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现实主义的深化与拓展
——以赵德发小说创作为例*①
2023-03-08张艳梅
张艳梅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255049)
中国当代文学有着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无论是对社会生活的整体观照,还是对细节真实的深度挖掘,现实主义写作都表现出对时代本质的探索热情。新时期以来,随着现实主义回归,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新写实小说、新现实主义、底层写作等不断涌现,尽管每一时期的现实主义创作题材重心不同,作品中的价值判断、审美态度、文化认同也有差异,但都表现出作家对近现代中国历史和当代生活的真诚关切。一方面,作家的文学观念、文化视野、思想自觉在不断拓展和深化;另一方面,现实主义创作也在吸收其他艺术表现手法,呈现出时代性、开放性和多向性特征。赵德发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他的创作有着自觉的人类意识、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敏锐的社会观察眼光、鲜明的历史感和时代性,是新时期文学发展的重要收获;其独特性在于明确的文学自觉、审美自觉、思想自觉和文化自觉,这种自觉既表现在对文体、题材和叙事的有效掌控上,也表现为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深度透视及有效介入。
一、乡土文学的现实主义深化
“中国当代文学总体上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从文学发展的主潮上看现实主义更是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其叙事传统也在不断建构之中。”(1)蒋述卓:《中国当代文学现实主义叙事传统的建构及其意义》,《南方文坛》2021年第1期。从思想启蒙视角来看,乡土(农村)的表现形态和文化底色有着显著差异。基于乡村社会结构、乡土观念形成、乡土文化演进、乡愁意识变迁、“风土”与“原乡”的乡土文学研究,包含历史积淀、农村现实、风俗人情、地方景观、方言口语、牧歌传统、民族特色、农民形象、民间伦理等诸多要素。其中,地域性和乡土特质(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和日常生活)是显性的、具象的;而时代性和乡土价值(自然观念、家园意识、身份确立、心理认同等)则关涉更深层的乡土内涵和文化伦理话题。
(一)故乡叙事的民间景观与微缩历史
赵德发的乡土小说写土地革命、农村变革、农民命运,大背景是现代民族国家斗争史、地域文化史、乡村变迁史;写普通人的生死悲欢、乡村的自然风物、各种民间传说,底蕴是日常生活美学和民间文化生态。他的长篇小说以宏大叙事见长,与农民命运和社会历史进程紧密相关,“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作为典型的中国叙事,既是百年中国农民与土地关系史的书写,也是社会学和民俗学意义上的乡土中国宏观建构;他的中短篇小说则突出日常性,立足民间视角,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樱桃小嘴》《断碑》《止水》《小镇群儒》《回炉》等作品,塑造了一大批农民、乡村知识分子、乡村女性形象,再现了摇曳多姿的乡村民俗风情及曲折复杂的乡土中国社会转型。
赵德发对乡土文化有着深刻理解,从《通腿儿》到“农民三部曲”,奠定了他在当代乡土文学史上的重要位置。短篇小说《通腿儿》和《路遥何日还乡》写于不同时期,相隔30余年,可以作为赵德发思想发展轨迹的对照;在乡村生活和民间文化层面,也可以作为考察当代农村社会变迁的镜像,以及当代乡土叙事演进的有效参照。两篇小说都写到了故乡、出走和回归,这与鲁迅开创的现代乡土叙事思想理路具有内在的承继性,小说中的“乡愁”不仅源于生活方式和民间道义的历史语境转换,更重要的是来自乡村文化灵魂的不断消逝;从鲁迅《故乡》到赵德发《路遥何日还乡》,“故乡叙事”中(包含还乡和离乡)的现代性焦虑主要表现为乡村自然灵性、传统文化惰性、现代工具理性之间的冲突和对抗。
