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的边境历史书写与文学叙事*
2023-03-10龙亚
龙 亚
(重庆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67)
作为华裔北美文学的鼻祖,水仙花(Sui Sin Far,又名Edith Maude Eaton,1865—1914)及其作品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关注。水仙花的代表作小说集《春香夫人》(Mrs.SpringFragrance)[1]是最为世人熟知,也是广受学界评论的重要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奠定了水仙花作为华裔作家的历史地位。21世纪以来,大量湮没于故纸堆中的水仙花的作品不断被挖掘和重新整理出来,其创作的体裁、主题和数量远远超过之前的设想,丰富和挑战着学界对水仙花已有的认知。事实上,水仙花的创作远不仅是一部小说集,还有大量非虚构类作品,例如:新闻报道、评论、游记等。其作品几乎囊括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北美华人世界所有的现象和问题。早期北美华人在美加边境的偷渡事件是当地社会的热门话题,水仙花对此不仅有相当数量的新闻报道,也多次利用该题材于文学创作之中,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边境小说”(border fiction)。边境的书写揭示了水仙花天下一家人的人类共同体思想,是水仙花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一直以来,评论界更多关注于水仙花的小说创作,忽视了其早期非虚构文学作品的价值。同时,不少学者,例如:黄燕丽[2]、张利萍[3]等聚焦于水仙花文化身份等问题的探讨,对移民与边境这一主题无论是在小说还是在非小说中的书写的研究都并不多见。本文通过分析水仙花新闻报道和小说中的跨国境主题,深入挖掘其作品的历史价值和艺术魅力,揭示作者超越地理、族裔和性别的人类共同体社会理想。
一、边境报道:跨境历史的记录
水仙花的边境报道是华人移居北美,尤其是华人经由加拿大迁往美国这段移民史的重要佐证。水仙花有多重职业身份,最为人熟知的是作家,除此以外,她还是新闻记者。21世纪以来不断被发掘的水仙花的作品表明新闻类的写作占到了水仙花全部创作的三分之一以上。事实上,水仙花的职业生涯早期主要从事的是新闻报道和速记的工作,甚至成为职业作家后,她也一度通过写新闻报道贴补生活。水仙花的新闻报道发表在加拿大、美国、牙买加等国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等期刊上,涉及了当时方方面面的新闻事件。有关跨越边境(偷渡)的话题是水仙花报道的重要内容。这些报道不仅为日后水仙花的小说创作提供了素材,更重要的是客观地记录了早期华人在北美的生活经历,真实地再现了这一段历史。虽然水仙花主要用英语写作,其报道发表在英语读者的媒体上,但有别于那些带有明显种族歧视和偏见的白人叙事,水仙花的民族身份和政治主张为这段历史呈现了华人的视角,表达了华人的声音。
19世纪末,美国日益严重的排华、反华政策使得很多华人被迫选择通过美加边境偷渡进入美国。早期华人劳工随着美国淘金热从中国来到美国西部谋生,成为美国西部开发的重要劳动力。19世纪70年代,美国爆发了经济危机,大量华人劳工的到来使就业问题变得更加突出。美国一直以来有着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势力,在他们的煽动和影响下,华人成为白人失业、经济衰退等社会矛盾的替罪羊。1882年,美国通过《排华法案》(ChineseExclusionAct),规定禁止华人劳工进入美国,不准华人取得美国国籍,非法入境的华人一律驱逐出境等。这一做法无疑在这个号称民主与自由的移民国家的历史上增添了不光彩的一页。“该法案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通过国会立法进行种族歧视、限制外来移民的法案……,它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使中国人成为不能向美国自由移民的唯一民族群体。”[4]82随后,一系列排挤、打压华人的政策先后出台,使华人在入境问题上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迫使他们不得已选择从加拿大越境。他们有的前往美国谋生,有的赴美与家庭团聚。滞留加拿大的华人中也有相当数量的华人劳工是在修建加拿大太平洋铁路(Canadian Pacific Railway)时,从美国和中国来到加拿大。铁路完工后,他们却不能通过正常渠道返回美国。
