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领导上海左翼电影运动的文化策略
——以夏衍回忆文章为中心*①
2023-03-08房默
房 默
(广东财经大学 湾区影视产业学院,广东 广州,510320)
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左翼电影运动是中国左翼文化运动中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运动之一,也是中国电影史上最光彩的篇章之一。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1899—1935)直接参与了左翼电影运动的早期决策,不仅推动了左翼电影运动的兴起,还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发展思路与文化策略,对左翼电影运动产生了巨大影响。虽然他在左翼电影运动开始后不久就离开了上海,但他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一、夏衍的回忆:瞿秋白与上海左翼电影运动的滥觞
瞿秋白与左翼电影事业结缘,有一定的偶然性。上海“一·二八”事变后,上海民众的抗日热情空前高涨,一些电影公司受民众爱国热情的影响,开始有意识地拍摄一些与抗日有关的影片,受到观众欢迎,也产生了比较好的市场效果。因投资不慎而陷入困境的上海的明星影片公司,从民众反应中看到了商机与希望,于是主动求变——与左翼文艺阵营合作。1932年5月下旬,公司负责人周剑云找到他的同乡好友阿英(钱杏邨),请他帮助找几个“进步作家”到明星影片公司当编剧顾问。阿英找到夏衍、郑伯奇,建议他们三人一起参加。虽然是私人相邀,但对于夏衍等共产党人来说,这是以前从未遇到的新事与大事,需要向当时的中央“文委”请示,而当时中央在上海领导文化工作的正是瞿秋白,历史就在这样的偶然事件中,让瞿秋白与中国的电影相遇了。由于历史的原因,瞿秋白有关电影问题的谈话并没有形成文献档案保留下来,所幸夏衍、阿英等当事人后来都写过回忆录,分别记录下了瞿秋白的谈话。这些记录虽然不是现场所作,各自表述也略有差异,却是最接近谈话本身的第一手资料,为后人回到历史现场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其中,夏衍回忆瞿秋白的文章最多,也是我们研究瞿秋白与左翼电影运动的主要资料。
最早披露瞿秋白30年代参与左翼电影运动的文章是1955年夏衍发表的《追念瞿秋白同志》,文中写道:“‘一·二八’战争之后,一家电影公司约我、阿英、郑伯奇三人去当编剧,我把这个问题提到会议上来讨论,有几位同志不赞成,他也迟疑了好久。他问:‘就是你们三个?’我说,他们还打算请几个年轻的话剧演员。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说:‘我们自己真应该有电影,可是现在还有困难,将来一定要有。’最后他做了结论:‘好吧,不妨试一试。认识一些人,做一些工作,培养几个干部。不要急于求成,困难是很多的。’停顿了一下之后,他讲了一句意义深长、使我永远不忘的话,要我们提高警惕。”(1)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798-799页。正是这段文字,披露了一段尘封20多年的重要史实。1957年,夏衍在发表的《中国电影的历史和党的领导》一文中,再次提到这件往事,并且强调说:“我们一直谨守了这一方针。”(2)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805页。
1978年6月,刚刚复出不久的夏衍在《忆阿英同志》一文中重新提到当年向瞿秋白请示的事情。由于当时瞿秋白的政治问题还未解决,因此只以“当时领导文艺工作的同志”一笔带过。1979年11月,夏衍《在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谈到政治与艺术的关系时,又回忆了当年向瞿秋白请示的情况。与50年代的回忆稍有不同,此次回忆主要写了瞿秋白的两点指示:“一,不要与电影界腐化势力同流合污;二,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拍出我们想拍的影片,但应于条件许可时,在资本家拍的影片中加一点进步的、爱国的内容,还要注意团结一批爱国的电影工作者。”(3)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131页。同年,夏衍写作发表的《关于电影工作的几个问题》《历史的回顾——在中国文学艺术研究院的讲话》《从事左翼电影工作的一些回忆》以及《“左联”成立前后》等文章,均或详或略地回忆了瞿秋白当年对他们的教导与指示。如此密集的回忆,与当时夏衍的心境有很大关系。1979年是思想解放的一年,包括刘少奇在内的冤假错案都得到了解决,而瞿秋白还未被平反。显然,夏衍在公开场合的回忆既有推动瞿秋白问题尽快解决的用意,也有借历史经验以警喻时代文艺拨乱反正的目的。