民间文化有着内在的复杂性与矛盾性,混沌多元的文化形态中包含着难以区分的主流和支流。以沂蒙文化为例,如果剔除理论色彩和情感态度,这种文化本身有着纯粹客观的形成过程和表现形态。作为功能性实体,文化自身的生命力更多表现在人与生活的互动中,文化的包容性和排他性同时并存;具体到民间,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节庆祭祀,大到一座建筑,小到一张贴画,都包含着长久积淀的民间审美和文化惯性。文化是连续的人类记忆体,有历史层面的整体性,也有现实层面的碎片化。小说家的虚构是一种有意识的规划,在还原历史血肉的同时,聚焦日常景观,设计出历史舞台上的种种文化和情感装置,民间生活因此获得有意味的剧场感。
作为赵德发的成名作及短篇小说代表作,《通腿儿》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位置。小说有着浓郁的沂蒙乡土气息和地域特色,容纳了抗战历史、风俗民情、人性伦理等多维审美。“通腿儿”作为叙事媒介,在小说中实现的是民间文化景观的历史化和表征化;通过文化符码、地方语素、意象符号等建构高于日常性的民间文化空间。小说时间跨度很长,两个少年“通腿儿”长大,两位女性“通腿儿”衰老,生命叙事的形式感之外,更有意味的是小说的生活气息和伦理纠缠。“通腿儿”这个词激活了特定时代的生活记忆,其中包含的时代属性、历史质感和记忆资源,使之成为被放大的象征物。赵德发提供了一种互通的民间文化叙事模型,不是作为精准的模仿对象,而是作为理解一种文化的情感介质。小说中的历史是敞开的,在长时段的连接点上,叙事把文化符号具象化为人的行为和处境,历史叙事和文化叙事因而获得了现实主义的反思性功能和建构性意义。
中西方对乡土文化的认知和理解是有差异的。美国超验主义代表作家爱默生、梭罗、惠特曼等把人与自然放置在“现代”审美范畴,通过文学审美实践,实现现代意义上的自然观确立;而新时期以来的部分乡土小说在处理人与环境的关系上,偏离了乡土叙事的最初动机,如何重构文化地理形貌、重塑理想家园、重新体认自我,这其实是地域归属、情感确证、精神寻根及文化认同的主要路径。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共同体,地缘只是影响因素之一;而情感共同体的形成,往往与共同的生活经验、血缘亲缘关系、地缘政治安全等联系在一起,因此,乡土更内在的逻辑基础是情感共同体。赵德发的乡土意识里充满对民间传统的矛盾心理,对乡村权力泛化的警惕,对乡村知识分子的审视,以及对乡村女性的悲悯。《通腿儿》《嫁给鬼子》《蝙蝠之恋》《沂蒙山的花瓣》等“沂蒙系列小说”之所以获得一致好评,首先缘于其独特的地域风情、民风习俗、沂蒙老区的历史和生活,小说从语言到人物、器物、自然风物,都具有典型的沂蒙特色。这种携带故乡文化基因的书写,得益于赵德发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位田园歌者,恰恰相反,深谙乡土中国内在文化逻辑、有着深刻故乡情结的“50后”作家,很少有“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艾青式抒情,在新时代、新农村和全球化背景下,这一代作家显示出非常复杂的文化心态和文化姿态。
(二)乡土叙事的文化视野与宏大历史
文化并不是人类行为随意堆积的沉淀物。乡土文化承载着人类的自我意识、社会意识和文化意识,包含着地域风情的自我保存和相互融合。现代社会文化交互更广泛,尤其是政治文化对民间文化的改造更为显著。乡土启蒙、农民革命、土改、合作化、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工进城,这条主线是由中国社会结构变动决定的。作家参与所属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时代主潮必然会对其创作产生深刻影响,由此形成不同的文化立场和乡土观念。在历史性层面,土地意味着现实生存中的权力与斗争;在现代性层面,土地则意味着文化断裂、身份易位及启蒙困境;在传统伦理层面,大地伦理、生态理想并没有形成完整的价值认同;在发展论层面,乡土文化必然会面对来自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更多质疑及挑战。赵德发的创作并不局限于地域和乡土。地域性和乡土性是他初登文坛的标签,此后,他的视野由故乡到家国、再到世界,对文化进行整合性观照,充分体现了难得的探索意识和思想自觉。
