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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出路:罗素关于中国走苏俄道路的论说演变

2023-03-13彭姗姗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苏俄罗素共产主义

彭姗姗

罗素(Bertrand Russell)访华(1920 年10 月12日至1921 年7 月11 日)前,中国出路问题是知识界关注的焦点。大体而言,中国面临着三种选择。一种是文化教育改革加议会民主政治的道路,或可称之为美国道路。在胡适和黄炎培、蒋梦麟、郭秉文等江苏省教育会诸公的精心筹划和热情推动之下,杜威在1919 年5 月至1920 年6 月的讲演中反复阐述了这种民主、科学与新教育的主张,从而掀起了一股具有全国性影响的杜威热潮。另外两种均是社会主义道路。随着十月革命影响的扩大、加拉罕宣言传到中国以及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传播,大批青年学生的关注焦点从教育转向了社会问题和社会改造,这一转折大概发生在1920 年夏。[1](p47)这年夏天,由于阅读了《共产党宣言》等中文共产主义书籍而建立起马克思主义信仰的青年人中,就有后来的革命领袖毛泽东。①毛泽东的自述,参见[美]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146—147 页。经考证,陈望道翻译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共产党宣言》出版于1920 年8 月初(参见陈红娟:《版本源流与底本甄别:陈望道〈共产党宣言〉文本考辨》,载《中共党史研究》2016 年第3 期),因此,毛泽东所读未必是陈望道的全译本,也可能是邓中夏等油印的刘仁静译本(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一)》,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页)。在此背景下,梁启超系的骨干成员张东荪、张君劢明确提出中国应走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道路,而不是走苏俄布尔什维克的道路。[2](p1-18)陈独秀、毛泽东等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则坚决主张中国应效仿苏俄。二张和陈独秀都赞成实行社会主义,不过前者主张德国式的社会主义,而后者主张苏俄式的社会主义。罗素应梁启超一系邀请访华,正值中国公众在选择美国道路、德国道路还是苏俄道路之间徘徊不定之际。故此,国人热切期盼着罗素的答案。

不管是主张德国式社会主义的人,还是主张苏俄式社会主义的人,都将罗素视为同道;胡适等则对罗素访华颇怀戒心。一战期间,罗素已从自由主义转向社会主义,坚信社会改良的唯一办法是彻底改造社会的经济制度。[3](p681)他关于社会主义和社会改造的著作被译成中文,大受欢迎。①如[英]罗素:《政治理想》,刘衡如、吴蔚人合译,中华书局1920年6月版;[英]罗素:《社会改造原理》,余家菊译,晨报社1920年10月版;[英]罗素:《到自由之路》,李季、黄凌霜、雁冰合译,新青年社1920年11月版。在张东荪等看来,罗素是“社会改造的发明家”,[4](p12)他所主张的“自治的社会主义”[4](p21)在“近代的改造运动中”“最妥善”[4](p22)。与张东荪等的认知略有差异,激进青年们视罗素为“激进思想的伟大英雄”。[5]罗素刚抵华时,学生代表便致信请求他纠正杜威学说,请他传授“关于社会革命哲学的知识”。[6](p208)另一方面,胡适正试图与马克思主义等社会思潮竞争,引领一种自由主义的思想文化路向,学生的激进倾向自然会令他忧心忡忡,格外敏感。[7](p138-152)因而,他对于梁启超一系邀请罗素怀有戒心,将之视为“我们在北京也时时刻刻在敌人包围之中”的一个证据。[8](p87-88)

于是,罗素原本以为自己是被请来讲哲学的,却不得不就中国应否走苏俄道路问题多次发表讲演。然而,他关于此问题的见解前后不一,自相矛盾。访华之初,他反对中国效仿苏俄;在临别演说中,却又明确建议中国走苏俄道路。这相当于罗素从赞同梁启超一系突然转向了赞同陈独秀、毛泽东等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由于在华讲演因病中辍,罗素未能详尽阐述其思想演变脉络,其态度陡转,令国人不知所以。更令人困惑的是,在随后出版的《中国问题》(The Problem of China,1922)中,罗素似又不再主张中国走苏俄道路,而是寄希望于中国走宪政道路。[9](p243)

应如何理解罗素对于中国自相矛盾的建议呢?其传记作者瑞·蒙克(Ray Monk)指出,49岁时(1921年)的罗素是一位从逻辑和数学领域逐渐滑落到社会和政治领域的“堕落天使”,[10](p3)其生活重心从纯粹的哲学研究日趋转向依靠讲演和著述赚钱以维持其家庭生活;因而,他这段时期的许多讲演和著述需要“卖个高价钱”,[10](p35)不过是将灵光一现的想法讲出来,似乎根本不在乎逻辑上的一致性。讲演本身的压力和现实的经济需要的确可能迫使罗素匆匆发表了一些不甚成熟和缜密的见解,但出于以下三个因素,罗素这段时期关于中国的相关思考和论述仍值得严肃对待。其一,与其他临时性的话题不同,中国问题在罗素此一时期的思想中占有独特地位。在罗素看来,中国问题实质上是文明本身的存亡问题,而这不仅是一战后英国思想界占据主导地位的话题,更是罗素萦绕于心、有过长期深入思索的话题。[10](p32)[11](p43-51)其二,罗素的在华讲演仍不乏学术性,而非像他1923年的美国巡回讲演(4月1日至5 月底)那样基本是商业性质的;中国公众更像是一群虚心求教的学生或朋友,而不是付费来听名人讲演的消费者。[10](p39-45)这自然会令罗素更慎重、更具同情心地思考中国问题。其三,罗素的讨论涉及中国之出路这一大问题,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影响颇大。他的相关言论在当时就激发出了一场关于社会主义的争论,其余音遗响至今仍不绝。②最新的讨论,参见童世骏:《“中国向何处去?”——〈新民主主义论〉与〈中国问题〉的相互解读》,载《哲学分析》2023年第3期。

