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竹添光鸿《孟子论文》的中国渊薮及其文化意义
2023-03-10佘志敏
佘志敏
(扬州大学广陵学院/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清光绪八年(1882年,即日本明治十五年)7月,朝鲜发生壬午兵变,清廷派遣儒将吴长庆(1829—1884)率军入朝,戡平兵乱后为清军驻朝统帅;当年11月,日本委任儒者竹添光鸿(1842—1917)出任驻朝鲜办理公使。二人驻朝期间,在各自为国“暗战”的同时,却又因共同信奉儒家之道而惺惺相惜。竹添光鸿奉上新著《孟子论文》,请吴长庆作序,显示了对“文化母国”的崇敬;后者欣然命笔,“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袒露了对儒家中国的忧虑。请序作序本是文士交游的常例,但如果虑及《孟子论文》的文化渊薮和彼时的现实,二人的行为显然具有特别的历史意义。本文拟对此稍作展开,以就教于方家大雅。
一、《四书》评点与竹添光鸿《孟子论文》的成书
竹添光鸿是日本明治时代的著名汉学家、外交家,幼名日满,本名光鸿,字渐卿,号井井,晚号独抱楼,通称进一郎,肥后(今熊本县)人。竹添崇信儒学,宗主程朱,与中国渊源颇深。明治七年(1874年)以后,竹添氏多次衔名入清,得识李鸿章、张之洞、阮元、俞樾等人,交游酬唱,备受赞誉;明治八年,游于川陕,据所见所闻撰《栈云峡雨日记》,俞樾为之序。竹添氏学殖深厚,著述丰赡,汉学著作有《左氏会笺》《毛诗会笺》《论语会笺》《孟子论文》《历代古文钞二评注》等,其中前三种合称“三笺”,以考证精密、博综会通而蜚声中日学界,后两种为评点著作。
《孟子论文》七卷,明治十五年(1882年)初刊于东京奎文堂,每卷一册,共七册。首册书名页右上题“井井竹添先生收录”。书首列吴长庆序言,末记:“光绪八年庐江吴长庆叙于朝鲜军次。”[1]吴长庆,字筱轩,亦作小轩,号延陵,谥号武壮,安徽庐江人,淮军名将,晚清重臣;《清史稿》云:“长庆好读书,爱士,时称儒将。”[2]序末署光绪八年,说明此序应该是该年吴氏在朝鲜与竹添氏熟识后不久,后者即请为之,这也证明《孟子论文》一书在1882年即已完成。
从文本性质上看,《孟子论文》是《四书》评点著作。《四书》评点是诗文评点的边界向经书扩展的结果,兴起于明代中期。明代正德年间出现的《苏评孟子》是《四书》评点史上的一部标志性作品,嗣后,陈深《苏老泉批点孟子解诂》、李贽《四书评》、冯梦龙《四书指月》、戴君恩《绘孟》等著作相继面世,至清代则形成了《四书》评点的高潮。其中,流传较广的有金圣叹《释孟子四章》、王训《七篇指略》、王又朴《孟子读法》、刘大櫆《评点孟子》、牛运震《孟子论文》、张甄陶《孟子翼注论文》、赵承谟《孟子文评》、于光华《四书集益》、赵大浣《增补苏批孟子》等。伴随着江户时代汉籍东渡的热潮,上述《四书》评本中的某些著作在日本被刻印、传播。如,明治十八年(1885年),林栎窗校点于光华《四书集益》中的《论语集益》,并由东京拥书城、光风社、博闻社合作刊行。更重要的是,以评点诠解《四书》的新体式对日本儒学者产生了影响,这一时期出现了多部日本学者增益或新著的《四书》评本。明治十三年(1880年),井上揆在赵大浣《增补苏批孟子》的基础上纂评刊行《校补苏氏批孟子》一书;藤泽南岳校疏、增评本《增补苏批孟子》也在同一年出版;明治十八年(1885年),有井范平的《论语论文》由东京白梅书屋刊行。竹添光鸿的《孟子论文》正是在这一思潮下诞生的,它从体例到名称,都凸显了中国学术思潮的影响,在内容上更是如此。
二、以“格”评《孟》的理论意识及其中国渊源
