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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义批评中的普希金叙事

2023-03-13季明举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民族性

关键词: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义批评;普希金叙事;民族性;全人类性

摘 要:作为根基主义运动的精神领袖,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诸多经典的俄国作家做出了极具有真知灼见的论述,其中以普希金批评最具有代表性。从根基主义民族文化审美意识出发,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普希金的文学创作,一方面描绘了俄罗斯民族个性中“最为迷人的和谐”,以及俄国精英知识分子突破西方思想迷雾,回归人民真理(根基)的复杂心路历程和巨大精神力量,另一方面又有力揭示了俄罗斯人区别于欧洲人的精神特殊性——全人类理想,即俄罗斯在实现“全人类兄弟般团结”上的道德优势。普希金因此是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的伟大“预言家”。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6-0041-10

Pushkin's Narration in Dostoevsky's Pochvennichestvo Criticism

JI Mingj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Shandong 273165,China)

Key words:Dostoevsky;Pochvennichestvo criticism;Pushkin's narrative;national identity;all mankind nature

Abstract:As the spiritual leader of the Pochvennichestvo movement,Dostoyevsky has made a very insightful discussion on many classic Russian writers,among which his criticism on Pushkin i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ational cultural aesthetic consciousness,Dostoevsky argues Pushkin's literary creation depicts the "most fascinating harmony" of the Russian national character,as well as how the Russian elite intellectuals could break the western ideological fogs and achieve soul-returning to the truth of the people. At the same time Pushkin's literary creation reveals the particularity of Russians who are different from Europeans — the ideal of all mankind,that is,Russia's moral advantage in realizing the "fraternal unity of all mankind." Pushkin is therefore a great "prophet" of the Russian national cultural 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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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針对俄国作家所展开的根基主义1批评中,普希金始终占据最核心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自青少年时起就酷爱阅读并能背诵普希金的作品,如诗篇《英明的奥列格之歌》(Песня о вещем Олеге)、小说《黑桃皇后》(Пиковая дама)等,其中最引起他关注的是普希金诗歌的哲学激情、文学中所描绘的人的道德状态、人的理想和精神追求。从西伯利亚流放归来两年后的186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时间》(Время)月刊发表以《“波夫先生”与艺术问题》(Г-Н –бов и вопрос об искусстве)为代表的系列论文,明确提出文学界要认识“俄罗斯真理、精神、性格及其趋向”2,因为彼得改革只有在俄罗斯土壤上才能够生根、发展。彼得改革近一个世纪之后,俄罗斯在学习和吸收欧洲文明成果方面已日趋成熟,诗人普希金的出现就是绝好例证。陀思妥耶夫斯基反问“波夫先生”:“您看,欧洲最伟大的诗人中有哪一位能像俄国诗歌的代表——普希金那样对全人类做出如此亲切、全面的反响?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或多或少称普希金为最伟大的民族诗人,因此,我们才说普希金身上充分体现了俄罗斯精神的发展趋向、本能和要求。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整个俄国人民的典型,至少在历史的和全人类的追求方面是如此。”3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继19世纪上半叶斯拉夫主义运动之后,再次从文化民族主义角度阐释普希金创作的俄罗斯文化精神价值,从而与同时代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对普希金创作基于功利主义阐释,以及“纯艺术派”基于“为艺术而艺术”主张所宣称的普希金代表俄国文学发展的“优美宁静方向”的唯美主义阐释形成对照。本文拟在系统梳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普希金论述的基础上,勾勒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义批评中的普希金叙事。

一、普希金:“全人类最为迷人的和谐”的表达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俄罗斯精神的一个重要特征就在于高度的精神整合,即实现全人类“兄弟般团结”的生命天性。俄罗斯因“纯洁”的基督教(东正教)信仰正日益显现出自己的远大理想——用全人类的爱将一切人(首先是欧洲人和俄罗斯人)联接起来,从而实现普遍精神和解与和谐。俄罗斯精神个性的这一特点,即温顺虔诚、博爱和解、全人类性等精神要素的表达均来自普希金。普希金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完整回答和揭示了“什么是俄罗斯精神,它的一切力量将会奔向何处,以及俄罗斯人的道德理想是什么”。4在1867—1870年的创作札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誓“要按照普希金的写作方式进行叙述(简短不加解说,在心理描写上的坦率和纯朴)”。51871年,在给斯特拉霍夫的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谦说与普希金相比,“迄今我还没有完全学会运用我的资料。在我那里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都挤进一部作品里,以至于没有了分寸与和谐。所有这些……多年来我为此深受折磨,因为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然而更糟糕的是我不去考虑自己的资料而为诗的激情所吸引,就着手表达力不从心的艺术思想……”6显然,普希金的和谐与分寸感,以及普希金在小说创作过程中能够将诗的激情与思想完美结合起来的天才艺术技巧让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觉相形见绌。他认为自己在运用材料进行创作方面远逊色于普希金的地方是:诗的激情有时妨碍思想的深度拓展,也使自己的作品在艺术形式上显得不够和谐。这些无疑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学习普希金创作手法的个人“经验之谈”,也显示出他对文学创作观念的思考和探索。