罗素关于中国应否走苏俄道路的论说,前人已有所论述,但多结合社会主义论战,分析罗素建议中国走苏俄道路的内涵及影响,相对忽视罗素在此问题上的观念转变。③较为集中的探讨,参见冯崇义:《罗素与中国:西方思想在中国的一次经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年版,第164—179 页;马丽雅:《中国道路的西方视角——20 世纪西方思想家的中国观研究》,学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182—208页。此外,前人多局限于关注罗素在华言论,未能结合《中国问题》深入分析,更未论及罗素在《工业文明之前景》(The Prospects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1923)中的持续思考。若将后者纳入视野,就能清晰看到,罗素的思想转变,在毛泽东等新民学会会员的相关思考中存在着类似的对应线索。本文结合国内局势的演变,综合评述罗素关于中国走苏俄道路的论说演变,尝试探讨其内在逻辑,并分析其与毛泽东等人相关思考的相通性。

一、初步观察:中国当缓行共产主义

1920 年10 月12 日上 午9 时,罗素抵达 上海。在上海、杭州和南京短暂盘桓后,他应邀溯长江至长沙讲演。随后乘火车北上,于10 月31 日抵达北京。罗素在北京度过了余下的访华岁月,中间只去保定讲演了一次。

10 月26 日下午至27 日下午,罗素在长沙发表了四次题为《布尔札维克①Bolshevik,今天一般译为布尔什维克,1920 年代有“布尔札维克”“布尔塞维克”“过激党”等多种译法。本文行文中写作布尔什维克,引文各依其旧。与世界政治》的讲演。[6](p194)[12][13][14][15]这是罗素首次对中国公众发表关于布尔什维克的讲演。罗素解题说,“布尔札维克主义”即共产主义。一战时,俄国革命的消息曾令罗素生出无限的热情和乐观。[3](p681)但访俄(1920 年5 月11 日至6 月16 日)的经历,打破了他对于共产主义的憧憬。他首次意识到,布尔什维克主义也是鼓吹工业化的“西化论”中的一种。[6](p164-166)瑞·蒙克总结罗素的顿悟说,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是工业文明的两种“孪生表现”,“只不过采用了不同的方式而已”。[3](p688)这样,罗素此前视社会主义为欧洲文明出路的信念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访俄后,罗素曾十分犹豫是否要将他对苏俄的真实观感写出来,因为说共产主义的坏话会令欧洲的反动派们大感快意。最终他认为,诚实地写下自己的看法与宇宙的群星更为和谐融洽,因而写出了《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践和理论》(The Practice and Theory of Bolshevism,1920)一书。但在来华的海船上,当同船的英国人请他谈谈苏俄时,罗素故意只讲了有利于苏俄政府的事情。[6](p191-192)而这一次在湖南讲演,罗素坦诚表明了自己并不十分赞成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态度,但承认资本主义已到末路,世界的未来取决于共产主义的发展。他又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具体分析了苏俄实践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失败”情形。罗素总结说,共产主义在五十年内没有实行的希望。总之,考虑到中国公众尤其是青年学生对于苏俄的热情,罗素非常委婉地描述了他对苏俄的不良印象,但谨慎地没有作出评价。罗素只是说:“布尔札维克对于世上很好么?这是一个问题;我也不敢怎样主张。”[12]虽然罗素宣称“布尔札维克主义”即共产主义,但从他对这两个词的使用来看,“布尔札维克主义”常特指苏俄所信仰及实践的共产主义,在某些语境下与理论上的共产主义有所区别。在罗素讲演的中文记录稿中,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似常常混用,这也符合时人的理解,因为多数人并不明了这二者的区别,下文将尽量说明不同语境下这些概念的具体含义。

毛泽东当时正在湖南领导民办自治运动,希望将谭延闿的官办自治舆论推动为一种实际的社会运动。[16](p66-68)他在现场听了罗素的讲演,并与同为新民学会会员的彭璜、易礼容进行了深入辩论。毛泽东概括说,罗素的讲演“主张共产主义,但反对劳农专政,谓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产阶级觉悟,可不至要妨碍自由,兴起战争,革命流血”。[17](p3-4)这个概括一语道破了罗素的言下之意。1921年1月1日至3日,毛泽东等召集长沙的新民学会会员在潮宗街文化书社举行新年大会,讨论学会的共同目的、实践方法及实施方案。多数会员赞成“以改造中国及世界”或“改造世界”为共同目的。毛泽东将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归纳为“社会政策(即社会改良主义)”、以议会为工具的社会民主主义、列宁的“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罗素的“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经表决,毛泽东等三分之二的会员主张布尔什维克主义,仅有一名会员赞成罗素的共产主义。[16](p74)

罗素关于布尔什维克的首次讲演与张东荪和张君劢效仿德国社会党的主张遥相呼应,似都认为中国应走和平的社会主义道路,而不是流血的布尔什维克道路。社会主义论战的引子就此埋下。