加拿大与美国的国界线绵长,地貌复杂多变,加之人烟稀少,具有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成为进入美国的后门。位于魁北克省(Quebec)的蒙特利尔(Montreal)是越境者到达的主要城市之一。蒙特利尔是当时加拿大最大的城市,是加拿大的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多民族和多文化汇集之地。蒙特利尔的港口和火车站距离美加边界仅六英里,是连接加拿大、美国、亚洲和欧洲的枢纽。来到蒙特利尔的华人通过贿赂海关官员、铁路代理商等为在常规过境点进入美国寻求便利,或者尝试陆路或水路更危险的偷渡路线。
19世纪90年代,居住于蒙特利尔的水仙花的家庭与当地的跨境组织有着密切的联系。水仙花的母亲格蕾丝(Grace Eaton)是蒙特利尔为数不多的中国女性之一,她很有可能与当地华商的妻子们相识,这些商人也同时协助策划和组织新移民的跨境活动。水仙花的父亲爱德华(Edward Eaton)是个地道的英国白人。据美国移民归化局的记录和有关新闻报道,爱德华是蒙特利尔走私界的“头号人物”,是“商界最有技巧的人”和“这一行的老派之一”[5]24。爱德华多次因参与策划帮助华人偷渡而被捕受到起诉,后又都侥幸逃脱惩处。有资料表明水仙花很有可能帮助过自己的父亲在法庭上辩护[5]25。水仙花发表在《蒙特利尔每日星报》(MontrealDailyStar)上题为《为华人请愿:一个记者的声援》(“A Plea for the Chinaman.A Correspondent’s Argument in His Favour”)的文章中也提到自己熟悉各种各样的华人,包括偷渡者和偷运贩[5]162-163。
对跨境产业的熟悉帮助水仙花获得大量一手的新闻素材。1890—1896年,水仙花在蒙特利尔两家知名的日报《蒙特利尔每日星报》和《蒙特利尔每日目击者报》(MontrealDailyWitness)上发表了大量的相关报道。报道对象涉及移民局官员、火车官员、寄宿房东、偷渡者、偷渡贩、跨境商人等形形色色的人。报道的内容广泛而深入,例如:《他们即将返华:数百名华人聚集加拿大太平洋火车站》(“They Are Going Back to China:Hundreds of Chinese at the CPR Station”)、《华人聚会》(“A Chinese Party”)、《华人来访者》(“Chinese Visitors”)等记录了华人在铁路海关处聚集等待遣返的新闻事件。在《蒙特利尔的女奴:华人聚居地妙访本镇唯一两位东方女性》(“Girl Slave in Montreal.Our Chinese Colony Cleverly Described.Only Two Women from the Flowery Land in Town”)中,水仙花独家采访了华商家眷,向外界揭示了他们低调而神秘的家庭生活,这些家庭也为偷渡者提供临时住所。《偷渡者涉险渡拉辛急流》(“Thrilling Experience of a Band of Smugglers in the Lachine Rapids”)详细地描写了偷渡者和偷运贩17人试图穿越美加边境上的圣劳伦斯河(St.Lawrence),从加拿大偷渡进入美国的冒险经历。此外,还有一些报道,例如:《华人聚会》和《生为英国人却索要他五十加元的华人人头税》(“Born a Britisher.But Fifty Dollars Is the Tax on Him as a Chinaman”)等揭露了海关官员接受贿赂和征收到港华人人头税等诸多社会现象。水仙花在这些报道中详实地记录了早期北美华人在纽约、波士顿、多伦多、蒙特利尔等美加城市之间穿梭往来的经历,客观地展现了他们复杂的生存处境和生活原貌。
