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学语境下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论研究的趋势分析
2023-03-13汝曼曼代利刚
汝曼曼 代利刚
(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商品拜物教(The Commodity Fetishism)是现代性难题,其实质在于交换价值成为统治力量,生产者的社会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柯尔施认为,商品拜物教研究“不仅包含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同时也包括了《资本论》中含有的全部理论的核心以及对整个唯物主义社会学说的理论与历史的观点最明确和最精辟的表述”[1]。对此,许多学者都进行过诠释。诺曼·杰拉斯以现象学方法为引导,提出商品拜物教作为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是掩盖资本社会生产关系最简单的手段,因而也是揭示非经济关系的基本线索[2]。齐泽克以拉康精神分析学为切入点,指出社会关系作为意向性存在本身在商品中是不可见的,物作为关系的承担者和代替者,因为关系的永久性缺失而成为永恒的迷恋对象,所以商品拜物教是与人的“恋物癖”心理机制相关的意识形态[3]。马克斯豪森将“倒置”视为核心范畴,认为商品拜物教是对资本社会物化-对象化的生产机制和以黑格尔思辨哲学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思维方式的双重认识和批判[4]。商品拜物教或被视为客观事实,或观念事实,或两者兼而有之。如何看待对商品拜物教的差别化理解?至今仍是悬而未决的重要议题。因此,我们有必要回到商品拜物教的相关研究中,重新审视并澄清由此引发的争论,从学术层面上为克服资本逻辑、消解物化问题提供思想启示。
一、商品拜物教研究的学术史谱系
谱系学(Genealogy)是从德国哲学家尼采那里转化而来的概念,作为研究方式,它强调对事物“出身”和“发生”的追溯。商品拜物教本身涉及多学科领域,故追问其研究中的思想分歧,需要考究其范畴谱系,为下一步研究提供镜鉴。
(一)第二国际的两种范式:“经济”与“伦理”
第二国际时期(1889—1914 年)是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和平过渡”时期,在此背景下,“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对拜物教问题进行了理论建构。以伯恩施坦为代表的右派理论家认为,唯物史观是强调物质生产的“经济唯物主义”,商品拜物教是从中衍生出来的社会功能。他们指出,唯物史观作为唯物主义在社会和历史领域的推广和应用,“把一切现象都归因于物质的必然的运动,包括人类的思想和意志趋向”[5]141。物质生产重于人自身,人类历史被物质必然性统治,因而唯物史观是一种“经济决定论”。受这一理论的广泛影响,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普遍地崇拜“物”。反过来看时,商品拜物教则是物质生产的衍生功能,它适应和促进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5]214。就此功能解释而言,拜物教本身是与生产活动无关的形式,其神秘性在于“物质”在理论上的优越性。撇开“物质”的先决性,商品拜物教就不具有现实性,因此商品拜物教是一种“虚幻意识”。在伯恩施坦看来,若想从根本上消除商品拜物教,则需要将物质概念提升为道德概念,即用康德伦理学补充和代替唯物史观。与理论主张相对应,伯恩施坦否定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道路,主张走“和平社会主义”的渐进式改良道路。这种做法后来被定性为“右派修正主义”。
以卢森堡为代表的左派理论家认为,商品拜物教学说孕育着资本主义崩溃的逻辑,其科学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资本主义生产的动力是积累,积累的基础是获得剩余价值,实现这一目的需要两个条件:充足的劳动力和广大的消费市场。这意味着资本积累不仅要垄断国内市场,还要侵占国外市场。然而,资本积累世界化的后果是资本主义自身的崩溃。因为就内部环境而言,不同生产部门面临着消费不足和比例失调,无法完全消费和实现剩余价值;就外部环境而言,资本主义吸纳非资本主义社会后,剩余价值赖以存活的外部空间越来越少。资本主义从内外部两个方面表现出自身的生产界限。如此,商品拜物教的崩溃就是历史的必然,这正是其秘密所在,“资本主义经济的过渡性,它的崩溃,因而也就是——社会主义的最终目的”[6]45。资本主义具有自反性,那么为减缓自我灭亡趋势,其自然会实行民主措施,事实上,民主只是用来掩盖资本生产矛盾的手段。在卢森堡看来,只有走社会革命道路,实现无产阶级解放,“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社会主义分配”[6]51,才能真正解决商品拜物教问题。
