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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的创新及其意义
——基于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的视角

2023-03-13付可桢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人口理论生产

付可桢

理论的创新发展一方面离不开对自身问题式的系统反思和对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思想史探索基本经验的总结和吸收,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对当下社会实践的历史性展开过程中孕育的重大现实问题的时代观照。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视域中的人口问题随着近些年国际形势的加速演进和我国国家发展战略作出的重大调整再次被凸显出来。站在思想史的基础上,结合人类文明新形态发展的内涵要求,系统梳理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到当代西方社会批判思想家在人口问题上的理论探索和演进历程,将有助于我们总结出理论生产及其再生产的内在逻辑和基本经验,进一步推动新时代人口理论的创新和发展。

一、对马尔萨斯的批判:以“人口过剩”问题为中心

人口问题作为全面影响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重大问题,在人类社会整体进入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后日益凸显。在此之前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依照的是一种线性循环模式,人口的增多或减少受自然灾害、疾病、战争等因素调节,总体比较稳定。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它受人为的生产、生活影响更大,进入社会调节阶段。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西方便有不少人口学家、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对人口问题进行了分析和研究,但囿于缺乏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得出的结论往往是肤浅和片面的。

以“人口过剩”问题举隅,马尔萨斯从人口按几何级数增长而生存资料按算术级数增长两个“人类本性的固定法则”出发,主张人口的增长不能超出农业的发展,否则会出现人口过剩。马克思恩格斯跳出马尔萨斯所依据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原理(肇始于休谟、斯密等苏格兰启蒙运动思想家),批判他错误的人口论,指出“人口过剩”只是“相对人口过剩”,即存在不能满足资本增殖的过剩人口,而这些过剩人口构成了资本家用来干预劳动力市场的产业后备军,资本家只需要为他们提供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的条件(如出台济贫法)即可。虽然马尔萨斯肯定了在动物界和植物界,生命的繁衍受自然环境如食物、空间等多重因素的共同制约,但是他将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特殊的发展阶段所呈现出来的饥饿和贫困的制约泛化为自然法则是相当不准确的,甚至通过诉诸宗教中道德感化的方式来化解存在于现实中的客观矛盾。因为“在人类当中,自然法则表现为苦难与罪恶。苦难是贫困的绝对必然的结果。罪恶也是贫困很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因而我们看到到处都有罪恶,但也许不应把罪恶称为贫困的绝对后果。可以通过磨砺道德,抵御一切罪恶的诱惑”。[1](p8)但是,仔细分析来看,他之所以会想出这样宗教般的解决路径,是因为他未能够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内在矛盾运动的思路去科学把握资本主义社会运行的特殊规律。实际上,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饥饿与贫困的问题不单单是自然法则的约束,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现实社会中不平等的生产关系,特别是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剥削关系。恩格斯在1844 年《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从竞争的视角深刻剖析了人口问题,指出饥饿和贫困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即私有制带来的社会问题。他说:“这种学说(即人口论——笔者注)的创始人马尔萨斯断言,人口总是威胁着生活资料,一当生产增加,人口也以同样比例增加,人口固有的那种其繁衍超过可支配的生活资料的倾向,是一切贫困和罪恶的原因。”[2](p78)马尔萨斯固执地坚持当时流行的土地肥力递减规律,即随着土地耕种次数和频率的不断增多,肥力持续下降,能够产出的食物不断减少,所以合理控制人口的增长规模和速度,保持两者的相对平衡就显得非常重要。在他看来:“人口增殖力和土地生产力天然地不相等,而伟大的自然法则却必须不断使它们的作用保持相等,我认为,这便是阻碍社会自我完善的不可克服的巨大困难。”[1](p8)马尔萨斯这里虽然看到了人口所经受的周期性危机和波动,但是忽视了竞争规律在调节人口、就业和生活资料上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此时已经通过竞争的视角来看待资本主义的发展,他对此批判说:“如果马尔萨斯不这样片面地看问题,那么他必定会看到,人口过剩或劳动力过剩是始终与财富过剩、资本过剩和地产过剩联系着的。只有在整个生产力过大的地方,人口才会过多。”[2](p80)事实上,随着资本家加大对资本的社会性投入和机器的推广使用,生产力得到了不断提高,就能够提供更多的生活资料。于是,稳定的食物增长和供应为人口的持续增长提供了必要的外部条件。但是,马尔萨斯居于英国的不完全经验,仍然坚持“人口的增加必然受到生活资料的限制。当生活资料增加的时候,人口总是增加。较强的人口增殖力,为贫困和罪恶所抑制,因而实际人口同生活资料保持平衡”。[1](p54)他始终紧盯的是人口与生活资料两者的关系,而忽视了生产力发展在创造生活资料、促进人口增长方面所发挥的积极作用,最终陷入了西方理论界提出的人口发展陷阱。这不得不说是他的一个重大理论局限,也自然成为了马克思恩格斯在“人口相对过剩”问题上对其进行批判的靶子。