竹添光鸿的《孟子论文》以朱熹《孟子集注》为底本,以中国文学评点技法,如眉批、旁批、尾评以及联圈等进行圈点评论,最明显的特色是以“格”评《孟》,其体例是先在《孟子》章题下写出格名,然后在尾批中予以具体阐释。据笔者统计,《孟子论文》全书共标98格,如“二句立柱中用分顶后用倒结格”“立案分应后不另结格”“起结用喻中分二段末用反收格”“全篇用反格”“化叙事为议论格”“双呼双应格”等。
“格”是中国文论术语,最早用于诗歌评论。唐五代盛行“诗格”著述,张伯伟先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一书辑考了29部相关著作[3]。及至宋代,在吕祖谦等人以“格”论文的启发下,出现了“文格”的概念及其理论著作。宋、元之际出现了两种著名的文格专著:其一是魏天应编选、林子长笺解的《论学绳尺》,该书通过列举、总结范文的方法专论科举考试中论体文的作文要法,并称之为“格”,同时列举范文156 篇,立89 格,去其重后计有59格,如“推原本文格”“立说尊题格”等;其二是宋末方颐孙撰写的《太学新编黼藻文章百段锦》(以下简称《百段锦》),全书以文格立目,截取名家名文段落为范,共立17大类,再细分为99小类,如“议论格”下再分为“舍变求常”“破同立异”等,其实也是所谓“格”[4]。至于“文格”的含义,彭国忠先生指出,宋人所用共有四义:文章骨力体格、文章风格、诗歌之格以及文章作法方法[5]。竹添氏《孟子论文》称“格”,其源头在中国,其意多是第四种。《百段锦》卷下有“状情格”,其下又细分“形容自得处”“形容交感处”“形容爱慕处”“形容悲愤处”“形容话语处”“形容志向处”“欢戚殊情”“畏肆异态”“状虚为实”“推想时事”等小类[6]。 《孟子论文》将《尽心上》“霸者之民”章总结为“形容赞叹格”,其总评解释说:“赞王者即以黜霸者,一笔作两笔,首尾相顾,神气完足。”[7]又说“舜之居”章是“形容格”:“此章即以《易大传》‘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二语形容圣人之心,甚妙。”[8]竹添氏所谓的“形容赞叹格”“形容格”,其意与《百段锦》的“形容自得处”“形容交感处”基本相同。《孟子论文》又见“通篇援引以证本意格”“通篇援引作证格”“通篇借言格”,它们与《百段锦》“援引格”亦类。总之,《孟子论文》的格名虽然有不少是竹添氏自创,但其渊源乃是中国的“诗格”“文格”著作。
明清《四书》评点的共同特色之一是取径于“法”,即特别重视《四书》本文的字法、句法、段法、章法等。清人冉瑾在为赵承谟《孟子文评》所作的序言中总结道:“率皆自出己见,标其文法,畅其旨趣,细针密缕,融会贯通,无不斗之笋,无不弥之缝,离合断续,脉络分明,千载而下能令亚圣须眉毕现,胸臆如揭。”[9]《孟子论文》的“格”论,其实蕴含了“法”意。《公孙丑下》“陈臻问曰”章,题下标“上双夹下反托格”,尾批解释说:“陈臻之问,用双夹法;孟子三辨,用反托法。”[10]合二“法”而称,即为此章之“格”。又如,《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章,竹添氏在题下注“化叙事为议论格”,尾批解云:
此章制格甚奇,通幅皆是出“语人曰”话,此文家运实于虚之法。若正作问答之文,自应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句为主,今皆为语人之词,则一切议论,都成蜃楼海市矣。“孰能一之”“孰能与之”,皆王问也,而无两“曰”字。盖有两“曰”字,其势便稍缓,惟突如其来,正见随口直接,略不存想,亦所以形容其卒然也,想其卒然急剧之态,必有许多可笑处。故孟子以“孰能御之”“谁能御之”对之,虽是正论,而中藏冷敲暗打之神。然则襄王之丑态,虽后半未之及,而其实始终未尝放松也,若徒看作危言庄论,则章法不几于首尾横决乎。前已以“苗”为喻,后又以“水”喻,一正意而两喻相形,长短不一,尤古文神笔。[11]
