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物质史视域下19世纪前中期海外汉学期刊的中国知识传播
——以《中国丛报》为中心

2023-03-13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丛报汉学世纪

庄 新

海外汉学(中国学)①欧洲汉学研究萌芽于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并于16 世纪至18 世纪正式发端;19 世纪以后,汉学逐渐成为专业学科,以中国语言历史文献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传统欧洲汉学研究范式日渐成熟。美国汉学则出现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起初深受欧洲传统汉学影响,后于20世纪中期正式转向以社会科学方法开展综合性、现实性研究的“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研究范式。21 世纪以来,中国本土学界也逐渐形成系统研究海外汉学的学术场域,“汉学”与“中国学”两个词汇的意涵正在走向融通。指海外学者的中国研究,是中国文化知识国际传播的重要路径之一。从物质媒体角度来看,19 世纪之前,海外汉学知识的主要载体是传教士、商人、探险家的抄本、书籍、书信等。进入19 世纪,在海外汉学进入专业学科化阶段的同时,受现代印刷术、现代报刊业、大众传播、文字传教活动、实用知识思潮等复合性时代因素影响而在中外文明互动中逐渐产生的海外汉学期刊,成为系统生产与传播海外汉学知识的新平台。既往从汉学史角度切入的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研究工作,主要集中于对传播内容与历史——汉学研究内容、汉学家及汉学史的深入整理解读。近年来,在多维度、跨学科研究方法的指导下,学界对海外汉学及中国文化知识海外传播的内涵与外延均有了新理解。其中,对于19世纪初来华传教士创办的重要英文期刊《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1832—1851)的媒介物质基础及其所开展的中国知识报道的研究,可作为物质史视角下近代海外汉学期刊与中国知识海外传播研究的典型个案。②18、19 世纪以来,《孟加拉亚洲学会会刊》(The 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1832—1904)、《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834—1990)等海外东方学学会刊物也报道中国知识,但更侧重印度、日本等地信息。19世纪中前期,来华的西方军政人士、商人、传教士等开始在华创办西文报刊,如创刊于澳门的《蜜蜂华报》(Abelha da China,1822—1823)、《澳门钞报》(A Chronica de Macao,1834—1837),创刊于广州的《广州记录报》(Canton Register,1827—1839)、《广州周报》(Canton Press,1835—1844)、《中国差报与广州钞报》(Chinese Courier and Canton Gazette,1831—1833),但主要介绍官方法令公告、商业信息、船期广告等信息,也刊载中外新闻及评论。这一时期,《中国丛报》可以说是集中、系统性报道方方面面中国知识,且密切参与美国汉学兴发历史实践的最典型的海外汉学期刊。

《中国丛报》是由美部会(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新教传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于1832年5 月在广州创办的英文期刊,是19 世纪前中期侨居地汉学期刊的典型代表,鸦片战争期间曾转移到澳门和香港出版,1845 年迁回广州印行,1851 年12 月停刊。它是第一份向西方介绍中国情况的英文月刊,共有20卷,232期,详细报道了19世纪30至50年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风俗、司法、自然等各方面情况,具有重要文献价值。1833 年,应裨治文要求,美部会派遣印工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来华负责《中国丛报》的印刷事务。1847年之后,该刊的编辑即由卫三畏代裨治文负责。根据卫三畏于1851 年编订的总目,《中国丛报》收录的文章主要包括以下主题:地理,中国政府与政治,税收,陆军和海军,中国人民,中国历史,博物学,艺术、科学和制造业,旅行,语言、文学,贸易和商业,航运,鸦片,广州、外国商行,对外关系,与英国的关系,与英国的战争,香港,与美国的关系,日本、朝鲜,暹罗、交趾支那,其他亚洲国家,印度群岛,异教徒,传教,医疗任务,《圣经》修订工作,教育协会,宗教,传略,杂纂。[1](9-54)