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给马克思初步涉猎进入研究经济学产生了非常重要的思想指引作用,这体现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早期文本的写作和思考中。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以哲学的人本主义批判重述并超越了国民经济学所取得的一般成果,对资本、土地和劳动三者的关系进行了分析和考察,沿着恩格斯的理论脚步批判了资本主义不合理的生产关系。他对人口问题的关注则是内涵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分析和批判之中的,由此,他看到了劳动异化和工人生存状况的艰难窘境,也吹响了后续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与恩格斯一道从生产的视角阐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号角。而关于未来社会人的生产及其限度问题,恩格斯在1881 年致卡尔·考茨基的信中强调:“人类数量增多到必须为其增长规定一个限度的这种抽象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但是,如果说共产主义社会在将来某个时候不得不像已经对物的生产进行调节那样,同样也对人的生产进行调节,那么正是这个社会,而且只有这个社会才能无困难地做到这点。”[3](p455)也就是说,随着未来社会生产力的进一步解放和向前发展,人口的全面发展和现代化水平的提升,人口本身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与资源禀赋、环境承载力等因素更适应,与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情况更和谐。

二、马克思恩格斯的探索:从生产到再生产理论的系统建构

马克思恩格斯将人的生产问题纳入社会物质生产的诸环节来宏观透视,前期《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理论探索和积累,使得后续《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考察有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想史基础和方法论支撑。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肯定了有生命的个人对于人类历史的前提性意义:“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2](p519)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历史是由有生命的个人创造的,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人本身的生产更具有基础性的前提意义。也就是说,人是历史的真正和唯一主体,历史是为我性的存在,没有人的历史是没有内容和意义的。与动物不同的是,在人类社会,生活资料的生产与人自身的生产内在地统一于同一过程中,“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2](p519)只有当作为有生命的人得到生产和延续,才会有后来社会生活的教育科技、卫生医疗、社会保障等其他上层建筑的不断丰富和完善。马克思说:“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2](p531)如此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马克思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基于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考察的基础上,再次进行了强调和深化,他的结论是:“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4](p591)

生产是以现实的历史为前提的,也就是说,人们生产什么以及怎样生产它都被相应的历史条件所规定,我们只能居于现有的历史条件进行生产。马克思恩格斯说:“人们用以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方式,首先取决于他们已有的和需要再生产的生活资料本身的特性。这种生产方式不应当只从它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方面加以考察。更确切地说,它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这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2](p519-520)进一步说,生产力的发展取决于整个社会交往和分工的丰富程度和发展水平。历史地看,交往和分工的深入和细化,也使得人类社会形态实现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演进,而从氏族、部落、家庭到国家发展的背后,所有制及其背后的社会关系也相应地发生了变更。这在恩格斯1884 年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科学分析和说明。

