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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多元透视及价值考量*①

2023-03-08王晓文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史书写

王晓文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山东行政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250103)

在现代中国,沈从文、艾芜、蹇先艾、端木蕻良、周文、马子华、彭桂萼等作家将目光对准了“边缘中国”,试图从这些被都市人认为的蛮荒之地上寻找重塑中国形象的钥匙。因此,中国现代文学的边地书写集约式地出现并且闪现出不可忽视的文学光彩。

作为民族文化多元发展的中国,“边地”是远离中原文化圈的边缘地区,既是多民族混居的地方,也是人文地理环境相对复杂的区域。如川黔湘三省交界的湘西,四川和西藏交界的川康地区,还有云南和缅甸交界的滇缅边地以及塞外的科尔沁草原等。这些边地空间区域既长期深受中原汉儒文化的影响和渗透,又赓续、传承着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传统和民情风俗,还有边地文化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自身独有的文化特质。所有这些因素使其文化构成驳杂而多元,富有迥异于主流正统文化的地域特色和民间意蕴,呈现出鲜明而独特的文化生态和历史状貌。沈从文、艾芜、蹇先艾、端木蕻良、周文、马子华、彭桂萼等现代作家,集中书写上述“边地”的自然风情和人文景观,集约式地体现了身处偏僻荒寒地带的人们在原始自然的生态环境中韧性的生存状态,以及为了试图留存住边地文化基因所作的积极努力。边地文化的特异性,在这些具有丰富而深刻的边地体验的现代作家的小说、诗歌和散文等艺术文本中生成一种独特而另类的文学空间和价值场域。这种文学空间既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痕迹,又是民族文化交汇的试验场,富有独特的文化魅力。中国现代文学的边地书写也由此开启了其书写边地中国、展示“中国另一面”的历史使命。尽管现代文学的边地书写作为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文学样式曾经被文学史接纳过(1)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沈从文的小说设置专门章节进行评论,认为“湘西边地”影响了其创作。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但是还没有得到较为系统的估价,相关概念还没有清晰地厘定。诸如,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涉及了哪些方面?这类书写孕育了何种文学图景?它对于现代文学的发展到底意味着什么?等等,亟需作出理论回应。

一、边地书写的研究缘起

为了更具有实际操作性与理论创新性,我们引入了“文化边地”这个概念。之所以使用此概念,目的就是要突破恒久既定的中原心态,从多元文化的维度来深入考察中国文化的整体建构特征,立足于文化空间视域对其文学上的反映作出审美观照,借此探究现代文学的“边缘”活力因素构成以及蕴含其中的价值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边地”可谓野蛮与文明错综交织的地带,它所生成的一系列意象和价值不仅涉及文明世界与蛮荒世界的对抗,而且也必然会引发有关现代文明发展状况的人文忧思。在现代文学史上,尽管对沈从文、艾芜、蹇先艾、端木蕻良、周文、马子华、彭桂萼等作家的研究已出现了不少成果,但将他们置于某种视角下来加以整体观照和深入系统研究的成果还不多见。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看,沈从文作品蕴含的湘西情结、端木蕻良小说体现的大地之爱、艾芜小说书写的边地浪游、蹇先艾小说呈现的贵州风味、彭桂萼诗歌展现的澜沧边地以及马子华与李寒谷作品蕴藉的民族忧郁等都呈现出独特的风貌,似乎没有理由将这些作家归为同类。但经仔细探究发现,他们的文学作品大都涉及并建构了一个独特的空间——“边地”,湘西边地、滇缅边地、科尔沁旗草原,还有川康边地、“老旧贵州”,这些“边地”不管位于中国的北方还是南方,通过文学作品所呈现出来的边缘文化和边地风貌,都迥异于中原文化圈。“边地”“边缘”等既是这些作家着力强调的审美关键词,也是研究其创作内在联系的切入点,更是开掘边地书写与民族文化建设的意义关系的重要佐证。“边地成为中国文化与文学想象民族共同体、凝聚团结民众、塑造认同、建构身份不可或缺的力量。”(2)刘大先:《“边地”作为方法与问题》,《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因此,本文试图从边地与中原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空间中寻找文化和文学相互补充、对话的可能性,为探讨“和而不同”的民族文化精神、建构相对完善的文学中国提供有效的研究视角。