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学界持续开拓《中国丛报》研究的新路径,涌现出一批从新闻史、汉学史、中外交流史、科技史、法律史等角度切入的研究成果,①例如尹文涓:《〈中国丛报〉研究》,北京大学2003 年博士学位论文;张西平主编,顾钧、杨慧玲整理:《〈中国丛报〉篇名目录及分类索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张施娟:《裨治文与早期中美文化交流》,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吴义雄:《在华英文报刊与近代早期的中西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年版;邓绍根:《美国在华早期新闻传播史(1827—1872)》,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 年版;李秀清:《中法西绎——〈中国丛报〉与十九世纪西方人的中国法律观》,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谭树林:《〈中国丛报〉考释》,载《历史档案》,2008 年第3 期;张源:《美国早期汉学视野中的中国文学观念——从裨治文的〈中国丛报〉到威尔逊的〈中国文学〉》,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跨学科研究的新线索也在关于现实问题、历史经验的讨论中不断浮现。同一时期,西方人文社科学界积极探索物质文化研究的实践路径和理论可能性,出现了一系列关注文化史物质转向的物质史研究成果。21世纪以来,具体的日常生活用品、书写、媒介、景观、自然物等物质研究课题开始在国内历史学、新闻学、文学等多个学科受到重视。上述研究也从超越文本话语、重回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启发了近代海外汉学期刊研究及中国知识的海外传播研究。本文通过再现《中国丛报》的媒介物质性构成与具体物质技术在中外交流史中的演进历程,尝试以一种新的综合性方法,将知识生产、迁移的物质证据与文本分析结合起来,讨论《中国丛报》的媒介版式、印刷技术、传播网络等媒介物质基础如何推动了19 世纪前中期中国文化知识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以期加深学界对汉学期刊所建构的中国知识国际传播机制及其运作方式的认识与理解。

一、媒介版式:中国实用知识的呈现形态

要理解《中国丛报》等19 世纪前中期海外汉学期刊向西方社会传播中国知识的影响力,需要回到其创办时期的历史语境,当时欧美社会正积极利用出版物向公众传播实用知识②“实用知识”与“汉学知识”并不是两类截然有别的范畴,而是分别从19世纪欧美科学文化传播史和汉学史角度对知识进行的分类,二者的具体内容可能存在重叠。,同时现代意义上的汉学正在逐步确立。《中国丛报》带有上述时代语境的多重背景,这不仅表现在其所报道的方方面面的中国知识,也表现在版式设计、总目录索引等物理形态上。具体而言,《中国丛报》跳出当时一般传教刊物的栏目设置方式,逐渐以“ART.+序号”①“ART.”为“Article”一词的缩写。的形式,按罗马数字顺序组织有关中国知识的文章,并基于平行排版印刷技术设置版面,更为直接充分地实现了报道中国各方面知识(尤其是实用知识)的旨归。《中国丛报》的版式特征与刊物传播中国实用知识的旨归相互契合,体现出从传教刊物向综合性刊物转变的明显趋向。

19世纪前期,主要传教刊物已逐渐发展出较为典型的栏目设置或类似的版式设计,如英国《基督教观察家报》(The Christian Observer,1802—1874)、[2](p5-8)美国《传教先驱报》(The Missionary Herald,1806—1861)[3](p1-32)等刊物的栏目设置通常服务于具体教务工作。同一时期,不少综合类期刊的版式则呈现出以“索引”或“目录”为总括,再依次排布多个领域文章的特征,其介绍、传播公共知识的属性更为突出,如《美国每季评论》(American Quarterly Review,1827—1837)、[4]英国《便士杂 志》(The Penny Magazine,1832—1845)[5]等。1817 年,英国基督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与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在马六甲创办的英文季刊《印中搜闻》(The Indo-Chinese Gleaner,1817—1822)已经体现出从介绍传教情报到报道布道地区综合新闻的转变趋向,其目录索引中传教类栏目的逐渐消失与综合性知识栏目的出现即为明证。[6](p1-28)