11月9日下午,罗素在讲学社欢迎会上致辞,认为中国不当急于实行社会主义,而当从教育尤其是平民教育入手,开发财源,等到人民智识增加了,才能实行社会主义,否则会像苏俄一样“失败”。[18][19](p1-4)显然,罗素此处说的社会主义指苏俄式的社会主义。次日,《晨报》刊出罗素的发言。这是罗素首次在中国舆论界正面亮出其缓行社会主义的主张。在此之前,罗素的主张要么是未曾明言的,像他在长沙的讲演那样;要么是通过第三人转达出来的,像张东荪的《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所披露的那样。[20]张东荪的这篇短文曾引起陈望道[21]、邵力子[22]等的驳斥,进而引发了社会主义论战。由于中国流行的罗素著作对社会主义和苏俄都多有褒扬,不少人很怀疑缓行社会主义是否真是罗素的主张。此前与梁启超一系还保持着合作关系的陈独秀给罗素写了一封公开信,①在商量迎接罗素一事时,梁启超明确告知张东荪,希望“由公及黄任之、陈仲甫、沈信卿联名致一电与赵及金(清华校长)最妙”。(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欧阳哲生整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84页)陈独秀也出席了10月13日上海大东旅社为罗素举办的欢迎晚宴。主张用社会主义发展教育及工业,并不客气地质疑罗素,请他澄清意见,以防“贻误中国人”,并免得进步的中国人对他失望。[23](p8)

就目前所见,罗素似乎并未回应陈独秀的这封公开信。但他发表了一次讲演,来褒扬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理想和目的。这就是11月19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所讲的《布尔塞维克底思想》。罗素赞扬布尔什维克主义能够打破经济制度上的不公,由此造成的经济平等会促进知识的交换、同情的发展、人际关系的简化以及男女的平等。罗素总结说,苏俄现在实行这种主义虽因各种原因而不能令人满意,但希望各文明都能来试验这种新主义。[24](p109-113)就罗素而言,对于某一种思想,不全盘肯定或否定,而是实事求是分析其优长和缺陷,不过是最习以为常的一种思考方式;但对汲汲于社会改造方法的中国公众来说,却有些无所适从。

实际上,在对中国的社会状况有所调查研究之前,罗素并不敢对中国的改造方针轻下论断。[25](p12)直到12月10日,罗素在中国社会政治学会演讲《未开发国之工业》,才深入阐述了他关于中国这类未开发国发展工业的想法。首先,他将未开发国分为人民殆不存在之国、野蛮人之国和工业未发达的文明国三类。针对工业未发达的文明国,又以印度、日本、苏俄为例,提出两对发展工业的选择:一是由国民自己开发,或由外国资本开发;二是为资本主义的,或为社会主义的。他论述说,迫于工业先进国的压力,像中、俄这样的未开发国也不得不发展工业。由此,可以讨论第一对选择:如果借外国资本发展工业,大概不能免于受外国压制;而自行发展工业,为免外人干涉,不得不像日本那样发展武力,难免陷入军国主义。无论走哪条路,都会深受外国影响,因而,中国将来工业的发展趋向,与日美俄三国的影响关系极大。在第二对选择中,采用社会主义,可以免除资本主义时期的祸患。虽然苏俄式的共产主义定会与国家主义结合,成为国家的共产主义,但较之资本主义仍更利于使贸易及原料渐渐归于国际管理之下,从而停止战争。因而,就苏俄而言,共产主义是发展工业的最佳方法。但苏俄的方法不适用于中国,因为中国能力远不如俄,如果采用共产主义,会引起全世界仇视,中国必不能抗;而苏俄本身也不够强大,不足以赖。故而,罗素建议中国人借助英美力量,以资本主义方式发展工业,并逐渐将工业收归国人所有,将来再考虑实行共产主义。[26](p7-18)

罗素的主张似乎未能说服青年学生们。1921年1 月2 日晚,由北大学生组织的罗素学术研究会在石达子庙开会,再次与罗素讨论“中国现时合宜采用共产主义与否”问题。所谓“共产主义”,仍指苏俄式的共产主义。罗素重申,共产主义陈义甚高,可以作为根本理想,但就现在中国的情形而言,采用或不采用共产主义都有其理由。不采用的理由有二:从军事上看,中国无力与各国相抗,因而,不能行共产主义以免招致各国反对;从经济上看,中国是农业国,不宜行共产主义。采用共产主义的理由是:中国如今内外交困,唯有俄主正义,因而,不如联俄行共产主义,以谋求独立。罗素总结说,中国行共产主义的时机尚不成熟,可待日美或日俄宣战时再趁机改革。[27]可见,罗素仍然坚持中国不宜效仿苏俄。

1920 年底和1921 年初的这两次讲演是罗素试图深入分析社会改造问题的预热。1921 年2 至3月,罗素在教育部会场讲《社会结构学》(Science of Social Structure),②该讲演的中文记录稿有两个版本,一个由伏庐笔记,发表于《晨报》《民国日报觉悟》《罗素月刊》《教育公报》等;另一个由廷谦笔记,发表于《北京大学日报》。这才是他应讲学社的邀请作关于社会改造的正式讲演。可惜这一系列讲演因罗素生病而中辍,只讲到原理部分,未能谈及中国问题。但罗素在讲演开头表明自己对于社会问题的态度,自称为共产主义者,但强调若按照马克思的主张,共产主义制度必与工业制度相辅相成。这或者可算是一种隐微的辩解,罗素不主张中国现在实行共产主义,对于苏俄布尔什维克的实践也多有批评,主要是因为中国工业不发达,不能行共产主义;而苏俄工业“失败”,故所行的共产主义也多有缺陷;但这不影响他自认为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赞赏共产主义的理想和主张。在此,罗素实际上隐晦地区别了理论上的共产主义和苏俄所实践的共产主义。