回溯历史,汉儒文化在中国文化发展史和传统文化体系中始终居于核心地位。边地文化作为一种强调空间存在的文化形态,同与之相异而又相互融合的中原汉儒文化形态都是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沈从文、艾芜、蹇先艾、端木蕻良、周文、马子华、彭桂萼等作家通过自然地描摹各自边地的风土人情,既呈现出自然原始的生态环境,又彰显了边地文化的独特魅力。他们以文学为载体,以文化为旨归,在反思与对话中,调和多元文化,提振民族精神。边地书写所塑造的独特的边缘交叉的地理文化空间决定了此类叙事特异的“中国风情”。这类别具特色的“边缘书写”不仅大大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构成,而且也拓展了现代文学书写的有效空间,更为民族文化建设提供了生动的文学与文化样本。

相对于偏僻落后的边地,中国内地和沿海地区则社会经济和文化比较发达、思想观念先进新潮。标志着中国真正走进现代文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以上海和北京为中心发生并波澜壮阔地展开。这场批判封建的传统文化和传统思想观念的运动,极力倡导民主与科学的思想,对中国现代社会的生成和发展具有非常重要而深远的影响,成为此后现代知识分子评判现代中国的标尺,当然也成为现代文学竭力追寻的思想新高度。相对来说,这也使得靠拢西方、效仿西方的现代性焦虑随着反传统的文化思潮之兴起与发展而越发沉重。当时留学欧美和日本的现代知识分子将西方文化质素大量引入中国并植入中国文化土壤,力图调整甚至是截断传统的文化根脉,进行民族文化的“世纪换血”。由此,中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文化挑战”,传统汉儒文化也无法保持原有的稳定结构而呈现出多元复杂的格局。固然,现代知识分子试图对民族文化进行“大换血”的尝试努力值得肯定,其积极意义就在于以决绝的姿态和批判的精神一度扭转了传统文化衰败滞重的局面,给积弊深重的中国注入了青春活力和现代激情。然而,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将一些优秀传统文化质素肢解丢弃,在弃绝糟粕的同时也将文化的精华遗失在时间隧道中,造成了某些文化形态的缺失。值得欣慰的是,我们能够从“边地”文化中寻绎找回传统文化资源留存的痕迹,这种留存的痕迹具有重新发掘传统文化价值意义的无限可能性。有学者指出,“西部同样也保留了深藏的中原历史文化资源”。“比如,学者们已经在云南省丽江纳西族地区发现了很纯正的唐乐。唐乐这一中原文化形态在中原地区久已湮灭,却相当完整地保存在偏远的丽江”。(3)关纪新主编:《20世纪中华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291页。必须承认,北京和上海作为新文化和新文学的中心,其所拥有的区位优势是边地文学无法比拟的,北京和上海的文学界对边地文学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按照现代性的定义,“边地”在政治上处于边缘地带,在经济和文化方面也相对滞后。显然,它应该是在传统主流文化的召唤、影响和浸润中不断“成长”(4)在这里,“成长”意指现代意义上的逐渐成熟与完善。起来的,是在不断反思和持续甚至顽固地“拒绝”现代性魅惑的过程中,以其独有的生命样态和特殊的文化特征而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版图上独特的存在。相应的,反映到文学上,现代边地文学的发展也是经历了从具有原汁原味的边地特色到向内地主流文学主动看齐再到文化特性的逐渐自我流失,继而从自我反思阵痛中重新发现自我、形塑自我这样一种演变过程,与中原文学共同丰富和充实着中国文学的整体架构。在这个自我演变的过程中,边地与中原、现代与传统、世界性与民族性等逐渐成为边地书写凸显其独特审美价值的关键词。“边地”与“中原”的对话与交流致使中国现代文学呈现出了异彩纷呈的生态格局。此外,汉儒文化历经五千年的发展演变已经出现了个别僵滞颓萎的态势,甚至阻碍了中国向现代化转型的可能。因此,急需重新寻找用来激活文化母体的活力因子,使中国文化再度展现东方魅力。而恰恰边地文化呈现出的原始蛮悍、自由活泼、野性生长等独特的文化气质,可以有效弥补积弊深重的内地中原文化的缺憾,并在有机整合或借鉴中使之重新焕发光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深入探究“文化边地”并探寻文学边地的意义空间是非常必要的。

