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头盔描写真实性的历史考辨：传说与考古的互证

何天泰

摘 要： 头盔是《荷马史诗》里英雄们的重要武器装备之一。通过词语统计的方式，从材质、装饰、作用、性能等方面对《荷马史诗》文本中的头盔进行了归纳总结，发现史诗中描写的头盔以铜制为主，皮制为辅，铜脸颊和马鬃冠是常见的装饰，其作用除了战场防护，还可用于威慑、抓阄、炫富，等等。结合考古证据，以考察史诗中所写头盔在现实世界中是否有其原型，并比较了史诗中头盔和现实中头盔的异同。经比较可知，《荷马史诗》中所写的头盔确有现实原型，对头盔的描述有诸多准确之处，这些都得到了后世考古出土材料的证实。但在材质上二者也存在重大差异，这种差异体现出希腊地区青铜器技术的发展。“‘盔一斑而知全豹”，从古希腊头盔的历史演变可以透视其文化与文明发展的盛衰。

关键词： 古希腊； 头盔； 军事； 荷马史诗； 克里特； 迈锡尼

中图分类号： G112; K86； K883/887 文獻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3.06.017

头盔在《荷马史诗》里英雄们的装备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英雄们的头盔样式繁多，各有千秋——赫克托尔的头盔上面插着马鬃；麦里奥涅斯的头盔制作非常精细，两边插有野猪牙；特拉叙麦德斯的头盔只是一顶牛皮便帽；阿伽门农的头盔是一四饰槽双脊盔，盔顶饰有马鬃；阿基琉斯的头盔出自匠神赫淮斯托斯之手，盔脊由黄金制成……本文将对《荷马史诗》文本中的头盔进行归纳总结，并结合考古证据，以考察史诗中的头盔在现实世界中是否有其原型，并比较两者的异同，以揭示文学真实性与历史真实性的差异，并透视文化与文明发展的盛衰。

一、 《荷马史诗》中英雄们头盔的主要特征

据笔者统计，《伊利亚特》中提到头盔共158处，《奥德赛》中提到头盔共14处。《奥德赛》提到用头盔抓阄的有1处，对头盔外貌进行较详细描述的有6处（2处讲头盔适合于人的两鬓，3处讲有马鬃装饰盔顶，还有1处说头盔“带铜护颊”），描述头盔防御效果的有2处（而且是连在一起的，说的是一件事，即拉埃尔特斯投枪杀死欧佩特斯，欧佩特斯的头盔没有挡住长枪[1]456）。

《伊利亚特》提到用头盔抓阄的有8处，对头盔外貌进行较详细描述的有39处（22处讲有马鬃装饰盔顶/马鬃顶饰①；1处讲头盔有绣花带，用来系在下巴上把头盔拉紧；1处描述雅典娜的金头盔有两只犄角，四行盔羽，百城战士；1处提到四饰槽双脊盔；3处提到四饰槽头盔；1处提到带饰孔的三层护片；1处提到头盔有铜面颊；1处提到头盔有铜颊；5处提到头盔有缨饰，其中4处是马鬃缨饰②；2处提到头盔合适；2处提到头盔带饰孔；1处提到马鬃缨饰染了紫红颜色；4处提到头盔有脊；2处提到盔顶镶嵌着缕缕金丝；1处提到头盔有青铜面甲③；1处提到牛皮盔没有尖顶和冠饰④），用作人物形容词的有38处（32处“头盔闪亮的”，6处“头戴闪亮铜盔”，只有一次“头盔闪亮的”是形容阿瑞斯，其它都是形容赫克托尔），提到用头盔作为比赛奖品1处，描述头盔被剥夺的有4处⑤。