竹添氏分析了本章运实于虚的技法,指出通过“语人曰”而不是“孟子曰”,将孟子见梁惠王之事的叙事性淡化,然后通过简略的转述突出其议论性,故在章法上形成“化叙事为议论格”。可见,《孟子论文》所谓“格”,主要是就《孟子》的章法而言的。竹添氏引入“格”对《孟》文的篇章结构等进行总结,将“法”转换成“格”,并大规模地总结、分析,体现了鲜明的理论意识,也是对《四书》评点理论的提升。《孟子·尽心上》“古之贤王”章,王训《七篇指略》在“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句下夹批“宾”,又在“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下批“转出主”[12],显示已从“宾主”视角考察此篇的章法。赵承谟《孟子文评》在“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句旁批云:“借客形主。”[13]此论比王训之言更具体、更完整、更明确。到了《孟子论文》中,竹添氏直接将其章法总结为“借客形主格”[14]。这个结论虽然借用了赵氏的评语,但在整体视角下依然显示了竹添氏在理论层面的自觉性,体现了基于学术传承的创新意识,对《孟子》文学性的建构也具有启示价值。
三、“以《孟》证孟”的考据特色与乾嘉学风
竹添光鸿治学,深受乾嘉学风的影响,精于校勘考据,其代表作“三笺”即以广征博引、考索精密著称。《孟子论文》虽是评文之作,但也极具考据特色,其尾批多见长篇考证。如,《公孙丑下》“陈臻问曰”章,竹添氏在尾批中首先用100余字评点本章章法之妙,接着用500余字的篇幅考证了“一镒为一金,一镒二十四两”的说法是否确当的问题,又引用秦汉之文中屡屡出现的黄金“百镒”“千镒”“十万斤”等说法,最后指出:“古黄金多而价廉,故赠遗者亦多;今黄金少而价昂,故赠遗者亦少。”[15]《滕文公上》第三章“民事不可缓也”的尾批是《孟子论文》中最长的一篇,总计超过5000字,其主体是考据,竹添氏在其中引经据典,详考夏商周三代“一尺”的长度、贡法、助法、井田制、庠序制度等[16]。
更重要的是,竹添氏在《孟子论文》中还总结出了一种考辨孟子生平行事的方法论。历代学者对《孟子·梁惠王上》的首章“孟子见梁惠王”都比较重视,竹添氏也不例外。他为该章写的尾批长达3000余字,其中考据性内容超过1800字,包括孟子的生年、游齐时间等,其结论是:“约而论之,大都前四十年居鲁,为讲学之时;后二十年,退鲁为著书之日;中间传食诸侯,止二十三四年事迹耳。”[17]这是竹添氏对孟子一生经历的高度概况,其可靠与否姑且不论,但置此于开篇,对理解孟子和《孟》文无疑是有裨益的。与此同时,借由上述考证文字,竹添氏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孟子之年,以《七篇》之文断之;孟子之游,以《七篇》之文证之。”[18]此一观点可称之为“以《孟》证孟”,竹添氏也有意识地将此一方法论贯穿于《孟子论文》的全书中。
《公孙丑下》“孟子自齐葬于鲁”章,核心“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强调在财力许可的范围内可以厚葬至亲以扬其孝道。《孟子论文》眉批:“‘心’字一篇之骨,语凡四转,无限烟波。”[19]解义兼论文法,语简言扼。与简单眉批不同的是,竹添氏在尾批中借“孟子自齐葬于鲁”一句,详考孟子的出身,其文曰:
赵氏《题辞》:“孟子,邹人也。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矣。今邹县是也。”朱子《序说》注沿之,非也。《史记》本云“孟子,邹人”,不云“邹国人”。如云“子路,弁人”、“曾子,武城人”,不言鲁,明乎弁、武城、邹皆鲁下邑也。此经云“自齐葬于鲁”,不云“葬于邹”,因其时邾国亦改为邹。虑邹国、邹邑,后人失考者,或合为一,故葬母大事,特书“自齐葬于鲁”,明鲁为父母之邦也。……是孟子之为孟孙氏后,无可疑者,则孟子世为鲁人,非邾人也。使孟子果为邾人,何以不首其母于故丘,而托之异乡乎?葬诸齐亦可也,乃远葬于鲁乎?且孟子之非邾人,辨有五焉。邾、鲁,世敌仇也,春秋季孟屡伐邾,战国时犹开邹与鲁斗。孟子为孟孙后,则安得为邾人,其辨一。孔子生故邹城,即叔梁纥所治,所谓邹人之子也。孟子亦生于其乡,故曰“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邾在兖北青境,邹在兖南徐境,安得云“甚”,其辨二。孟子于齐称臣,为卿也;于梁不称臣,未为卿也。对邹穆公不称臣,而其语倨曰“君之民”“曰夫民今而后得反之”,视对滕文公尤不同,以此知其为异邦,非本国,其辨三。乐正子曰“君奚为不见孟轲”,君前臣名也;孟子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即孔子“吾舍鲁何适”意,其辨四。曰“后丧逾前丧”“官椁衣衾之美”,专议孟子家事也,使其在邾,臧氏何由知之若此之悉也,其辨五。然则孟子世为鲁人,赵氏谓“三桓子孙既以衰微,分适他国”,固未足信。而《索隐》“本邾人,徙邹”之说,亦不然也。[20]
《〈孟子〉题辞》是汉代赵歧《孟子注》的前言,内云:“孟子,邹人也。名轲,字则未闻也。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矣。国近鲁,后为鲁所并。又言邾为楚所并,非鲁也,今邹县是也。或曰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故孟子仕于齐,丧母而归葬于鲁也。三桓子孙既以衰微,分适他国。”[21]赵歧一方面肯定孟子是邹国人,另一方面倾向于认为孟子是鲁国公族孟孙氏之后。但是,竹添氏对这两点都有不同意见。首先,他认为邹国、邹邑不同,邹国是邾国改称而来,孟子是鲁国邹邑人而非邹国人。竹添氏将邹国、邹邑分开,是其创见,其直接证据是《史记》中“孟子,邹人”这句话,他认为这里只说“邹”而不说“邹国”,显见二者有别。其次,关于孟子非邾国人,竹添氏提供了五条证据。细察可知,它们均来自《孟子》之文,确实是践行了其“以《孟》证孟”的方法论。上述论断简明直接,颇具启示意义,在孟子生平资料有限、《孟子》之文为数不多的情况下,“以《孟》证孟”显然是一种可行而且有效的考据方法。
事实上,明清《四书》评本中也常见考据性文字。王训的《七篇指略》不仅考索章句,如《尽心下》“齐饥”章“卒为善士。则之野”的句读问题[22];而且辨正史实,如孔子适陈的时间[23]。就渊源而言,竹添氏的《孟子论文》受张甄陶的《孟子翼注论文》影响最深,二者不仅与书名类似,而且评点模式和评点特色也很相似。二书的眉批、夹注都比较简单,但尾批都很长,结构模式也近似,包括总论章旨、分述节意、诠释词句等,其诠释之法就是多方引证、仔细考辨。即如前述《梁惠王上》首章“孟子见梁惠王”,张书尾批总计1000余字,考证了“万乘”“千乘”“百乘”的区别等,竹添氏在其基础上,又考证了其他问题。伦明先生评价张书云:“遵守朱子《集注》,专以阐发注中所涵之奥,与注外未尽之词。因朱注明白易晓处,尽人皆知,故不重述。惟朱注对典物制度,不甚详备,增纂者又多不注重于此,甄陶搜采甚博,删繁得要,去《语录》《讲义》中猥亵之词,以雅洁为尚。”[24]可见,张甄陶《孟子翼注论文》的博搜广采的目的是补缀朱熹《孟子集注》之不足,竹添氏《孟子论文》应该也有此意。就评点的渊源和体制而言,长篇考据并非其固有之法,但是,明清《四书》评点家多精通经学,随着清代朴学的兴起和乾嘉学风的昌达,考据之法逐渐渗透于《四书》评点,实属自然。竹添氏深受乾嘉考据风习的熏染,其《孟子论文》呈现出中国学术文化的因子和特色,亦在情理之中。