《中国丛报》的版式设计可以1834 年5 月为界,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1834 年5 月之前,其栏目设置围绕郭实猎游记②据雷孜智考证,裨治文创办《中国丛报》的原因之一,便是他得到了郭实猎于1831 年访华的游记并希望尽快将其刊印出版。(参见雷孜智:《千禧年的感召——美国第一位来华传教士裨治文传》尹文涓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5页。)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也译作郭实腊、郭士立等),是德国来华传教士,于1833—1837 年主编中文刊物《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仿照《便士杂志》在华传播实用知识。后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1795—1890)于1833 年向英国伦敦的实用知识传播协会介绍了郭实猎创办的这一刊物。与传教信息展开;1834 年5 月之后,逐渐取消了栏目,传播有关中国的实用知识的色彩愈加凸显。以1832 年5 月的《中国丛报》创刊号为例,首先是发刊词,之后是“书评”(Review)栏目,接下来便是独立的“郭实猎游记”(Gutzlaff's Journal,一直连载到第5 期),随后是“宗教消息”(Religious Intelligence)和“时事报道”(Journal of Occurrences)栏目。第2 期又新增了三个栏目,即“杂记”(Miscellanies)、“文艺消息”(Literary Notices)和“后记”(Postscript)。第7 期出现了一次“通讯”(Communications)和“海事消息”(Marine Intelligence)栏目。自1834 年5 月的第3 卷第1 期起,《中国丛报》原有的“书评”“杂记”“宗教消息”等栏目逐渐消失,改为以“ART.+序号”的格式呈现所有文章,除此之外,仅有“后记”栏目偶尔出现。

18 世纪后半期到19 世纪上半期,欧美社会出现了致力于传播实用知识的社会热潮。伴随着众多相关协会组织的建立以及大众出版物、大众教育的发展,人们更加注重收集、传播具有广泛实用性的知识;同时,政治、宗教、科学等活动也与此热潮密切融合。在多方因素作用下,《中国丛报》的刊行工作也与上述浪潮紧密结合在一起,向欧美社会传播了方方面面的中国实用知识。首先,在来华传教之前,裨治文便很认同公理会神学家霍普金斯(Samuel Hopkins,1721—1803)关于“知识、理智和神圣三合一”的信念,[7](p39)将人们对实用知识的追求与精神复兴、实现灵性结合起来。[7](p18)《中国丛报》虽缘起于美部会的在华传教事业,但其主旨却是向西方社会报道基于广泛社会调查的中国实用知识。裨治文在《中国丛报》创刊号的发刊词中特别强调了一些具有实际功用的对华调研主题:“就博物学而言,可以去调查气候变化、风力、降雨量及其对人体健康的影响;关于土地,要调查矿藏、植被、畜产、肥沃程度和耕作状况,还要调查江河、湖泊和海洋的渔产;至于商业,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从过去到现在的发展变化,尤其要注意目前商业状况的利弊,……它们对社会的重大关系和重大利益有着持续而强大的影响……”[8](p3-4)其次,《中国丛报》受到英国实用知识传播协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①实用知识传播协会于1826 年在伦敦成立,是19 世纪上半叶英国推广大众教育、科学普及和廉价印刷的核心机构。的影响。《中国丛报》自创办之初,便开始报道实用知识传播协会的相关消息,后经由东印度公司广东商馆职员、实用知识传播协会委员会成员德庇时与实用知识传播协会初始会员郭实猎等人,与实用知识传播协会在1830年代初建立起了沟通渠道。德庇时曾称:“《中国丛报》的创办宗旨与实用知识传播协会的旨归具有一致性。”[9](p329)裨治文、卫三畏等积极响应实用知识传播协会的建议,将期刊价格减半,以扩大实用知识的传播范围。[9](p329)根据1837年2月8日实用知识传播协会秘书托马斯·科茨(Thomas Coates,1802—1883)的记录,1834年4月18日,协会决定在广州出版类似《便士杂志》(The Penny Magazine,1832—1845)的出版物。[10]1834年11月,裨治文、郭实猎、马礼逊及其长子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1814—1843)、美商奥立芬(David Olyphant,1789—1851)等人协商在广州成立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但当时在中国出版西式报刊困难重重,且能够阅读英文的中国人极为有限,故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成立后并未再发行专门的西文报刊。

综上,从物质史与报刊史、知识史等角度,将《中国丛报》的版式演变与其传播实用知识、服务福音事业的办刊宗旨结合起来分析,可知“ART.+序号”的文章编排版式与《中国丛报》实现传播目标的办刊策略紧密相关:编者通过改变版式,达到了更为明晰、简洁、稳定地报道中国知识的目的,突出了其传播综合性公共知识的属性,由此建构起侧重介绍中国有用知识的汉学的基本形态,使得中国知识在19 世纪前中期的实用知识传播热潮与现代汉学建立的时代大潮中更具传播力。