在1876—1877年《作家日记》(Дневник писателя)2月号中的《关于对人民的爱:必须同人民接触》(О любви к народу. Необходимый контакт с народом)一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几百年来,处在残酷农奴制压迫下的俄罗斯人民虽然“在漫长历史中受到各种各样的折磨和诱惑,陷入愚昧、堕落甚至是放荡之中,但却依然保持着人的形象、人的美,保持着自己形象的美”,以及对“光明”即“美的理想”的热烈渴望——“人民这些美的理想是强有力的、神圣的,正是它们在苦难的世纪里拯救了民众;自古以来,这些美的理想同人民的心灵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永远地赋予人民以淳朴和诚实的、真诚和宽广的、向一切敞开的智慧,而这一切处在最为迷人的和谐之中”。而普希金捕捉到俄罗斯精神个性中的这一“最为迷人的和谐”,并且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复现了俄罗斯人民个性中从古至今传承下来的“淳朴、纯洁、温顺、智慧的宽阔等非凡的力量”。1陀思妥耶夫斯基惊叹普希金作为一位贵族作家,那么早就开始转向人民的生活,在“同人民的接触”中懂得了什么是“迷人的和谐”。什么是“美的理想”,“其中一切真正美好的东西都是取自人民的,这从普希金创造出别尔金这一温顺、淳朴的典型起,就是这样了”。2和根基主义先驱阿波罗·格里高里耶夫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予普希金晚年的《别尔金小说集》中那位在俄罗斯底层(民众中间)游走的乡村地主别尔金以极高评价,认为在别尔金身上“体现着俄国人民身上自古以来的和谐尺度”3。后来在《冬天记的夏天印象》(Зимние заметки о летних впечатлениях,1863)一文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概括了普希金晚年的散文创作,说普希金“这位贵族少爷几乎把普加乔夫研究透了,洞察了普加乔夫的心灵……他这位少爷的心里装着别尔金。他以一个艺术家的魄力摆脱了自己那个欧化阶层,并且从艺术人民性角度通过奥涅金对它进行严厉的审判,因为他是一位先知和预言家”。普希金的创作昭示一个鲜明的时代文化命题:俄国知识分子应该像别尔金那样,在二百年远离人民根基,与人民之间中断了几乎一切连接和联系之后,重新回到人民面前,从人民那里期待新的“思想和形象”。同时俄罗斯人民也应当坦然接受知识分子带回民间的许多外来新事物和新观念,并带着宽容仁厚之心接纳这些在西方“思想迷雾”中迷途多年的浪子。4这已是针对普希金创作的典型根基主义阐释。

另外,在1877年《作家日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针对文学界许多人认为普希金不过是过气的拜伦主义者,“公民诗人”涅克拉索夫在文坛的地位甚至比普希金更高的观点,指出不能将“拜伦主义”作为贬义词:“拜伦主义”是欧洲生活中“伟大、神圣和必要的现象”,是对法国大革命后欧洲社会忧伤和绝望的合理表达,所以当时(19世纪初期)俄罗斯的强大智慧和宽容心灵都无法避开拜伦主义的影响。普希金却凭借其俄罗斯人的和谐天性,一举超越“拜伦主义”,为俄国找到了一条独立自觉的道路,那就是“人民性,即崇拜俄罗斯人民的真理”。5俄罗斯人民在几百年来的不自由状态中沾染上许多恶习,甚至看上去非常粗鲁和野蛮,但普希金能够深刻洞察俄罗斯人的心灵,领悟到俄罗斯人民精神的实质,并将其纳入自己的心灵理想之中。“普希金第一个宣称俄罗斯人不是奴隶,从来都不是,尽管经历许多世纪的奴隶制度”。普希金“热烈但温柔地”热爱俄罗斯乡村、俄罗斯大自然,崇敬俄罗斯信仰。他不是以一位宽厚的上流社会老爷的身份憐悯“俄国农夫”的苦难,而是凭借“俄罗斯方式”,即以俄罗斯天性来领会和感受俄罗斯人民的痛苦和命运。从历史剧《鲍里斯·戈杜诺夫》中的编年史家皮敏的形象,到《别尔金小说集》中的俄罗斯大地上的漫游者——乡村地主别尔金,再到《上尉的女儿》中的格列尼约夫上尉等“俄罗斯美的典型”身上,无不洋溢着“鲜活性格,体现着追求博爱、宽容与和解的俄罗斯精神”6 。这一普希金批评叙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义美学观念在批评实践中的精彩贯彻。