总之,罗素反对中国效仿苏俄,起初主要是因为反感苏俄的共产主义实践,后来则是认为中国的内外条件不允许中国实行共产主义。

二、临别赠言:中国走苏俄道路最为合宜

1921 年3 月14 日,罗素到保定讲演,随即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三个多月。病愈之后,因女友朵拉已怀孕,急于回英国分娩,故罗素决定尽快回国。[6](p200-201,203)在离华之前,讲学社请其最后讲演一次,罗素本人也想在中国发表一次更切实际的讲演。于是,7 月6 日,罗素在教育部会场讲演《中国到自由之路》,阐述他对于中国改革的建议。

罗素首先指出,中国有着完全独立于欧洲的悠久文化,其社会道德基础也完全不同于基督教社会,因而,欧洲人不易真正了解中国,有心改革的中国人最好自己去寻找方法,而不要过于依赖外人的知识。凭借着与中国人交往的经验,以及几个月来对中国情形的观察,罗素认为,有两件事是非常明白的,即既不应全盘采用欧洲文化,也不能完全承袭中国传统。故而,不可为免于当下的无政府状态而去复辟帝制,必须要普及科学的新式教育。而要普及新教育,必须要由政府来提倡,还需要有经费,这就又回到了政治经济的问题。换句话说,政治经济问题是基础。罗素强调,发展工业对中国来说是避免不了的,但前美国公使提议的国际共同管理并不是发展工业的好办法,因为中国不够强大,不能摒除外国资本家在国际共管名义下攫取中国财源,而要抵抗外国的侵略和吞并,必须加紧提倡爱国心。国人普遍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发展工业的同时,如何免除资本主义的流毒呢。罗素认为,直接从经济问题入手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一定要先解决政治问题。而要进行这种政治改革,就需要一万具有公共精神的彻底的人,去走苏俄的道路。更确切地说,最好是经过苏俄共产党式的专政阶段,以国家社会主义的方式去发展工业、普及教育。要保证这条社会主义的道路能成为通向自由之路,而不会堕回到贫富不均的资本主义老路上,就要求专政的人和管理产业的人有品德、爱自由、爱民主,所以道德的要素和经济的要素一样重要。工业和经济是达到善好生活的一种手段,中国人的生活本就富有艺术意味,故而,如果中国能成功地在工业发达后享受文明生活,就将引领整个世界。

这篇临别讲演在1921 年出现了三种中文记录稿,分别是《东方杂志》[28](p122-126)《觉悟》[29]刊载的无名人士的记录稿,《罗素月刊》刊载的瞿世英记录稿[30](p1-11)和刊载于《哲学》的傅铜中文译稿[31](p357-368)。①前段关于讲演内容的论述综合了四个版本的内容。罗素的英文原稿也发表了。②胡适1921年7月7日日记中存有此演讲(China's Road to Freedom:Bertrand Russell's Farewell Address in China)的剪报。参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3册)》,联经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186页。对比英文原稿可知,傅铜的译稿较为忠实,《东方杂志》和《觉悟》的记录稿亦较完整,二者区别只在于后者按照英文原稿的格式加上了小标题,文脉更清晰;瞿世英的记录稿则只记录了罗素讲演大意。但所有中文稿都清楚记录了罗素关于效仿俄共专政的建议,分别是:“最好经过俄国共产党专政的阶级”;[28](p125)[29]“只有采用俄国共产党的方法为最合宜”;[30](p9)“中国须经过一阶级焉,与俄共产党之专政相仿。盖惟如是,方可施行人民所必需的教育,方可发达实业,不用资本制度也”。[31](p114)罗素的英文原稿为:“You will have to pass through a stage analogous to that of the dictatorship of the communist party in Russia,because it is only by some means that the necessary education of the people cna③原文如此,应为can。be carried through,and the non-capitalistic development of industry effected.”[32](p179-180)可见,罗素临别前确实建议中国走苏俄道路。

胡适留美时曾十分欣赏罗素的反战思想。[33](p42-43,366)虽然对于梁启超等邀请罗素访华抱有戒心,但胡适也参与了接待,对罗素颇为友好。[33](p742)[32](p34,108,152-153)然而,罗素的临别建议令胡适很是反感。7月16日,他在津浦线车上作诗说:

他自己不要国家,

但他劝我们须要爱国;

他自己不信政府,

但他要我们行国家社会主义。

他看中了一条到自由之路,

但他另给我们找一条路:

这条路他自己并不赞成,

但他说我们还不配到他的路上去。

他说救中国只须一万个好人,

但一两“打”也可以将就了。——

我们要敬告他:

这种迷梦,我们早已做够了![34](p261)

这首诗准确地抓住了罗素思想中的“矛盾”,反讽意味十足。胡适意识到,临别讲演为中国建议的道路是罗素本人并不欣赏的。

与梁启超一系关系密切的杨端六对此却深感佩服,称赞罗素为“不让于孔子”的“时中之哲”。[35](p7)他评论说,罗素主张以苏俄式的方法对付现在的问题,“可见基尔特社会主义,罗素先生只为英国说法,而不为中国立词”。[35](p8)他认为,罗素称中国几年内不可能实现西方式的民主,也符合民主发展的历史实际,从欧洲历史来看,民主并非原因,而只是一种结果。19世纪以前,欧洲政治运动的目标是削除君主权限,建立不完全的选举制度——代议制,随着教育的日益普及,普选运动才逐渐开展起来。他赞同罗素以少数彻底的人去改造政府的主张。因为社会活动的中心在于少数青年志士,群众只是追随这少数人,少数人的道德与能力为一般群众所钦仰,才能形成社会活动的中心,进而开展政治活动。至于罗素建议要效法劳农专政的苏俄,杨端六似乎也并不排斥。他以湖南省的宪法审查为例,说委员会所拟宪法草案其实大体可用,但审查员迟迟不予通过,看似拥护民权,排除专制,实则为小愤而废大计。可见,审查会人数过多,不利于办大事。[35](p7-9)