描述头盔防御效果的有13处。第一次是墨涅拉奥斯用铜剑砍帕里斯的头盔，但铜剑破成三四块；第二次是安提洛科斯杀死埃克波洛斯，铜枪穿过头盔刺进他的脑袋，把他刺死了；第三次是埃阿斯杀死阿卡马斯，同样是枪穿过头盔；第四次是阿伽门农杀死奥伊琉斯，奥伊琉斯的头盔也没有挡住枪，被刺得脑浆溅出；第五次是狄奥墨得斯投枪攻击赫克托尔，但这次阿波罗赐给赫克托尔的头盔挡住了投枪，赫克托尔虽然没死但是晕了一段时间；第六次是波吕波特斯投枪杀死达马索斯，穿过头盔刺进脑袋；第七次是埃阿斯杀死埃皮克勒埃斯，用一块尖利巨石把他砸死，砸在他的头盔上，砸碎了脑袋；第八次是赫勒诺斯用色雷斯长剑砍中得伊皮罗斯的太阳穴，把他的头盔劈到了地上，得伊皮罗斯死了；第九次是佩涅勒奥斯和吕孔厮杀，吕孔一剑砍中了对方的鬃饰盔顶，剑柄折断，随后自己被对方杀死；第十次是帕特罗克洛斯用石块击中埃律拉奥斯的脑袋，脑袋在头盔里分成两半；第十一次是埃佩戈斯被赫克托尔用石块击中了脑袋，脑壳在头盔里裂成了两半；第十二次是埃阿斯杀死拖行帕特罗克洛斯尸体的希波托奥斯，枪穿过头盔，脑浆和鲜血流了出来；第十三次是阿基琉斯杀死得摩勒昂，枪穿过头盔，脑浆溅出⑥[2]517。《荷马史诗》总共有14次描写了头盔的防御能力，然而头盔保住了主人性命的只有三次。由此可见头盔能提供的保护其实很有限。有的学者给予了头盔较高的评价，如“这种头盔的抗击打能力极强，在遭到剑劈时，有时会使剑崩断。”[3]14这显然指的是墨涅拉奥斯剑砍帕里斯之事。但笔者无法同意这种说法，因为这只是少数情况。

很显然，头盔的保护效果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威武漂亮的头盔可以让别人心惊胆战：“一顶饰马鬃的铜盔戴在强壮者的头上，鬃毛在铜盔顶上摇摆，令人心颤。”[2]259，384“他怕看父亲的威武形象，害怕那顶铜帽和插着马鬃的头盔，看见那鬃毛在盔顶可畏地摇动的时候。”[2]161可以美化战士个人的形象：“她（雅典娜）使他的头盔和盾牌发出不灭的火光，有似仲夏的星辰在长河的水中沐浴后分外明亮”[2]107“剥夺他的光彩夺目的头盔”[2]124“头盔闪亮的赫克托尔”“他（帕里斯）的盔甲像太阳闪闪发光”[2]162“他（阿基琉斯）又把那顶带顶饰的坚盔戴到头上，鬃毛缨饰如明亮的星星闪烁光芒，周围摇曳着缕缕金丝”[2]499可以壮军队的威风：“两军的行列密密层层，盾牌、头盔、无数的长矛紧密竖立”[2]166“头盔挨头盔，人挨人，只要他们一点头，带缨饰的闪光头盔便会盔顶碰盔顶”[2]316，404“不可胜数的灿烂头盔”[2]324。头盔还被视为财富的一部分来进行夸耀：“我那里……有许多头盔、熠熠闪光的甲胄。”[2]321

至于头盔的材质，绝大部分头盔都是铜盔，仅有极少数例外。《奥德赛》中没有皮盔，但《伊利亚特》里出现了两顶皮盔——特拉叙墨得斯把一顶青年们常用来护脑袋、称作便盔的那种牛皮帽⑦给狄奥墨得斯戴上。墨里奥涅斯把一顶皮制的头盔戴到奥德修斯的头上，“外面有牙齿发亮的野猪的闪光獠牙整齐地分插在两侧”[2]244。正如约翰·沃利总结的那样，“荷马时代的英雄所使用的头盔一般以青铜制成，然而皮制的帽子也得到使用，而且在普通士兵群体中无疑更受欢迎。”⑧[4]

以上即为我们从《荷马史诗》文本中可以获得的关于头盔的信息。我们知道，《荷马史诗》虽然是一部文学作品，但也是反映当时现实的社会状况的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那么，《荷马史诗》中所描写的头盔在现实世界里是否具有原型？而现实世界里的头盔与史诗中描写的头盔到底有何异同呢？这就需要我们结合历史考古证据来进行分析。

二、 考古出土的早期希腊头盔概况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研究对象是《荷马史诗》中的头盔。由于学界一般认为，诗人荷马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荷马史诗》反映了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所处时代的情况⑨[5-6]。因此，笔者将本文选取的考古材料限定于公元前8世纪以及之前。本部分的标题也就拟定为“考古出土的早期希腊头盔”⑩。

头盔很早就出现了。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铜头盔便出现在中亚两河流域的乌尔。但在接下来的一千年或更長的时间里，许多近东士兵都用皮革或其他材料制作身体防护物，之所以如此，青铜的制作成本可能是原因[7]。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期的爱琴海基克拉泽斯群岛以大理石雕像闻名。其中最有名的作品是音乐家雕塑，比如坐着的竖琴师、站着的笛手；也有战士的雕像，一些人戴着头盔，另一些人有斜背肩带和短剑[8]37-38。