二、西式印刷与中文活字:中国知识跨文化生产及迁移的技术支撑

19世纪初,以现代意义上的报刊为形态载体的知识传播,建立在金属活字印刷术以及现代印刷机构的基础上。谷腾堡于15 世纪发明金属活字印刷术,标志着印刷品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随后,世界第一批近代报刊在16、17 世纪发轫于欧洲。书籍、报刊等机械印刷品极大改变了全球知识的创造与传播方式,广泛参与并推进了跨文明的知识迁移工程。17 世纪后期,路易十四派出“国王数学家”来华,耶稣会士将中文印本或抄本书籍带回欧洲,欧洲社会对中文典籍、汉字释读及其印刷生产方法的讨论热情高涨,部分早期汉学著作中已经出现汉字的身影。但是对于19 世纪之前的欧洲来说,印刷汉字的技术难度非常高,因此只有少量汉字出现在文献中。[11](p1-72)

17—18世纪,欧洲汉学著作中的汉字印刷方式主要有以下两种:第一,在整块金属板上刻制汉字,如比利时耶稣会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的《中国哲学家孔子》一书里孔子图像中的汉字,[12]法国汉学家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1743)的《中华帝国全志》里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和徐光启等人图像中的汉字;[13]第二,使用较少数量的单个木刻活字,如德国博学家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1602—1680)在《中国图说》中介绍中国文字时使用的汉字,[14]法国耶稣会士钱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在《中国杂纂》中介绍中国文字时使用的汉字。[15]这一时期,欧洲的汉字印刷存在很多问题,例如可印刷的汉字数量稀少,又如在排版时难以避免汉字与拉丁字母大小失序或不能一一对应的问题,阻碍了中国知识向欧洲社会的传播。

19 世纪初,上述情况得到改善,新教传教士将西方印刷机带入中国,并与欧洲铸字工匠一并尝试开发适于印刷汉字的金属字模,使得汉字逐渐适应了西方印刷媒介。19世纪前中期西方传教士、商贸公司也在亚洲设立了印刷所,一方面将金属活字印刷术传入亚洲,另一方面也促进了中国传统印刷技术与西方印刷技术的交流与融汇。《中国丛报》广州印刷所的建立,本身便是19 世纪来华西人在改良印刷技术、推进跨语际的中国知识生产事务中的努力尝试。评估广州印刷所的物质技术基础,需要细察其西式印刷机、中西文字模等的来源和实用效果问题。

广州印刷所的建立,缘起于裨治文、马礼逊关于在传教站建立一家现代印刷所的请求和奥立芬的慷慨响应。美国汉学家芮哲非认为,“这家出版社不以营利为目的,并初具现代特征”。[16](p49)截至1834 年,广州印刷所至少有两台凸版印刷机、一台石印机。最早抵达广州的是奥立芬捐赠的印刷机,“在他的建议下于1832 年送来了一整套印刷设备(用一位去世的牧师布鲁恩的名字命名)”。[17](p32)第二台凸版印刷机是一台英式阿尔比恩印刷机,由于葡萄牙当局封锁了澳门的阿尔比恩印刷所,故被运至广州,由卫三畏负责操作。[18](p43)除了上述凸版印刷机,广州印刷所也拥有平版印刷机,1832 年10月,美国海外传教会运到广州一部石印机。[19](p104)这三台西式印刷机提供了创办在华英文报刊的物质技术条件。在中西文字模方面,广州印刷所首先具备的是英文金属活字字模,“铅字模板直到1832 年4 月才由‘罗马号’运到”;[7](p74)而中文活字字模则主要继承了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的字模产品,裨治文曾表示,“马礼逊父子的帮助以及获准使用属于东印度公司的一副中文铅字都使他的事业充满了成功的希望”。[17](p22)这副中文铅字很有可能是印工汤姆斯在东印度公司要求下,为印刷马礼逊的《华英字典》而研制的中文铅合金活字。广州印刷所的凸版印刷机、平版印刷机以及完备的中西文金属活字,为《中国丛报》逐步摸索能合理排布汉字与拉丁字母的版面呈现方式提供了物质技术基础,为印刷各类全面、明晰呈现中国文字与图画材料等不同版式的文本创造了可能。