二、普希金: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的预言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坚信,在实现全人类救赎、实现全人类兄弟般团结的道德理想方面,虔敬、顺从并时刻跟随上帝脚步的俄罗斯人先天具有巨大精神优势,而普希金就是俄国文学中这样一位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的预言家。这一针对普希金及其创作的根基主义论说,在1880年6月8日在莫斯科普希金铜像揭幕典礼上的“普希金演说”中得到精彩的展示。同年的8月12日,《作家日记》(1880年唯一的一期)上全文刊登了轰动一时的“普希金演说”,并且附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演说相关问题所进行的解释和说明,其中突出强调了普希金作为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先知和预言家”的四个重要意义:第一,普希金第一个用全部文学创作的形式指出了“我国知识分子病态的现象,即它历史性地脱离了人民根基,与人民距离遥远且高高在上”1。 俄罗斯疾病的症候在于一个半世纪(自彼得改革起)以来知识分子因陷入西方思想的“迷雾”而呈现出彷徨状态。所以治愈俄罗斯疾病,实现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复兴的唯一药方就是知识分子回归人民根基(真理),实现与人民根基(真理)的有机结合。普希金创作的启示意义就在于此;第二,普希金第一个塑造出“俄罗斯美的艺术典型”,即“直接来自俄罗斯精神,从人民真理那里获得的”民族文化精神典型。2 这种“美的艺术典型”,是对虔敬、顺从并时刻跟随上帝脚步的俄罗斯人民及其鲜活生命个性的最真实表达。从这一点看,普希金深刻洞察了“俄罗斯灵魂”的秘密及其内在生命悸动,并以诸多艺术典型的形式予以言说,显示出他的文学作品在艺术性(想象与虚构)和思想性(“良好倾向性”)上的高度统一;第三,普希金的艺术天才还体现为对欧洲乃至全世界事物的敏锐思想反应能力和文化整合能力。“神奇的欧洲国度”及其艺术家“在我们这个永远处于创建中的俄国唤起许多高尚的思想、爱、冲动、活的生命和珍贵的纪念……俄国人高举这些名字,对他们无限崇拜,用来直接服务于自己的使命”,使之成为俄国自身的力量。“没有一个诗人像普希金那样具有这种使全世界与之共鸣的能力,而问题还不仅在于这种能力,还在于这种共鸣令人吃惊的深度,在于把自己的精神体现在其他民族的意识中且体现得十全十美……无论在世界哪一个诗人身上,这种现象绝无仅有。……它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现象,用我们的话说是一种预言性的现象,……因为这里最大限度表现了俄罗斯民族的力量,表现了诗歌的民族性,其发展中的人民性……”3普希金独一无二的才华是对莎士比亚、拜伦、司各特、乔治·桑、狄更斯、席勒等一切欧洲作家艺术才华的全身心吸纳,其文学创作中渗透着欧洲的灵魂;第四,普希金的创作中处处彰显着全人类友爱理念和兄弟般团结的意识,以及引导人类达到终极救赎与和谐统一的人道主义理想。普希金以艺术的形式揭示出追求全人类性就是俄罗斯人固有的精神特征,并且告诉我们:“俄罗斯人民性,它的精神力量是什么,难道不是对作为最终目标的全世界性和全人类性的追求吗?普希金完全成为民族诗人之后,一旦接触到人民的力量,立即就预感到这种力量未来的伟大使命。在这里,他成了一个具有深刻洞察力的人,一个伟大的先知。”“至少在艺术中,在创作中他无可置辩地表现出俄罗斯精神所追求的全世界性。”4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所强调的四个方面的重要意义是对他“普希金演说”的进一步阐释和补充。

在“普希金演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开始就引用果戈里的话说“普希金是俄罗斯精神中的一个特别的,也许是唯一的现象”,并补充说还“是预言性现象”。因为“普希金正好出现在我国社会刚刚产生正确自觉的最初阶段,这时候离开彼得改革已整整过去了一个世纪”,普希金的出现“犹如一道新的光芒照亮了我们黑暗中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普希金就是一种预言和指示”。5 普希金在创作上所走过的道路,恰好是俄国知识分子在19世纪上半叶俄罗斯与西方两种文化(文明)交流碰撞的背景下民族意识走向自觉的时代,是彼得改革所开辟的百年“西化运动”转向本土化历史拐点的显著标志时期:到了需要认真梳理从西方汲取的文明成果,并在立足自身民族文化身份的基础上进一步思考俄罗斯在世界大家庭中的地位、命运和前途的时候了。普希金自己所走过的文学道路正好是对处于民族自决“最初阶段”的俄国知识分子从对西方文明的亦步亦趋,到因失去民族根基而陷入西方“思想迷雾”中的彷徨,再到皈依人民真理这一复杂心路历程的真实描绘。陀思妥耶夫斯基因此将普希金的艺术创作划分为“三个时期”,1即《叶甫盖尼·奥涅金》开始写作前的“第一个时期”,《叶甫盖尼·奥涅金》完成后的“第二个时期”以及以《别尔金小说集》《上尉的女儿》等散文为标志的“第三个时期”。

在“第一个时期”,普希金“模仿欧洲诗人,如安德烈·谢尼埃等,尤其是拜伦”。这个时期“欧洲诗人对他的天才发展产生过巨大影响,这种影响在他一生都始终保持着”,不过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模仿,“即使是普希金最早的长诗也不全是模仿,在其中已经充分表现出他别具一格的独立性”。如长诗《茨冈》(Цыган,1827)中的阿乐哥是被俄国上流社会放逐的“西化”贵族青年,典型的“拜伦主义式”主人公,不过在西方浪漫主义情节之下隐含着“强烈的、深刻的、完全属于俄罗斯的思想,这种思想后来如此和谐地表现在《叶甫盖尼·奥涅金》当中”。普希金在阿乐哥身上天才地描绘出“祖国土地上不幸的浪子,那种历史上的俄国受难者,那种在我们这个脱离人民的社会中,在历史上必然要出现的受难者”。阿乐哥到异国他乡茨冈人的营地,在野蛮而又独特的大篷车生活中“寻找世界性的理想,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找安宁,以摆脱我们俄国知识界自相矛盾而又荒谬的生活”。这已经不是拜伦笔下曼弗雷德式的绝望与漂泊,而是对生命真谛和全人类幸福的求索,因为“俄国浪子需要的正是全世界的幸福,只有这樣他们才能感到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像阿乐哥这样的人“恰好在彼得改革刚过去百年后,生活在我们这个脱离人民力量的知识界”,当然还不善于正确表达自己的苦闷,只是朦胧感觉到真理不在那个令他厌恶的、声色犬马的彼得堡上流社会,“真理在他身外的地方,也许是在另一块陌生的土地上”2。阿乐哥爱上茨冈女郎珍妃尔,并怀着轻率而热烈的信赖投入她的怀抱,原本以为在茨冈人营地,在大自然怀抱中,在没有文明和律法的人们身边才可能找到幸福,可结果却因自身“文明社会的嫉恨”而杀死珍妃尔,酿成流血惨祸。不过敦厚而不懂律法的茨冈人并没有报复阿乐哥这位“骄傲的人”,而是把他赶走了事,从而宽宏大量地成全了他,使他能够接下来为寻找真理和幸福而满世界继续漂泊。陀思妥耶夫斯基据此断定《茨冈》这首长诗不可能是普希金“拜伦主义式”的模仿之作,而是预言性地揭示出按照“人民真理”解决问题的办法:

真理不在身外,而在身中;在自身中发现自己,使自己服从自身,把握住自己,你就会看到真理。这个真理不在事物之中,不在你身外,不在大洋彼岸的某个地方,而首先在你自己的修为之中。战胜自己,克服自己,你就会得到从未想象到的自由,于是你可以开始进行伟大的事业,使别人得到自由,于是你将看到幸福,因为你自己的生活将得到充实,而你终将理解你的人民及其神圣的真理。世界的和谐不在茨冈人那里,也不在其他的地方。如果你本身首先不配得到它,凶狠而骄傲,不付出代价而要求生活无偿地给予你,甚至不认为有必要为它付出代价,那你就永远领悟不到真理。3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普希金演说”中认为,如何按照“人民真理”的内在逻辑,实现“骄傲的人”(知识分子)回归“人民真理”的途径在普希金“第二个创作时期”完成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得到了更为清晰的表达。与普希金“第一个创作时期”里“拜伦式”幻想成分居多的《茨冈》等浪漫主义“南方组诗”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判定《叶甫盖尼·奥涅金》“已经不是幻想的,而是现实到处可以触摸的:这首长诗以普希金空前绝后的创造力完美表现了真实的俄罗斯生活”。1 这一观点似乎与别林斯基将《叶甫盖尼·奥涅金》看作“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按照根基主义民族文化审美观,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所说的“真实俄罗斯生活”并不是别林斯基社会历史批评所指的包罗万象的社会生活,而是指知识分子在俄国大地上漂泊的“俄罗斯灵魂”及其内在真实,即“最高意义的现实主义”。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普希金真实刻画了奥涅金这位“俄国浪子(以前和现在的漂泊者)的典型,头一个以天才洞察力看透了他的命运,以及他在我们未来命运中的巨大意义”2。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这还是同一个阿乐哥”:他一定来自“西化”的彼得堡,而非传统的莫斯科,是彼得堡穿燕尾服的纨绔子弟和上流社会的人物,自少年时代起便出没于沙龙、舞场和剧院,沉浸于声色犬马,但随着青春的流逝,忧郁和失望那“高贵、隐秘的苦恼的魔鬼”频繁地找上了门并使他坐卧不宁。3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纪事》中所说:“在京城彼得堡,青春会很快消失,希望会很快枯萎,健康会很快被破坏,整个的人会很快发生蜕变。”4于是奥涅金愤然离开彼得堡,先是来到“俄罗斯的心脏”——莫斯科,后又去了偏僻乡村,但对他这样一个已习惯西方“文明生活”的“俄罗斯的欧洲人”来说,“他不知道在这里该做什么,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做客”,只好靠与连斯基(奥涅金在乡下度假的唯一好友)心不在焉地谈论卢梭的“契约论”,或参加乡村舞会,或与别人进行争风吃醋的决斗等上流社会游戏来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奥涅金在决斗中杀死好友连斯基,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解,“不过是出于‘俄罗斯的忧郁症,说不定他也许是为世界理想而患上这一忧郁症的,这完全是按照我们自己的方式,确实是这样的”。奥涅金在决斗失手杀死连斯基以后,“怀着巨大的苦闷,手上沾着在愚蠢的怨恨中留下的鲜血,在祖国各地流浪”,甚至一个人“心怀对故土的思念到国外(欧洲)流浪,由于他是无可争议的聪明人和真诚的人,他在异国他乡就更加感觉到和自己格格不入了”,但这种四海漂泊的日子不会轻易停止,因为“诚然他热爱祖国的土地,但并不信任它。不用说他听到过不少有关祖国理想人物的事,但他不相信它。他只相信在祖国的土地上完全没有可能从事随便哪一种工作,而对于那些相信有这种可能的人……他只能报以苦笑”。5 在多年没有结果的游荡之后,奥涅金就像幽灵一样,带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彼得堡,指望在“最后的爱情”中获得心灵的平静,但遭遇到的同样是无望和失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里,奥涅金与其说是被俄国上流社会放逐出来(或自我放逐)的、无所事事的“多余人”,不如说是因失去与人民真理的生命联系而陷入迷途,却又不甘沉沦、苦苦寻觅全人类大同的真诚求索者,一个失去了脚下根基,只靠幻想而生活的俄国人——“一种具有奇特视力,能在一切事物中看到虚幻的东西”6的幻想家。某种意义上,奥涅金更像是那种俄罗斯民间故事里常常出现的,到处寻找自由乐土和世界幸福的“真理探索者”(правдоискатель),到头来收获的只不过是水月镜花。在这一意义上,早年《茨冈》中的阿乐哥是奥涅金的精神先驱。奥涅金这个“游手好闲的人”“骄傲的人”“迷途的人”,在天性上仍然是阿乐哥那样的浪子和思想彷徨者,差别仅仅是在不同的时代出现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与“欧化”、迷途的“俄国浪子”奥涅金相反,《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乡村贵族少女达吉雅娜则是一个“坚定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的人,是普希金所创造的系列的“正面的、美的典型”中最为生动的一个。7“这些典型身上主要的美在于无可争议和明显的真实性,以至于已无法否定他们:他们像雕像那样矗立着……”诉说着俄罗斯的精神力量和灵魂深处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普希金诗体历史剧《鲍里斯·戈杜诺夫》中被伊万雷帝处死的俄罗斯修士——编年史家皮敏是彼得改革之后俄国文学里出现的,迄今为数不多的“正面美好的典型”。皮敏在剧中代表莫斯科民众“沉默的大多数”发声,向沙皇晓谕古老的“俄罗斯真理”,其中处处都可以听到“对俄罗斯性格的信念,对其精神力量的信念”,是普希金在俄国大地上找到的、庄严的俄罗斯悲剧形象,关于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甚至“可以写成整整一本书来,以为我们指出这个庄严的俄罗斯人形象的全部重要性和全部意义”1,但皮敏在剧本中并非主要角色,其典型的艺术性和真实性也没有《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雅娜高。达吉雅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中,毫无疑问是这首长诗的最主要主人公。还需要指出的是,达吉雅娜“是正面的、美的典型,是对俄罗斯妇女的讴歌……甚至可以说,俄罗斯妇女这种美的正面典型,之后在我们的文学中几乎再没有出现过,也许只有屠格涅夫《贵族之家》中的丽莎是个例外”。就天性而言,达吉雅娜是个从未丧失与人民之间精神联系的贵族知识女性,“单凭自己高贵的天性就能够预感到真理在哪里,它有些什么样的内涵”。2如同普希金后来在《别尔金小说集》中所创造的那位爱旅行的乡村地主别尔金,达吉雅娜与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与俄罗斯土地、俄罗斯大自然、俄罗斯民间的事物紧密相连,按照普希金的原话说,“达吉雅娜(这灵魂上的俄罗斯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热爱俄罗斯的冬景/热爱它美妙的寒冷风光/热爱凛冽的白昼太阳下的霜冻……”3这位在俄国偏僻外省庄园生活中长大的姑娘,是个天真无邪、朴实无华的优雅贵族少女,生活得坚定而真实,沉默而忧郁。她以巨大勇气冲破世俗偏见,大胆给奥涅金写情书(这反映出她俄罗斯土地般的真实),表白她内心热烈的情感,并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他。但“欧化”的思想迷途者——“骄傲的人”奥涅金几乎不了解她,把她发自内心的勇敢行为当作是不成熟的“道德的幼芽”,“不能從这个可怜姑娘身上看出她的完美”。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在长诗里要是有谁算是道德上的幼芽,那么当然无可争议的就是奥涅金本人。他确实是不了解她:难道他能理解人类的心灵?这完全是一个脱离现实(俄国现实)的人,这是个一辈子都不会安分的幻想家。”4