一直奉罗素为导师的张东荪却深感失望。他断言罗素“对于中国情形毫无所得”,[36](p98)因为他的临别建议“有许多地方和他向来的主张相矛盾”;[36](p96-97)从主张“中国最好采用基尔特社会主义”转说“非采用劳农专政不可”,转变太过突然,令人“觉的罗素先生自己的思想还未确定”。[36](p97)傅铜驳斥张东荪说,罗素的主张并非前后矛盾,而自有其发展的逻辑,[36](p91-96)但傅铜似未阐述清楚这种发展逻辑。

与之前的讲演相比,罗素的主张的确有了很大转变。首先,罗素原本主张中国改革应从教育入手,但他现在意识到政治经济问题不解决,教育问题也无法解决。罗素在讲演中提及,名实相称的教育,在当前教职员罢课的政治状态中无法求得。[28](p124)[29][31](p110)[32](p173)显然,罗素此一转变与北京各校教职员的索薪运动有关。索薪运动自五四运动后已初露端倪,到1921年时达到高潮。1921年3月14日,北京大学暨专门师范各学校教职员因索要欠薪而全体罢课,因“五四”的经验,知晓组织的重要,于3 月18 日组织成立了北京国立专门以上各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议,由北大教授马叙伦担任主席。6 月3 日,马叙伦、联席会议代表、国立八校校长及各校学生会聚于教育部,要求教育次长马邻翼带见总统,行至新华门时遭军警毒打,马叙伦亦被击伤,造成震惊教育界的六三事件。至此,教育在政治腐败、经费欠缺的情况下无以维持已成为共识。[37]罗素赴保定讲演,恰好就发生在北京教职员全体罢课的3月14日。换句话说,索薪运动正好在罗素大病及休养期间发展至高潮。这成为罗素思考中国教育问题的一个新因素。罗素与赵元任显然讨论过教育问题。赵元任在1921 年9 月7 日致罗素的信中专门提及自罗素离华后,教育前景并无改善,且他本人作为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很可能还是领不到工资。[38]

其次,罗素从主张先发展工业、缓行社会主义转变为要求先解决政治问题。罗素的理由非常简洁明了。他举例说,假如现在中国的矿产都收归国有了,那矿产的收益一定会归于督军,而不是归于全体人民。“这是如太阳必到中天一样的明了。政治的改革必居各种经济的发展的前面。”[28](p125)[29]这是罗素对中国现实长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最后,罗素从认为中国不宜效仿苏俄转变为建议中国走苏俄道路,并且,不只是效仿其用国家社会主义的方法发展工业,也要效仿其施行共产党式的专政。这一转变看似突兀,其实不过是前两个转变的自然推论。由于教育改造和发展工业的路都走不通,所以必须先进行政治改革。罗素进一步论证说,由于中国国民知识程度有限,故而即使政治改革成功,也绝不可能在几年后就能形成西方式的民主,最好经过一个类似于共产党专政的阶段。而要普及现代教育,发展工业的同时不染资本主义的色彩,苏俄的方法也是唯一的出路。此外,据罗素的《社会结构学》讲演,在发展工业的最初阶段,因为要积累资本,人民必然感到贫穷,而一般人都不愿吃苦受穷,所以在工业初发展的阶段,无论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必然是经济上少数人压制多数人,政治上主权操于少数人之手。[39](p11-12)

毛泽东曾评论罗素长沙讲演的主张说,罗素的主张“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17](p6)他分析了四层原因,最首要的原因是罗素主张的要点是用教育的方法改良,但教育一要有钱、二要有人、三要有机关,而钱、人和机关现今都在资本家手中;教育之所以落到资本家手里,是因为资本家掌握了议会、政府、军队、警察、银行和工厂这些机关;因而,不取政权,无以握得教育权。①毛泽东分析的其他三层原因是:其二,从心理上和历史上看,不取得教育权,仅仅通过一二学校报馆让资本家逆其欲望冲动、改信共产主义是不可能的事;其三,当前无产者已经觉悟,有了共产和革命的要求,已不待以和平方法去达共产目的;其四,无政府主义一类主张若真的实现,必定造成死亡率减少而出生率增加,以至于人满为患,难以终局。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页。经过长期的考察思考后,罗素与青年毛泽东达成了一致,都认为政治改革优先,只有政治改革了,才可能发展工业、普及教育,进而发展民主。毛泽东对此有切身体会,他虽然在1920 年夏已转向马克思主义,但对社会改良仍抱某种期望,因而以和平请愿方式发起湖南民办自治运动。他与新民学会会员们联合长沙《大公报》,发表民办自治文件、发起集体签名、组织数万群众游行请愿,逼迫谭延闿接下请愿书。几个月声势浩大的合法斗争,却在湘军总司令赵恒惕动用警察厅的力量后一蹶不振,不了了之。毛泽东因此感慨:“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17](p4)他的传记作者评论说:“这是他从无情的实际生活中得出的结论。”[16](p71)毛泽东的结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罗素临别讲演突兀转变的真相:罗素已敏锐地洞察到,除了效仿苏俄,中国并没有其他路可走。但是,罗素所谓“类似于俄国共产党专政的阶段”(a stage analogous to that of the dictatorship of the communist party in Russia),[32](p179)具体是指什么呢?这场改革应该由谁来领导呢?