面对右派和左派的争论,考茨基采用折中方式将经济与伦理、物质与观念融为一体。在他看来,随着生产力发展,生产方式发生变化,但人不像动物那样盲目地由自然喂养,而是按照自身生存状态和需求来生活,所以人们为过上“好的生活”,会采取与当下生产力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则突出表现为商品拜物教这一生存方式。换言之,主体在与环境打交道过程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认识理念即“生活意志”[7],在其引导下趋利避害地选择实践方式,故商品拜物教实际上是主体意志的客观反映形式。由于主体认识能力不同,生活意志及其表现形式也不同,为此需要通过阶级斗争、议会选举、报纸舆论等多种方式增强人的自觉意识,促使其产生新的生活意志。新的生活意志是一种“极热的欲望及极强的意志”[8],它能变革现存生产条件。随着新的生活意志得到确立,其外部表现形式发生变化,商品拜物教这一生存方式被新生产方式取代而趋向消失。不难看出,考茨基自觉地打破了经济与伦理之间的壁垒,商品拜物教作为生产活动中的特殊现象,既是经济性的也是道德性的,渗透其中的经济与伦理向度则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不过这种折中方式被批判为在看似接近“真理”的地方陷入乌托邦。
(二)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两种范式:“近康德式解读”与“近黑格尔式解读”
随着资本社会统治方式不断变迁,拜物教意识形态成为学界的研究重点。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卢卡奇在其代表作《历史与阶级意识》核心篇章“物化与阶级意识”开篇说道:“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9]在吸收韦伯合理化思想后,他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分工制、工厂流水线、官僚制等专门化发展,导致劳动主体自己创造的物化世界,反过来成为某种异己和自律的力量对人形成统治,人自身沦为生产过程的附庸而丧失整体性和自主性。与此相应,主体在主观层面上形成一种物化意识,即以计算性商品关系对待自身和他人。如何解决商品拜物教问题?在卢卡奇看来,关键在于借助黑格尔的“总体性辩证法”,即以“实体即主体”原则为思想指导,促使无产阶级在思想上摆脱物化意识,在实践上诉诸社会革命,在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基础上,促使作为历史主体的无产阶级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主客体同一。也就是说,无产阶级通过自身实践活动,承担和实现改变世界的历史使命。
与卢卡奇黑格尔主义路径不同,法兰克福学派的同路人索恩·雷特尔在其著作《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中抓住康德关于先天范畴的讨论,阐发分工、交换和商品拜物教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纯粹知性何以可能的根本,在于它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而不在于人的思维中。也就是说,康德的有关时空、必然与偶然、因果性等先天范畴不是精神的产物,而是来自社会实践尤其是商品生产与交换活动。“经济学的价值概念是现实抽象。虽然它也存在于人的思维中,但它并不是发源于思维的。它直接地是一种社会本性,其起源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时空领域中。”[10]表面上,商品交换对人具有先验的统摄作用,并以人的思维作为表征,但实质上,商品价值的根基发生在客观的现实活动中,只是由于长期的商品活动,实现了社会综合功能,即知性体系和资本世界相互居有,导致人们对“物”的无意识性,才衍生出商品拜物教的问题。
综上所述,卢卡奇从物化现实出发,以辩证法为中介,将恢复人的总体性作为落脚点,在其黑格尔式解读,商品具有一定人格性,人围绕商品活动,生产实体被返还给黑格尔意义上的主体自身。雷特尔基于对康德先验主体的再马克思化,其拜物教分析侧重商品的历史性分析。