遗憾的是,物质资料生产与人的生产之间的关系在马尔萨斯那里虽然也有谈及,但是它们的关系并没有得到科学的认识和理解。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对于这一问题的求解,除了需要回到生产视域,更要将它进一步向前推进到再生产视域。因为生产它不是单一的过程,它需要与诸多的再生产过程共同构成一个循环系统:“一开始就进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第三种关系是: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这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家庭。”[2](p532)人的繁殖或再生产一方面在家庭内部表现为一种伦理关系,另一方面在整个国家社会的层面就表现为人口问题,它涉及的不仅是单个生命个体,更是整个社会群体。从家庭的内部分工到社会的大分工,机器大工业和商业交通的发展,构成了社会化大生产,它极大地改变了农业社会主要依靠体力劳动获得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式,使得世界在普遍交往的状态中日益联结成世界市场。马克思恩格斯说:“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义在这里是指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不管这种共同活动是在什么条件下、用什么方式和为了什么目的而进行的。”[2](p532)不难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对生产的考察总是同工业和交换的发展和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的,在他们看来,人的生产不仅是生命本身的生产,而且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因而是两种生产的辩证统一。关于这一带有总体性质的初步结论,恩格斯后来借助摩尔根《古代社会》中关于人类社会的史前史研究成果,推进了早期唯物主义的历史研究,使得早在19 世纪40 年代创立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有了更为坚实和丰富的历史材料的支撑。恩格斯指出:“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物、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一定历史时代和一定地区内的人们生活于其下的社会制度,受着两种生产的制约:一方面受劳动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另一方面受家庭的发展阶段的制约。”[5](p15-16)“两种生产”理论中的这种“归根结底”的决定性意义再次表明,历史唯物主义仅仅作为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一般科学说明,不能够作为“万金油”随意涂抹,否则,它就必然走向反面,沦为最大的“方法论帝国主义”和形而上学。因此,它需要具体化,也就是对于特定具体的社会生产方式的历史分析,譬如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历史现象学的方式呈现出资本塑造的世界图景(资本打碎了一切旧的血缘、宗法、伦理的社会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中介,甚至最后被简化为商品—货币—资本关系)及其相应表征,并在此工作基础上试图以三大拜物教批判穿透宰制世界的现代性迷雾。

家庭和婚姻制度变迁的历史进一步表明,人口问题的解决仍然需要依靠生产力的继续解放发展和相关人口制度和理论的创新。恩格斯指出:“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注定要把这种结婚方式打开一个决定性的缺口。它把一切都变成了商品,从而消失了过去留传下来的一切古老的关系,它用买卖、‘自由’契约代替了世代相因的习俗,历史的法。”[5](p93)在资本主义社会,货币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力量支配着社会关系构成及其生产,现代大工业的发展和社会化的大分工,机器的普及化运用和推广,使得妇女和儿童走出家庭、进入工厂,走上工作岗位。“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这一情况的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机器的采用,其后果现在已是众所周知了。”[5](p197)机器的大规模使用,方便资本家对劳动力市场的调控,通过“相对过剩人口”的生产,维持一定的失业人口存在,将劳动力工资控制在较低的水平上,以此来维持稳定的相对剩余价值。往后,伴随着氏族社会的瓦解,单独的家庭慢慢构成社会生产的基本单位和细胞,在这基础上,作为一种异己力量的早期国家逐渐形成。在国家那里,它承认“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的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该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5](p189)这就埋下了未来国家权力干预生产生活甚至走向生命治理的理论潜能。

