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命体验中的“仪式化”叙事
——以《约翰·克利斯朵夫》为中心*
2023-03-10马硕
马 硕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文化产业研究所,广州 510665)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凭借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塑造出了一个在迷茫中成长,从困境中重生的音乐天才。在这部小说中,仪式化的叙事方式成为人物性格塑造的关键,并在小说的社会环境、文化表现等方面,通过一种与仪式相关的叙事手法,交代了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境遇。克利斯朵夫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他不仅为了生活,更为了理想和希望始终坚守道德,终于达到一种超脱的精神境界。仪式书写弱化了仪式严格的目的性、规范性与周而复始的周期性,但却从重复的仪式行为中延伸出另一种已经渗入日常生活行为当中的特殊性。仪式学家格兰姆斯探讨了仪式化的起源,认为仪式化与仪式行为相关,但又没有落入仪式行为规范而死板的窠臼之中,这“是指某种类型化的、重复的姿态,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动物所共有的、具有表现性的行为方式”[1]10。克利斯朵夫出身贫寒,却并非真正的无产阶级,肩负重要的文化艺术责任却缺少必要的文化教养,使这个人物本身就成为一种需要“回归”的类型,因此,仪式化中的具有仪式意味的目的、规范与责任显然成为这部小说中独具艺术魅力的内容。
仪式化的定义迄今没有定论,但一些仪式学家普遍认为仪式化是对仪式行为的一种提升,它不以秩序、群聚、表演为目的,因此,较之于仪式行为,仪式化具有更为广泛的适用性,尤其在小说叙事中,仪式化叙事更能契合作者的创作目的。西敏司认为“仪式化是指针对一些新事物,对它加以新的组合以及重新对它赋予象征意义;之所以用仪式化一词,是因为‘仪式’总与规范化相关,同时包含有适宜、正确以及合法的意思。”[2]126可见,小说对人物言行的仪式化书写消解了仪式的前因后果,仪式中一些被掩盖的、被模式化的象征意义也就能够通过仪式化书写得到最大限度的彰显。
一、被仪式化的苦难
如果需要为这部小说提取一个关键词,“苦难”应该是最好的注解。对于约翰·克利斯朵夫而言,从出生到死亡,无论是因为家庭贫困、地位低贱所受到的精神苦难,还是因为社会动荡、贫富差距悬殊带来的生活苦难,无疑都极大强化了这个人物的丰富性。从苦难中延伸出的或隐忍或反抗的行为,都在一定程度上为苦难做了仪式化的注解,这是因为苦难在一个有价值的人的成长过程中,往往成为一种仪式般的见证。因此,在克利斯朵夫刚一表现出音乐天赋,就被父亲看出他可被利用的价值而对其训练时,“他不得不让步了。虽然英勇的抵抗极其顽强,终究给戒尺制服了。每天早上三小时,晚上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必须坐在这架刑具前面”。如同仪式般的重复,却又缺少仪式中的信仰,使克利斯朵夫对音乐的好奇转向了痛恨,“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3]56。可以看到,克利斯朵夫虽然曾经对音乐表现出过懵懂的乐趣,但在父亲的逼迫下,这种乐趣变成了痛苦,日复一日的练习使他觉得煎熬,“又要用心,又是厌烦,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鼻子跟腮帮淌着:他把常常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黑白的键子上搬动,弹错一个音戒尺就打下来,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3]61。惩戒在许多文化中都被视为一种仪式,但频繁而且没有形成群体观看效果的惩戒很难说是仪式,但是从仪式化的角度分析却能够恰当地说明问题。克利斯朵夫遭受的惩戒象征了父亲的权力,也象征了日后辉煌的希望,因为,从对具体仪式的描述到提炼仪式中的抽象主题而言,仪式化不同于单纯的背景分析或文本细节研究,而是以“过滤”后的象征意义为主体,并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独有的文化心理与价值观念。