土地的记忆、个人的记忆、民族的记忆经由历史叙事叠加在一起,成为乡土文学的精神内核及乡土文化的显性基因。当代作家由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到对内在世界的思索,往往隐含着一个动态过程,主观上警惕一切外在力量的异化,客观上又不自觉地接受了社会文化生活从整体到细节的变迁。赵德发的文化理解不仅基于社会观察、生命体验,还源自实证研究,经由实证研究,建构关联现代民族、现代社会和现代文化的个人知识谱系,建构哲学人类学基础上的文化视野和思维范式。天牛庙村、支吕官庄、律条村是乡土中国的缩影;雹子树、老铁牛、清官塑像是历史见证和现实警示。赵德发熟悉民间社会的文化构成,熟悉民间生活状态、情感样态、语言生态。他与民间几乎是平行的,熟稔中又多了理性批判眼光,这双重眼光和立场构成了赵德发乡土小说的基本文化形态,以及对待农民和土地的伦理态度。《缱绻与决绝》思考土地与农民的关系,在传统意义上,土地对人的塑造和人对土地的改造有着内在的一致性,随着时代变迁,老一代缱绻守护的土地被年轻一代决绝地抛弃,回应的是市场经济对土地的暴力占有和改造;《天理暨人欲》思考道德与人性的关系,作为乡土文学的历史文化基础、美学追求和道德哲学倾向,体现了许家三代人的追求,回应的是绝对道德要求构成的精神暴力;《青烟或白雾》思考人与时代的关系,不仅女人会被当成工具,人在权力漩涡之中都会被对象化和工具化,回应的是绝对权力构成的历史暴力。对题材的控制,对人物命运的先验性规定,在赵德发的创作中有一个不断强化的过程,他不提供历史幻觉,也不会沉迷于超现实的理想主义。“农民三部曲”对现实的介入是有力的,对传统的接续是自觉的,对权力道德化和道德权力化的反思也是明确的。在赵德发的历史观中,有现代科学的理性认知,也有传统文化中的天道轮回。
赵德发关注民族历史与时代转型,尤其是乡土文化变迁给农民和乡村带来的影响。他与莫言一样,从邮票大的故乡走向了世界。两人不同的是,莫言把邮票大的地方写成了广阔世界的缩影(世界的中国),赵德发则把世界写成了故乡的缩影(世界与中国)。作为乡土小说家,赵德发对人类起源和文化演进,对人类精神世界、感情世界、身体修炼和精神历练有着学者式的热情。乡土文化对他的思想形成、风格形成、成就取得都有着深刻影响,而超越乡村视野的文化思考和文明追问,又使他的现实主义写作超越了乡土自身的局限。在赵德发文学地理空间构成中,知识性写作、政治性背景、个人化表达都是不可或缺的。赵德发的乡土叙事是现实主义的,看不到浪漫抒情、虚幻梦境、回忆性再造和沉浸式体验,这种现实主义深化为三重美学:“历史”这一时间维度上的宏大叙事,“故乡”这一空间维度上的社会剖析,“文化”这一启蒙视角下的现代性反思。
赵德发是主动思考、长于思考的创作者,对一些本源和本质性问题有着探索热情。比如,人的信仰是怎样形成的?土地的生命是如何延续的?社会结构及内在运行规则是怎样演进的?正是这些追问,使得他的创作有了独特的文化调性和思想深度。他的理论构想、创作观念、文化理想和表达方式,不仅源于他对地方风土人情的熟稔,更源于他对乡土文化深刻的现实性理解和历史性观照。“农民三部曲”中的土地与农民、历史与时代、生活与生命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构成了民族心理记忆的内在主体;群体和个体、善与恶、差异化的生存样态与共同的文化诉求、历史语境中的乡村政治与乡土中国的伦理视阈、现代人的历史回望与世界视野中的文化思考,构成了民族精神视野的外在表征。赵德发的创作致力于土地之上的文化思考,以及对乡土人生的深度介入,因而显示出了重要的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
二、传统文化的现实主义重构
当下,如何看待传统文化,如何在当代文化建设中更好地继承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成为众多学者关注的话题。赵德发“传统文化三部曲”《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立足于文化对人的影响和塑造,深度呈现当代人的精神状态,以及末法时代的宗教信仰。宗教与人类历史同步发展,作为超人类的世界架构和价值体系,表现为对人类行为模式的强行规范及思想模式的深层影响。宗教的存在形态、大众的信仰选择与社会政治经济发展关系密切。