到了早期迈锡尼时代（公元前1600—前1300年），希腊人在约前1650年发明了自己独特的头盔——野猪牙头盔。现在已经发现了50多座里面有用野猪牙雕刻的小板的坟墓，它们存在的时间从1600年以前持续到前1150年左右，是使用最广泛的头盔类型，也是这一段时期主要的头部保护形式[7]。“野猪的獠牙头盔可以追溯到希腊青铜时代中期（即中期希腊底时期）。这是一种独特的欧洲类型，在米诺斯文明的克里特岛很少见……”[9]19

希腊考古先驱谢里曼就发掘出土过野猪牙头盔。迈锡尼有A圈和B圈两个墓葬群，A圈就是由谢里曼发现的。这些坟墓的建造时间在公元前1650—1450年之间[8]86。谢里曼在其中就发现了表面嵌有野猪獠牙的皮制头盔。虽然皮腐烂了，但牙保存了下来[3]20。谢里曼自述道：“在这里还发现了六十颗野猪的牙齿；所有这些东西的背面都被切得很平，有两个钻孔，这一定是为了把它们固定在另一个东西上，也许是在马具上。但我们在《伊利亚特》中看到，它们也被用在头盔上，作为保护或装饰。”[10]272-273谢里曼还发现了一片陶片，上面展示了六名战士。“头盔布满了大量的点，这可能是为了代表青铜的光泽。”[10]133-135同一个花瓶的其它碎片展现了两个战士，他们戴的不是青铜头盔，而是野猪皮头盔。“这些头盔生动地让我们想起了尤利西斯和狄奥墨得斯在夜间作为间谍前往特洛伊营地时戴在头上的低头盔。”[10]136该陶器拼合后的样子如图2所示。B11

1997年，Kilian-Dirlmeier调查了50多个已被发现的野猪牙遗存，并将它们分为两种类型。早期类型有从前到后钻穿野猪牙板的孔，头盔有两排到五排野猪牙，这些板子的长度在5厘米到8厘米之间B12。没有证据表明野猪獠牙是用什么材料缝制的。康诺利（Connolly）在1977年的复原表明，从前到后钻有孔的牙板缝合到帽子上相当脆弱，因此要用一条皮革带覆盖它。迈锡尼的竖井墓中有一种新型的野猪牙板，它们的洞被巧妙地从侧面钻到后面。这就使得缝合不会脆弱。面颊片经常出现，通常也是由多排野猪牙组成，也有青铜面颊。另一个常见的特征是护颈B13。有角的头盔也不少。一块来自Vapheio的宝石有一个头盔的图像，它有两个角。马鬃冠的证据也存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的锡拉壁画的头盔有两排野猪牙、马鬃冠。笔者以为，从这里可以看出《荷马史诗》中的某些描述是准确反映了现实情况的。

野猪牙头盔在整个希腊和岛屿以及克里特岛都有使用，尽管克里特岛的例子很少，可能是因为本地缺少野猪，甚至埃及都有——一张来自埃及阿马尔奈的重要纸莎草纸图片已经出版，它也显示了野猪牙头盔。纸莎草纸的年代是大约公元前1450年[7]。著名考古学家阿瑟·伊文思致力于克里特岛的发掘。他的发掘报告第四卷对克里特头盔作了详细的总结。首先，头盔在古物中并不显眼，而且早期克里特人的头盔不是金属而是皮革做的。在诸多遗物上可以看到下巴带和多排野猪牙齿的痕迹。图856是封泥，其上长牙的横排清晰可见。有的头盔有角，图859中的宝石展示了两只羊角。其实图856的头盔的冠，从它的形状和褶皱可以被认为是公羊的角。但是图854的冠，伊文思推测为马鬃。伊文思强调，在封泥上看到的头盔的水平成排的对角线标记（如图854），一定是用来表示野猪牙装饰的。这在晚期米诺斯头盔上很常见B14，但是中期米诺斯时代已出现。证据是米诺斯晚期的墓葬出土了大量经过切割的野猪牙板，其中有的钻孔，有的未钻孔。

那么，野猪牙是从何而来的呢？伊文思爵士也作出了解释：野猪狩猎，正如我们从中期米诺斯Ⅱ期的雕刻匕首刀片上看到的，很早就在米诺斯时期的克里特岛实行。但以野猪牙为装饰的做法后来消亡了，原因可能是克里特岛野猪的灭绝。在后来的象牙浮雕上，表示金属盘的圆圈在水平带中代替了野猪的牙齿[12]867-871。青铜圆盘代替了野猪牙的另一个例子是克里特岛的一个绘有四幅头盔图案的三柄双耳瓶。也有一个来自希腊大陆的例子——迈锡尼的第四竖井墓出土了野猪的牙齿，但也有大约四十个青铜圆盘，可能来自头盔[7]。这四十个青铜圆盘可能是迈锡尼竖井墓中唯一用于防御的金属物品。因为关于他们的盔甲，我们没有直接证据[9]18。