痛苦不仅来源于内在的心理感受,也来自外部环境代表的客观事实。互为因果的内外结合,使痛苦成为一条贯穿始终的叙事线索。罗曼·罗兰似乎认为,当人物沉溺于优渥的条件时,人物的成长就会自然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所以,克利斯朵夫童年乃至少年时期的糟糕境遇就成为一场必不可少的考验仪式。父亲曼希沃搜刮妻子和儿子辛苦赚取的钱,甚至变卖家产在酒馆里挥霍无度,母亲的弱小和贫穷又加重了克利斯朵夫的工作负担和精神压力,在毫无责任心的父亲的眼里,克利斯朵夫几乎成了“替罪羊”。父亲不断强调秩序和自己在家族体系中的等级,以确保自己的家庭地位,这样一来,无论是克利斯朵夫的服从还是忍受都成为秩序体系中理所当然的基础。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使克利斯朵夫全家陷入了更为悲惨的处境之中。这时的克利斯朵夫还不能理解,穷人不得不遭受的苦难并非是上帝所昭示的“原罪”,更为根本的缘由在于,不公正的社会制度将劳苦大众固定在了他们所处的阶层之中,一种无形的枷锁通过仪式的手指暗地里引导着克利斯朵夫们,使他们误以为只有通过自我折磨才能得到内心的安稳和平静,并使仪式化的信仰和虔诚隐藏在这些苦难背后,暗示出更为深刻的叙事目的。
为了心灵的自由,克利斯朵夫尝试将自己投入黑暗,但因为看见了父亲曼希沃的影子,又努力从黑暗里挣扎出来,作者通过仪式化的惩戒将克利斯朵夫的人生划分为不同阶段的体悟和认识,凸显服从与被服从、改变与被改变的两种状态。这其中,道德和权力是秩序的主体,尤其是个人在控制自我行为的层面下,他需要有道德的指引,然后对自己行使杀伐决断的权力,这样,克利斯朵夫的所有行为就都具有了仪式化的目的——对人格做出尽可能地完善。事实上,当人物只能忍受苦难,而不对它做出抗争时,苦难的意义也会因此而显得平庸,至于苦难所包含的崇高更是无从谈起。罗曼·罗兰显然深谙于此,因此,他赋予了克利斯朵夫对抗苦难的勇气,并在这种勇气当中注入了诚实、善良、自信、热情等种种美好的品格。于是,在面对生活的重压时,克利斯朵夫没有屈服,他用勤劳改变困境,面对情感的波澜时,他以反思和自省弥补行为上的缺失。在某种意义上,克利斯朵夫代表的是一个勇敢而执着的群体,这种极具象征性的叙事将人物仪式化为一个符号,使个人经验与群体经验相契合,最终摆脱了小说的叙事局限。正如美国学者洛文塔尔所言,“文学的特殊价值在于不仅显示了人的社会化行为,而且展示了这种行为发展的社会化过程;它不仅说出了个体的经验,而且阐释了这种经验的意义”[4]4。
如果说仪式是同一种价值取向的无数次重复,那么,罗大冈先生看到了仪式蕴含的更为高级的生命价值,“它不在于同一形式的重复,不在于简单人性的实现,而在于人性的发展”[5]。应该说,这也是人处在仪式行为中所需要面临的最为深刻和直接的问题。作为生命的通道,仪式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人诘问生命的责任,正如克利斯朵夫与苦难相伴相生的一生中,他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对自我人格的反思,都需要以仪式化的方式予以实现。也就是说,当克利斯朵夫从对幸福无意识的信仰,转为有意识地去践行反抗谎言和不公正的英勇行为时,他获取生命真谛的行为就不再局限于某种宗教信仰或是某些不变的仪式程式,而是将这些行为内化为能量,通过更宽泛和灵活的方式去支撑对意义的追寻。
二、仪式化的精神治疗
音乐是这部小说的内在灵魂,克利斯朵夫为音乐而生,音乐既为他带来荣光和希望,也成为他贴近生活的绊脚石。从这个意义来说,如果将克利斯朵夫的人生喻为一篇乐章,他的人生轨迹就是旋律,而他的所有行为就是一个个看似毫无联系,实则紧密相连的音符。
中年的克利斯朵夫在遍历坎坷和挫折后,不再对生活怀有幻想,甚至对生命的价值也持有微词。尤其是在他失去了奥里维和阿娜,失去了喜爱他音乐的苏兹和葛拉齐亚之后,克利斯朵夫几乎被命运打倒了。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他很快从音乐中重生,知道生命并不寂寞,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声音、有音乐,“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变了声音。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为死亡歌唱……滔滔汩汩的音乐,像春雨一般渗进那片在冬天龟裂的泥土”[3]1128。音乐不仅是克利斯朵夫谋求生计的工具,更是他的一种信仰,是音乐慰藉着这个饱受沧桑的灵魂,可以说,音乐对情感的表达与仪式在这里结成了同盟,它们同样成为情感释放的方式,而相较于仪式行为来说,音乐以其难以模仿的艺术特点,在重复中彰显着个性,为他打开了另一片天地。当克利斯朵夫一旦明白这一点,“当年的作品像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积聚,爆发,消灭的雷雨。现在的作品却像夏日的白云,积雪的山峰”[3]1127。尽管克利斯朵夫的人生有过诸多不幸,但从个人的事业来说,他又无疑无比幸运,他能够在音乐世家中接受最直接的教育,他对音乐的感受不仅源于枯燥的乐理学习,更源于祖父对他的引导和舅舅在音乐的高雅或庸俗、美或丑方面的熏陶。这些无以替代的成长环境,为克利斯朵夫奠定了坚实的音乐基础,使他能在不同的旋律中分辨“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3]54之余,还能真正成为一种神圣的信仰和使命。