后来重回彼得堡的奥涅金在给达吉雅娜的信中表白说他一直在“用心灵来领略她的完美”时,他“还是没有从这位贵妇人的形象中真正了解她”。奥涅金与达吉雅娜爱情悲剧的真正原因是:“在他的一生中,她从他的身边经过,没有为他所了解,也没有得到他应有的正确评价。”相反,达吉雅娜却凭借在人民生活中培养出的“高贵天性”,领悟到奥涅金身上“奇特而费解”的谜之“谜底”,感知到奥涅金“等待和苦闷”的原因:这就是从她观看奥涅金的书房时,“细细地看着他的书籍和用品,竭力根据这些物品猜度他的心思”,并露出旁人不解的笑容,嘴唇轻轻说出来的那句话——“他会不会是个拙劣的模仿者?”的确,就奥涅金身上“欧化”的彼得堡纨绔少年派头,以及对个人主义、卢梭的“契约论”等西方“文明成果”的盲目迷恋或亦步亦趋而言,他是个思想上脱离了本土文化精神根基的“拙劣的模仿者”,一个终生“游手好闲”,不懂人民真理的“俄国浪子”——“当他们在彼得堡再次重逢时,她已完全了解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达吉雅娜最终拒绝奥涅金的爱情(虽然她依然还爱他)不是“像一般的俄国妇女那样不敢迈出勇敢的一步,无力冲破束缚她的藩篱,或不肯牺牲名誉、财产、上流社会地位对她的诱惑和道德上的严格规范”。要知道“俄国妇女一向勇敢,甚至敢于为她的个人信仰而去赴汤蹈火”5,原因完全在于面临爱情抉择时的俄罗斯道德解决方式,即俄罗斯人民真理的内在逻辑。达吉雅娜从乡下来到彼得堡,成了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有人说上流社会的宫廷生活玷污了她的心灵,正是由于显赫将军夫人的地位和上流社会观念部分地成了她拒绝奥涅金的原因”,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诉我们达吉雅娜在朴素情感上“仍旧是从前那个乡下来的姑娘!她并没有变坏,相反奢侈的彼得堡生活使她苦恼,让她感到忧郁和痛苦,她憎恨自己显赫的地位”。面对奥涅金的苦苦追求,她说出了斩钉截铁的话:“但我已经嫁给了别人 / 我会一辈子对他忠诚。”6她“是忠于那个当了将军的老头子吗?她不可能爱他,因为她依然爱奥涅金,她答应嫁给那个将军(当然他是正直的人,一个爱她并尊敬她,以她为骄傲的人),仅仅是因为‘母亲眼泪汪汪,对她‘苦苦哀求,而在她屈辱、破碎的心中当时只剩下绝望”。但问题在于,“就算她带着绝望心情嫁给他,但现在他已经是她的丈夫,她的变心会使他蒙受耻辱,置他于精神绝境。难道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幸福不仅在于享受爱情的欢乐,还在于精神上的高度和谐。如果背后存在不忠的、残忍的、没有人性的行为,那精神上还能够得到什么安慰?她能够仅仅为了寻求自己的幸福而私奔吗?如果幸福是建筑在让别人痛苦的基础上,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言”?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达吉雅娜“有着崇高的心灵,怀着痛楚万分的心,她能够做出另外抉择吗?不能,这个纯洁俄罗斯女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让我一个人失去幸福,让我的不幸比这个老头子的不幸更深重吧,最后,但愿任何人,包括了这个老头,永远都不知晓我所做出的牺牲,我不愿牺牲别人去获得自己的幸福!这是悲剧,但它的确发生了,要超越这条界限几乎是不可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怀疑:“就算达吉雅娜无牵无挂,就算她丈夫已经故世,她成了寡妇,那时她还是不会跟奥涅金走。”1因为她已经彻底地看透奥涅金这个“骄傲的人”,这个“拙劣的模仿者”和一事无成的幻想家!奥涅金在给达吉雅娜的信中哀告:“这是我的救星,这是我摆脱烦恼的唯一出路,是我从前错过了它,而‘幸福本来是可以得到的,它就这么近!”。但实际上,“他只爱自己的幻想,而不是爱她这个依然像从前一样温顺的达吉雅娜!……他把她当作别的东西,而不是把她当作她本人,他爱上的甚至不是她。也许他谁也不爱,甚至从来不会爱上别人,尽管他精神上是那么痛苦!他爱的是幻想,因为他自己就是幻想。即便她今天真的跟他走,那么到明天他就会感到失望,并且认为自己很可笑”。与深深植根于俄罗斯人民精神土壤的达吉雅娜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断定奥涅金“没有任何扎根的地方,这不过是俄罗斯大地上随风飘荡的绣球草”,而达吉雅娜“即使感到自己的一生已走向毁灭,但她还是怀着坚不可摧的感情,这是她的精神支柱。这是她对童年和故乡,对开始温顺纯洁的一生的偏僻乡村的回忆——这就是‘她那可怜的乳母坟茔上的十字架和树枝的阴影。这些回忆和从前的形象对她来说比任何东西都宝贵……这些形象拯救了她的灵魂,使她不至于彻底走向绝望。……这里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这里有同故乡,同故乡人民,以及其他一切神圣事物的联系”。达吉雅娜之所以会拒绝奥涅金,是因为她实际上代表着在俄罗斯故土上,“有这么一些深沉而刚强的灵魂,他们不会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圣物送去受辱,即便是出于无限的怜悯”2。她的选择提醒像奥涅金这样丧失自己文化根基的知识分子,无论如何不要轻视俄罗斯精神传统——那才是俄罗斯人真正的家园和灵魂归宿。