一些战士会戴没有附加牙齿或圆盘的皮盔，但例子非常少。一般认为，这种头盔可能只是为了拳击。虽然证据不多，但确实有些早期希腊头盔由青铜制成。有一顶来自约公元前1400年的克诺索斯的头盔（图片如下[9]）。该头盔顶部有一个单独铸造的突出物，用来固定马鬃毛，帽子和脸颊部分的边缘都有一排孔，通过这些孔，它们可以缝合到下面的皮革帽子上。可能是因为头盔非常薄，只有这样才能提供好的保护。谢里曼发现的约前1150年的迈锡尼战士花瓶的头盔是黑色带白点的，这可能是皮革头盔上的青铜饰钉或有浮雕的青铜头盔（图片见前文）。在Achaea发现了迈锡尼晚期的青铜头盔，时间是大约前1200年，可以肯定的是盖在一顶皮帽上[7]。

迈锡尼文明在前1100年左右逐渐消失。“随着宫殿及其精英战士/猎人的终结，野猪的獠牙头盔停止生产。”到了迈锡尼文明衰亡之后的黑暗时代（1100-900 BC），希腊青铜时代所取得的那些高度发达的成就灰飞烟灭。虽然还是在梯林斯发现了一个公元前1050年左右的青铜头盔，同样是外青铜内皮革的那种，然而在接下来的200年里，在希腊都没有头盔的证据[7]。直到公元前10世纪后期希腊才开始复苏，这段持续了两个世纪的时期被称为“几何陶时代”（900-700 BC）[8]104。那时随着贸易的扩大，青铜再次被进口到希腊，青铜制品开始重新出现。最早的证据是一些来自奥林匹亚的青铜雕像，这些雕像展示了戴着头盔的战士[7]。

这一时期希腊人重新佩戴头盔的证据包括：来自奥林匹亚的系着腰带、戴着头盔的战士雕像[8]110。斯巴达附近Amyklai出土的战士头部，戴着圆锥形的头盔[8]112。在帕罗斯的一个大约公元前700年的几何花瓶上，混合部队正在一名倒下的士兵上方战斗，两个戴头盔的弓箭手面对一个标枪兵和两个投石手[15]194。还有一个在雅典广场坟墓出土的奥伊诺秋壶，上面有两个连在一起的战士，他们的头盔都是连在一起的[8]117。头盔不仅被重新使用，还出现了发展，附加面颊片的青铜头盔已是普遍现象，重装步兵头盔出现了[3]13。

这一时期新式头盔层出不穷。最早的后黑暗时代头盔的实际例子是一副在阿尔戈斯的一个坟墓中被发现的盔甲，带有青铜胸甲，年代是前725年（希腊重装步兵在此后的两个世纪里一直戴着这种胸甲[14]。事实上，这套甲胄被《剑桥希腊罗马军事史》评价为目前已知的最早的重步兵全副甲胄[15]112。）。这种头盔被称为凯格尔头盔（Kegel helmet）。后来出现了由凯格尔头盔改进而来的伊利里亚头盔（Illyrian helmet），这种头盔是在前8世纪末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出现的，后来沿用至希波战争时期。同时克里特岛等岛屿发展了他们自己的“岛屿式”头盔。在岛屿和小亚细亚海岸也很流行的是“爱奥尼亚”头盔，它出现在前7世纪。不过，希腊最流行的头盔还要数“科林斯式头盔”。这是在希腊最常见的头盔，从前8世纪晚期一直延续到前5世纪[7]。当然，这些头盔的使用下限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范围（前8世纪及之前），因此在此只作简单的介绍B15。

然而，重装步兵的一些物品与迈锡尼战士非常相似（包括青铜胸甲、护膝和护踝），于是有些学者就误以为，这些青铜铸造产品一直在持续生产，但这实际上是完全错误的。“相反，它们（在几何陶时期）被恢复或重新采用：胸甲显然受到中欧和意大利金属加工文化的影响……”至于青铜头盔以及大型圆形盾牌，都是在这一时期从外国头盔、盾牌仿制而来，主要是亚述人和其他东方人使用的金属头盔和圆形盾牌[14]。

三、 《荷马史诗》中所述头盔与考古出土头盔之文化比较

经过笔者的仔细对比，发现《荷马史诗》中对于希腊头盔的描述有不少惊人的准确之处，这得到了考古学证据的印证。皮头盔、野猪牙头盔、带角头盔、头盔上的马鬃冠、青铜头盔、青铜脸颊这些《荷马史诗》中出现过的物品，在历史上都确有其物。这些都进一步证明了《荷马史诗》作为史料的价值。