在凸版印刷技术应用方面,《中国丛报》逐步实现了中西文、中文及其拼音互释,能够更详细、更确切地呈现官方文件、典籍文章以及具体地名、人名、历史纪年等专门知识。例如,1841年第10卷第3期《中国丛报》详细介绍了甲子纪年法和中国朝代,并在《中国历史纪年表》中以拉丁字母对天干、地支的拼音进行标注,同时用英文对与各纪年相关的历史事件、地名等进行了解释;[20](p121-159)1844 年第13 卷第9 期《中国丛报》竖版排印了中文版《中英五口通商章程》,并以平行排版的方式用英文对应解释了中文的含义;[21](p449-466)1846年第15卷第5期《中国丛报》刊载了《议定五口进出口货物完税则例》,以英汉文字并列互释的方式,详细列举出通商口岸进出口货物的具体物品名单;[22](p262-273)第15卷第11期《中国丛报》刊印了当年南海县发布的禁令,并用英文进行了对应翻译。[23](p561-565)《中国丛报》还使用平版印刷技术印制了大量中国地图、景观、典籍中的动物图像、地方告示等资料。如1833年第2卷第4期《中国丛报》刊载了广州及其郊区地图;[24](p160)1845年第14卷第6期《中国丛报》刊载了香港地图;[25](p292)1838—1839 年第7 卷《中国丛报》刊发了“生物观察”系列文章,配有《尔雅》《本草纲目》等中国典籍中的动物图像。[26](p138)

从物质史角度分析,在广州印刷所的物质技术支持下,《中国丛报》不仅得以在正文中插入大量表格、图片、地图,而且解决了汉字与拉丁字母对应编排的难题,提升了刊物的整体美观度。《中国丛报》的具体实践,使汉字逐渐适应了西方媒体,推动了欧美出版事业的多元发展,为中国知识在海外的进一步传播,为东西方文化在更高程度上的交流融通,打下了坚实物质基础。同时,《中国丛报》一直不间断地关注、报道有关中文活字印刷技术的情况。相关文章主要聚焦以下三类主题:一是对木版雕刻法(Xylography)、平版雕刻法(Lithography)和活字印刷技术(Typography)三种汉字印刷方法优劣的讨论分析;[27](p246)二是介绍世界各地中文金属活字研制的进展;[28](p414-422)[29](p528-533)三是报道在华的欧洲印刷所情况。[18](p43-44)可以说,《中国丛报》见证并参与了西式印刷技术传入中国的具体过程。

三、报刊媒介与传播网络:中国知识国际传播与公共媒介的互联互惠

技术决定着知识载体的形态,也形塑了知识共享空间的范围和信息的创造、传播路径。受技术发展水平与文明交流程度等因素影响,中国知识的海外传播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形态。13—14世纪,柏朗嘉宾(Giovanni da Pian del Carpine,约1182—1252)等人有关东方传教、探险的游记主要以手抄本的形式传播;15—17 世纪,皮雷斯(Tomé Pires,约1468—1540)、伯来拉(Galiote Periera)、克路士(Gaspar da Cruz,1520—1570)等葡萄牙水手、传教士介绍明代中国的文字则以抄本和印刷书籍为载体;16—18世纪中期的来华耶稣会士在通信和著作中向欧洲社会介绍了大量有关中国典籍、历史语言、自然物产、社会生活等方面的知识。18 世纪末19 世纪初,西方社会报道中国知识的媒介再次发生转变,在约翰·米勒斯(John Meares,1756—1809)的《1788 年和1789 年从中国到美国西北海岸的航行》(Voyages made in the years 1788 and 1789,from China to the north west coast of America,1790)、斯当东(George Leonard Staunton,1737—1801)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1797)等出版物出现的同时,期刊作为特殊印刷类型的传播媒介在机械复制时代迅速发展。《中国丛报》等全面报道中国知识的海外汉学期刊的出现,正是上述历史潮流进一步发展的结果。

知识的传播网络也与社会发展状况密切相关。17、18世纪,与中国有关的知识主要在传教士、自然哲学通讯员、外交官、跨国商人等构成的全球通信网络中扩散,这时的早期汉学著作也主要在欧洲出版发行,中国知识的接受对象主要集中于特殊职业群体及中上层人士中,数量较为有限。19世纪前中期,随着西方各国识字率的提升以及报刊、出版社等媒介及相应组织机构的出现,中国知识的传播网络与传播空间大为拓展。这一拓展在《中国丛报》的发行工作中有具体体现。