四、《孟子论文》与东亚儒家文化圈的沦没
1882年,中国儒将吴长庆在朝鲜为日本学者竹添光鸿的《孟子论文》写序;1885年,日本汉学家龟谷行在日本为中国学者于光华的《四书集益》写序。这两起东亚儒学史和《四书》学史上的超时空互动事件,颇具文化意味:一方面昭示了源自中国的儒家文化在东亚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也暗示着东亚儒家文化圈在彼时的裂变。
龟谷行的《四书集益序》云:
明王乌伤(引按:指明代学者王袆)曰:“经者,载道之文,文之至也。”李性学曰:“《易》《诗》《书》《仪礼》《春秋》《论》《孟》《学》《庸》,皆圣贤明道经世之书,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世文章从是出焉。”信矣二家之言!汉唐诸公于文也,莫不原经典,然而其专论文者,苏老泉为始。老泉批《孟子》、谢叠山评《檀弓》,或疑其假托,然流传既久,尔后陈明卿《五经统宗》、张惕庵《四书翼注论文》等皆效之,而于惺介(引按:于光华字惺介)《四书集益》最为详核。夫文脉不晰,则理义不精;欲精理义,则宜晰文脉。故施圈批以标举其句法、章法,又阐其布置间架、抑扬顿挫之微,则言论缓急,意味厚薄,灼然可观,如《集益》是也。……嗟乎!其用心与世之竞新射利者径庭,读者亦能玩文以进乎道,其庶几矣。[25]
龟谷行(1838—1913),字子省(或谓子藏),号省轩,对马岛(今属长崎县)人,儒学者,精通汉籍,著有《省轩文集》《释教文范》《咏史乐府》等[26]。龟谷氏从宋末李性学《文章精义》、明代王袆《文训》的相关论断出发,总结了包括《四书》评点在内的经书评点史,显示他对此一经学诠释体制及其历史脉络有清晰的认知,这一点在吴长庆的《孟子论文序》中也有呈现。同时,龟谷行认为通过《四书集益》揭示出的《四书》文法,可以领悟其中之道,此即因文求道,实乃清代《四书》评点的共同诉求。王训《七篇指略叙》云:“虽于《孟子》之辞之意皆不敢自谓有当,然由户而入室,谓《孟子》之文在是,即《孟子》之道亦未必不在是,何不可也?”[27]曹贞吉在《标孟序》中也指出:“汪子《标孟》一书,其于章句,心融神悟,冰解冻释,若舍孟子无文者,乃自序曰‘当今之世,而不急急焉以文诱人,则孔孟或几乎息矣’,然后知其忧深而思远也。盖将欲斯世由孟子之文而坐进于斯道也。”[28]显然,龟谷行对清代《四书》评点的基本追求有比较精准的把握。
不过,或许是身为日本人的缘故,他对《四书》之“道”在当时中国的实际状况并不关心,这与吴长庆在《孟子论文·序》中表露的忧虑完全不同。吴序云:
《孟子》七篇,《史记》谓其自化,《注疏》谓其徒所记,说不同而要之崇正道、辟邪说,则信如昌黎所推其功不在禹下者,使第寻章摘句,舞文弄法,近于后世举业制义之所为,岂足以尽其蕴哉。然文以载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盖《六经》《四书》皆圣人之文,即皆圣人之道。《六经》中尤奇法谨言者,莫如《易》《春秋》,然不可以文论;《论语》记圣门问答,言简意赅,亦不可以笔法求。若夫气盛而言之短长、高下皆宜,浩然塞乎两间,沛然放乎四海,集义所生,配道而无馁者,厥惟《孟子》。昔眉山苏氏志其文,批以行世,子轼继之,错综变化,蔚为一代文宗,故苏氏一书,操觚家奉为圭臬。昔人谓《孟子》文章,惟老泉深寻其妙,亮哉是言!