当代宗教题材创作的代表作家有张承志、北村等,二人的创作属于典型的宗教题材。此外,还有一些非典型的宗教叙事,不是在宗教信仰和修行层面去重塑人类精神世界,而是作为世俗生活的参照,批判和反思现实,宗教往往以故事背景出现,主人公的精神成长之路不是在神的引领之下完成,信仰危机很少作为矛盾冲突主线,宗教叙事针对的多半是道德问题,尤其是物欲与精神世界的冲突。《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中的宗教情怀是现实主义的,是针对现实生活中的信仰缺失、宗教世俗化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以及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小说中的宗教仪式、宗教情结、宗教认知,都是赵德发观察社会生活的视角和切入点,提供了不同于世俗社会的研究方向和观察视域,聚焦的是人的信仰危机,以及世俗化尽头人的存在困境。
(一)宗教学视角下的当代文化反思
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境遇比较复杂,《乾道坤道》中的测试仪(类似“上帝之手”)、《人类世》里的彩虹(上帝与人类的立约)、《经山海》里巨大的养殖船(“方舟”),作为科学、自然和人类生产生活的象征,都具有宗教意味。文学叙事能够提供的历史影像和文化体验都有限,既不及影视剧来得直观,也缺少哲学深度,但是作为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和文化变革的推动,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山东作家中,张炜的文化姿态、赵德发的文化选择、尤凤伟的文化立场特别值得关注。张炜在精神追求上一直坚持道德高标守正向善(诗人),尤凤伟在历史书写上一直坚持返本溯源求真(思想者),赵德发是最接近生活现场的体验者和观察者(小说家)。乡土、时代和宗教构成赵德发文学世界的三个主要板块。他以做学问的态度从事文学创作,但又对生活本身怀有热情,时代生活给了他写作的灵感和动力,没有主观情感的过多投射,他的叙事基调是理性的。“传统文化三部曲”在现代社会精神理念和审美价值、塑造中国形象和文化重构等方面,显示出赵德发的文化自觉和审美自觉。
作家总会在“审美命令的深处察觉道德命令”(2)徐岱:《小说叙事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76-77页。。《君子梦》的核心是“道德”反思。“律条村”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象征性空间和文化概念。民国时代的许正芝、“文革”时期的许景行、改革开放以后的许合心,三代人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以不同的文化策略规范民风,提倡君子道德,排斥小人之心,实践自己的社会理想。小说中的文化反思既是在思想层面,也是在实践层面展开的,从儒学伦理、革命文化、现代法制三种不同的精神资源来思考当代文化伦理建设。这部小说是最能体现赵德发文化探求努力的作品。绝对的道德要求和禁欲主义有违人性,普通人很难以君子标准自我约束,但是没有信仰、没有道德自律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在文化虚无主义、技术主义和物质主义为主潮的时代洪流中,赵德发的勇气在于他敢于面对真正的问题,探索文化伦理重建的诸多可能,把人性危机放置在文明的显微镜下投射,寻找文化重构的支点。土地上的累累伤痕、国民性的隐匿病态、暴力死亡,这些在文学叙事中往往会加上各种滤镜。赵德发的文化思考是整体性的,即使针对当代社会生活,同样具有沉重的历史感。乡村政治生态、经济大潮席卷,改变了社会文化生态。当今时代,世界提供给个人的方向感越来越不明确,贫困焦虑、欲望膨胀、伦理道德面对各种考验,追问信仰不是对抗时代的唯一路径,而是人类前行的警示。