《中国丛报》的发行和传播网络,主要由在华西人社区网络、跨国信息交流网络、全球传教网络等构成。首先是以满足信息共享、舆论平衡需求为目的的在华西人社区网络。19世纪初,广州是中国唯一开放给英美等国商人的贸易口岸。《中国丛报》的创办满足了来华外商交流共享信息、协调平衡广州西人社区舆论氛围的实际需要,故其首要传播网络依附于广州的外侨团体。其次是以向公共组织、机构捐赠为主要方式的跨国信息交流网络,“《中国丛报》向英美两国各出版社和教育机构提供了大量的赠刊”。[7](p109)再次是范围辐射全球的传教网络。可以说,经由英美商贸群体、公共捐赠、传教网络等媒介,《中国丛报》形成了全球性的传播网络,这在以下事实中可窥见一斑。《中国丛报》1836 年第5 卷第4期的一篇文章提供了前四卷订户地理分布与订阅数据的确切信息:中国(200 册),马尼拉(15 册),新加坡(18 册),马六甲(6 册),槟榔屿(6 册),巴达维亚(21 册),暹罗(4 册),缅甸(3 册),孟加拉、尼泊尔、阿萨姆(7 册),锡兰(2 册),孟买(11 册)(以上为亚洲);桑维奇群岛(今夏威夷群岛,13 册)、美国(154 册)(以上为北美洲);汉堡(5 册)、英国(40 册)(以上为欧洲);悉尼、新南威尔士(6 册)(以上为大洋洲);好望角、南非(4 册)(以上为非洲)。[30](p160)其发行范围已十分广泛,涉及5 个大洲、17 个国家和地区。发行量过百册的国家是最大发行地——中国和刊物创办人的母国——美国,英国的发行量也相对较高,其他发行地主要是英美两国在世界范围内开展传教和商业活动的主要地区。

基于全球传播网络,“一时间,《中国丛报》成为英美两国关于中国的最有价值、最可靠的信息来源”,[3](p109)其在英语世界的媒介影响力日渐提升。伊丽莎白·马尔科姆曾列举了多份参考或转载过《中国丛报》的重要英美刊物,包括《北美评论》(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1815—1940)、《布莱克伍德爱丁堡杂志》(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1817—1980)、《威斯敏斯特评论》(The Westminster Review,1824—1914)、《每季评论》(The Quarterly Review,1809—1967)等。[31](p165-178)同时,《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32](p120-158)《孟加拉亚洲学会会刊》[33](p192-194)等代表性东方学刊物也转载了《中国丛报》所刊的中国知识。基于19 世纪期刊之间的紧密联系和它们在国际上的广泛流通,包括《中国丛报》在内的海外汉学期刊又与其他刊物共同构成了“19 世纪社会重要的网络”,[34](p93-104)这一期刊网络也加速了来华西人所报道的中国知识的海内外传播。

作为首份在华连续发行的以介绍中国知识为主的综合性英文期刊,《中国丛报》的部分内容也影响了中国知识分子。例如,为收集情报、了解西方动向,在鸦片战争之前,林则徐组织了对广州、澳门等地英文报刊的翻译工作,并将翻译、改编后的文章结集成册,称之为《澳门新闻纸》。后魏源将《澳门新闻纸》再编成《澳门月报》,收入其所编纂的《海国图志》一书。林则徐、魏源所编译的英文知识中,便包括《中国丛报》中关于茶树与茶叶、英国遣使来华、英人在白河的行动纪实等内容。不过由于上述被摘译的内容是首先被《广州新闻报》(The Canton Press,1835—1844)转载,后由林则徐的译者自《广州新闻报》选译出的,故林则徐并未直接接触过《中国丛报》,[35](p3-50)但也可见《中国丛报》在当时西人社区的风行程度,以及对中国知识群体的间接影响。

从物质史、传播史等视域分析,《中国丛报》所联通的全球传播网络,是由传教事业、商贸事务、学会组织、印刷媒介、交通、通信等多重因素构成的全球信息传播网络。通过被19 世纪流行全球的其他重要英语刊物转载,期刊网络又将分散的印刷媒介、通信系统联结起来,联络了遍布全球的对中国知识感兴趣的人士,推进了有关中国知识的跨文化传播。同时,19 世纪前中期英美汉学家围绕《中国丛报》所建构的有关中国的专业性汉学知识,在印刷媒介所连接的公共知识空间得到进一步普及,其对英语世界、晚清经世派知识分子均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媒介影响力。