国朝嘉庆时,锦江赵氏增订《苏批孟子》,丛集诸家论说,附以己意,披读之余,实获吾心之所同,然究不若。
渐卿氏此书之淹通经籍,穿穴百家,博而赅,详而备,无义不搜,无微不臻。昔人谓赵氏为老泉功臣,及读是书,恐赵氏又瞠乎后矣。学者苟潜心于此,悠游于其间,默识心通,观天文以察变,观人文以成化,涣然释然,蔚如炳如,和其声以鸣。
国家之盛,使天下后世因文以见道于以遍读圣贤经传,不遵循序渐进,蕲氐于正大高明之域。故韩子云:“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予亦以为读《孟子》之书,论《孟子》之文,必自是书始。寿之梨枣,传之后世,汲引养正,教思岂有穷邪!吾愿天下同志者,勉于正、不溺于邪,兢兢焉维此一发将坠之绪。乌乎!岂非天哉!光绪八年庐江吴长庆叙于朝鲜军次。[29]
吴长庆作为日薄西山的大清宗主国驻扎藩邦朝鲜的最高军事统帅,为觊觎朝鲜又虎视清国的邻国日本的驻在公使所作的诠释中国经典的著述写序,历史、政治、文化在斯时斯地奇妙地交织,构成了东亚儒家文化交流史上颇具象征意义的一幅图景。在这篇序言中,吴长庆梳理了《孟子》评点史,敏锐地将竹添光鸿《孟子论文》溯源至明代的《苏评孟子》,并提到了清人赵大浣的《增补苏批孟子》,显然是将三者置于同一诠释史序列中进行考察,表明吴氏对竹添氏此著的来源和性质洞若观火,且认定它是在中国同类著作的影响下写就的,而竹添氏求序于来自中国的吴长庆,自然也是虑及于此。在这一点上,二人可谓声气相通。所以,吴序不仅意味着《四书》评点作为一种独特的儒家经典诠释模式已在东亚地区产生影响,而且昭示着以《孟子》等代表的中国经典所形塑的东亚儒家文化圈是如此的真实可触。不过,吴序的真意和价值并不止于此。
细察序文可知,它的首句并非吴长庆自创,而是化用自清人彭德煇的《重校苏批孟子自序》:“《孟子》七篇,《史记》谓其自作,《注疏》谓其徒所记,二说不同,要之崇正道、辟异端,固韩昌黎所推为功不在禹下者也。即以文论,亦纵横排奡,俯视一切,骎骎乎驾《左》《国》而上之。”[30]此其一。其二,吴序对竹添光鸿《孟子论文》本身的评价比较空泛。所谓“无义不搜,无微不臻”云云,显是常见套语;“涣然释然,蔚如炳如”云云,更是溢美之词。这两种情况的出现,并非吴长庆学有不逮或只想例行公事,而是因为他另有所指,其真正的目的是欲借此序论述“文以载道”,表达对中国的现实关怀。在序文的首段,吴长庆就把《孟子》置于“圣人之文,即皆圣人之道”的框架下进行观照,先点出《孟》文高妙,然后述其评点简史,在虚论竹添氏之作后,又回到文道之论,揭出他的衷曲:“吾愿天下同志者,勉于正,不溺于邪,兢兢焉维此一发将坠之绪。乌乎!岂非天哉!”可见,吴序开头提出的所谓“文道一体”论也是虚晃一枪,最终目的还在圣文之“道”,他借题发挥,袒露了对大清王朝危末之世的忧虑,希冀借由阐发、领悟圣贤经典所内蕴的“道”来振衰起敝,挽狂澜于既倒。
《四书》评点作为脱胎于文学评点的一种经学诠释方式,在明代一度成为离经叛道的凭借。李贽在《四书评》中超经观文、以文辟经,企图通过对《四书》文学性的阐发来消解孔子及儒家经典的神圣地位。但是,入清之后,心学遭到严厉批判并退出主流经学的诠释舞台,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经学体系重新回归正统,以考据义理为核心的经学诠释体系亦逐渐成为时代景观。在此一情势下,文道分离没有思想资源,借文叛道更无接受空间,因文求道、以道济世遂成为清代《四书》评点的共同旨归,吴长庆“因文以见道”“勉于正、不溺于邪”的观念实际上是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只是,时移世易,千疮百孔的末世大清已非圣人之道可以挽救。中国儒家经典是东亚文化圈历史建构的核心动力,周边国家对它的接受建基于中华帝国及其文化的强盛煊赫。然而,东海扬尘,陵谷沧桑,彼时的中华帝国已摇摇欲坠地迈向暗淡末路,儒学圣典的影响力日渐衰微,而彼地的日本却走上脱亚入欧的革新之路,对儒家经典的膜拜也即将画上历史的句点。竹添光鸿在此际撰著《孟子论文》,吴长庆在此际为之作序,无论蕴藉了多少个人的感怀与旨趣,都不可避免地晕染了悲怆色彩,其间不合时宜的文化保守主义纵使不是绝唱,也似一曲骊歌,预示着传统儒家文化圈在东亚的沦没。
注释:
[1] (清)吴长庆:《孟子论文·序》,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首,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2b页。
[2] 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百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090页。
[3] 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年。
[4] 关于“文格”的概念、衍变及其著述的研究,可参祝尚书先生的《文格论》,《中山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1~9页。
[5] 彭国忠:《宋代文格与〈太学新编黼藻文章百段锦〉》,《安徽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第31~38页。
[6] (南宋)方颐孙:《太学新编黼藻文章百段锦》卷下,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明弘治刊本,第1a~8b页。
[7]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七,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8b页。