《双手合十》是中国内地第一部全面展现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的长篇小说,《乾道坤道》是当代第一部全面反映道教发展和道士生活的长篇小说,这两部小说以佛教和道教的当代生态为背景,探讨的问题具有一定的共性。《双手合十》中的佛门寺院在物理空间上处于世俗之外,佛门乱象又在更深的世俗之中,世俗化进程对宗教信仰的冲击是全方位的,经济侵扰、人心动摇、情感纠纷,僧俗两界都面临尖锐的冲突和考验。赵德发在传统道教与当代生活相互渗透的大背景下,思考宗教与科学、东方文化与西方文明、个人的当下生存与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等。其中,关于社会进步、技术霸权、欲望泛滥和信仰缺失的严肃反思,都具有超越时代的现实意义,不仅体现了赵德发对宗教文化的深刻理解、对生命存在的独特思考,而且显示出对现实主义叙事的积极探索和突破。
宗教作为人类最早创造的文化形式之一,对人类的精神生活和行为准则有着深刻影响。赵德发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性之间找到了自己设定的通道——佛家的修行、道家的修炼,从宏观层面指向跨文化认知的融通模式。他关注社会异变、人性裂变,并将其放置在跨文化视域中考察,思考文化自身的承递和嬗变。《双手合十》中的市场冲击与人心动荡、世俗喧嚣与佛门纷扰,《乾道坤道》中的神秘主义、跨国恋、俗道冲突、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和相互作用,构成了全球化时代显性的文化景观。东西方文化论争包含着传统与现代对立,儒释道作为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与民间神灵信仰并不冲突,民众多数时候并不区分所拜的是何方神圣,祈福、占卜、许愿、祛病、求药、驱邪等都是基于实用目的。赵德发三部长篇小说强调的是在世俗化逐渐加深的末法时代,宗教与文化、与科学的关系,人的现世生存与终极信仰。他的表达总体上还是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现实忧思。
(二)关于信仰及文化重构路径
人文主义思潮和文化保守主义学者,倾向于从生命意义角度去探索和追问文化的意义。世俗化程度越深,摆脱宗教文化危机的路径越是依赖形而上的信仰建构,即以终极意义为思考向度的人类学考察。在乡土文学创作方面,“作家与本土生活及文化关系的探索者特别多,也具有更充分的典型意义”(3)贺仲明:《本土经验与民族精神》,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212页。。赵德发没有局限于传统心学和现代人类学,他试图以宗教为依托,寻找提升生命境界的第三条道路。“道德感”在《君子梦》中得到了极大强化,许家三代人追求的精神境界是超越世俗伦理与男女情欲,追寻天道人伦的理想状态,接近冯友兰对宇宙之理的阐述,即宇宙存在本身不具备道德意义,但是对宇宙之理的认知是有道德意义的。《双手合十》中的休宁、慧昱也好,孟悔、觉通、明心也好,无论是为欲念诱惑的世俗心,还是开悟证得的平常禅,都是赵德发对生命基本要义的探寻;《乾道坤道》中的俗世修行和两性困境讨论的是天道人伦,指向的不是哲学形态,而是生活形态和物质形态,在饮食男女的日常性和宗教信仰的终极性之间,设置一个中间地带,把现代性的文化伦理建构嫁接在后现代的价值多元和多维结构之上。
《乾道坤道》中石高静的经历比《双手合十》中的慧昱更加复杂,面对的疑问和考验也更具人类学意义:是依赖于科学认知和技术进步,还是回到宗教信仰和传统修炼去寻求力量,才能摆脱基因决定的宿命?慧昱由红尘到佛门,石高静从实验室到琼顶,都是从一个时空结构迁移到另一个空间,传统才会与他异性——那个非我的场域——有某种接触。一般学者分析不同文化对个体观念、生存表征和身份认同的影响,是从文化与人的关系入手。赵德发聚焦农民、知识分子、商人、宗教徒等在时代的大潮中理性主体建构和自我异化的过程再现,自我认知的达成里面有前置的认同、认同的分裂、重建的认同,内在动能仍旧是自我主体形成的身份认同。赵德发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相信社会的总体性进步,追求理想的生命境界,他把多元异质的文化体验——克己的欲望限制、伦理态度和文化人格等放在日常性中,把爱与欲、生与死以及复杂的人性放在现代与传统、中与西的文明层级上去追问。“人性是无边无际的,而真实也有着无数的形式”(4)[美]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朱雯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第49页。。赵德发没有塑造理想人物,他笔下的大多数人物都是有疑问的主人公,克服和解决疑问的过程也是文化寻找和重塑的过程。
