,The Mirror and the Lamp:Romantic Theory and the Critical Tra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p. 6.
2 參见任昕:《“后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吗?——反思后现代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读》,《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6年第6期。
3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Verso Editions,1987,p. 73.
4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44.
5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63.
1 Terry Eagleton,How to Read Literatur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3,p. 3.
2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Routledge,2002,pp. 5-6.
3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p. 13-15.
4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162.
5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166.
6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p. 166-167.
7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167.
8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20.
1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63.
2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p. 24-25.
3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85.
4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98.
5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2.
6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3.
7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40.
8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64.
1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64.
2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3.
3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5.
4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69.
5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98.
6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72.
7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80.
8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74.
1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80.
2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80.
3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p. 16-17.
4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18.
5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43.
6 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Blackwell Publishing,1996,p. 184.
7 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p. 170.
8 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p. 169.
9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p. 44-45.
1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64.
2 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p. 170.
3 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p. 170.
4 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p. 223.
5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47.
1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 48.
2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11.
3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42.
4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42.
5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17.
6 Terry Eagleton,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p. 20.
7 Terry Eagleton,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pp. 59-60.
8 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p. 223.
9 Terry Eagleton,The Event of Literature,p. 225.
1 耿幼壯:《伊格尔顿的神学-文学符号学》,《文艺研究》2020年第5期。
2 Terry Eagleton,The Ideology of the Aesthetic,Blackwell Publishing,1990,p. 11.
3 Terry Eagleton,How to Read Literature,p. ix-x.
4 Terry Eagleton,How to Read a Poem,Blackwell Publishing,2007,pp.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