[8]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七,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10a页。
[9] (清)冉瑾:《孟子文评序》,《孟子文评》卷首《序一》,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贻燕堂刻本。按:原书序言未标页码。
[10]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二,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34b~35a页。
[11]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一,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15a~16a页。
[12] (清)王训:《七篇指略》,《孟子文献集成》第一○二卷,影印康熙十二年(1673年)刻本,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012页。
[13] (清)赵承谟:《孟子文评》下册,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贻燕堂刻本,第102b页。
[14]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七,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5b页。
[15]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二,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35a~36a页。
[16]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三,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6b~13b页。
[17]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三,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1b~5a页。
[18]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一,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4b页。
[19]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二,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39b页。
[20] [日]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二,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41a~b页。
[21] (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61页。
[22] (清)王训:《七篇指略》,《孟子文献集成》第一○二卷,影印康熙十二年(1673年)刻本,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021页。
[23] (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39页。
[24] 伦明著,东莞图书馆整理:《伦明全集》第3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17页。
[25] [日]龟谷行:《四书集益序》,《论语集益》乾册卷首,东京拥书城、光风社、博闻社明治十八年(1885年)合刊本,第1a~2a页。
[26] 李寅生、[日]宇野直人编:《中日历代名诗选·东瀛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93页。
[27] (清)王训:《七篇指略叙》,《孟子文献集成》第一○二卷,影印康熙十二年(1673年)刻本,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933页。
[28] (清)曹贞吉:《标孟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5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01~602页。
[29] (清)吴长庆:《孟子论文·序》,竹添光鸿:《孟子论文》卷首,东京奎文堂明治十五年(1882年)刊本,第1a~2b页。
[30] (清)彭德辉:《重校苏批孟子自序》,赵大浣:《增补苏批孟子》卷首,《孟子文献集成》第一六八卷,影印咸丰六年(1856年)双门底文选楼刻本,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6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