1980年10月,“瞿秋白自首叛变案”正式得到纠正,文艺界的形势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有关瞿秋白的回忆文章也开始减少,但并未停止。夏衍在1984年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电影卷〉序》和《在“二十——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回顾”开幕式上的讲话》、1985年出版的《懒寻旧梦录》以及1989年发表的《我的一些经验教训——在“夏衍电影创作与理论研讨会”闭幕式上的讲话》等著作和文章,都或详或略地回忆到当年瞿秋白与他们谈话时的情景。尤其是《懒寻旧梦录》一书对这段史实记述得最为详细。夏衍这样写道:“大概是6月底,我们在‘文委’的会议上向秋白汇报了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之后,就得到了秋白的同意。他说,在文化艺术领域中,电影是最富群众性的艺术,将来我们‘取得了天下’之后,一定要大力发展电影事业,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不妨利用资本家的设备,学一点本领;当然,现在只是试一下,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更不要幻想资本家会让你们拍无产阶级的电影,况且他们只请你们三个人,你们既没办电影的经验,又没有和资本家打交道的本领,所以要特别当心。‘你们要特别当心’这句话,我们三个人琢磨了很久,大家都认为这句话涵义很深,一是要我们谨慎小心,坚持立场,同时,由于电影界情况复杂,风气不好,所以要我们防止沾染不良习气。”(4)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3页。
夏衍的上述回忆,在部分细节表述上出现了不一致的问题。首先,见面的次数不一致。夏衍的回忆文章中,有4次回忆写道:他们先去向瞿秋白请示,然后了解情况,过了一段时间再向瞿秋白汇报,瞿秋白才同意他们加入资本家的电影公司;其他几次回忆则只写道:他们向瞿秋白请示,瞿秋白在听了汇报后,虽有疑虑,但还是同意他们去试试。从实际情况看,瞿秋白与他们至少有过两次见面,甚至更多。当时的政治环境十分严峻,国民党千方百计地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什么情况都会随时发生,而电影公司邀请左翼作家当编剧顾问,事发突然,背后原因并不清楚,左联内部人员对此也有不同意见。在这种情况下,瞿秋白贸然作出决定是不合适的。“因此秋白也认为应该进一步了解情况,慎重考虑”(5)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1页。,先找人打探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再议是非常可能的。其次,瞿秋白的谈话内容在不同文章中有不尽相同的表述。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存在多方面原因。第一,多少年过去了,记忆已经不那么准确,具体怎么说的,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有所不同,甚至相互矛盾,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每次回忆都完全一样,反而让人怀疑其真实性。第二,由于文章的写作目的不一样,对材料的选取自然有所侧重,有时集中于政治与文艺的关系,有时集中于斗争策略,有时集中于工作方法,因此每次回忆到的具体内容有所不同也是非常自然的。第三,夏衍与瞿秋白在1931年就认识了,而且“秋白同志在上海工作时期,不仅常与鲁迅、茅盾同志有亲密的联系,而且与阳翰笙、钱杏邨和我都有过多次接触,有时他还到我家里一坐就半天”(6)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642页。。当时夏衍主要从事左翼电影工作,聊天时,他们很有可能谈到电影问题。比如,当瞿秋白“知道我们写了一些剧本、拍出了一些影片,他才感到高兴”(7)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421页。,这肯定是在夏衍他们从事实际电影工作后才出现的情况,由于记忆问题,将平时的这些话植入当时的请示汇报情景中,也是完全可能的。第四,最主要的是,尽管夏衍在回忆中的相关表述并不一致,但所表达的基本内容却是一致的,证之以田汉、阳翰笙、于伶、阿英等人的回忆文章。这些回忆基本是可信的,是符合瞿秋白本意的。
有关瞿秋白的往事为什么会在夏衍的文章中一而再地出现?一方面,因为瞿秋白是左翼电影运动的决策者、领导者,正是由于他的正确决策与策略,才使一件小事演变成了一场载入史册的电影运动,瞿秋白的历史功绩不能被忘却;另一方面,因为瞿秋白有关左翼电影的许多观点至今没有过时,对于当下文艺界仍然有着重要的启发,值得记取。当然,这里也包含着夏衍对瞿秋白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如果没有瞿秋白把他推向电影界,他的人生也许不会与电影结缘。往事并不如烟,深烙于心的记忆永远不会风化。
二、“不妨试一试”:瞿秋白作出进军电影界的政治决策
“不妨试一试”是1932年夏衍、阿英、郑伯奇三人请示时瞿秋白的答复,也是他对左翼作家能否进军电影界作出的政治决策。正是从这时起,上海的左翼电影运动正式开始。那么,瞿秋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依据怎样的判断作出这一决策的呢?