音乐是一种通过旋律表达的仪式化符号,这种符号对音乐叙事构成了重要的象征意义,它加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使一个团体有了共同的话题、目标甚至精神信仰。音乐的和声注重在不同声调中找寻统一,并在不断重复的旋律中强化主题的重要意义。在各种艺术层级中,音乐凭借其虚幻性和想象性占据了比绘画、雕塑等视觉性艺术更高的地位,更由于音乐不具备视觉的刺激,无法如同其他艺术一般,直接向众人表达含义,因此,音乐更要求情感与形式的默契,也就是在仪式的结构上,音乐需要精神体验与仪式行为产生更为紧密的融合。薛艺兵认为,“仪式中的走场行为并不仅仅是为了产生音乐声音,而是通过奏唱行为以及利用奏唱产生的音乐声音来表达特定的意义”[1]160。事实上,无论在哪一种文化环境中,音乐都是仪式的重要部分,与仪式行为对秩序的强化作用不同,音乐表达了秩序等级的另一面——和合,这也是克利斯朵夫为什么可以通过音乐净化、治愈精神创伤的重要缘由。
克利斯朵夫的一生是音乐的一生,他在大公爵的宫廷里担任乐师,是各种阶层里的儿童的音乐教师,他将音乐送往每一处角落,音乐在其中成为一条纽带,跨越了阶层,也超越了偏见,被仪式化的音乐在这里起到了凝聚的功能。克利斯朵夫一生中所遇见的痛苦和挫折很少是由于音乐而起,即使是童年学习音乐时的不愉快,也主要是因为父亲暴戾的性情使然,而非音乐本身,但是他获得的荣光和赞誉,尊敬和青睐却几乎都来自音乐。可以看出,“英雄的交响乐,连那些互相冲突、互相混杂的不谐和音也会化作清明恬静的音乐”[3]63在克利斯朵夫的人生中所起到的净化作用,它的终极意义是对生命和永恒的颂赞。
音乐的超现实与克利斯朵夫所处的现实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可以说,现实有多残酷,音乐就有多圣洁。那些通常存在于某种仪式上的音乐,一旦脱离了仪式的环境,就会与现实格格不入,而在克利斯朵夫成长的各个阶段中,音乐又恰恰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它的仪式化意义就是通过一定形式对生命进行理解并做出反馈。保罗·康纳顿说,“仪式性消遣和仪式性特权一样,展示了一个古老群体的成员身分,这些消遣活动代表了在时间和技艺上投入的一个特殊种类的象征资本:被赋予最大象征力量的对象,是那些展示品质拥有者天生品质的对象,要明确展示占用这些对象所应有的品质。”[6]107在兴趣培养起来之后,奠定克利斯朵夫通往音乐之路的仍然是一次表演仪式,在这次仪式中,他得到了大公爵和公主的嘉许,也因此有了在乐团工作的基础,从一定意义上来说,音乐拯救了他的家庭,它的神圣性又与现实接连在了一起,成为克利斯朵夫赖以生存的一种行为方式。德国哲学家奥托认为,“神圣是仪式中的特有范畴,它的意思不是至善,也不是某一崇拜对象,而是崇拜对象与信徒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完全特殊的,不可归纳为任何其他东西的心理状态”[7]72,音乐在成为一种仪式化治疗方法的同时,也被仪式般的对待。
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音乐不是一件随意的事情,他对音乐的捍卫如同对 “圣物”的捍卫,并且,他的这种行为贯穿始终,“乐队里的乐师议论音乐时的胡说八道的确令人气恼。孩子的感情是含蓄的,那些大人兴高采烈的恶俗的表现把他伤害了。遇到他们用这种态度来称赞他心爱的乐曲,他仿佛连自己也受了侮辱,便浑身发僵,脸都气白了”[3]96。这种心态随着他对音乐理解的加深,变得越来越执着,“他所痛恨的那些伟大的德国人,可不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他最宝贵的生命吗?他所以对他们这样严,因为他对自己就是这样严。还有谁比他更爱他们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顿的无邪,莫扎特的温柔……在这些境界中谁比他更虔诚呢?”[3]316可以看出,这种情感越是虔诚,就越是需要他的小心呵护,克利斯朵夫对音乐的良好趣味引导他接近一切优秀的作品,如同朝圣一般,他无论去到哪个地方,当地的音乐总会成为他首先关注的对象。他没有忘记舅舅高脱弗烈特关于音乐是谦虚和真诚的劝告,没有在音乐中夹杂过任何功利心态,这一方面维持了音乐的神圣性,另一方面保证了他作为音乐“朝圣者”的纯洁。克利斯朵夫发现,每当他对音乐说谎时,音乐也会反过来用最空洞的声音回报他,而对于克利斯朵夫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事情。
三、仪式化的信仰