我们先对文学“边地”作出深入勘察。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而且多民族并存。由于历史原因,少数民族聚集生活于边缘偏僻地带,那里自然地理环境较为恶劣。如西南地区的四川、贵州、云南,西北地区的甘肃、宁夏和新疆,东北地区的科尔沁草原等。当然,尽管少数民族大都居住于边地,但这里的边地与少数民族地区并不能完全等同,边地文学也不等于就是少数民族文学。实际上,边地的地理空间既有众多的少数民族生活其中,还有汉族居于其间,这是多民族人口和多民族文化元素融合共存的地区。可以说,这里的边地是一个涵括丰富深广的概念,既指一种实际生存的地域空间,也指一种内蕴丰厚的文化空间。它的所指内含一种气质、性格、类型和话语拥有权等意蕴。基于此,这种独特的空间具有一种反向统一的特质。一方面,边地的自然地理状貌造成文化闭塞、民智不畅,由地理学意义上的荒野蛮悍生成人文价值内涵上的苍凉、悲情和无奈;另一方面,边地异样的民俗风情和纯朴、自由、旷达、雄强、勇武、任侠的精神品质,则赋予边地无限的想象力和诱惑力。这与少数民族文学存在一种价值同构的关系。这样的边地特质为边地文学研究提供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和丰富的意义场域。民间歌谣、史诗、神话和传说等丰富的文化资源,提供了丰厚的边地书写素材,使边地空间的文化结构充满了张力。概括来讲,边地文学就是着力叙写边地风情、边地生态以及边地人生的文学类型,而边地书写则是倾情演绎边地世界悲欢离合的人生遭际的叙事模式。边地书写中蕴含的文化意味与中原主流文化特质不同,在与主流文化形成一种有限对话甚至对抗姿态的同时,也可能在与中原主流文化的交汇融合过程中逐渐消解自我特质而融入主流文化并且成为一种辅助文化元素,还可能成为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一种独立自足的存在。鉴于此,深入探讨现代文学边地书写对体现上述文化特质非常必要。不可否认,在对话和交流中,以边地小说为主体的边地文学与内地中原文学共同塑造着中国的形象,也重塑着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

中国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所呈现出来的边地空间同样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正是那些书写边地文化生态和民情风俗的文学作品与内地中原文学一起,共同建构和绽放出文化中国的文学魅力。通过深入梳理发现,沈从文、艾芜、蹇先艾、端木蕻良、周文、马子华、彭桂萼等,这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颇具创作特色和艺术影响力的作家,大都以丰富坚实的创作实绩建构了各具特色的边地空间并彰显其文学之美。他们以自己的文学边地书写凸显了边地空间的异样特质,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边地维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但遗憾的是,相当一段时间以来,作为“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边地由于相对原始蒙昧、落后封闭、交通闭塞、信息不畅,加上对现代文明的接受程度不高,存在被忽略且被动失语的现象。所有这些客观事实的存在及其发展,既造成了学者对边地文学创作及其史实重视不够、发掘不足,也使得这些来自边地中国的文学之声在以往现代文学史的书写秩序中相对缺席,并未呈现出现代文学发展的全貌。由此看来,深入勘探边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和汉民族文学之间的关系,考察民族文化自身的嬗变,发掘被遮蔽的边地文学史实,从而在文学创作中更好地利用和发挥民间文化资源的功能,使现代文学的民族风格、边地魅力和民族气象在世界文学的百花园中鲜艳而独特地绽放,这些问题的破解有赖于新的理论武器和新的思考视角。