(三)新马克思阅读运动及其讨论:“体系性”与“结构性”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11]90,拜物教链接到价值形式问题。源自法兰克福学派的巴克豪斯、莱希尔特将价值形式中的辩证法思想作为研究重点,开创“新马克思阅读”运动,并推动英美世界以克里斯夫·约翰·阿瑟为代表的“新辩证法”学派的发展,他们被统称为“价值形式学派”。对比《资本论》第1、2 版,可以发现,《资本论》第1 卷第2 版第1 章第4 节“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是第1 版第1 章第1 节的附录“价值形式”中“等价形式”四个特征中的最后一个“商品形式的拜物教特征在等价形式中比在相对价值形式中更为明显”[12]的改写,因此从文献考据学来说,商品拜物教事实上隶属价值形式(主要是货币理论),价值形式是商品拜物教的实质。随着价值形式和辩证法思想研究的深入,出现了新的理解模式,即对黑格尔《逻辑学》与马克思《资本论》进行互文解读,将资本主义社会描述为自我运动的体系。具体来说,价值本身是一种观念形式,因为其是产品的属性,所以是具有外在物质特征的思维物。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生产者通过交换来满足自身需求,然而,交换过程改变了主体思考产品和价值关系的方式。也就是说,价值将自身分裂为与人的意识相对立的某物,演化为具有自主性的经济领域,在进一步可能的差异化运动中,以类似黑格尔绝对精神般的存在[13],不断制造出实体性外观和面具,从而构筑起主客体统一的资本主义体系。这样一来,价值就以非个人支配的力量抽象地强制着每位生产者,“物的关系”不是解开而是严严实实地遮蔽住“人的关系”。罗森塔尔将这种理论称之为“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14]。
价值形式学派用黑格尔逻辑学同构资本概念,将价值形式自主化,取消现实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与此不同,阿尔都塞、普兰查斯等结构主义者则将价值形式视为由不同矛盾要素多元决定的结构性总体。在结构整体中,存在不同层次和类型的子结构,每一子结构由不同要素组成,每一要素具有不同性质和作用,因此在特定时期内,诸要素会产生矛盾关系,其中某种要素将占主导地位,当诸要素矛盾关系发生质的变化时,会有另一要素代替之前占主导地位的要素而占主导地位,从而形成新的结构,新的结构重新组合则会生成特定的社会形态。在经济要素占主导地位的情况下,社会形态则以价值形式为核心范畴的方式出场。鉴于各要素发展具有不平衡性,所以为保持价值形式的总体性,需要通过再生产环节实现经济要素的同一性,而再生产经济关系的前提是对劳动力进行剥削和压迫,因此价值形式指向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剥削关系。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另一位代表学者罗伯茨同样指出,价值形式是一种社会关系,“它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关系的概念”[15]。面对各要素复合的偶然性和阶级斗争,阿尔都塞学派提出“历史无主体论”,强调价值形式“是非经济现实的‘无针对性的’概念,这些概念是不可计量的,没有数量的规定”[16],其只能在特定结构范畴下进行理解和说明。
综上所述,价值形式学派强调价值形式的辩证逻辑和体系性,认为一切使用价值都朝向价值,在这种路径下,更多只能看到商品在数量层面上的交换矛盾,即一种同质性矛盾,而看不到异质性矛盾。阿尔都塞学派强调社会结构的层次性和矛盾性,在历史特殊的资本社会中,使用价值和价值的矛盾起主导作用,但这只是资本社会复杂系统中的次要矛盾,故这种解读思路,侧重突出价值形式这一单一性矛盾,而忽视其他矛盾的同构性。
从上述讨论可以看出,从正统马克思到西方马克思,从表层到体系,从外在评判到内在学理延展,商品拜物教研究在不断地扩容和深化。
二、当代学者对商品拜物教相关基本问题的争论
以上是从纵向维度对商品拜物教研究范式转换史进行的历史爬梳。不难看出,商品拜物教在不同研究范式中具有不同表现形式。接下来,我们从横向维度审视商品拜物教理论内部争论,以进一步凸显其内在张力。
(一)商品的性质问题
商品的内涵曾引发广泛讨论,这促使我们思考:商品到底是什么?对该问题的回答,成为理解资本主义世界的拱心石。
按照奥地利经济学家希法亭的理解,在以往的社会中,劳动是各独立共同体内部依靠血缘、风俗等社会关系维系的生产活动,这种活动具有一定排他性,无法满足日益扩大的交往范围。随着生产的改进,劳动组织化程度不断提高,将以往零散的生产活动高度整合起来,促使价值规律发生高级变化,即产生出商品形式。商品形式作为个体间关联的中介性手段,有机地补充了以前社会中有计划但有限的生产活动,因此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商品的性质差异只在于“社会产品的分配方式”[17]。引申之,资本主义的商品和前资本主义的商品具有一致性。