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这一不朽长诗中表现出他是一位前所未有的伟大人民作家,他“一下子最准确、最深刻地指出了我们(知识分子)的本质,我们高居于人民之上的上流社会的核心问题”及其“俄罗斯式”的道德解决途径,那就是:对于因陷入西方思想“迷雾”而走进死胡同的俄国知识分子来说,实现自身精神和道德完善的唯一出路就在于重新回归人民根基,在顺从、谦恭的交往中实现与人民生活的有机结合,进而重新接续长期与人民真理中断了的有机联系。普希金在他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中一方面“刻画出一个俄罗斯浪子(以前和现在的漂泊者)的典型,头一个以天才的洞察力看透了他,看透了他的历史命运以及他在我们未来命运中的巨大意义”;另一方面“还同时刻画了俄罗斯妇女的正面的、无可置疑的美的典型”。特别是达吉雅娜这个俄国文学中的优美民族文化典型,“是普希金在俄国土地上发现的,为他所描绘,为他所塑造,并且现在已经以其永远不可争辩的、谦和而庄重的精神美摆在了我们面前。它证明了俄罗斯人民生活中强大的精神因素,正是这种强大的精神因素产生了这种无可置辩的真理的形象。……这是人民精神,它是人民所创造的,这种精神生命力是存在的,它是强大的、无边的。如果说这是信念,那么也可以说是一种希望,一种为俄国人而存在的伟大希望”。因此,普希金凭借“某种能够和人民亲近的因素”成为一个真正俄罗斯人民作家,“是俄国作家中第一个在人民中发现,并在同一个创作时期的其他作品中为我们带来一系列正面、美好的俄罗斯人典型的作家”。1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普希金演说”的后半部分中将“普希金艺术活动的第三个时期”界定为“确立我们对俄国的独立性的信念,确立我们对人民力量的现在已经是自觉的希望,确立我们对于未来在欧洲各民族大家庭中富有独立使命的信念”,即俄罗斯履行其弥赛亚主义使命,承担起实现“全人类兄弟般团结”的最后阶段,并且极力渲染普希金创作的全人类意义。这个阶段的作品(主要是中晚期,部分是在普希金去世后才问世)中“主要是一些闪耀着世界思想光辉,反映其他民族富有诗意的形象”,如赞颂浮士德的抒情短诗《浮士德一景》(Сцена из Фауста,1828)、描写西班牙贵族骑士的小悲剧《吝啬的骑士》(Скупой рыцарь,1831)、表现英国贵族生活的小悲剧《石客》(Каменный гость,1830)、《瘟疫流行时期的盛宴》(Пир во время чумы,1830)、讲述莫扎特音乐生活的《莫扎特与沙莱里》(Моцарт и Сальери,1830)、描述埃及艳后的《埃及之夜》(Египетские ночи,1832)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叹欧洲出现过无数的艺术天才——“莎士比亚们、塞万提斯们、席勒们”,但没有一个欧洲艺术天才“像普希金那样具有使全世界与之共鸣的能力……这种共鸣的令人吃惊的深度,在于把自己的精神体现在其他民族的精神中,几乎体现得十全十美”,而且“他正是同我们的民族一起具有这种能力,我们民族的这种最主要的能力……而成为一名人民诗人”。欧洲最伟大的诗人从来不能够像普希金所表现的那样,“以这种异邦的、可能是和他们相邻的民族的天才力量体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这一精神的整个深度及其对所肩负使命的全部忧虑……只有普希金一个人具有把异族的民族性完整体现出来的特性……只有普希金身上才有这种现象,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现象,用我们的话说是一种带有预言性的现象,因为……这里最大限度地表现了他的民族力量,表现了他的诗歌的民族性”,即“全世界性和全人类性的追求”。2普希金天才的创作昭示了这样的一个事实:俄国人民天生就具有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和追求全人类和谐共处的良善愿望,“我们不是敌视,而是友好地,满怀心中的爱接受其他民族的天才……宽容和调和各种分歧,这就表现出我们刚刚对自己宣告和表示的、对于同伟大的雅利安人所有民族的全人类联合的意愿和倾向。……俄罗斯人的使命无可置辩地就是欧洲和全人类的使命。要成为真正的俄罗斯人,成为完全的俄罗斯人也就意味着成为所有人的兄弟”。从普希金创作的审美高度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認为,俄国目前“所有这种斯拉夫主义和西欧主义之争不过是一种很大的误解”,不过是行将走向精神和解的暂时现象。将来“所有俄国人都会无一例外地明白,要成为真正的俄国人就意味着彻底把和解带进欧洲,以全人类共有的、联合一切的心灵,为欧洲的苦闷指明出路,怀着博爱之心把我们的兄弟情分装进他们的心灵。最后,也许会按照基督福音的教义说出伟大的普遍和谐和各民族实现兄弟般的彻底统一的那句话”。3 在各个流派之间思想纷争不断、虚无主义盛行的19世纪行将结束、新的世纪即将开始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俄国文艺界隆重纪念普希金的意义正在于此:

如果说我们的想法只是幻想,那么对普希金来说,这种幻想至少是建立在这种想法(俄罗斯性即全人类性)的基础上的。如果普希金能够活得更长久些,那么他很可能会显示出为我们的欧洲兄弟所理解的俄罗斯精神伟大而不朽的形象……也会来得及把我们所追求的全部真理向他们解释清楚……我们之间的误会和争执也许就会比现在看到的要少些。……普希金年富力强的时候与世长辞,毫无疑问,他把某些伟大秘密带进了坟墓。我们现在就是要在他已不在人世的情况下去探索这些伟大的秘密。4

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希金演说”,革命民主主义阵营的批评家们率先指出,这种借助普希金的创作所想象出来的未来和谐世界图景,脱离了俄国现实生活的实际。认为作家所热烈鼓吹的“全人类兄弟般团结”带有抽象特点,1其追求自我完善和道德救赎的立场掩盖了俄国知识分子四海漂泊的社会和政治原因。就连19世纪末“白银时代”具有强烈斯拉夫主义倾向的宗教哲学家K.列昂季耶夫也随即发表文章,指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演说中宣扬“高傲而无望地追求尘世的温顺和虔诚”,从而忽视了人类“个人精神的绝对权力”,从而给在欧洲正走向衰落的基督教染上了“过分的玫瑰色色彩”。2鉴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发表了“普希金演说”后8个月就去世,“普希金演说”无疑成了他的“天鹅绝唱”,同时也是对延续达二十年的根基主义运动的总结。