二、边地书写建构的“三重象征世界”

(一)“第一重象征世界”:“民族混血儿”的文化忧思

杜维明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文化中国”理论。在他看来,文化中国由三个象征世界组成。(5)杜维明在相关演讲中提出“文化中国”理论,他认为文化中国由三个象征世界组成。第一个象征世界涵盖中国(包括台湾和香港)、新加坡,因为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在文化和种族上都属于华人(中国人);第二个象征世界由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所组成,包括马来西亚人数不多却颇具政治影响力的华人和在美国西部的少量华人;第三个象征世界包括与日俱增的国际人士,例如学者、教师、新闻杂志从业者、工业家、贸易商、企业家和作家,他们力求从思想上理解中国,并将这份理解带入各自不同语系的社会。他主要立足于大文化的意义,着眼于文化中国的外部精神资源来考察其凸显的中国性,并扩大中国的地缘边界和影响力的覆盖面,从而将文化中国的大致范围加以明确和圈定。杜维明的“文化中国”理论言说对“文学边地”概念的阐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概括地讲,作为与中原内地相对而言的文化和文学参照系,边地属于现代文学史中呈现出来的且孕育着某种文学史前景和文学经验的文化范畴。它是一个象征空间,主要由自然环境、民俗风情、民族风貌、宗教氛围、文化意蕴等因素构成。它与作为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边地即生态边地存在必然联系,但并不完全重合。在这种文学的象征空间中,包含多种文化成分,并呈现出多元文化样式共存共荣的生态状貌,其创作中更体现出与中原汉儒文化不同的特质。从整体上看,边地书写主要由三重象征世界组成。“第一重象征世界”包括生于边地且具有少数民族血统和明确的边地民族意识和边地体验的作家创作。如沈从文、端木蕻良等人,他们的创作主要体现了边地文学原始粗犷、悲情忧伤、雄强任侠与诗意盎然的特质。

“第一重象征世界”的作家是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主体。他们都有丰富的边地生活经验和深刻的边地生命体验,边地文化精神已经浸入其灵魂深处并内化为其文化心理结构中的重要质素。这些作家既具有少数民族血统,又具有汉族血统,属于典型的文化混血儿,如沈从文和端木蕻良等就比较具有代表性。他们对汉儒文化和民族文化进行了有机融合与适当转换,能熟练运用现代汉语写出风情各异、独具特色且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文学作品。沈从文具有苗族血统,这使他成为湘西边地文化的代言人。纯朴、原始、神秘的湘西世界不仅是他扬名中原文坛的精神栖居地,也使20世纪30年代充满左翼文学意味的中原文化空间深切感受到这种来自“异域”的清凉气韵。于是,“本来大自然雄伟美丽的风景,和原始民族自由放纵的生活,原带着无穷神秘的美,无穷抒情诗的风味,可以使我们这些久困于文明重压之下疲乏麻木的灵魂,暂时得到一种解放的快乐”(6)苏雪林:《沈从文论》,《文学》1934年第3卷第3期。。满族作家端木蕻良的边地书写中充盈着科尔沁草原的浪漫激情和白山黑水粗犷的边地文化气质,他因此享誉关内文坛。作家巧妙地将关东边地文化的特质融入左翼文学的艺术架构,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存在。端木蕻良的边地书写体现了科尔沁草原人民粗犷豪放、雄强任侠的生命激情和坚韧不屈的民族反抗意志,充满深沉浓郁的爱国主义精神。