庞巴维克坚持认为,商品是具有强资本主义社会属性的商品。在《资本与利息》一书中,他批判地指出,《资本论》第一卷是劳动价值论,第三卷是生产价格论。在前者,产品价值由劳动消耗来决定;在后者,商品价值取决于效用、稀少性、供求等多种因素[18]。例如,土地、金矿等非劳动结果的财货,稀少的雕像、图画古书等不可再生产的财货,都不取决于劳动包含而拥有极大的交换价值。社会经验还表明,在平均利润率的作用下,商品的剩余价值与资本总额呈正相关,而与劳动包含无直接关联。可见劳动价值论与生产价格论自相矛盾,两者不能同时贯彻在同一个商品上,所以可以将商品归结为资本主义商品。
有学者认为,从一般性维度看,商品以前资本主义社会为起点,从历史特殊性维度看,商品则以资本主义社会商品为起点,因此商品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统一的商品[19]。具体而言,从上升法来看,马克思是立足于资本主义商品的混沌表象,从中抽象出一般商品形式即价值形式,来说明资本社会生产过程的。各种经常性的物质要素或劳动材料只有以交换价值为唯一生产内容时,才会被他人即社会所公认,完成生产活动的基础性环节,故就此而论,商品特指资本主义社会商品。从唯物史观视角看,商品作为资本社会的细胞,反映了资本社会产生、发展及灭亡的历史过程,因而前现代社会是商品生产的萌芽时期。有学者拓展了上述观点的第一条解释,指出商品是作为资本转化形式的商品,即劳动力商品[20]。该学者认为,如果将商品规定为一般商品,那么商品中所包含的能够反映资本主义社会特殊性的因素就会被抽象掉,所以一般商品论是抽象的理论分析,无法真正说明商品特殊性。在资本社会生产条件下,商品的本质在于价值增殖,实现价值增殖的商品特指劳动力商品。因此,劳动力商品既是一般商品的具体化,也是商品的本质性规定,透过这一视角,才能清晰地看到商品生产关系内部的矛盾性和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性。
有学者指出,以往商品性质的研究多运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透过现象看本质”等方法,这些论证方式存在教条化倾向,摆脱此困境,则需要将“生产一般”“资本原始积累”“资本”等第三起点范畴作为商品拜物教研究的新平台。从理论角度看,重塑其新开端具有学理可行性,因为《资本论》叙事结构仍然“处于没有完成的、开放的,并且是具有疑惑和困境的发展过程中”[21];从实践角度看,重筑其新起点具有现实紧迫性,因为当代资本社会正在多元化地扩张存在论空间,为此需要多面向地审视其发展态势。总之,鉴于理论和实践研究的双重困境,需要确立第三种起点,以续写并开拓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新话语体系。
综上所述,商品性质争议的根本分歧,在于商品是历史范畴还是超历史范畴。希法亭肯定劳动价值论的基础性地位,而将商品归结为前资本主义商品。庞巴维克认为《资本论》第一三卷存在矛盾而主张边际效用论,商品被视为资本主义商品。折中路线依据历史与逻辑相统一,将商品视为简单商品与资本主义商品的统一。“第三种路线”鉴于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困境,要求确定“第三起点”。
(二)物化和物象化之间的关系
广义上,商品拜物教有两种表达即Verdinglichung 与Versachlichung,前者译为“物化”,后者译为“物象化”,如何理解这两种概念?对认识拜物教和唯物史观都具有重要意义。
前面提到,“物化”(Verdinglichung)概念是由卢卡奇率先提出的。他认为,物化源自商品形式的普遍化,在普遍化的商品体系中,异质性的物只有化为同质性的商品,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凭借这种同一性,那些由不同地域和群体生产出来的千差万别的自然物,都被置换为单纯的数量关系。不仅自然物,而且社会物,甚至连人自身也获得合理化外观。在日益专业化、精确化的分工体系下,整个社会像机器一般按照流水线进行生产和运转,每个人只能在固定空间中完成特定工作才能实现谋生活动。结合前面的分析可知,合理化是人的一种物化思维,其是在客观的物化基础上产生的,所以克服物化,就应该重新实现主客体的统一,甚至是强化主体的作用。