不过,并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普希金文学创作的所有评述都无可挑剔。1877年,在《作家日记》中的名为《自封的预言家们和继续在豌豆大街上制作月亮的瘸腿箍桶匠們:一个不知名的俄罗斯伟人》(Самозванные пророки и хромые бочары,продолжающие делать луну в Гороховой. Один из неизвестнейших русских великих людей)的4篇系列文章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社会政论家的面孔,借助对巴尔干问题的评论,揭露“文明”欧洲的伪善,肯定普希金在系列组诗《西斯拉夫人之歌》(Песни западных славян,1834)中所体现的泛斯拉夫主义思想,为俄罗斯大国沙文主义唱赞歌。1876—1877年,巴尔干半岛爆发塞土战争,实际上是俄国与奥斯曼帝国为争夺巴尔干的势力范围而进行的一场非正义战争。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将这场战争美化为俄罗斯作为全体斯拉夫人的兄长为“拯救”塞尔维亚兄弟免于土耳其人压迫而进行的一场维护斯拉夫兄弟团结的“解放战争”。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称,知识界要本着普希金当年的教导,勇敢去维护东正教文明与法则,谴责土耳其人在塞尔维亚的恶劣暴行,呼吁俄国绝不能对东方“异教徒”的侵略袖手旁观。3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借助普希金个别诗歌论及“俄土战争”或“东方问题”的文章,显然充斥着民族沙文主义意识,在当时批评界,特别是在《现代人》革命民主主义阵营内一度引起激烈的反驳,被后者认为是“替官方扩张政策大唱赞歌”4。

三、结 语

概言之,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评中的普希金叙事,显示出独特的根基主义民族文化审美视角和深刻的哲学批评深度。他的普希金叙事确立了普希金作为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的“预言家”和“先知”的稳固历史地位,将俄国文艺界早在19世纪30年代(普希金尚未去世)就已开始的针对普希金延续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造神运动”推向了历史的顶点。特别是在19世纪后半叶普希金遭受革命民主主义派的贬低,或“纯艺术派”误导而影响衰落的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普希金批评无疑进一步强化了俄罗斯人对普希金的热爱,提振了俄罗斯人以普希金为荣的民族自豪感,以及相信自己在人类陷入物质性庸俗、利益纷争和精神敌对的关键时刻,肩负着拯救全人类,解救世界于倒悬的弥赛亚主义使命。按照批评家格罗斯曼的话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极其深刻和强有力地表达了他全部文学创作生涯中一个最为珍密的思想:对全世界人类大联合的热烈向往,按照他的看法,负有实现这种大联合使命的首先是俄国。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重视普希金那些‘闪耀着具有世界意义的思想的文学作品,正因为如此,他才十分推崇普希金对全世界人民所抱持的有求必应的深刻同情态度——‘我们民族的这一最主要特征”。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评中的普希金叙事就其整体的历史影响而言,“不是学术报告,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演说或批评文章,而是充满着激情的、语言深刻的、真正的散文诗。……它犹如一篇雄浑有力、格调明快的酒神颂歌,这篇酒神颂歌顿时光焰夺目地照亮了普希金那张不朽的优美面孔”。5

责任编辑:钱果长

*收稿日期:2023-02-12;修回日期:2023-04-1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白银时代的俄罗斯宗教美学研究”(22BZX27)

作者简介:季明举(1966-),男,山东临沂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俄罗斯文艺理论、俄罗斯小说诗学。

1 根基主义(Почвенничество,中文通常译成“根基派”或“土壤派”)是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思想本土化运动中一个醒目的,集政论、哲学、宗教、美学、历史学、文化学于一身的民族主义理论派别。作为一股宣称超越西方主义、斯拉夫主义,以及唯物主义(革命民主主义)的“迷雾”,回归俄罗斯人民“根基”(почва)的民族文化审美思潮,根基主义运动以1860年《时间》(Время)月刊创建(“发刊词”的公布)为其派别正式诞生的标志,以1881年其灵魂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去世为休止符,先后存续二十余年,主要思想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格里高里耶夫和斯特拉霍夫三人。根基主义呼吁俄国知识分子回归人民“根基”(真理),实现在人民“根基”(真理)面前的和解,鼓吹超越西方主义和斯拉夫主义,实现本土民族文化精神复兴,其理论贡献是在文艺界崇尚功利主义或唯美主义的年代大力弘扬民族传统价值,进而将审美意识牢牢地植根于俄罗斯完整生命意识和文化根基观念之中。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 C.41. Л.Наука.1972-1990.

3 冯春编著:《冈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罗连科文学论文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53页。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C.69.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ая А. Г. Вспоминания. М.Издат.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1.C.115.

6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X. C.208.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X-2. C. 43-44.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I. C. 43.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II. C.49. Л.Наука.1972-1990.

4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馮增义、徐振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页。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14. Л.Наука.1972-1990.

6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15-116.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29.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0.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0-131. Л.Наука.1972-1990.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1.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6-137.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7.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7.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9.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9.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3.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39-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 C. 34.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6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VIII. C. 33. Л.Наука.1972-1990.

7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4.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Пушкин А. С. C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омах. Том 4.М.:ГИХЛ.1959-1962. C.95.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 Л.Наука.1972-1990.

5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0-141. Л.Наука.1972-1990.

6 Пушкин А. С..C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омах. Том 4.М.:ГИХЛ.1959-1962. C.176.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1-142.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3. Л.Наука.1972-1990.

1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3-144. Л.Наука.1972-1990.

2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5-146. Л.Наука.1972-1990.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7-148. Л.Наука.1972-1990.

4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I. C. 148. Л.Наука.1972-1990.

1 [俄]格罗斯曼著,王健夫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56页。

2 Леонтьев К. Н.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 и грядущие судьбы России. М.Издат. Институт русск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2010.C.744.

3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 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XXV. C. 40. Л.Наука.1972-1990.

4 Фридлендер Г.М..Летопись жизни и творчества Ф.М. Достоевского в 3-х томах. Том 3. СПб.,1993-1995. C.130.

5 [俄]格罗斯曼著,王健夫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第7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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