结语

要理解19 世纪前中期海外汉学期刊对中外文明互动、跨国知识迁移等历史的影响,仅对文本进行释读是不够的,还需考察海外汉学期刊生产、传播中国知识的实践。只有将知识生产、迁移的物质证据与文本分析结合起来,才能系统解释中外文明互动的连续性与变迁性。海外汉学期刊需被视作一种物质存在,以及一种中国知识生产、迁移的系统性实践工程。也即要以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从物质角度切入,并融通报刊史、印刷史、传播史、知识史等领域的理论方法,对《中国丛报》等19 世纪前中期的海外汉学期刊所生成的中国知识的纸媒传播形态、信息复制技术、公共互联空间进行分层讨论。

为此,需追溯期刊文本的物理形式、基于特定印刷技术(如铸造跨文字体系的金属字符)的文化生产,以及作为全球知识传播体系一部分的期刊、传教等事务交织构成的知识迁移网络,在此基础上讨论19 世纪前中期海外汉学期刊在中外知识交流史上的意义。首先,文本的物理形式影响了读者对海外汉学期刊的阅读、理解与使用。《中国丛报》等海外汉学期刊探索出了“ART.+序号”的综合性文本排列范式,重建了读者对有关中国的实用知识的阅读兴趣和习惯,以更为务实全面的方式加深了早期美英社会对中国的了解。其次,印刷技术的革新也在不断改变文明表征、知识迁移的方式。《中国丛报》编辑人员创办广州印刷所,尝试在英语期刊印刷中灵活使用中文金属活字,推动了非拉丁文字符印刷难题的解决,他们还持续关注中西印刷技术的具体实践以及中文金属活字印刷技术的研发,推动了中国知识的跨文化流动,并为不同文明体系之间的直接沟通提供了便利。再次,报刊媒介在物质层面(信息复制、关联、迁移的方式路径等)所体现的网络结构对知识传播的巨大推进作用也需要被关注。19 世纪,期刊在国际上的广泛流通,使得海外汉学期刊所报道的中国知识在跨国期刊网络中被广泛转载、再聚合,不仅推进了中国知识的跨越地域流动,也极大扩展了中国知识的接受群体。《中国丛报》等海外汉学期刊逐渐成为19 世纪前中期西方人了解中国的颇具权威性和时效性的信息宝库,尤其成为早期美国社会认知中国的重要途径。

同时,也需以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辨析19 世纪前中期海外汉学期刊所报道、传播中国知识的客观性与意识形态性。一方面,就《中国丛报》的主要撰稿群体——马礼逊、裨治文、卫三畏、马儒翰等英美来华传教士、外交人员、博物学家来说,由于他们的写作实践大多基于原始文本和实地调研,因而对晚清社会的观察不乏洞见,并经由报刊媒介这一物质载体将大量相对客观的中国知识介绍到西方。另一方面,19 世纪前中期来华西人也有其自身局限性,他们对中国历史文化了解有限,在华生活经验亦不丰富,难以完全从文化生成的历史社会因素来理解中国,他们的知识报道中有时呈现出刻板印象,不免过于美化西方,受此影响,在鸦片战争爆发前后,《中国丛报》对鸦片贸易、中外关系等时政信息展开了立场不断变化的报道。此外,《中国丛报》刊载的中国知识,经由印刷技术的标准化、大规模复制成为西方列强探查中国情报的重要途径。研究者需在批判殖民扩张主义和压制性知识权力的同时,深刻认识全球化进程与现代化进程的复杂性,积极消化吸收历史上海外汉学国际传播机制中的知识资源、话语资源与方法论资源,为进一步推进文明互鉴与中国文化知识的国际传播力建设汲取多方面智慧和力量。

猜你喜欢

丛报汉学世纪
世纪赞歌
论《中国丛报》的历史及其文化价值
杨联陞《汉学书评》出版
汉学方法论值得关注
《国际汉学》增刊征稿启事
20世纪50年代的春节都忙啥
1999,世纪大阅兵
My School Life
Abstracts of Major Articles
当“汉学”被缀以“主义”:汉学主义笔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