三、持续思考:罗素建议的两种实施方案

罗素在临别讲演中将中国改革的希望寄托在一万名坚毅不挠的人(ten thousand resolute men)身上,期待他们能够甘冒生命风险进行斗争,进而掌控政府、重塑制度、发展工业,摆脱西方资本主义的弊病。[32](p178)这一万坚毅不挠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根据罗素后来的著述,他所谓一万坚毅不挠的人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所谓“青年中国”(Young China)。罗素在1922年出版的《中国问题》中同样建议中国首先要谋求政治的独立,为此就必须:(1)建立一个有秩序的政府;(2)以国家社会主义或列宁所谓国家资本主义发展工业;(3)普及现代教育。罗素指出,建立有秩序的政府,最可能的办法是靠宪政主义者(the Constitutionalists)拥戴一位强势的将军为合法元首,条件是这位将军不能仅靠武力统治,而要保证能够依靠宪法统治,这就必须由进步人士组成一个纪律严明的社团(society)引导舆论、巩固宪法、监督执政者。这里的进步人士主要指“青年中国”,也就是在国内外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9](p243-245,70-71,77-78)②杜威访华时也曾对“青年中国”寄予厚望。杨端六大概是按这种含义来理解罗素临别讲演的。一万人的另一种含义是由“少数积极活跃的知识分子”(a few energetic intellectuals)领导的一小部分“有阶级觉悟的无产阶级”(classconscious proletarians),或者说“共产党人”(the communist party)。这是罗素在1923年出版的《工业文明之前景》(The Prospects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的第六章中论述中、俄这样的未发达国家发展社会主义问题时所阐述的。[40](p117,118)①这本书虽然是罗素及陪同其访华的朵拉合著,但书中的许多章节(包括第六章)最初是以罗素一个人的名义发表的,并且在关于社会主义的章节中朵拉的观点表现得并不明显。参见[英]瑞·蒙克:《罗素传:疯狂的幽灵1921—1970》,严忠志、欧阳亚丽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页注释。若按此理解,罗素的临别建议与毛泽东、蔡和森等的主张就相差无几了。

显然,罗素在相隔一年出版的两部著作中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案:第一种方案是组建英美式的立宪政府,在经济上实行国家社会主义;第二种方案是效仿苏俄,实行共产党专政,以国家社会主义发展工业。应该如何理解这两个方案的转变呢?

首先是1922 年出现的新因素。罗素提出宪政方案的背景是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在即,而宪政主义者们正在召集议会、起草宪法,试图结束军阀割据。[9](p242-243)所谓宪政主义者,指1922年初在上海筹组国是会议的一批人,主要发起人包括江苏省教育会代表黄炎培、沈恩孚和上海总商会会长聂云台等。1921 年10 月,全国商会联合会与全国教育联合会在沪举行联席会议,提议通电各省区各团体组织国是会议,得到广泛响应。1922 年3 月15 日,国是会议筹备会议决请各省区之省议会、省教育会、商会、农会、工会、银行公会、律师公会、报界联合会八种团体派代表与会,故称“中华民国八团体国是会议”。会议通电宣言“依据约法主权在民之规定,集议适当救国之办法,不为任何党派及军人所利用”。[41]罗素对此抱有同情和期望是很可理解的,但其遣词造句很有分寸地表明了心下的犹疑和不确定:“如果所有宪政主义者都能通过某项计划团结起来,那么他们就能左右公众舆论,而公众舆论在中国是非常强有力的。这样,或早或晚,他们或许能够(they may then be able,sooner or later)拥戴某位强势的将军为合法的元首。”[9](p243)不幸的是,发起国是会议的商、教人士与工会之间矛盾重重,难以团结一致,这又引发了舆论界的种种争论和诟病。罗素指出的两项前提条件都未达成,加之各地军阀的暗中阻挠,直奉战争结束后旧国会得以恢复,国是会议于6 月18 日草草结束,仅仅留下一部《国是宪草》。该宪草在宪法史上具有一定意义,但对于解决中国未来出路而言却属纸上谈兵。故而,罗素在《中国问题》付梓前于1922 年6 月21 日补写的“附录”中又对中国军阀割据的时局做了一番评述,重申中国的未来仍不确定。[9](p253-255)

然而,罗素仍在《中国问题》中保留了宪政方案。这是因为,一方面,宪政方案更符合该书的理论框架,更符合其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国度”(an artist nation)的中国的概括和描述。[9](p10)所谓“中国问题”,指一个艺术家的国度应如何在工业化的世界中生存下去。罗素用两种冲动理论来进行分析,他认为,人类的冲动分为占有性冲动(possessive impulse)和创造性冲动(creative impulse),前者表现为对衣食之类物质财产的占有,后者表现在科学、艺术和游戏等活动之中。好的社会制度就是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创造性冲动的制度。出于为自己筑造心灵家园的隐秘动机,罗素在《中国问题》中多多少少将复杂的中国简化和美化成了一个艺术家的国度,也就是最能发挥创造性冲动的国度,并将这样的中国视为文明赓续的希望。[11](p43-51)另一方面,虽然罗素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意识到内外交困的中国除了效仿苏俄,并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但他始终认为苏俄的制度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每个人的创造性冲动。换句话说,苏俄方案与《中国问题》的理论框架是相冲突的。反过来,宪政方案本身就是一个经过美化的方案。