这些相同点涉及到著名的“荷马问题”，即《荷马史诗》究竟是反映了晚期青铜时代的真實世界，还是反映了作者荷马自己的时代？许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这也就是为什么谢里曼的一系列发现能够引起全球性的轰动，“因为难道谢里曼没有发现荷马所描述的野猪牙头盔吗？”[17]82其实，《荷马史诗》中有些元素是晚期青铜时代的，有些又是铁器时代的。比如，史诗中的兵器都是铜的，但战车却用四匹马拉，这是铁器时代的特点。“我们如何判断荷马史诗中的青铜时代基础呢？首先，荷马史诗中有对真实的迈锡尼物品的描述。塔状的盾牌……野猪牙头盔，也许是其中最著名的……已经在大量的展示中被发现，克诺索斯有一个完整的例子。”[17]144-145野猪牙头盔在前1300年以前的迈锡尼很常见，但后来很快不再使用了，铁器时代没有这种东西。也许正如埃里克·H·克莱恩教授所总结的：“最有可能的是两者的结合……有些确实来自晚期青铜时代，其它则是从更晚的铁器时代插进来的，还有些来自两者之间的世纪。”[18]27

除了上述相似之处外，经过对比，笔者还发现荷马史诗和现实的迈锡尼时代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为什么在迈锡尼时代头盔以皮制为主，青铜为辅，而到了《荷马史诗》中情况却颠倒了过来？对于这种情况，德尼斯·佩吉在《历史与荷马的伊利亚特》中提出了一种猜测：“然而，我们不能不看一眼赫克托尔的一件装备，他的头盔。”为什么史诗中的“头盔闪亮”“戴着铜盔”这两个形容词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于赫克托尔呢？“除了赫克托尔，难道没有人有青铜盔，闪闪发光的盔吗？我相信，答案正是这样：事实是，在传统语言中，希腊头盔是一种非金属头盔，没有希腊人有像赫克托尔那样闪闪发光的青铜头盔。这些称号区分了希腊人和他们的对手特洛伊人……”[19]249。

接下来他用赫克托尔头盔的摇晃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他们的称号与战士的世界或诗人的想象中所存在的任何东西都不相符。甚至连戴着头盔的头，更不用说头盔了，都没有习惯性地明显地摇晃，以至于需要一个特别的描述性的称号，‘摇头盔的赫克托尔。”“摇晃头盔”的希腊文是korytaiolos，然而非金属头盔不会晃，“头盔的冠可能会晃动，但没人会认为korys的意思是‘冠；也从来没有一个受限制的称呼是由像羽毛晃动这样平常的景象激发出来的。”他还得出结论：“反复出现的短语描述的是非金属头盔；这些不常出现的短语描述的是金属头盔。也就是说，爱奥尼亚诗人继承了一套传统套式，其中头盔——除了赫克托尔的头盔——不是用金属做的；但是，只要他们觉得方便，他们就会选择一些词语，而不是使用现成的套式，他们倾向于选择那些表示或暗示头盔是青铜制成的词语。”[19]249-250

换言之，佩吉觉得史诗中希腊人的头盔和现实中黑暗时代之前的希腊人头盔一样，也是金属头盔占少数，这样就否定了荷马史诗与现实中的这个巨大的区别。史诗对头盔的描述反映了黑暗时代之前的真实情况——“这些套式保存了对爱奥尼亚诗人所不熟悉的世界的记忆；在一些例子中可以确定的，在其他许多例子中也可能是这样，那就是更古老的世界是迈锡尼文明。关于‘头盔的最古老的套式可以追溯到一个头盔还不是金属的时期……毫无疑问，这里的套式世界要早于黑暗时代：特洛伊人的头盔与希腊人的头盔不同，这更有可能是一个在黑暗时代之前就知道的事实，而不是人们在黑暗时代仅仅想象出来的事实。”[19]250

最后，他结合考古成果强调了迈锡尼时代希腊人缺乏金属头盔：“特洛伊人的头盔是金属的，迈锡尼人的不是，这是真的吗？对于特洛伊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至于迈锡尼人，除了一个例外，在迈锡尼希腊没有发现任何时期的金属头盔，这一点可能很重要。唯一的例外来自登德拉的一个皇家坟墓，它是一个尴尬的、短暂的幽灵。”“我们剩下的证据都是图像；唯一显示与迈锡尼头盔有关的金属的图像是战士花瓶上的那张……显然都是皮革的，但镶嵌着小圆盘，可能是金属的。这些根本不足以扰乱所谓的希腊和特洛伊之间的区别……”[19]251这两个“唯一”显然言过其实，如前文所述，虽然这一时期希腊与金属头盔有关的遗存发现较少，但明显不只这两个。