1930年代初期,对当时活跃的左翼文艺界来说,电影界几乎就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明星影片公司邀请夏衍等人去作编剧顾问时,他们为什么犹豫?一是因为当时很多文化人,包括左翼文艺界的个别负责人,都对电影界持有不同的看法,不赞成他们去。著名剧作家于伶曾经回忆说:“电影界里边混杂有流氓、地痞、拆白党、特务,甚至有在摄影场里公开摆着鸦片烟灯抽大烟的怪现象,所以有人称电影圈为‘黑暗的电影圈’。”(8)于伶:《于伶戏剧电影散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第285页。二是电影作为一种艺术的地位并未完全确立,人们对此普遍存在着轻蔑态度。电影是什么?是“杂耍”。随着一些经典电影的出现,西方艺术界逐渐改变了轻蔑态度,将之视为“第七种艺术”,但对于20世纪初电影就已传入的中国来说,“杂耍”的观念却一直流行,不只在社会上,甚至新文化界也有这种偏见。“当时有些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青年知识分子,怕落后、怕复杂、怕黑暗而不愿意搞电影工作,甚至有些以新文化运动主导者自命的所谓正人君子之流,也把电影看作是‘化外区域’而不屑顾盼。在党领导电影事业之前,只有过少数对于电影独具慧眼的新文艺运动者如田汉、洪深、欧阳予倩等,他们披荆斩棘、耕耘播种地曾经为中国电影开辟过道路。”(9)于伶:《于伶戏剧电影散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第285页。
在左翼文艺界不看好的情况下,瞿秋白逆势而行,作出“试一试”的历史性决策,出于怎样的考虑?“我们还没有力量和可能办自己的电影公司,而电影又是影响最大的宣传工具,你们可以试试”(10)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643页。,“在文化艺术领域中,电影是最富群众性的艺术,将来我们‘取得了天下’之后,一定要大力发展电影事业”(11)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3页。,这些就是瞿秋白决策的思想基础。首先,瞿秋白之所以同意夏衍等“试一试”,是因为他认为电影是一种艺术,而且是最富有群众性的艺术,绝不是“杂耍”。瞿秋白透过电影的“杂耍”表象直抵电影的艺术本质,对“电影是什么”这个长期被遮蔽的问题给予正确、科学的解答,体现了一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极为敏锐的艺术知觉与超前意识,说明他对电影艺术有着深入系统的了解与独特的见解。在他看来,尽管当下电影圈存在着黑暗现象,尤其武侠神怪横行,如当时流行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就“充满着乌烟瘴气的封建妖魔和‘小菜场上的道德’——资产阶级的‘有钱买货无钱挨饿’的意识”(12)瞿秋白文集编辑委员会编:《瞿秋白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856页。,但这不是电影本身存在的问题,而是电影的控制者与制作人的问题。的确,资本家借电影以谋利,国民党政府利用电影进行意识形态宣传,党领导的左翼文艺工作者为什么不能利用电影为党的事业服务呢?其次,“试一试”也是瞿秋白基于左翼文艺界现状而作出的正确选择。20世纪30年代初期,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我们在文化上采取封闭政策,不注意团结同道人,这严重影响着左翼文化事业的发展。这种情况在电影界表现更为严重,资本家不敢与左翼作家合作,左翼作家也不愿搞电影工作,致使党的影响力在电影界几乎成为空白。瞿秋白曾对阿英说:“电影公司都掌握在资本家手中,不容易打进去,这方面我们的力量最弱,而电影社会影响很大,既然请上门来,我们为什么不去,要利用一切条件开展工作,打基础。”(13)吴泰昌:《阿英忆左联》,《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试一试”正是为打破文艺界不利现状、增强党在电影界的影响力而进行的必要的政策调整。再次,瞿秋白作出“试一试”的决策,不仅是出于当下斗争的实际需要而作出的权宜之计,也是着眼于党的文化事业发展作出的前瞻性安排,更是对当时左翼文艺工作者的激励。“将来我们‘取得了天下’之后,一定要大力发展电影事业”,面对当时的困难现实,瞿秋白却对未来充满信心,这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和鼓舞人心!难怪夏衍他们听了瞿秋白的谈话后,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以至于几十年后夏衍还感叹道:“换一个别的人来领导,那恐怕我们这一段时期的工作就很不相同了。”(14)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421-422页。