19世纪末美加边境的偷渡问题也是当地社会的关注热点,报刊媒体的热门话题。不同于大多主流舆论的态度,水仙花对华人偷渡者的遭遇充满了同情。1885年加拿大虽然颁布法令禁止华人移民,但只要交纳50加元的人头税仍允许入境。之后,排华、反华形势愈演愈烈,直至1923年加拿大版《排华法案》出台,全面禁止华人移民。在北美社会甚嚣尘上的排华背景下,主流媒体大多对华人充满了歧视和偏见。他们被夸大为白人工作机会的抢夺者,被渲染成当地社区的威胁,因而形象肮脏、品行败坏。水仙花对待华人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她站在人性的立场,给予华人移民深切的同情和关切。例如,刊登于《蒙特利尔每日星报》的报道《华人来访者》中,水仙花把蒙特利尔的偷渡组织象征性地比作是 “地下铁”(underground railway)[5]131。就像曾经运输黑奴的团体,偷渡者组织实为华裔难民的帮助者和庇护者。又如,仍登载于该报的《偷渡者涉险渡拉辛急流》一文描写了偷渡者冒险尝试新线路,涉水越境,但因估计不足而陷入危境之中:
“独木舟顺流而下,数分钟就被冲到了圣劳伦斯河急流中心。船不断地被冲向下,冲向下,他们加速划桨,就像特洛伊人那样奋力拼搏,却几乎没能向对岸靠近一步。他们身后是耸立的大桥,远处可见拉辛急流河段湍急的水面上升起的白浪。独木舟不时被汹涌的巨浪中托起,同时正迅速地被它拉向奔涌的瀑布。”[5]133-134
水仙花以极具画面感的细节描写让读者体验到急流的凶险和独木舟上的孤立无援,而偷渡者的行为犹如特洛伊人(Trojans)般的悲壮,这清晰地传递出水仙花对他们的关切和同情。
水仙花在写给《蒙特利尔每日星报》编辑的信中,把对华人的同情表达得更加直接。1895年12月、1896年9月21日和29日,该报分别刊登了水仙花写给编辑的三封信:《华人问题》(“The Chinese Question”)、《为华人请愿:一个记者的声援》、《为华人辩护》(“The Chinese Defended”)。在信中,水仙花驳斥了华人给当地加拿大人带来威胁的言论,称赞了华人的辛勤工作和谦逊的品格。水仙花称禁止华人入境的法案是不体面的(disgraceful),唯一的目的就是给无德的律师和腐败的官员提供了捞取不义之财的机会。[5]164水仙花公开为华人发声,表明其反对《排华法案》的政治立场。水仙花对华人的同情,既是因为她半个华人的身份,也是受到她辗转多国的个人经历的影响,更是出于她充满正义和远见的立场和主张。虽然,她反对《排华法案》的态度并不为当时的主流社会接受,但历史证明她的立场的正确性和进步意义。在《排华法案》颁布近60年后,美国国会于1943年废除了该法案。2011年和2012年美国参议院和众议院分别以立法形式就《排华法案》表达了歉意。
水仙花的记录为研究早期北美华人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正如池雷鸣[6]115指出,有关早期北美华人的历史记录处于“中文史料匮乏和英文史料不可以信”的两难困境之中。以报刊和政府公文为主的大量英文文献是研究这一时期的主要依据。相比而言,可查的中文资料却非常贫乏。“由于白人对华人愈演愈烈的种族歧视,致使其遗留的英文史料无法真实呈现华人历史的真相。”[6]113对华裔充满同情的水仙花,为这段历史书写注入了华人的声音和视角,弥补了中文史料缺乏的遗憾。水仙花用英文进行写作,并发表在英文报刊上。她的报道与当时充斥媒体的排华、反华舆论形成鲜明对照,这对全面、深入了解美加边境早期华人的迁徙活动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价值。
二、边境小说: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叙事