笔者不赞同佩吉的说法，笔者认为佩吉的许多解释都很牵强且偏激。我更认同前述的沃利的观点，即在《荷马史诗》中，头盔确实是以铜为主的，并不是只有赫克托尔一人戴了铜盔。笔者猜想，很可能荷马将前8世纪后期青铜头盔大量出现的状况写进了他的诗歌中。荷马史诗的成书年代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据晏绍祥老师总结：“直到公元前8世纪或者更晚的时候，一个叫荷马或者是以荷马为代表的一批诗人，才把这些史诗收集起来，写成文字。”[20]33“荷马史诗大约写成于公元前8世纪后期……”[20]34-35需要注意的是，《荷马史诗》是出现了铁制武器和希腊人殖民的。因此，“我们并不能简单地把史诗所反映的时代归结到黑暗时代，而排除公元前8世纪或者更晚的内容。”[20]30-33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笔者的猜测也就说得通了B16。

笔者认为，这一差异其实也体现了希腊地区青铜器技术的进步。铜是人类最早使用的金属。一开始，铜器的铜的纯度非常高，可以达到99%，这种铜器质地非常软，用处相当有限。由于青铜具有更优越的性能，故而铜器逐渐向青铜过渡。锡青铜（铜锡合金）出现了，锡青铜远比纯铜更为坚硬，而且非常适合铸造。铸造方法也发展了起来，大体来说有开模法、闭模法和失蜡法三种。青铜铸造模具在安纳托利亚、两河流域和欧洲都有出土。从总的趋势来看，青铜器制造技术也是在不断发展的，例如青銅器时代早期的斧几乎都是平行的，因为青铜无法像纯铜那样延展。而到了青铜器时代后期，狭窄的根端和展开的斧身成为了斧的特点，斧在其柄上的固定也更加牢固了；青铜匕首由最初的三角形发展成为细长而匀称的形状；青铜矛头出现了插槽，等等[21]403-413。

具体到本文所研究的古希腊，希腊铜冶炼技术是从外部传入的，“从公元前第四个千年开始……熔炉冶金开始出现在许多其他地区（高加索、伊朗高原、安纳托利亚和爱琴海）。”“从第四个千年的末期开始，欧洲东南部就已经发现了熔炉冶金的存在……在希腊和爱琴海，熔炉冶金在基特诺斯、纳克索斯、马尼卡（尤卑亚）和劳利翁矿区突然出现了成熟的发展阶段……熔炉冶金的出现模式表明它是从外部引入的。早期基克拉泽斯铜制品中幼发拉底河北部的铜痕迹表明，黎凡特核心对爱琴海熔炉冶金的出现产生了影响。”[22]大约公元前3000年，希腊进入青铜时代。在第三个千年里，希腊人对金属的掌握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这时工匠们制作工具的材料不仅有纯铜，也有了青铜[13]25-26。

希腊青铜时代的青铜器制造技术不断发展。在青铜时代早期，铜被制作成非合金或与砷合金制成含砷的青铜，这种青铜比铜坚固得多。锡青铜还没有在爱琴海和希腊大陆使用。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铜和含砷的青铜被用于制造工具和武器（斧头、凿子、匕首、刀、矛头等）。从青铜时代中期开始，砷逐渐被锡所取代，后来被彻底抛弃。在那个时期，除了用砷或锡青铜制作的工具和武器外，还用非合金铜制作了祭祀物品和小雕像。在与青铜时代晚期相一致的迈锡尼时期，青铜几乎完全是铜和锡的合金。它的用途大为扩展：工具和武器、碗、家用器具、祭祀物品、小雕像、戒指……那个时期青铜器的数量之多令人吃惊，质量也很高。然而，随着迈锡尼文明的灭亡，青铜冶金几乎完全消失了。

到了希腊复兴的几何陶时期，青铜器技术也迎来了复兴。由于海外贸易尚不足，这一时期人们开采了本土的铜矿，但是希腊本土铜矿所产的铜质量不高。因此几何陶时期的工匠非常注重改变金属加工技术，尽可能制造更轻的物品以节省铜。在迈锡尼时期，使用的主要技术是铸造，生产体积庞大的物体，而在几何时期，锤击技术比迈锡尼时期使用的传统铸造技术更有利于生产更轻但更坚固的产品。许多物品都是由薄板和箔制成的，这些薄板和箔是通过冷锤、深拉而形成的，最终通过更复杂的技术（切割等）来装饰。锡在几何陶时期的开始是完全不存在的，后来又出现了，但由于它的稀缺性，它的使用是有限的。由于需要便于锤击的纯铜，而铜矿的铜又不纯，多杂质，新的精炼技术就发展了起来。人们还发现了铅作为添加剂的作用B17。