依据文化生态学的观点,中心和边缘的划分只是一种角度不同的参照体系。因此,相较中原汉儒文化在中国文化的主导地位而言,汉语在苗瑶地区被称之为客家语(7)曾敏之:《烧鱼的故事——苗山杂记之一》,《文艺阵地》1940年第4卷第5期。。从这个意义上讲,主体和客体的划分仅仅只是由于所持的角度和与之相关的参照标准不同而已。倘若以汉儒文化为标准来衡量的话,上海与北京肯定是新文化和新文学的中心。但如果站在边地文化的角度,以边地文化为参照,北京和上海就必然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化了。也就是说,边缘和中心二者之间的界定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参照坐标的不同相应地发生变化。同时,从中国文化生态环境的历史变迁过程来看,大概也体现为这样一种规律,“在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发展过程中,空间上大体呈现东移南迁的态势。所谓东移,就是文化从西部地区向东部地区迁移。所谓南迁,就是文化从北方向南方迁移”。“中国的西部是上古文化的摇篮之一”。(8)王玉德:《试论生态环境与上古东西部的互动关系——兼论西部的生态与经济开发》,王玉德、张全明等:《生态环境与区域文化史研究》,武汉:崇文书局,2005年,第44-45页。此外,早在20世纪30年代,针对中国文化源头问题,《西北研究》这本专门研究西北地区问题的刊物在其创刊词中作了如此界定:“我国固有之文化,本发源于西北,而逐渐推及于东南。”(9)《西北研究·创刊词》,《西北研究》1931年第1卷第1期。由此可见,中国文化的发生和发展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呈现为一种动态过程,并且每一种文化类型都是各民族在几千年历史发展过程中遵循自身规律逐渐形成的,其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凝聚着各自的特质和优长。尽管不同类型的文化存在差异性和多样性,却没有优劣高下之分。但由于“第一重象征世界”中的作家创作在现代文学史发展历程中遭遇的命运不同,为此各个年代给予他们不同的分析和评价。尤其是沈从文这位来自湘西边地的现代作家。作为一位自由主义作家,他本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派,也无意追随任何一个团体,他的作品更多地以文学作为利器挖掘人性的内涵,彰显生之美好与死之壮烈,从而唤起民族的自尊、自立和自强。对于民族国家的现实生存和未来发展这样宏大的现代命题,沈从文同样给出了颇有见地的建议,只不过在20世纪40年代,他的人性观和对民族国家自立自强的设计与当时救亡压倒启蒙的时代主题相悖,从而使他遭遇抵制并受到批判,这就为其后来的文学生涯埋下一个曲折的伏笔。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停止文学创作而专心研究古代文物和服饰。即便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对沈从文的书写也随时代与语境发生改变,由早期的被遮蔽到后期的“研究热”。这充分表明特定历史文化语境对文学史书写的标准及其述史秩序的调整具有重要影响,对学界的研究走向和作家作品的入史规范也会产生一定的制导作用。

来自东北边地的满族作家端木蕻良可谓年少成名,既往文学史一般把他放入东北作家群中进行品评。但是仔细分析发现,其作品绝大多数仍然以关外边地生活作为创作素材来体现那个时代东北人民特别是边地民众的命运。他的成名作《科尔沁旗草原》,既是对出生地的怀念,更是对边地草原文化的艺术呈现。在作品中,他那种不惜打破传统的叙述节奏的兴奋与狂热,恰恰应和了边地人民热情奔放的气质。遗憾的是,后期他将重心转移到《红楼梦》的创作上来,边地书写渐行渐远,故文学史对其关注的重点仍然放在其前期的创作上。

综上所述,像沈从文、端木蕻良等作家既具有少数民族血统,同时也具有汉族血统,这种复杂的民族血缘结构或许会在一定程度上淡化其民族界限,因此,特定历史时期的现代文学史也往往忽略了这些作家的民族属性,而把他们纷纷纳入汉族作家的书写序列,置于统一民族国家的语境中来研究。这种研究策略不仅忽视了他们的少数民族身份,遮蔽了其创作中的文化指向,也掩盖了其作品对汉儒文化反思的深刻内涵。他们借助文学苦心构建的“边地世界”只能作为个别人猎奇与围观边缘中国的窗口而存在,其审美价值、文化意义以及对边地中国诸问题的思考等则被忽视了。鉴于此,从“边地”视角研究沈从文、端木蕻良等这些来自边地的作家,其意义不仅在于他们的文学作品及其创作实绩丰富了现代文学史,还在于他们的边地书写所呈现的斑斓多姿的边地文化及其对中原主流文化的影响。应该说,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生态圈中,诸种文化的交流融汇共同塑造着“新”中国。