相比新闻写作,水仙花更负盛名的是其小说创作。借助文学的叙事手法,水仙花更深刻、充分地表达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政治主张。水仙花的小说艺术深受早期新闻报道经历的影响。小说不仅再现了边境穿越这一历史事件,而且通过越境(界)这一喻指,把同情华人移民、反对《排华法案》的立场进而升华为一种超越地理、民族、性别的人类共同体社会理想。作为华裔北美文学的鼻祖,水仙花的社会理想超越了时代局限,对之后包括华裔作家在内的离散作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水仙花塑造了第一个已知的穿越美加边境的小说人物形象。[7]48《偷渡戴珂》(TheSmugglingofTieCo)(1900)、《田善的知己》(TianShan’sKindredSpirit)(19?)和《伍玛和我》(Woo-MaandI)(1906)等以边境为题材或背景的短篇小说构成了水仙花的“边境小说”。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想象相互交织是这些小说的共同特点之一。
在水仙花的 “边境小说”中,无论是人物还是情节都明显地留下了早期新闻报道的印迹。例如,小说《偷渡戴珂》中偷渡者即洗衣店雇员戴珂的原型就是《本镇唐人街:圣丹尼斯街洗衣店的小秘密》(“Our Local Chinatown.Little Mystery of A St.Denis Street Laundry”)中在华人洗衣店里突然出现的华裔女子。该小说男主人公的名字费彼安(Fabian)则来自报道《他们即将返华:数百名华人聚集加拿大太平洋火车站》中的被访者之一。小说《田善的知己》的水路偷渡情节高度还原了新闻《偷渡者涉险渡拉辛急流》中的偷渡者跨越美加边境河流的惊险场景。不难看出,水仙花早期的记者经历,为之后的职业作家生涯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她不仅是正直忠实的历史记录者,还是想象力丰富的故事叙述者。水仙花善于把历史原型融入于自己的小说创作之中。在充满想象的文学空间里,她游刃有余地重述了这些惊险而奇特的历史故事,不仅获得了广泛的读者,成为当时颇受欢迎的通俗作家,而且在一定意义上也拓展了历史书写的边界,丰富了研究早期北美华裔史的资料,其边境小说既具有文学艺术价值又具有历史意义。
小说中边境穿越不仅是历史事件的再现,还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通过文学叙事,作者表达了自己超越时代和超越地理空间的社会理想,这也是边境小说文学艺术性和思想性的集中体现。越境即越界,不仅指改变地理位置,而且喻指对民族、国籍、性别身份绝对划分的挑战,是对既定规约的颠覆。
水仙花对偷运贩的刻画打破了固有的刻板印象。偷渡的比喻用以挑战对民族、公民身份的绝对性划分和领土化的禁锢。像杰克·费彼安(Jack Fabian)、田善(Tian Shan)、伍玛(Woo-Ma)这样的跨境活动的组织、策划和带领者与其说是贪婪、狡诈的偷运贩,不如说是敢于冒险和挑衅权威的传奇人物。能在与当局执法者猫和老鼠的对抗中占领上风,由此给他们带来的巨大愉悦和成就感丝毫不亚于走私获得的经济回报。有着丰富的成功偷运经历的杰克·费彼安谈到自己的动机时承认,“虽然这只不过是金钱买卖,但对我这样有严格原则的人而言,抢先当局一步当然能得到不少乐趣”[1]184-185。费彼安的行为被认为是“对可怜的华人的友善之举”[1]184而受到朋友的赞赏。田善更被视作华人英雄,能与杜威(Dewey)、皮尔里(Peary)、库克(Cook)等这类北美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相提并论。[1]224无论是白人偷运贩还是华人偷运贩,他们都被给予了一种英雄般的理想化色彩。他们英勇的地理跨界行为打破了国家、民族的领土分割,实现了空间统一,这也暗示着作者超越民族的天下一家人的社会理想。
对未来社会,水仙花最认同的是混血儿,像她这样的欧亚人(Eurasian),或是多文化(跨国)的个人。水仙花在《一个欧亚裔混血儿的回忆录》(LeavesfromtheMentalPortfolioofanEurasian)(1909)中就预言,“我相信有朝一日,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欧亚混血人”[8]223。她宣称自己不属于哪一个民族。“我在东方时,心却在西方;在西方时,心却在东方。”[8]230水仙花的确不属于哪一个民族。她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英国人,他们相识并结合于中国。水仙花在英国出生,不久就随父母移民到美国纽约,几年后一家人又回到英国,暂居伦敦一段时间后,又重返北美,先到了美国纽约,后定居于加拿大蒙特利尔。水仙花之后的工作和生活又常常往返于美国、加拿大、牙买加等地。出生背景和人生经历使水仙花的民族身份意识复杂化,因而她反对对民族身份的简单划分和地域的禁锢,希冀打破种族藩篱,实现天下一家人的理想社会。