一般来说,从仪式的公共属性中可以推导出,信仰是一种群体性的认识,而在建立这种群体性意识的最初阶段,往往需要少数人做出献祭。即使这种信仰已经获得了广泛认同,为了维持信仰的自有秩序,献祭仍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西美尔极有见地地指出,“信仰往往成为服从的基础”[8]78,这是因为,在对一件事物的认同方面,几乎只存在着是与非的二元对立结构,少数人的信仰即便是真理,也通常会伤害多数人的情感,为此,如果少数人仍然坚守这种信仰不肯放弃时,他就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克利斯朵夫受到音乐的影响是如此之深刻,以至于他在很多时候无法分清理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他在指导一出音乐剧时,“要求深刻,必须有胆子把体统、礼貌、怕羞和压迫心灵的社会的谎言,统统丢开”[3]325,这种不能被指责为错误的言行显示出他棱角分明的一面,但对于当时的环境而言,克利斯朵夫的确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很难说一个对理想始终保持热忱的人到底是否值得被赞扬,但无可否认,当这种执着在面对与之真心相对的朋友面前,过于认真的态度也会走向事情的反面。克利斯朵夫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不惜去牺牲另一些美好的情感,使他的自信和坚持成为一把屠刀,轻而易举地挥向他本可以拥有的善意。进一步说,他的言行几乎构成了一种另类的暴力,他对苏兹老人的严苛,对奥里维的傲慢,使这些人成为信仰克利斯朵夫的献祭品。有学者认为,“暴力伴随着仪式活动,仪式的献祭集中体现出仪式活动的暴力性。献祭需要牺牲,牺牲是一个替代品”[9]33,从这个意义来看,克利斯朵夫遭受的情感磨砺与其说是对他“是否真诚”的考验,毋宁说是一种用生命和情感实现的对“真诚”的献祭。
克利斯朵夫在童年时期已经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为家庭的生计而奔波,年幼的他需要照顾行为不端的父亲、自私的兄弟以及平凡到近乎无能的母亲。对于他来说,弱小的肩膀上其实承载了远远不应承担的重任,在建立信仰和摒弃信仰的过程中,克利斯朵夫有着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自我怀疑和折磨,他不能了解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于是将苦难的结果归罪于家庭。他从此恼恨工作,恼恨连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光明灿烂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么神秘,那么奇妙。从黎明到黄昏,他老是过的空中楼阁的生活,正事都抛弃了。认真的孩子,多少年来便是害病也没缺过一课,在乐队的预奏会中也没缺席一次,此刻竟会找出种种借口来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谎,也不觉得惭愧。过去他喜欢用来压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责任,如今都显得空洞了。它们那种专制的淫威,一碰到人类的天性就给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强壮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独一无二的德性,其余的都是废话!”[3]211他将邪恶当作直率,将冷漠当作道德,将欲望当作责任,直到他失去了工作、朋友、爱情,完全陷入困境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虚假以及应该捍卫的目标。可以说,这段不长的黑暗是黎明到来的前夕,它预示着迷茫之后即是光明,自以为是的真诚或许只是一种固执,当他终于从音乐中找到信仰,这种真诚才包含了他对自然的感悟,以及对命运应该做出的努力。
克利斯朵夫与生俱来的真诚让他无法像其他人,甚至像他弟弟一样在浑浑噩噩或者名利场中安然度日,“他的需要真诚已经到了增加烦恼的程度,无论什么事他都要求良心平安”,虽然他出生在一个虔诚信仰宗教的家庭里,但是他并未从中获得宁静,他的家人“对仪式是奉行的,家里的人都奉行的,祖父还常常读《圣经》;他自己也去望弥撒,还可以说参加陪祭,因为他是大风琴师,而且他的尽心职务可以作为模范。可是从教堂出来,他不大说得清刚才想些什么”[3]192。宗教仪式的最大作用是为公众提供一种能够献身信仰的机制,然而这种机制在他身上却失去了效力。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对“上帝是否存在”的拷问一样,克利斯朵夫也想弄明白自己是否坚信上帝,甚至上帝是否全善、是否全能等问题都无法在他心中寻找到可靠的答案。而无力如莱沃纳一般的神父与教徒,即使搬出《圣经》、福音书、奇迹和传统来说服怀疑者,也无法让克利斯朵夫产生信心。这次谈话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自己的上帝,在不能建立坚实的信仰之前,教堂以及烦琐的宗教仪式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聚众演出”。