三、人口治理的生命政治学转向:从马克思到福柯

福柯在法兰西学院系列讲座①福柯自1970年起直至1984年逝世,担任法兰西学院“思想体系史”教席教授,除了1977年休假,他一直都在法兰西学院授课。按照法兰西学院关于教学的相关规定,教授每年都要讲述独创性的研究,授课内容都要更新,而他关于生命政治讨论的文本集中在《必须保卫社会》(1976)、《安全、领土与人口》(1978)和《生命政治的诞生》(1979)中。中对人口问题予以了重点关注,总结梳理出了西方社会人口治理的谱系学:规训机制、安全机制和调节机制。福柯相较于马克思的重要推进在于系统阐释了西方社会人口治理的生命政治学转向。20 世纪70 年代,随着西方社会全面进入新自由主义的历史发展阶段,资本由马克思那个时代对人的外部控制转向为主体自身内部的再生产,后一种方式显得更加隐秘和深重。福柯发现,机器流水线对工人的外部控制变成了生命权力对主体自身的内部生产,道德、纪律、法律在日常生产生活中对人的行为发生着越来越重要的调节作用。可怕的是,这种转向从现实政治到人文科学形成了一整套知识和话语体系,“从自然史转向生物学,从财富分析转向政治经济学,从普通语法学转向历史语文学,有一个引发这个转变的关键因素(opérateur),它使所有这些知识系统发生颠覆,转向研究生命、工作和生产的科学,转向语言科学,应当在人口这个方面寻找这个关键因素”。[6](p63)福柯对欧洲治理的谱系学进行了历史梳理(从封建的君主权力到近代资产阶级的权力,从对家庭财富的治理到对社会和国家财富的治理),在清理出理论的地平之后,进而转向对权力的微观分析——现代国家的总体治理包含系统的安全—人口—治理机制,“当所面对的不再是君主权力,而是政府治理和治理艺术的时候,就有了人口”。[6](p64)在福柯那里,人口一出场就成为权力作用和治理的对象,从近代启蒙时期外部的惩罚到新自由主义时期内部主体的自我技术,“权力把自己理解为一种调节,它只能通过每个人的自由才能运转……这是一种权力的技术”。[6](p38)权力通过既有的规范性将人区分为正常与不正常,采取不同的方式进行差异化的治理,于是,生命政治的逻辑成为主导西方国家社会治理的核心原则。可以进一步看到的是,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的最后一讲(1976 年3 月17日)讲到了生命权力(bio-pouvoir,使人死,让人活)的诞生,生命在纪律和规则的作用下变成各种数据被整体纳入国家治理的对象中去,实现了政治化和国家化。在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国家关心的是人口的总体态势而非单一的、具体的个人,包括人口总量、出生率和死亡率、性别比例、年龄构成、民族构成等等。福柯通过对权力关系进行具体研究,描绘出权力的“一般草图”(权力的“谱系学”)。在从解剖政治学(使人死,让人活)到生命政治学(使人活,让人死)的历史性转换过程中,惩戒与调节构成权力的主要技术和工艺,权力嵌入日常生产生活的微观细节中,构成了现代生产的政治。②几乎与福柯处于同一时期,英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布洛维基于自己多年来的驻厂经验和亲身观察,对于西方工厂中运行的生产的政治展开了比较系统的研究和论述,可进一步参看[英]麦克·布洛维:《生产的政治: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工厂下的政体》,周潇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从思想史的效应来看,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孕育出了影响当代的西方激进政治话语。

福柯敏锐地发现:“在18 世纪,治理的艺术转向了政治科学,统治权支配的政体转向了治理技术支配的政体,这个转向是围绕着人口而发生的,因此也是围绕着政治经济学的诞生而发生的。”[6](p89-90)治理已经成为一门技术,通过福柯对治理术(gouvernementalité)的谱系学分析,可以看到,中世纪对灵魂的治理已过渡为近现代对人口的政治治理。国家已经变成认识和分析的对象,从公共管理到国家治理。对财务、生活必需品、生命健康和工作及其产品的管理,形成了人口的政治经济学,而政治经济学作为主要的知识形式,从诞生起经历了从重商主义到重农主义的发展。生产、交换、流通和消费四个环节对权力局部的、微观的分析,形成了人口—财富的组合。历史话语、知识话语和权力话语共同形成了现代知识—权力装置,塑造了整个社会运行的基本规则和功能架构,“通过束缚和固化,权力成为秩序的奠基者和担保人;而历史正是这样一种话语。通过它,保证秩序的两种功能会得到巩固并变得更有效率”。[7](p72-73)这意味着,权力是一种共时性、结构性的动态力量关系,“统治和权力同时产生,也就是说,不管它是什么,不存在不能用一部分人统治另一部分人的术语来分析权力的历史形式”。[7](p115)18 世纪中期西方出现了政治经济学和统计学,资本家通过运用它们指导国家和政府实现对人口总体的宏观调节和治理,达到一种比例的平衡和权力的内部运转,“这种新治理技艺,我认为其本质特征是大量的内部复杂机制的运用,但是它们的功能——正是在这一点上,它与国家理由显出差别——不是保证国家的军力、财富、力量的增长,不是保证国家无限定(indéfinie)的增长,而是从内部限制治理权力的实施”。[8](p24)国家理论、治理术的国家化(国家治理术,gouvernementalité d'Etat)和国家权力的普遍化,这些都是福柯提出的概念工具和搭建起来的对微观权力的分析框架,“法律和秩序、国家和市民社会以及生命政治:这就是长达两百年的自由主义历史中,我设法想要指出的三个论题”。[8](p65)