即便是进入了早期铁器时代，青铜器依然具有重要的地位。在早期铁器时代的希腊，铜合金物品被广泛用于满足人们的日常需求，同时它们也被用作祭祀死者和神灵的圣物——这是一项源于青铜时代的长期传统的延续。在公元前8世纪和7世纪，希腊、小亚细亚和大希腊的圣殿里供奉着大量的金属祭品。青铜器技术也是更上一层楼，举例来说，根据对色萨利（Thessaly）的Pherae回收的金属物品进行的分析（虽然回收的金属物品的确切数量尚未确定，但估计有6000至7000件文物），这些物体几乎完全由铜合金组成，只有少数非合金的铜样品被识别出来。被检查的绝大多数样品是由青铜制成的，这是一种二元铜锡合金，而较少的物体是由含铅青铜制成的，这是一种三元铜锡铅合金。

当时的工匠已经发现了锡和铅按某种特定的比例加入，可以使物品性能达到最好——10%的锡青铜是首选的合金配方，同时也采用了更低和更高的锡添加量。铅从来没有加到低锡青铜中，因为它会产生一种相当软的合金，也没有加到富含锡的青铜中，因为它会变得太脆而无法进一步加工。此外，还发现了采用“失蜡法”的证据。许多器物使用了“粘土芯”，粘土芯的使用是为了尽量减少所需的金属量，并使物体更轻。“所有这些都强调了铁器时代早期色萨利存在的冶金实践的复杂性和标准化程度。”[23]总而言之，正是青铜器技术的进步，才使得青铜器能在铁器时代继续占有一席之地，并“反客为主”，取代皮革成为头盔制作的主要材料。

一个有趣的社会文化现象是，技术的进步与工匠地位的提高是相伴随的。非洲的工匠可以影响头领的上台和下台。这一关键作用反映在许多非洲神话中，在这些神话中，第一位冶金者（通常来自外部）是出类拔萃的英雄。冶金者的重要地位在其它地区也同样得到了体现。例如，在希腊，英雄普罗米修斯、菲罗诺斯、卡德摩斯是冶金者，为人类提供“神圣的知识”。而《荷马史诗》中的那位给阿基琉斯制造头盔的赫淮斯托斯是铁匠神，是一个造物主（女人和机器的创造者），为其他神锻造“魔法工具”（从而成为他们神圣力量的来源）。总之，是技术的进步提升了工匠的地位，进而体现于史诗之中[22]。

综上所述，在迈锡尼时代，希腊头盔以皮制为主，而到了前8世纪，青铜头盔取得了井喷式发展。《荷马史诗》中的头盔确有原型，对头盔的描述有诸多准确之处，得到了考古出土材料的证实。头盔还可以起到“窥斑知豹”的作用，当希腊文明繁盛的时候，头盔的制作也精良，当希腊陷入黑暗时代的时候，头盔也跟着一起销声匿迹，足见一器之兴衰正是当时社会发展盛衰变化的缩影和反映。

注释：

① 本文统计时使用的是罗念生译本。其实也可以翻译为“马鬃冠”，古典学网站https：//www.perseus.tufts.edu/hopper/的荷马史诗英文译本就译为“horsehair crest”“a crest of horse-hair”。

② “缨饰”是罗念生的翻译，而英译文为“crest of horse-hair”“horse-hair plume”“the plume of horse-hair”“horse-hair crest”，几乎可以肯定缨饰=马鬃冠。

③ 罗译本的“铜颊”“铜面颊”“青铜面甲”英译皆为“the helmet with cheek-pieces of bronze”或“bronze-cheeked helmet”，因此实为一物。

④ 英译文为“without either peak or crest”。

⑤ 本文統计的是专门对头盔的剥夺，至于频繁出现的“剥夺甲仗”肯定也是包括了头盔的。

⑥ 其实不只这几处，还有没砍中对方，只砍掉了对方的缨饰，或者用枪刺中对方头盔下的脖子，或者砍断了对方的脖子或刺中了对方的喉咙，头盔随之落地，但这些例子都不是直接攻击头盔，因此能不能用它们来评判头盔防御效果，笔者抱有疑惑。