(二)“第二重象征世界”:汉族作家的边地反思

“第二重象征世界”包括心系边地或对边地生存状态充满关切、在边地文化魅力吸引之下而选择自愿“流浪”边地的作家创作。浪游滇缅边地的艾芜就是“第二重象征世界”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此外,像周文、蹇先艾、彭桂萼、蔡希陶等现代作家,他们对边地生活具有丰富而深刻的切身体验。从民族构成上看,他们都是汉族人,却置身于多民族文化错综交织构成的空间中,对传统文化进行了较为深刻的反思。这些作家主要以文学作品为载体将边地文化迥异于内地主流文化的异质因素凸显出来。这一重象征世界中的创作主体还应包括关注边地文学创作、从事边地文学批评的作家,如鲁迅、茅盾和马宗融等。正是在他们的培养和指导下,一大批从事边地文学创作的作家脱颖而出,写出了颇具影响力的、边地意识自觉而鲜明的文学作品。

在这一重象征世界中,文学创作是边地文化诸种构成因素的集中反映。这些作家并不属于少数民族,却生活于边地文化区域,而这些区域又远离文化文学中心。艾芜出生于四川,但曾浪游于滇缅边地;周文来自西康边区;蹇先艾出生于贵州;彭桂萼出生于云南。这些作家的边地书写,或呈现他们的故乡记忆,或聚焦于其曾经生活过的边地空间,他们大都凭借自己独特的边地生命体验来进行文学构思、艺术想象、形象塑造和风景描摹。比如艾芜,他选择了自我放逐似的流浪生活,足迹遍布滇缅边境。同时,他把自我生命体验和行为轨迹呈现于这片化外之境。其小说《南行记》一经问世,便震惊中外文坛。在既有的研究论著中,一般将艾芜和沙汀放在一起研究,但他们的创作的确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前者擅长书写边地人生和边地人性,后者则将农村题材小说作为创作重点。又如蹇先艾,他的小说创作立足于贵州,他笔下的自然风光、民情风俗就是闭塞压抑的“老旧贵州”的缩影。又如彭桂萼,他在云南边陲以诗为戟,为民族抗战歌与呼,通过诗歌创作激发边地人民的抗战激情,体现出深沉的爱国主义情怀。再如周文,他兼具文学家和革命者双重身份,他的作品不仅描摹川康边地的军队生活,还对上海这个现代都市之恶进行了无情批判。但书写川康边地自然风貌和风土民情的作品最能体现其创作实绩。在这一重象征世界中,作家们大都深受左翼文学思潮的影响,接受过鲁迅和茅盾等著名作家的亲自指导和帮助,尤其是鲁迅对他们的悉心教导与大力扶持。从叙事语言和艺术技巧来看,他们的作品大都模仿中原内地的文学创作;就其表现内容而言,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边地人生和边地世界,尤其是潜隐于文本中的边地情感为其增添了边荒特色。尽管这些作家的文学创作在现代文学史上已经确立了自我的地位,但是他们的文学创作凸显出的边地书写的审美价值及其以文学来建构边缘中国的文化意义却不可小觑。可以说,“第二重象征世界”的建构对现代文学的发生研究具有某种启示意义。