1923 年,罗素又回到了苏俄②苏联已于1922年12月30日正式成立,但考虑到时人的语言习惯及行文叙述的方便,文中将苏俄和苏联统一表述为“苏俄”,特此说明。道路上来。《工业文明之前景》是在《社会结构学》系列讲演(五讲)的基础上写作的。③《社会结构学》的前四讲构成了《工业文明之前景》的前四章,仅有少量修改。《社会结构学》第五讲的主题在《工业文明之前景》第九章有讨论,有较大改动,但基本思路是一致的。在此书中,罗素对苏俄的看法似有所改观。他之前反感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一个直接原因,是目睹了苏俄的实践并未能减轻人民的苦难。但苏俄在1921 年开始实行新经济政策,不仅大力在城市发展工业,也鼓励在乡村进行小商品生产和发展地方工业,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人民生活。罗素在这部新著中大篇幅引用了列宁关于新经济政策的阐述,认为假如列宁的新方法能够成功使农民安居乐业,苏俄和中国就很有可能走出一条不同于欧美国家的发展道路,并最终在社会主义的基础上实现经济独立。[40](p119)罗素敏锐注意到,农民问题是苏俄和中国能否走出一条不同于欧美国家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关键。巧合的是,差不多同时,毛泽东在中共三大(1923 年6 月12 日至20 日)上也提出了农民运动问题。他根据在湖南组织工人运动的经验指出,湖南工人数量很少,国、共党员更少,但漫山遍野都是农民,因而农民问题对于革命来说是最重要的。但直到1925 年,毛泽东才真正投身于农民运动。[16](p111-112)中共三大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陈独秀也承认“国民运动”“不可漠视农民问题”,但不认为农民问题是最重要的。[42](p386)

对罗素来说,回到苏俄道路还有更深层的理论缘由。《工业文明之前景》超脱了中国视角来讨论类似问题:当今时代工业文明与人道(humanity)之间的斗争。罗素将占有性冲动和创造性冲动的对立扩展到了更多的二元项中,即每天四小时的工作及工作之余的闲暇、资本主义的机械论(mechanism)和以道教为代表的人文主义(humanism)、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对立。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都是工业化的产物,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由于工业发展受到商业主义和竞争的支配,由于私有财产制度的影响,工业本身成了社会的主人。在此,罗素深入分析了自由主义为何不再适用于现代世界。自由主义本质上是个人主义的,其基础是个人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所有权,而工业化所要求的集体劳动和合作使得个体劳动者无法再保持其独立性,在一个承认私有财产权的工业社会中,工人只能依赖占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生存,否则,工人便只能依赖他的工友群体打破私有财产权。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主义便应运而生了。因此,坚持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无法疗愈资本主义的痼疾。罗素选择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因是,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业才可以成为社会的仆人,人们才能享受四小时工作之外的闲暇,才能充分发挥创造性冲动,过上人文主义的生活。在罗素看来,社会主义意味着在经济层面由集体占有生产资料、由公共权力机构确定每种工作的报酬,在政治层面所有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平等地分享根本政治权力。罗素进而分析了两种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道路:一种是苏俄所探索的不发达国家通过国家社会主义(或列宁所谓“国家资本主义”)而非大规模的私人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另一种是更能完整实现其社会主义定义的道路,即工业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道路。资本主义在英、德、美等国的成功为向社会主义过渡创造了一切技术条件,与此同时,人们对社会主义的实际渴望却被削弱了。由于美国在世界局势中的主导地位,发达国家能否过渡到社会主义取决于美国未来的选择,取决于社会主义舆论在美国的传播。[40](p8,266-278,50,54-57,103-139)在新的分析框架中,中国同时处于两个层面:一方面,中国象征着道教和闲暇,因而在罗素的价值表中代表着最高标准;但另一方面,中国又被归为像苏俄一样的工业不发达国家,只可能实行苏俄式的国家社会主义,在两百年内都无法完整实现“社会主义”目标。[40](p273)显然,前一层面的中国就是《中国问题》中那个“艺术家的国度”,而后一层面的中国是现实层面的中国。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苏俄方案是罗素向现实中国所建议的方案。

1926年10月17日,胡适在英国拜访罗素,相谈两小时。罗素告诉胡适,“苏俄的Dictatorship 办法是最适用于俄国和中国的”,“这样的农业国家之中,若采用民治,必闹得稀糟,远不如Dictatorship 的法子”。①胡适评论说:“此言也有道理,未可全认为不忠恕。”参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4 册)》,联经出版社2004年版,第513页。[43](p513)可见,就现实中国而言,罗素最终还是更认可苏俄方案。