“试一试”决策的提出,不仅彰显了瞿秋白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的卓越胆识,更彰显了他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出众才华。瞿秋白写过很多文艺理论与文艺批评文章,对小说、戏剧、诗歌等都有较深的研究,却几乎没有涉猎电影。1931年10月瞿秋白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中,虽然三次提到电影《火烧红莲寺》,并对它表现的内容提出了批评,但这只是作为一个例子,并未就电影本身展开讨论。瞿秋白长期生活于上海这个电影文化较为繁荣的城市,也曾在莫斯科工作生活过,不可能对电影视而不见、毫无接触,也不可能不思考电影这门新的艺术形式。但是为什么他在理论上没有进一步关注电影这一重要艺术形式呢?笔者认为,这与当时党领导的左翼文艺运动还没有深入这一领域、也没有出现左翼电影人或左翼电影、更不需要瞿秋白写文章去解决某些理论或现实问题有一定关系。夏衍等人涉足电影界,间接地为瞿秋白表达他对有关电影问题的认识、理解与思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比如,瞿秋白在与夏衍等人的谈话中,特别嘱咐他们,无论参与编剧还是制作,一定不要忽视影片的上座率和审查问题。只有这样,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中他们才能站住脚。“秋白同志要我们记住当时所处的环境,假如我们的剧本不卖钱,或在审查时通不过,那么资本家就不会采用我们的剧本。所以要学会和资本家合作,这在白色恐怖严重和我们的创作主动权很少的情况下,是不能不这样做的。”(15)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575页。这样的要求当然有着基于当时恶劣的现实条件考虑的因素,但从深层的角度上看,何尝不是瞿秋白对电影根本属性的深刻认识。即使是在社会经济文化高度发展的今天,这些见解仍具有某些启示作用。实践也证明了瞿秋白这一观点的理论指导价值,由于左翼电影工作者参与拍摄的电影艺术性较高,有着较高的上座率,赢得了比较大的市场,在为作为投资人的资本家创造了丰厚利润的同时,也为左翼电影工作打开了一扇门,提高了左翼电影的影响力。
“试一试”是瞿秋白在上海电影向左翼转型的历史时刻作出的重要文化决策,它解放了左翼作家的思想,为左翼作家投身于新的艺术领域指明了方向。正是这一决策的提出,推动了左翼电影运动的发展,成就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的辉煌。
三、“不要急于求成”:左翼电影运动的文化策略
“试一试”的决策打破了左倾思想的禁忌,为左翼作家大胆进入电影界提供了政治保障。但是,进入电影领域后的任务是什么、怎样做,这对于初入电影界的夏衍等左翼作家来说是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他们迫切希望得到瞿秋白的悉心指导。面对这些具体问题,瞿秋白再次表现出了一个文艺领导人的高超智慧,提出了“不要急于求成”的文化策略。
“认识一些人,做一些工作,培养几个干部。不要急于求成,困难是很多的”(16)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799页。;“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不妨利用资本家的设备,学一点本领”(17)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3页。;“要认真,要小心,先立定脚跟,搞好关系,不要急躁”(18)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575页。;“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更不要幻想资本家会让你们拍无产阶级的电影”(19)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3页。;“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拍出我们想拍的影片,但应于条件许可时,在资本家拍的影片中加一点进步的、爱国的内容”(20)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131页。。所有这些,既是瞿秋白对夏衍等左翼作家进入电影界后做什么、怎样做的具体指示,也是他成功推动左翼电影运动发展的文化策略。
左翼作家进入电影界后的工作任务是什么?在瞿秋白看来,就是“培养几个干部”,“学一点本领”,“条件许可时,在资本家拍的影片中加一点进步的、爱国的内容”。把培养干部、学点本领、加一点爱国的内容作为主要任务,是基于现实的考虑而提出的。在左翼电影人才稀缺、没有电影设备的情况下,抓住资本家需要我们合作的机遇,充分利用资本家的设备,培养专门人才,积累艺术经验,是当务之急,所以列为左翼电影运动的主要任务是务实的,也是明智的。值得注意的是,瞿秋白给夏衍等左翼作家提出的任务是具体的,但要求看似很低,而且还一再告诫大家,“不要急于求成”“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要急躁”“不要幻想资本家会让你们拍无产阶级的电影”。这未免让人觉得奇怪,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难道不应该把更快地占领电影这个重要的阵地、拍摄出意识形态性更强和更具有宣传价值的影片作为主要目标吗?其实不然,这几个“不要”,表面上看是对具体工作的要求,实际上是瞿秋白从大局出发,经过深思熟虑而提出的整体发展思路与文化策略,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不要急于求成”与“试一试”一脉相承。既然是“试一试”,那当然就“不能急于求成”,只能慢慢来。这种策略看起来并不积极,有种无为的味道,却是最明智的文化策略。