(三)“第三重象征世界”:边缘的怨羡

“第三重象征世界”包括本人属于少数民族、在新文化运动召唤下走出边地而置身于北京和上海等文坛中心地区的作家所建构的文学世界。他们拥有丰富的边地生活积累和深刻的边地生命体验,在特定的时代氛围中置身于中心文化圈,不断感受着中原汉儒文化的强大气息,动用丰厚的边地生活积累和深刻的边地体验创作出向边地母族致敬并表达现代人文忧思的文学作品。他们的文学文本既汲取内地汉族文学的艺术营养,又彰显边地母族文化的鲜明特征,体现了现代文学文化的多维立体和多元共生的特性。如白族作家马子华,满族作家李辉英、舒群和马加,侗族作家苗延秀,纳西族作家李寒谷,回族作家白平阶等,都属于“第三重象征世界”。“第三重象征世界”的作家创作既属于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也属于边地文学创作。这些作家在民族归属上属于少数民族,并且他们出生于偏僻的边缘之地,远离中原汉儒文化圈。他们有自己的母族文化或母语,但选择汉语作为文学创作的载体和表达文学理想的工具,从而易于被中原汉儒文化圈接纳。汉语成为这些来自边地的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的载体,充分体现了中原汉儒文化强大的号召力和深广的包容性。当然,这与个别少数民族没有自己的书写文字系统也存在很大关系。如壮族就没有本民族通用文字,壮族人自幼接受的启蒙教育就是使用汉语言文字。在汉儒文化的浸润下,边地少数民族尽管没有完全脱离母族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却自觉不自觉地向主流文化和文学中心靠拢,这就使得“第三重象征世界”的边地书写尽管充满了异族风情,但是其作品中反思汉儒文化和母族文化二者关系的力度尚待加强。这也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导致这些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难以比肩诸如沈从文、端木蕻良等人的原因。当然,这些反映边地人生、边地生活和边地文化生态的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创作,同样是现代文学史书写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相较“第一重象征世界”的“文化混血”作家,囿于种种原因,这一部分作家的边地创作,对边地命运的思考欠缺深度,因此,精品力作较少。即使进入现代文学史视野的作品,诸如白族作家马子华的《他的子民们》、满族作家李辉英的《万宝山》、回族作家白平阶的《驿运》《古树繁华》等,也未产生像“第一重象征世界”与“第二重象征世界”作家那样的文学影响力。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是需要注意,对边地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的批评标准、接受程度、其作品的文化含量与文学审美意义等都需要在合适的理论框架中得到文学史的重视甚至于在必要时进行重新品评。也就是说,虽然这一部分作家作品以极具民族特色的风格写出了边地中国尤其是少数民族的命运,体现了作家对边地文化以及母族文化的理解与认同,但是从既有的文学史的书写格局以及理论批评来看,仍然处在一种被遮蔽的状态。因此,从文学史的书写理念来考察,也可以发现边地书写的价值意义,特别是对于“第三重象征世界”而言,更需要建构合理的写史秩序,展现出文化中国与文学中国的全貌。

三、边地书写研究的价值考量

对现代文学边地书写进行研究的一个重要考量来自于对中国现代文学生成机制的深层思考。“文化边地”的提出,从中国文化的内外两个层面都可以找到现代文学的构成可能。整体来看,传统中国可以看作是巨大的文化空间,在这其中不仅有汉儒文化的主导,有墨家、法家、阴阳家等诸多思想流派的组成质素,还有在历次文化交流与融合中吸纳的少数民族文化的因子。因此,深入探讨在边地空间中产生的文化文学现象,将有助于我们对现代文学发展历程进行重新审视,论析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各种影响因素,在包容开放的视野下更好地丰富和深化现代文学的研究维度。综观历史,少数民族多次的入主中原以及由其所建立的统治政权都给少数民族文化与汉儒文化的融合提供了历史契机。这些历史因素为包容性极强的汉儒文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养分,不仅带来了文化活力,也在某些方面补充和完善了汉儒文化的构成,由此建构起基于民族文化融合基础上的中华文化。现代文学边地书写对边地风情的描绘包含极强的边地文化意蕴,从而呈现出文化中国诸种文化形态立体交叉的复杂性。学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与发展大多从现代作家所受到现代性体验中寻找其缘由(10)代表性成果有李怡的《日本体验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赵亮的《海外体验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2006年)等。。诚然,现代文学的建构不可避免地与作家们的海外体验相关联,但是也应该看到,除了受异质文化的影响之外,边地的民族文化同样影响了现代文学的构成。