与物化一词相对,日本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广松涉提出“物象化”(Versachlichung)概念。他明确指出,物化是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不成熟的人本学异化论思想,物象化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成熟的理论成果——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是说,异化劳动论属于黑格尔思辨哲学,卢卡奇对物化的界定和阐释恰好符合马克思对劳动异化的解读,两者名称虽然不同,但都遵循先验主体的“本质—异化—复归”[22]的循环模式。为了扬弃物化固有的缺陷,广松涉提出物象化概念,即“对自然的且人际的诸关系整体”的“关系态”[23]。具体地说,从分工论角度看,在改造自然(或实践)过程中,个体意识到自己不是孤立者而是社会存在,他必须要与周围个人来往展开共同活动。共同活动产生出一种社会力量,即扩大了的生产力,因此生产力具有属人性。社会关系是理念化的意义形象,不能独立于事物而自存,根据历史“舞台环境”和“工具条件”的不同,主体际关系会被自然(或实践)历史性地中介,呈现出特定的社会交往模式,但这种作为人自主活动产物的“关系态”绝非个人所能控制,其好像具有物象的形式,以准自律性力量驾驭主体[24]52。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商品这种物象进一步对社会关系形成遮蔽,导致人们产生“共同主观幻象”,即商品拜物教现象。由上可知的是,物象化本质上是人们共同活动的产物。所以,在广松涉看来,破除商品拜物教,需要从实体性层面上,克服将商品的社会性质自然化的“形而上学的谬误”[25]。
综上所述,物化以类本质为出发点,介入异化劳动论,而具有人本主义色彩,其中涉及的“主体”是孤立人,“物”是感性直观物。“物象化”以主体际关系为起点,引入分工论,具有历史唯物主义意味,其中关涉到的“主体”是社会存在,“物”是社会关系物。
(三)物的依赖关系能否融通人格的依赖关系
商品拜物教基本含义是人受物支配,因而人们常认为,物和人处于疏离状态。物与人之间虽有隔阂,但并非没有汇通的可能性。
法国学者巴利巴尔提出“表象的必要性”问题,即商品拜物教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是资本主义社会必要的生活方式和协调机制[26]。他指出,在传统形而上学场域中,主体构成主要依赖于大他者或意识、理智、情感等内在精神要素;马克思哲学革命之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基础由精神转到物质生产及人的现实活动,受此理论影响,经过启蒙运动的个体,在现代商品社会中,自主进行物质生产、商品交换等实践活动,致力摆脱与神学的结合状态。物化结构的出现意味着主体从先验立场转到社会实践,在实践基础上重建社会存在论。另一位学者大卫·安德鲁斯同样认为,拜物教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27]。在他看来,生存是人类的动物式本能,人类延续生存的基本手段是生产物质生活,物质生产最主要的形式是经济活动,而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以经济关系为核心范畴的社会,是人类社会有史以来经济活动最发达的生产组织,其能够很好地实现人的生存需求。在这个意义上,人们才将物化活动视为人类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将物化生活看作是自我满足和发展的重要途径。
与上述直接肯定物化关系的做法不同,日本学者望月清司认为,商品世界中“物的依赖关系”是以既否定又肯定的方式通达“人的依赖关系”。资本逻辑对世界进行高度数学化计算和控制,人不断机械化、工具化和边缘化,但不能就此断定资本生产是虚假的,恰恰相反,资本社会通过社会分工,构筑起“需要的体系”,个体在商品交换过程中,不断突破自我向他人开放,获得社会性的新维度,实现“类的活动和类的享受”[28],更重要的是,无产阶级世界性存在的理念诉求由此获得现实可能性。同样有学者认为,物与人格是真实与虚假的辩证关系。该学者指出,商品首先是由人设计和创造出来的,体现着生产者的人格性和个体性,而且商品作为准自然主义意义上的物质要素,因维持着人的基本生存需要而具有一种真实性;在市场逻辑中,商品是抽象劳动和符号意象,即商品脱离了人的生存需要,成为人们追求财富、身份及地位的手段,其存在只是附加了人们对它的想象,因此商品具有虚幻性。概言之,商品拜物教“这种物的关系既真实又不真实,是它自身又不是它自身”[29]。
综上所述,巴利巴尔等从存在论基础和使用价值出发,将物看作是隶属主体的客观存在,因而更多与普遍意义上的价值理性相关。望月清司等从交换价值出发,将物看作是实现人格的手段,更多体现出在特定社会条件下对工具理性的运用。
三、商品拜物教的研究趋势
前面我们从纵横向双维度,探讨了商品拜物教思想的三种基本范式,及由此引发的三个有关商品拜物教基本问题的争论。现在,我们有条件对这些商品拜物教解读模式做进一步考量,以期彰显出新的研究趋势。
(一)从晚期资本主义再现商品拜物教的生产前提