⑦ 英译本是“a helmet of bulls hide”，所以译为“牛皮盔”亦可。

⑧ 参见约翰·沃利的《古典世界的战争》（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页）。至于为何奥德修斯在《伊利亚特》第10卷中要一反常态地用皮盔，沃利解释为：“由于他们执行的是夜袭任务，自然要避免使用黄铜铠甲——它在特洛伊人的营火映照下将产生反光。”（第20页）。斯特凡的总结也很到位：“一般来说，荷马式英雄的装备和帕特洛克罗斯一样：用几层牛皮制成的盾牌，外面覆盖一层青铜，一个马鬃装饰的青铜头盔，覆盖前额和脸颊，胸衣，胸衣内外都有腰带，护腕、护踝。通常他们携带至少一支，有时是两支长矛，用于刺和掷，最后还有一把青铜剑。”参见Stefan G.Chrissanthos的Warfare in the Ancient World（2008年版第25页）。

⑨ 参见张然的硕士学位论文《古希腊重装步兵方阵探究》（河北大学，2018年，第9-10页）。该论文中说，《荷马史诗》里的战争是“重装步兵时代前的战争”，而重装步兵时代的开始“发生在公元前8世纪晚期或公元前7世纪早期。”Donald Kagan and Gregory F.Viggiano的Men of Bronze：Hoplite Warfare in Ancient Gree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3）Introduction中也说：“在最基本的层面上，重装步兵正统学说认为，公元前700年左右，希腊战争中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对城邦的崛起具有根本性的重要意义。”

⑩ 由于年代久远，皮革易腐烂等原因，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关于早期希腊头盔的证据，很多都不是头盔实物，而是大量证明头盔存在的佐证，比如陶片、封泥、壁画、雕像等。

B11 此外还有凹雕上出现了头盔，见Heinrich Schliemann的 Mycenae.New York，1880：174-175.此外，谢里曼在特洛伊遗址发现过佩戴头盔的猫头鹰雕像，见Leo Deuel的Memoirs of Heinrich Schliemann.Harper & Row，1977：144.

B12 雅典附近出土过7、8厘米的野猪牙板，总共有40个，克里特出土过三排6.1厘米、5.5厘米和5厘米的板子，总共有90个。

B13 比如大约前1200年的皮洛斯的壁画有用野猪牙制成的护颈。该壁画由考古学家布列根发现，描绘了戴着野猪牙头盔的战士与衣着粗糙的山民战斗。

B14 图861显示了晚期米诺斯头盔的一个典型例子。这是一块描绘了带护颊的野猪牙头盔的象牙浮雕。

B15 我国学者甚至说“金属质地的甲胄在公元前八世纪末期开始在古希腊出现。”参见蔡洵颖的硕士学位论文《古希腊重装步兵体制的结构及其变革原因探析》（陕西师范大学，2012年，第11页）。其实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之前也有少量青铜头盔，但青铜头盔在前8世纪大量出现是不争的事实。

B16 顺便说一句，笔者以为，晏绍祥老师的这本书虽然给了笔者很大的帮助，但其中的某些语句也是值得商榷的。比如第28页的“考古发现的资料，也证明荷马史诗中确实保存了某些迈锡尼时代的遗产，例如，公元前8世纪希腊普遍使用的是铁器，但在史诗中出现的武器和盔甲却是青铜的……”晏老师把史诗里的青铜头盔也当成了迈锡尼的元素，然而笔者前文已述，虽然迈锡尼时代是青铜时代，但头盔反而以皮制为主，青铜头盔恰恰是在前8世纪的铁器时代唱主角，因此史诗里的青铜头盔更可能是前8世纪的元素。

B17 参见George Papadimitriou的The Metallurgy of Bronze in the Geometric Period in Greece。铅是铸造合金的合金添加物，在0.7至1.2%的范围内，提高了它们的精加工和抛光能力。当含量较大时，它会降低熔点，提高铸造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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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文 格）

Greek Helmets in Homers Epic：

A Comparison of Legends and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HE Tian-tai

（School of History，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Abstract：Helmets are important to the heroes in Homers epic poems.By means of word frequency statistics，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helmet in Homers epic from the aspects of material，decoration，function and performance.The paper founds that the helmets in Homers epic are mostly made of bronze，and a few are made of leather.Horse-hair crests and cheek-pieces of bronze are common decoration.In addition to protection，helmets can also be used to deter，draw lots，show their owners wealth，and so on.This paper also uses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to investigate whether the helmet of the epic has its original in the real world，and compares the helmet of the epic and the helmet of the real world to find their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The development of the helmets in early Greece is also described.By comparison，it can be seen that the helmets in Homer does have originals，and the description of the helmets is very accurate，which is confirmed by archaeological evidence.But there are also differences in material，which reflects the development of bronze technology in Greek.Moreover，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helmet is a reflection of the vicissitude of Greek civilization.

Key words：ancient Greece; helmet; military; Homer; Crete; Mycen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