本世纪新发现的边境小说为研究水仙花超越民族的想象提供了进一步的直接依据。一直以来,《一个欧亚裔混血儿的回忆录》都是学界研究水仙花的民族身份意识的重要文献。该回忆录收录于1995年由美国著名学者林英敏(Amy Ling)和怀特-帕克斯(Annette White-Parks)共同整理出版的《春香夫人及其他》(Mrs.SpringFragranceandOtherWritings)。众多研究学者,例如吴释冰[9]、李贵苍[10]等几乎都注意到了水仙花在《一个欧亚裔混血儿的回忆录》中有关民族的这一论点,“个体的意义大于民族的意义”(Individuality is more than nationality)[8]230。基于此,学者们对水仙花的超民族观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们大多认为水仙花反对用民族、国家的概念限定个人身份,坚信在未来的理想社会,没有民族、种族、国籍之分。这一被学界广泛引用的观点也同样出现在水仙花的短篇小说《伍玛和我》中。小说中,理查德·弗尔芒特(Richard Formant)被问及对民族的看法时说:“在我看来,一个聪明的中国人胜于一个愚蠢的美国人,一个优秀的美国人又强于一个乏味的中国人。个体的意义大于民族的意义(Individuality is more than nationality)”[5]275。这一论述与水仙花回忆录中的观点是完全吻合的。通过小说人物如此直接、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民族观,这在水仙花已知的小说作品中并不多见。《伍玛和我》是21世纪新发现的水仙花的作品,未收录于1912年版的《春香夫人》或1995年版的《春香夫人及其他》等重要作品集中。该短篇小说发表的时间更先于被当今学者们普遍关注的水仙花的自传回忆录。可以说,水仙花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早已形成清晰的超越民族的观念,这加深了我们对水仙花思想超前性的认识。
水仙花小说中的边境穿越既指民族、种族身份的越界,又是性别身份的越界。小说通过变装(cross-dressing)、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等模糊性别的界限,消解性别的二元对立,重新定义了女性身份。当代著名的女性主义和性别研究学者巴特勒[11]认为,性别身份并非稳定不变,具有流动性、可操演性。[11]水仙花的小说创作也与这一颠覆性别二元划分的观念相契合。小说中人物性别的真实性与非真实性变得模糊不清。
《偷渡戴珂》中的戴珂一直乔装男性在加拿大唐人街的一家洗衣店工作,在偷渡美国的途中,为了掩护自己所爱的白人男性偷运贩费彼安投河自尽,最后戴珂的尸体被找到。“是戴珂的身体,又不是,戴珂是一个年轻小伙儿,找到的尸体是戴珂的脸,穿着戴珂的衣服,却是个女娃身,女人的身体。”[1]193对戴珂的性别身份至此似乎也不能断然判断,成为“没人能解释的谜”[1]193。戴珂生前一直被视作男性,但同时小说又暗示戴珂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例如:长得好看,身体不强壮却聪明,深受教会里的女士们的青睐等等。戴珂在偷渡途中,向费彼安坦白自己不喜欢女人,喜欢像他这样的男人。戴珂的尸体被发现,虽然解释了戴珂的异性身份,但费彼安到最后仍旧觉得戴珂是个“谜”。就如在发现了戴珂的女性身体之后,小说对戴珂的人称指代仍然是“他”(he)而不是“她”(she)。戴珂的性别身份从头至尾一直扑朔迷离、雌雄难辨。小说中具有悬念的情节和模棱两可的语言都强化了人物性别身份的不确定性。
除了戴珂,芬芳在《田善的知己》中也有变装的情节。芬芳穿上父亲的衣服,乔装成男性,故意偷渡被捕,以便能和即将被遣返的恋人田善团聚,一同前往中国。不知情的田善一直把拘押于同室的芬芳视作男孩,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直到芬芳向田善坦言,
“‘我要和你去中国,还要成为你的妻子。’……
田善惊呼两声,‘芬芳!芬芳!’