从商品拜物教发展谱系看,无论是第二国际,还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抑或新马克思阅读运动都对拜物教问题进行了理论探索,其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
第二国际处于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和平过渡时期,这一时期,资本主义经济繁荣发展,实证主义、自然主义等思潮涌现,鉴于现实与理论相互印证,唯物史观被庸俗化为经济决定论。伯恩施坦提出“伦理社会主义”战略,考茨基为经济和伦理合法性做双重论证。时代变化要求第二国际对拜物教理论进行创新,但其改良主义道路偏离了唯物史观。20 世纪初资本主义转型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同时期,工业模式泰勒制盛行,商品经济成为社会主导形式,普遍化的商品经济导致物化意识,使得无产阶级丧失阶级意识,出现葛兰西所说的“反资本论”现象,即俄国取得革命胜利,西欧革命走向失败。卢卡奇试图以黑格尔总体性挽救沉迷拜物教的人们。此主体情景论显示出拜物教批判蕴含的深刻辩证法思想,但其主要朝向自我意识方面倾斜,不得不陷入抽象逻辑主义窠臼中。20 世纪60 年代西欧社会从二战中复元,建立起福利制国家,社会阶级矛盾日渐缓和,尔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潮,新自由主义兴起,“历史终结论”甚嚣尘上。面对此形势,新马克思阅读运动深入价值形式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细胞形式”的运行机制,探究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前进的内在关联性,但他们强调价值形式的抽象性,抹杀现实存在。在当代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科学知识快速更新、先进技术不断涌现,数字生产、信息商品等非物质劳动发挥重要作用,西方左翼学者依托这些新现象用一般智力、认知资本主义等概念否定马克思有关商品拜物教的基本诊断,但即使在生产力发达的当代社会,生产过剩、金融危机、生命政治、加速度等人不自由的现象依然强盛,依托新现象的解放道路并不明朗。
综上所述,商品拜物教研究范式转化的现实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统治日益加重,拜物教发生机制从外在的物深入精神层面。诚然这一趋势对拜物教理解有其优越性,但忽视了生产实体的重要性:追问价值形式得以形成的原因。众所周知,在马克思那里有两条道路:“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和“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后者是把握资本社会发展规律的思维抽象,但“绝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24]52。价值作为赋形意义上的社会形式,只有在具体生产过程中才能显示为存在。也就是说,价值形式源自生产领域。
商品拜物教批判需要回溯到生产领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资料归资本家所有,工人为维持生活将劳动力作为商品出卖,以资本和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确立统治地位后,物的关系将真正实现对社会存在的统摄。因而,人的社会关系必然表现为物化的根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故变革物质生产条件是瓦解拜物教的根本基点。对社会主义社会来说,这就是要实现生产资料社会所有和重建个人所有制,但这“需要有一定的社会物质基础或一系列物质生存条件”[11]97。不过马克思在《资本论》“协作章”提醒道:“协作发挥的劳动的社会生产力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11]388,资本生产力是在人共同劳动基础上产生的。资本有赖人的劳动创造,那么人们便有可能通过改变劳动方式走出价值形式围城。换言之,就现阶段而言,克服商品拜物教的关键在于,利用生产资料公有制发展社会生产力,以此推动以剩余价值为导向的生产方式发生变革。未来资本主义社会仍会不断发展,新现象仍会不断涌现,所以,抓住资本生产关系的核心即剩余价值的生产,是所有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的靶心。商品拜物教在生产领域中塑立,也在其中消亡。尽管在当代资本主义,重组劳动生产方式释放社会生产力不太可能,但对处于现代社会残酷生存方式中的解放守望者来说,却是必须要开拓出来的方向。
(二)从文本的整体性再诠商品拜物教的质性