三、主题创作的现实主义拓展
赵德发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是全方位的。他了解农民、企业家、官员、商人、知识分子等社会各阶层、各领域的生活,在社会发展的宏观视野中,思考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各种问题,尤其是官场腐败、基层治理、乡村发展、环境污染、道德焦虑、信仰缺失等。《白老虎》《人类世》《经山海》等作品反映时代发展,贴近生活现场,秉持现实主义立场和文化自觉,聚焦人的信仰和精神困境,观察社会理性客观,对底层生活、乡村变迁、人心摇摆表现深刻,是当代现实主义写作的重要收获。
(一)社会转型期的全景实录
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增长、技术进步、文化创新,生产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日益多元,当代文学创作充分反映了这一历史进程。赵德发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客观理性的眼光、敏锐的观察力,以及扎实的田野调查实践,熟悉中国社会结构、文化内核、运行方式,为其写好这个时代奠定了坚实基础。在社会学分析中,人的生活处境、社会景观与现实矛盾都被纳入现代性思辨之中,中国问题是现代知识分子思考西方问题的归宿。赵德发始终保持与现实对话及介入现实的能力,在智识层面,对大众的真诚关切根植于现实的审美,显示出强大的思想能力和深厚情怀。
价值判断贯穿于生活本身,作为文化的一部分,规范着人的社会行为及参与社会生活的方式。《白老虎》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大蒜猛于虎”其实是“欲望猛于虎”,因为利益争夺爆发口水战、信息战、价格战,大蒜市场上演的是一幕幕没有硝烟的战争。赵德发以亲历者的在场感,真实记录了大蒜行业的各种内幕,透过表象揭示人性的本质。欲望释放是人类的本能追求,也是人类文明的永恒陷阱。节制欲望很难,尤其是受够了生活摧残,成功之后,难免会放大曾经被压抑的欲望,这是正常的人性,而人类文明一方面是保护正常人性,一方面是不断追求人性的更高层级。
赵德发始终关注生态、人性以及社会进步方向。《人类世》的现实性表现在强烈的时代感和问题意识,又因小说中思考的问题关乎人类与地球的存续,而显示出鲜明的人类性和危机意识。孙参经济帝国的崛起与溃败,源于对大自然的掠夺式开发,对地球的无节制破坏,引发自然生态危机和人类生存危机;而狂热追求经济利益带来的信任危机和信仰危机,有着更根本的破坏力;小说中的种族繁衍危机,则是人类命运最后的隐喻。至于去往火星的年轻人,只不过是鲁迅《药》结尾处花环的科幻版。《人类世》从个人生活、文化心态、社会形态到关于人类自身的宏大叙事,充满了历史和现实隐喻。炸山毁村、填海造地、滥用农药、饮水污染、空气污染、土壤污染,以及食物安全等问题,是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经历过或正在面对的生存困境。21世纪,人类面临局部战争、人口膨胀、能源危机、自然灾害、森林土地淡水资源减少、各种排放超标污染加剧、温室效应等严峻考验。赵德发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他的小说整体看更像“警世通言”,人类如果不想让“流浪地球”成为现实,就要避免全球性生态灾难。赵德发始终对人的精神信仰感兴趣,他的文化追寻和反思的脚步依然没有停止,只是他的思想重心与现实生活结合得更加紧密了。
(二)写好新时代的重大主题
在新时代形势下,新农村建设、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成为中国农村发展的时代要求。作为重大主题创作,《经山海》对乡村问题的探索是多角度的,既有现实性的矛盾冲突,也有关乎历史与未来的反思。小说回应了当代作家如何介入生活、表现生活和评价现实生活的问题。作为“社会剖析派”小说的当代传承,《经山海》有着重要的文学史价值,其意义表现为鲜明的时代性、现实性和人民性。