土地面积、资源禀赋、民族构成等历来都是影响某个国家在一定时期内制定人口政策、干预人口再生产的重要参考因素。二战以来,人口优生学作为现代国家治理的一种手段,经历了空间与历史双重的谱系学演变。在技术、知识与新自由主义合谋的西方,政治经济学试图将劳动重新引入经济学的分析领域中。譬如,现代医疗、生命健康、公共卫生和社会保障,新自由主义者从经济角度分析社会关系,涉及人口统计学、社会学、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等现代知识,自由主义的治理术与市民社会中不同的治理术相互交错、支撑、争论和斗争,如此生命政治便诞生了。在福柯看来:“市民社会是一个治理技术学概念,确切说它是治理技术学的相关项,而治理技术学的合理措施应该以法律的方式与一种生产和交换过程意义上的经济相挂钩。”[8](p261-262)在新自由主义时代,西方社会经济、法律和技术作为治理的手段被全面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现代治理体系。治理的无处不在和无所不包诠释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全方位和全方面的控制。如此,人口不仅是一个家庭伦理的问题,更是一个社会政治问题,国家权力的毛细血管已经渗透到个人及其家庭的生殖系统,并通过医疗保健、社会保障等多渠道对人的生命及其生产实施全面管理和干预。如此,保障和实现人的再生产不仅是国家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一个“好公民”必须配合的义不容辞的政治责任和义务。

四、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的创新及其意义

人口是关乎经济社会发展的全局性、长期性、战略性的支撑要素。从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的视角来分析和透视当前我国人口发展的现状和突出问题,科学把握现阶段人口发展规律和未来走向,积极应对人口发展呈现出来的少子化、老龄化、区域人口增减分化等多趋势性特征叠加带来的挑战,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的创新发展就显得尤为迫切和必要。为此,全国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做出了积极响应和重大部署,将它纳入国家整体发展战略予以研究。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强调:“人口发展是关系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事,必须着力提高人口整体素质,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9]这为新时代研究和贯彻落实积极应对人口发展问题的战略提出了新任务和新要求,进一步指明了工作的原则和努力的方向。百年来我国发展的历史和实践表明,现代化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其根本在于人的现代化和整体素质的全面提高,这意味着人们具有更好的身体健康素质、更强的科学文化素质和更高的思想道德素质。不过,需要明确的是,“世界上既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现代化模式,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代化标准……我国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我国14 亿人口要整体迈入现代化社会,其规模超过现有发达国家的总和,将彻底改写现代化的世界版图,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有深远影响的大事”。[10](p123)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它既有世界各国现代化呈现出来的普遍特征,又有基于自身国情的中国特色。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性展开过程中,必须全面认识、正确看待我国人口发展新形势,需要将对人口再生产的一般分析上升到对人口规律的科学揭示和认识上,在市场化和城镇化的全面加速推进过程中,更加注重对人口数量和质量进行动态调节,努力保持适度生育水平和人口规模,促进人口均衡发展和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相协调。因此,在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未来定向上,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坚持了守正创新,彰显了丰富的实践意蕴和时代价值。

第一,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人口理论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再生产理论推进到当代,开辟了理论发展的新境界。时代是思想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理论的生命在于联系实际进行创新,在于与时俱进和继往开来。世界历史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人类发展又站在新的十字路口,人类新文明形态的创造更加凸显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生产与再生产理论的时代价值。诚然,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作家虽然没有写作和出版专门的人口学著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人口问题上存在理论的空场,相反,他们关于人口问题的讨论内涵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和批判中。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马克思如果在逻辑上不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生产理论推进到《资本论》中的再生产理论层次,就无法科学透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机制,也就无法从根本上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同样,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如果停留于生产、不从再生产的视角来进行探索和创新,就无法从根本上把握人口发展的内在规律,就无法从大历史观的高度看清人口的生产与再生产对于国家和民族发展所具有的重大战略意义。在这点上,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既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重大理论判断和科学方法论,又及时因应世界形势变化特别是紧密结合我国国家战略调整的现实需要进行了理论创新和实践总结,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口问题的研究提升到新的层次,实现了认识的新飞跃和新突破。