在第二部分第一、二节,商品性质、物化与物象化的争论没有达成共识。仔细甄别可以发现,这些是脱离拜物教文本作出的分析。“商品拜物教”一节的文本语境直接关系到对拜物教理论的定性。
在商品性质讨论中,庞巴维克、希法亭等人停留在政治学视野中,没有进入商品拜物教文本本身。庞巴维克将商品价值归于效用、稀少性等主观心理因素,实则抽掉剩余价值学说的生产基础,将商品视为非历史范畴。希法亭从哲学视角出发将商品的本质定为生产者的相互关系,但吊诡的是,他又认为商品价值是可量化的量,故在思想深处没有超出经验主义。
其他学者关于商品的界划,整体来看,是以一般方法论原则而非以拜物教文本学为参照进行的逻辑推论,同样无法揭开商品拜物教的神秘面纱。在物化与物象化的讨论中,卢卡奇和广松涉不仅远离拜物教原初语境,而且嫁接外部理论资源。卢卡奇的立论依据主要是《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引用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的相关论述后,便开始转向韦伯,对合理化与科层制思想展开分析。广松涉则将马赫“关系式要素说”、胡塞尔“意向性本质”,尤其是海德格尔“上手性”等思想对接《德意志意识形态》,主张“上手性”(关系)是拜物教理论的哲学基始。援引韦伯、海德格尔等思想资源,是发展马克思拜物教论的有益尝试,但也使后者的地位边缘化。综上所述,学者们都认识到并想扬弃拜物教,但他们基于未经反思的理论前提或外部言说的方式来讨论拜物教,恰恰偏离商品拜物教思想本身。这就需要回到马克思拜物教原始文本进行再解读。
第四节行文逻辑大致如下:商品的神秘性“不是来源于商品的使用价值,也不是来源于价值规定的内容”[11]93,而是来自商品形式。商品形式是具体劳动齐一化的过程,只会带来价值化问题,但“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会立刻消失”[11]93。随后马克思分析了四种没有价值形式的社会形态。至此第四节文本表明,商品形式是一种特殊存在。不过这种特殊性本身是通过前三节建构出来的。前三节的主题是作为价值的物,核心思想是劳动抽象化,即所有不同的具体劳动经过“简单—扩大—一般—货币”四种价值形式的历史性发展过程,成为纯粹的无差别的劳动一般。然而,当我们深入价值形式内部时,则可以发现其中实际上潜藏着劳资(价值概念是资本概念的现实潜能)对立这一矛盾。价值是商品属性,使用价值是人的属性,“物的价值只能在交换中实现”[11]102,价值是特定条件下衡量使用价值的功能性手段。使用价值这一尺度是由生产活动、产品性能、生活需要、风俗习惯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人积极的生存论体验而非单纯的经济学范畴,价值只能相对表现而不能完全涵盖使用价值,后者背后存在大量不能被前者表现出来的“剩余”。在价值形式作用下,使用价值只有数量差异。因此,价值与使用价值两者具有一种内在矛盾。这种紧张关系展现了资本社会内部“关系颠倒”的机理,在历史流变过程中,对看起来平等的价值形式起到解构作用。再回到第四节,将具有自否性的资本社会作为特殊的历史阶段,放置到人类社会这一更为宏大的历史进程中,进一步推动拜物教景象瓦解。文本学研究表明,商品拜物教本身是自否定的崩溃逻辑。文本研究方式的缺乏阻碍了上述学者们对商品拜物教的深度理解,不管是物化还是物象化都指向社会意识层面,将商品形式还原为抽象的理念规定,矛盾作为逻辑不一致被剔除。文本考证给我们的深刻启示是,研究商品拜物教不能或单纯依靠外在理论,或创设先有成见,或依据当下流行思潮,去比附和关照文本,而是应回归文本语境,正本清源,将被忽视的否定性维度开掘出来奠定在商品拜物教思想深处,承认矛盾并以矛盾为改变世界争取斗争的可能性。
(三)从历史辩证法维度厘定“物”与人格的关系
第二部分第三节表明,物与人格不是漠不相关的,二者具有互渗性,但如何打通物与人格的关系,这些解读很大程度上忽视物、关系与过程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巴利巴尔和安德鲁斯基于普遍性视角理解物与人格关系。前者将拜物教视为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革命性翻转,将商品关系直接肯定为人的现实存在,其实证主义思维只是停留在一般商品层面。后者以生存需要为导向,将拜物教视为人的生存性活动,这种自然主义倾向必然导致资本主义既有现实合法化,陷入非历史主义泥淖中。望月清司从历史特殊性视野出发,指出物与人格具有相通性,但没有说明个体为什么要以商品作为交往中介。事实上,因为他已经预设了资本关系的先验性存在和个体通过商品交换所形成的前定和谐,该理论上的不彻底性,使其无法把握现实生活中人与世界的真实关联。经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学者们没有严格区分一般意义上和资本社会历史特殊的物与人格的关系,而且缺乏对后者历史特殊性及内在矛盾的具体分析。为此我们需要用历史辩证法重审物与人格的辩证关系。