第一,当时的政治形势极为严峻,国民党时刻盯紧共产党及左翼文化人的行动,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不必要的牺牲。只有保护好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文艺队伍,党领导的左翼电影事业才能更好发展,因此决不能急躁冒进,过早暴露自己。第二,当时共产党人及其外围文化组织没有建立自己掌控的电影公司,也没有自己的专业电影队伍,这种情况下有所作为非常困难。因此,瞿秋白不给作家们规定具体的政治任务,尤其是不要求他们搞无产阶级的电影,只能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一有机会就塞进一点进步的思想。这看起来是一种消极的“无所作为”,却是最符合实际的“有所作为”。因为它与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哲学有共同之处,不刻意作为,只是顺势而为,就能有所作为。瞿秋白将这种传统的道家哲学思想运用于无产阶级的文化策略中,体现了高度的人生智慧与领导才华。
由于没有太大的“任务”压力,左翼文艺工作者有了更加自由的意志,他们的积极性与创造力也充分地发挥出来。“从 1932 年起,不到一年,电影界就有了一支相当可观的新生力量,一方面是许多‘剧联’成员参加了电影工作,如郑君里、金焰、王人美等加入了‘联华’, 沈西苓、司徒慧敏 、柯灵(高季琳)、王莹、陈凝秋(塞克)等加入了‘明星’,同时,我们和程步高、李萍倩,田汉和史东山、卜万苍、孙瑜、蔡楚生等也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21)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7-158页。左翼电影的成就更高,由于不刻意强调电影的意识形态性,只是在资本家拍的影片中,恰到好处地加上进步的、爱国的内容,左翼电影反而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在夏衍等人进入电影界后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明星、艺华等公司就拍摄了许多优秀的左翼电影。因此,1933年也被称作左翼电影年。
“不要急于求成”策略的正确性,也可从反面得以证明。1934年1月,瞿秋白受命前往江西苏区,不再具体负责上海的文化事业。之后,夏衍等左翼作家在成绩面前,逐渐忘记了瞿秋白“不要急于求成”的教导,开始快速推进工作,并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在电影中加重了意识形态方面的内容。对此,夏衍回忆说,他开始搞电影时还比较小心,但到后来就冒进了。“我不管哪部片子,只要叫我看,叫我改,我就塞一点东西进去,这形成了习惯。后来胆子大了一点,也试图在资本家的电影公司里搞一些阶级斗争的电影。”(22)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385页。结果,不仅影响了影片的质量与市场效果,还引发了“上海影界铲共同志会”捣毁艺华影片公司摄影场的事情。直到这时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我们很自然地想起了秋白对我们的告诫,当他同意我们参加明星电影公司的时候,他曾提醒我们:‘不要性急,不要暴露,保存力量,培养干部’;所以我谈了我们在‘明星’也犯了性急和暴露的毛病,按当时实际情况,拍《上海二十四小时》和《女性的呐喊》,不仅犯了自我暴露的错误”,也使影片“受到了经济上的损失(这两部片子因被删剪而很不卖座)”。(23)夏衍:《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82页。大概是因为教训太深刻了,直到晚年夏衍还念念不忘,这也说明瞿秋白当时制定的文化策略是多么正确。
值得指出的是,瞿秋白在指导左翼电影工作时,非常注重对他们的道德教育。“你们要特别当心”(24)程季华主编:《夏衍电影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805页。,“你们既没办电影的经验,又没有和资本家打交道的本领,所以特别要当心”(25)夏衍:《懒寻旧梦寻》(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53页。。可见,瞿秋白对上海都市环境给共产党人、左翼人士开展工作带来的困难和影响十分警惕。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中,革命者既要面对严酷的政治斗争,也要面对灯红酒绿的繁华生活,不能不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夏衍他们进入明星影片公司后每月仅仅参加一两次编剧会就可得到车马费50元,还是很有诱惑性的。由此可知,瞿秋白的忠告是很有针对性的。
上海左翼电影运动迅速崛起,瞿秋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瞿秋白就是上海左翼电影运动的总设计师。瞿秋白有关左翼电影运动的谈话,虽然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但却闪耀着时代的思想光辉,是中国左翼电影理论重要的思想遗产,对于今天的中国电影事业依然具有一定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