首先,时代性与现实性。《经山海》中的吴小蒿,作为当代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与贾平凹《带灯》中的萤有相似之处,呈现出“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结合在一起的精神气质,而这种精神气质则赋予其历史人文情怀以新的时代内涵”(5)张光芒:《觉醒·重塑·超越——从〈经山海〉看当代文学新型人格建构》,《东岳论丛》2020年第10期。。赵德发让吴小蒿(《经山海》)掉入深海,贾平凹让萤(《带灯》)精神分裂,鲁敏甚至让小六(《奔月》)借助车祸失踪,可见女性并没有多少出路。吴小蒿响应时代召唤,下乡到县城30公里外海边的一个小镇楷坡当副镇长,这是她的人生转折点。这种人生选择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与其说是女性解放的方向,不如说是赵德发对读书人的期待。吴小蒿分管过安全、环卫、拆迁,致力于引进“深海一号”、申遗、复植楷树、建渔业博物馆。从“鳃岛”、楷坡,到山海、世界,不断衰败的农耕文明与不断扩张的城市文明之间的博弈,就像一场海啸,而腮人最终会救回吴小蒿,说明赵德发对于未来是乐观主义的。这部小说是典型的中国叙事,充满了当下性和现场感。
其次,历史性与民间性。农村发展是一个系统的社会工程,《经山海》的主线是乡村发展困境和基层治理难题,民众整体受教育水平低,急功近利的短视,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盲目的权力崇拜,民间文化体系和价值体系在市场经济和互联网冲击下不断瓦解,缺少凝聚性,民众对现状不满,基层政府疲于应付各种检查。房地产、旅游开发、建厂、资源过度开采,地形地貌上的改变是表象,深层是追逐利益对人心的改变,是文化稳定性和传统伦理秩序的破坏。从现实关切到人的关怀,中间桥梁是文化。赵德发是一位文化学者,他对乡镇政治生态、经济形态、文化生态、科技发展等了然于胸,对婚丧嫁娶、爱恨悲欢、民间传说等谙熟于心,没有虚幻的乡愁,他的写作尽可能贴近现实,贴近生活现场,写活生生的人。
城市高速发展带来更多的现实问题,城乡差距加大,城市生活节奏加快。在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里,人们很容易模糊自己的判断,仿佛穿越城乡之间的只不过是身体的移动。赵德发小说提供的时代元素,乡村振兴、经济中心主义、文化边缘化等设定,包含着作家对时代的理解和介入。究竟如何去书写当下的现实,底层苦难、精神困境与整个时代主题形成的反差,这种双重性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症候,也是作家需要做出的价值选择。时空分离、观念裂变、焦虑感和认同危机慢慢形成情感定式,回到土地、自然、故乡,探寻生命本源,是一种文化治愈的本能,是人类在自我意识世界突围的可能。城市人群在聚集,乡村人口在离散,社会在塑造人,人也在塑造社会,这种流动是现代性的。赵德发贴近日常生活去写大时代,又从大时代中打捞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把乡村文化看成是大历史的一部分,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写下自己对乡村问题的深度观察和独立思考,拓展和深化了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
总的看来,赵德发在当代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典型意义。黄发有评价赵德发的创作,“既有山的厚重和淳朴,又有海的深沉和包容”(6)黄发有:《君子之风——赵德发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他的写作具有历史厚度、文化深度和现实主义高度,与当代中国历史进程关系密切,作为考察当代作家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一个很好的样本,值得反复阐释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