男孩脱掉帽子。
‘啊,是的,’他说,‘我是芬芳。’”[1]235
在田善认出了同伴的身份之后,小说仍用“男孩”和“他”等男性称谓指代芬芳。就像《偷渡戴珂》,水仙花用语言和文本构成了对二元化的性别规范挑战的空间,以此暗示人物的性别身份是不稳定的,是可操演的。
与戴珂、芬芳一样,伍玛也主动参与了偷渡,但不同的是,伍玛在小说《伍玛和我》中扮演的是偷运贩的角色。伍玛剪了短发,带上鸭舌帽,装扮成小伙儿的模样,“把许多男孩带过边境”。[5]280“我”得知姐姐伍玛成为偷运贩的那晚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出现三张男性的脸,其中两个穿着海关官员的制服全速追赶着一辆货车。最后,“我只看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儿,他独自一人,快要死了。他把脸转向天空,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他哭喊着……”梦中,我依稀记得那张脸就是“伍玛的脸”。不久我就得到了伍玛死亡的消息。“他们带给我一套年轻男子的衣服和一顶鸭舌帽。这些都是我姐姐穿戴过的,我留下它们以纪念她。”[5]281如果外套和帽子是男性身份的象征,那么伍玛不仅以男性形象出现在我的梦中,在她死后,还继续以这样的形象留在我的记忆里。在这错综交织的梦境、回忆与现实中,伍玛的性别身份亦真亦幻。这表明人物性别身份是可变的,这也是水仙花边境小说中主要人物性别身份的共同特征。
不仅如此,伍玛性别身份的越界还集中体现在她的行为远远超越了世俗和传统对女性性别角色的规约。她因反对父亲安排的婚约,与情人私奔,遭负心人背叛后,家人原谅了她并规劝她重归家庭,但她却选择了危险而动荡的走私生活,因为她相信“如果安安静静呆在家里会让她疯掉”[5]280。伍玛已不满足于稳定的室内生活,她需要走向更广阔的公共空间探寻自我身份。正如罗西·布雷多蒂(Rosi Braidotti)[12]5指出女性流浪的实质是对既定规约的颠覆。与大多女性流浪者一样,伍玛也是反家的。她主动选择了在边境奔波,移动的生活意味着她拒绝被禁锢、被限定。同时,她不仅是偷渡活动的参与者,还是组织者、策划者和带领者。在女性经验和主体地位的探寻活动中,伍玛颠覆了社会传统对女性顺从、依附、从属等的定义。
正如玛莎·卡特(Martha Cutter)[13]147所说,走私作为水仙花小说中的隐喻,穿越了制造种族化和女性化他者身体的身份实践活动,同时也穿越或者说跨越了控制这些身体的边界。在水仙花的边境小说中,地理的跨界与民族、性别的越界相互交织、互相融合。边界的流动,无论是地理的,还是种族的或性别的,都是对制度权威、主流思维方式的挑战和颠覆。由此可见,水仙花的边境小说在记录与再现了这段跨国(境)历史的同时,寄予了作者超前的社会理想。
三、结语
近二三十年以来,水仙花更多的作品,例如:新闻报道等非虚构文学和小说等的(新)发现和整理,不断地拓展了我们对水仙花已有的认知,让我们窥见其创作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边境报道和小说虽然只是水仙花海量创作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文学价值。边境的书写不但为北美早期华人移民史的研究空白留下了珍贵的资料和佐证,而且突出体现了水仙花超越地理、族裔、性别的思想,这对北美华裔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