事实上,在追逐真诚的过程中,克利斯朵夫失去的不止是唯一的友情,更为严重的是对信仰的自我否定。暴动仪式之后,他陷入了一场罪恶的恋爱当中,他爱恋的女性正是全心全意保护他的朋友的妻子,他又一次对道德和真诚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现在他竟做出同样下贱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无可恕。他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3]1093,但自诩为真诚的结果,就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去面对一个具有特别气质的女性。不可否认,这段时间内的克利斯朵夫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期,奥里维的死亡使他对情感有了报复性的渴求及欲望,对自我的过分关注导致他忽视了其他情感。因此,当他终于意识到自以为是的真诚会损害他一直坚守的道德信仰时,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这段理应受到谴责的感情在相当程度上损害了他对真诚的感受,但幸运的是,在克利斯朵夫再次遇见爱情后,终于理解了真诚的本质是一种不能够违背理性的道德,否则,情感必将会走向通往毁灭的道路。
人是意义的动物,韦伯认为,“一切对意义的解释,如同一切科学观察一样,都在力争达到观察和理解的清晰性与可证实的精确性”[10]93。意义使行为有了目标,这种目标也构成了人的信仰。换言之,信仰其实存在于人的既有思想之中,即使一个人持有无信仰的观念,他实际也已经开始了对无信仰的信仰。同样,仪式化般的信仰也是人自身具有的本性,它是一种能达到观念所指向的目的的渠道。涂尔干指出,“信仰是舆论的状态,是由各种表现构成的;仪式则是某些明确的行为方式”[11]45。仪式化书写从人物行为与目的的相互转化或过渡中获取叙事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克利斯朵夫决心“表露自己的真诚,绝对的,不稍假借的真诚,对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余地”[3]321,已经无法被俗世所容纳。重新领悟到真诚真谛的克利斯朵夫如同返璞归真一般,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真正信仰,这样一来,曾经承受过的所有磨砺都成了为信仰献祭的内容,而真诚也从此有了更为具体的样貌。
四、结语
仪式化并非仪式行为,但由于人类的心理受到仪式的影响,使这种非仪式行为具有了仪式的性质与意义,从而与仪式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仪式化书写是指在对仪式行为的描写之外,通过富有仪式理念及仪式内涵的叙事,如‘秩序’‘庄严’‘洁净’‘记忆’‘控制’‘冲突’‘过渡’等主题,生动、形象地构建出能够有效表达文本意义的叙事手法”,“小说中的仪式化书写建立在对叙事空间、时间、视角等要素的表现之上,以对叙事情节的类型化描述、独特的观察方式、书写角度的选择以及可渲染的内容等,通过独特的、有目的的、规范化的、展示性的书写方式,使文本叙事具有更为丰富的艺术性及表现力”[12]。罗曼·罗兰创作《约翰·克利斯朵夫》时,在法国高等师范学院就读期间接触到了神秘论,加上从小接受的天主教教义,都影响了他在创作小说时的思想意识,他的潜意识里难以感受上帝的存在,却能感受到自己莫名的虔诚。作家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思虑交给了克利斯朵夫,让他对内心进行怀疑和审视,证明他始终在寻找一种能够支撑他的行为,指引他人生方向的东西。通过对克利斯朵夫这一人物的人生经历进行仪式化书写,罗曼·罗兰在仪式化叙事中升华了小说的精神内涵。
仪式化虽然不等同于仪式,然而就其影响来看,它或是仪式表现的高级方式,或是类似于仪式的一般性行为,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仪式化与仪式都存在深层次的紧密联系。可以认为,仪式化是对仪式内涵的提炼,它并不是对具体的、固定的、传统的仪式行为的概括,而是在仪式行为的基础上,凝结出的一种具有特殊指向的载体。仪式化的行为书写为克利斯朵夫的人物形象注入了丰富的内容,从而为这一经典形象的研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