第二,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为世界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科学应对和有效解决人口发展难题提供了中国方案,贡献了中国智慧。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在创新人口治理新模式上积累了较为丰富和宝贵的实践经验。从计划生育到单独二孩、全面二孩、放开三孩的人口生育政策进行了历史性的动态调整,这些重大决策部署展现的是国家统筹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战略安全的现实和长远发展利益,对生命(人口的数量和质量)实施的动态调节权力。人口规模巨大是推动中国式现代化的首要特点和基本人口国情,对于人口安全和经济社会发展而言,既是机遇,又是挑战,但总体上机遇大于挑战,并且当前总体形势可控。较为充足的劳动力人口和数量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了良好的人口环境和优势,但人口发展也存在总和生育率持续走低、人口老龄化突出、人口性别结构长期失衡和人口城市化率较低的现实挑战和短板。因此,需要在国家发展的总体战略层面,更加全面统筹人口与经济社会、资源环境的关系,优化区域经济布局和国土空间关系体系,优化人口结构,维护人口安全,促进人口高质量发展。继续保持适度平衡的出生率和死亡率,稳步提升全体国民的身体健康素质、科学文化素质和思想道德素质,抓好、用好、用活现有的人口红利,将人口数量和规模优势转化为人才和发展的智慧优势,为加快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源源不断地提供强大的智力支持。同时,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背景下,积极科学和有效应对人口发展的少子化、老龄化、区域人口增减分化等现实问题,需要加强部门联动、全方位发力、全要素投入,特别是要加强对关系人民群众日常生产生活的教育、住房、就业、医疗、社保、养老等重点领域的统筹谋划和协同推进,增强人的生产的社会化,缓解和降低社会整体人口生育、养育和教育的经济成本和机会成本,为加快塑造素质优良、总量充裕、结构优化、分布合理的现代化人力资源提供良好的社会环境和政策支撑。

第三,新时代中国特色人口理论是对西方生命政治学的文明超越,是党领导人民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在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方面,从以往的“管理”到党的十八大之后的“治理”,这种细微的表述上的新变化,体现的不仅是行政方式的转变,更是施政理念的重大革新和历史进步。在西方几百年来的现代化历史进程中,科学技术虽然经历了不断的积累、更新和迭代,在社会层面也得到了广泛普及和运用,加速了社会的运转和财富的积累,但是也加剧了社会贫富分化和阶级的对抗,它并没有带来人的全面发展、人的真正解放和全面多向度发展以及文明形态的再创造,而是异化为资本奴役人、机器排挤人的工具。以此为鉴,新时代需要在运用科学技术进行赋能提升、提速增效的同时,让社会治理更有人文关怀,这是我们在全面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治理的重要价值向度和应有之义。提前谋划,做好结构性布局和顶层制度设计是我们党在长期治国理政的实践中所形成的优良传统。因此,新时代加强人口现代化的理论研究,需要系统总结党历年来领导制定和实施人口政策的基本经验,需要以系统观念统筹谋划人口问题,以改革创新推动人口高质量发展,需要坚持和践行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把人口高质量发展同人民高品质生活紧密结合起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共同富裕。

撮要言之,人口的高质量发展事关中华民族永续生存的前途命运,事关国家长远发展的战略利益。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社会形态理论与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高度契合的内在关系,从马克思恩格斯对马尔萨斯人口理论的批判,到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以人口的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的重大命题,呈现出来的是马克思主义人口理论不断结合新的时代特点进行创新的历史图谱。这为新时代人口理论的守正创新提供了宝贵的理论资源和重要的思想遵循,更为我们科学应对百年变局和世界形势新变化提供了具有哲学高度和历史纵深的理论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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