无论是经过美化的宪政方案,还是更加现实的苏俄方案,罗素都是以两种冲动理论作为标准来进行分析和评判的。然而,为何食物和衣服、四小时工作属于占有性冲动的表现,而科学、哲学、文学、美术、游戏就属于闲暇时光中创造性冲动的表现呢?食物和服装不是也可以发展成艺术吗?科学、哲学、文学、美术、游戏不是一样可能变成工作、可能沦为攫取名望和利益的工具吗?实际上,在罗素的这种归类背后,隐藏着自古希腊以来对脑和手的二元区分。这种二元区分在古典哲学中表现为两个存在领域的区分:一个对应于传统宗教中的、超自然的世界,在形而上学的描绘中变成了只有通过系统哲学训练才能领会的最高的和终极的实在世界;另一个是日常经验的、相对真实的现象世界。这两个存在领域在社会学上又对应着上层阶级和工匠及奴隶的区别、闲暇和劳动的分野:主人在闲暇中沉思最高实在,而工匠和奴隶靠着双手不停劳作。[44](p64-75)在罗素那里,这一分野表现为每天四小时的工作和工作之余的闲暇。与工作相比,闲暇占据着绝对的价值优先地位。罗素对于工业文明未来的期许,同样显示出脑相对于手的价值优越性。罗素认为,权力有着军事、经济和精神三种来源,而精神权力是其他两种权力的最终来源。因此,如果工业文明有机会过渡到社会主义,其希望在于社会主义舆论通过理性的宣传在美国赢得广泛认同;在于教师们能够摆脱国家和教会的钳制改变整个教育体制的理想,教育学生对于全人类的责任和对于自由生活的热爱。[40](p190,134-139,247-264)实际上,罗素自己也承认,这种看法过于理想化,算不上是解决世上问题的方案。[3](p705)从根本上说,正是由于相信脑相对于手的价值优先性,罗素对于工业文明的将来不抱信心,总是担忧文明即将毁灭——即使不毁灭于世界战争,也会毁灭于工业主义本身。他选择社会主义,与其说是选择了一条社会改造道路,不如说是选择了一种信仰。因为社会制度首先必须是一个人可以相信的信念。在资本主义令人们感到绝望时,“社会主义是唯一能让世界恢复幸福的信仰”。[40](p157)“如果社会主义没有其他的论据,仅凭它是现代人可以相信的一种创造性信仰这一事实,就足以使它成为世界的希望了。”[40](p158)

与罗素相反,杜威相信普通人也能在工业社会的日常工作中享有创造性的快乐。在杜威看来,手和脑是协调发展的。大脑这个思考的器官,实际上与腿、手、眼属于同一个实践机制,最初也是一个行为器官。[45](p103-104)杜威以哲学术语重新解释了马克思的经典论断: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和工作,不仅是生存所必需的,更是富于创造性的,因而是可憧憬和向往的。正因此,社会主义在马克思那里才既是一套社会改造学说,又是一种社会信仰。

余论

罗素关于中国走苏俄道路的论说几经演变,看似自相矛盾,实则有其内在发展逻辑。罗素思考的核心问题是工业文明的未来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中国问题以及中国未来的出路都被纳入其中来考虑。而罗素选择社会主义,是因为它更能发挥人的创造性冲动。如前所述,罗素所定义的社会主义,既与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分享着一系列共识,又在哲学根源上与后者存在根本区别。他关于中国论说的演变,主要受到两方面影响。其一是他对于现实的观察和思考。访俄的经历、在中国的考察、教职员索薪运动、中国的军阀割据、宪政主义者的国是会议以及列宁的新经济政策都在不同时间点构成了罗素思考中的新因素。其二是理论发展所带来的影响。在罗素对两种冲动理论的发展过程中,中国代表着艺术家的国度、闲暇和道教式的人文主义,在其价值表中处于较高地位;但同时,中国作为一个不发达国家,与发达国家相比,完整实现“社会主义”目标的希望更小,因而在其价值表中又处于较低位置。宪政方案是针对前一个中国设想的理想方案,苏俄方案则是对于后一个中国提出的现实方案。正是对中国的矛盾定位,使得罗素关于中国出路的思考彼此冲突,首尾乖互。由于两种冲动理论本身的局限,罗素无法解决工业文明之前景的问题。

在中国公众眼中,罗素并不仅仅是一位专业哲学家,更像列宁和威尔逊一样是某种新社会改造理想的代表。[46](p195-196)自罗素抵华开始,中国公众就一直企盼着罗素给出关于中国出路的具体建议。即使报纸刊载的只是罗素的只言片语,也能在知识圈内引起轩然大波,关于社会主义的论战即是明证。在精英知识圈之外,罗素的讲演引领了多少青年学生去思考和探索社会改造,可能是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从毛泽东及新民学会会员的讨论看来,的确存在着这样的事实。连赵元任也承认,罗素所讲的许多前提会导向“危险的”结论。[47]罗素本人从苏俄道路不适合中国到中国宜效仿苏俄的转变,展示了在当时中国的语境之下,从罗素起初主张的较为迂缓的教育改造或工业改造之路发展为苏俄式的革命是非常自然的转变和发展。毛泽东等新民学会会员其实也经历了类似的转变过程。罗素和毛泽东都深刻地领悟到,对于中国而言,苏俄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17](p4)

当然,也不宜高估罗素讲演的影响。这是因为,指望依靠某位哲学家就能提供解决国家难题的智慧,在现代社会中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罗素曾专门撰文论述向中国人阐述过这层意思。他说,孔子深信贤智之士与学问的重要,而中国千百年来的科举取士制度强化了这一信仰。故而,当今中国受教育的青年仍热忱地向美国或欧洲寻求智力上的指导,更确切地说,寻求能够解决国家困难的良谟善策。而西方人早已失去了对于贤智人物的信仰,因为组织的性质、国家的广大、商业经营及政治党派的发展都在削弱人们对于个人智慧的信仰。[48]更进一步说,现代社会是如此错综复杂、流动易变,以至于这种能够解决国家难题的智慧无法脱离有组织的人类实践而获得。反过来,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改变中国,正是因为这并不是一人智慧的结果,而是中国共产党整体智慧和实践的结果。如同罗素所暗示的,也如同毛泽东所逐渐意识到的,中国的出路既不是走美国道路或德国道路,也不是完全效仿苏俄,而是要靠有心的先驱者主动去探索出一条中国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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