从生存论角度看,人类生存的前提是物质生产,因而物化首先是生产力逻辑下一种人类社会所共有的生产性活动。按照马克思的说法,“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30]。人类为了生存必然利用科学和技术手段改造外部自然,使之成为为我之物,且社会发展程度不同,物化程度不同,所以在生产活动中总是蕴含着物化因素。正是依此,“物的依赖关系”并非完全是消极的。马克思说道,“这种物的联系比单个人之间没有联系要好,或者比只是以自然血缘关系和统治从属关系为基础的地方性联系要好”[24]56。商品作为资本发展的产物,受到资本逻辑制约,若是扬弃资本逻辑,商品作为纯粹形态是人类实践的结果,所以在现代社会中,尽管物的关系遮蔽住人的关系,但物化所带来的社会效率、生产力、世界交往等进步意义不容忽视。也就是说,商品拜物教批判应该辩证看待物化现象,不能仅局限于资本交换和道义批判维度。
从认识论角度看,物化是具有内在矛盾的历史特殊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马克思明确指出,“一旦产品的交换价值普遍地变成了决定性的目的,为生产而生产——作为目的本身的生产——就确实会随着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而发生”[24]518。这表明,劳动先于交换而出现,交换价值以感性劳动为前提而存在,因而资本生产关系一开始就蕴含着物与人格的矛盾性。这种对立随着商品经济历史性地升为社会主导形式而得以凸显和激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的世界发生了某种“反叛”,劳动主体沦为资本增殖的主体,“劳动力占有者没有可能出卖有自己的劳动对象化在其中的商品,而不得不把只存在于他的活的身体中的劳动力本身当作商品出卖”[11]96。具有梦想、情感、尊严等丰富内涵的活生生的个人,成为可以交易的商品般的东西,物的关系全面强暴着人的现实存在,可见物化逻辑并不必然创生新人世界。就此而论,真正理解物与人格的关系,不能毫无批判性地预设商品与人的一体性,不消说这种做法根本无法触动现实社会中的异化关系,而须基于资本生产关系内在矛盾的历史展开,深入把握其发展趋势及对整个历史的影响后,用两者的融通性取代相互分裂,实现异化之真正扬弃。简言之,在苦于物化对人格之发展或不发展的双重张力下,既要警惕和抵制物化对人之自由的压制,同时引导其朝规范化、去资本化方向发展,发挥丰富人格的积极作用,现实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统一,助力人的真正解放。
四、结语
在当代资本主义新发展中,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和交换作为强制的同一性蔓延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成为这个时代“普照的光”。诸多学者敏锐地觉察到资本社会的新变化,试图创造新的拜物教理论。哈维指出,商品逻辑已经越出地理限制,创立全球地理学景观。“资本把不同的领土和社会结构非均衡地嵌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进行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空间转移’,这两个进程创建了资本积累的全球历史地理学”[31]。哈特、奈格里指出,算法是当下社会的本质,是生命政治治理的基础。算法根据用户每次的信息搜索、网页浏览,以所谓私人订制名义,对个人生活、健康、娱乐、教育、情感等方面的数据进行全方位的过滤、采集、加工,实施精准投放,完成对个体无声的监测和调节。不管是资本空间化或算法资本主义,本质上都是将社会生活的质料内容归摄于抽象的量化关系。也正是因为资本抽象逻辑被反复征用,才延展出商品拜物教的诸多演变形式,陷入彼此相互反驳、纠偏和否定的拉锯战,错失真正实现解放的可能性。回到马克思的现实抽象方法,马克思在《资本论》用价值形式建构资本社会的总体性、范畴化图式,意欲表明,在现代社会中商品形式使人臣服于一切皆可通约的、同一化逻辑,但这正是马克思努力要突破的价值形式逻辑,他借建构资本抽象做了一种反向思考——资本不是独立自存的,而是人的认知或实践的历史产物。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现实抽象法既有效把握住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机制,也有效彰显出社会主体的革命意识。由此开显出克服商品拜物教的可能性,使得新的历史与我们相互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