鲁迅、郭沫若、茅盾、沈从文、艾芜等现代作家既经受过传统文化的洗礼,又接受了现代文化的冲击。因此,面对汉儒文化中存在的某些日趋僵滞的成分以及西方现代文明的强势冲击,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激发民族文化的活力、守住中华民族文化之根的历史任务自然就落在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肩上。从这个意义上讲,边地书写中跃动着的异质文化活力对于激活汉儒文化是非常关键的因素。尽管囿于历史与文化的原因,这些边缘之声相对微弱,还无法与主流声音相提并论,但是不能因此便忽视甚至抹杀这些来自边缘地域的文化力量,我们从边地文化中应该能够寻找到促使中国文化重新崛起、再度焕发生机与活力的精神资源。这些现代文明视野下的所谓“后发地区”是否意味着其在文化上一定“落后”,对其考量恐怕应该放在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谨慎进行。在现代文学的视野中,与中原农村文化的沉郁滞闷、城市文化的喧嚣浮躁甚至畸形变异相比较,边地文化那种独特的自由活泼、放荡不羁的精神气质对人性的自然成长和健康发展毫无疑问是非常有益的滋养,不过其缺少成熟的约束机制、文化结构相对不够稳定,又造成了边地文化构成的驳杂现象。因此,我们对于“文化边地”的审视,不仅要有发展的眼光,而且还要具备反思意识;对于现代文学边地书写而言,既要有审美的价值衡估,又要从文化的深度去测度,同时还要考察其对文学史版图的调整意义。

从文学史的书写理念来考察,可以发现边地书写的价值意义。从20世纪初林传甲撰写的第一本中国文学史问世至今,中国文学史的书写历史已历经100多年。在这百年的文学史书写历程中,出版的文学史著作达到1600部之多。(11)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第4页。数量如此庞大的文学史著作基本上以时间维度来作为著史标准,这就相对忽略了空间维度的存在及其重要性。从西方文学的叙事传统来看,主要也是以时间维度来组织故事,以追求“现代性”的历史契机、展现文学发展的具体进程为纲,体现西方人在走出专制王权统治、实现民主政治、走进工业文明时代的共同的历史境遇。随着人类社会历史迈进现代时期,这种时间的紧迫感和焦虑感就越发明显地冲击压迫着西方现代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他们的文学作品也就更加体现出对岁月流逝、命运无常、人生漂泊不定的时间向度上的莫名恐惧、担忧和焦虑。于是,“时间”和由“时间”引发出来的主题意蕴变成了现代西方文学常见的一道别样的风景。显而易见,中国和西方的时空观念和具体感知并不一样,特别是在现代化推进的过程中,中西方之间存在的“时间差距”非常明显,二者因处于两种迥然相异的文化空间,它们的感知世界所经受的文化震荡肯定不同。与西方以线性时间推进叙事进程的逻辑思维模式不同,我们的文学作品重在突出空间架构下的生存感受、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中国文学中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伤情怀与西方文学中的理性观念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现代文学家,他们在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理性观念和保留传统文化的伤感(具体化为感时忧国情怀)中从事文学创作及其艺术实践,他们不仅试图在时间向度上积极靠拢西方以完成对现代中国的想象,而且试图努力保留空间体验的传统文化根脉。此外,现代作家对“现代”这一历史范畴的追问与思索也不同于西方,他们认为“现代”不只是时间线性的流动,还是时空的交织纵横。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以时间维度来概括文学发展历史的所有具体事实,而忽略身处不同审美空间的作家的独特生命体验。有学者指出:“我们的文学史相当程度地忽视了地域的问题、家族的问题,忽视了作家的人生轨迹的问题。”(12)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第5页。因此,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应该充分体现时代变迁的历史感和现场感,既要品评作品的艺术审美特征,又要兼顾作家的现实生存境况及其现代生命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那些杰出作家的精彩独到的思想往往来自于他们在特定语境下特殊的空间体验,而并不是单纯的时间感受。比如鲁迅,通过文学文本建构起鲁镇、未庄等审美空间,借此管窥近代中国衰颓落后的面相,使我们在这些具体可见的空间中感受、体味到中国底层人物生存的悲凉、无奈与无助以及人无法掌握自身命运进而无所适从的荒诞感,这些艺术效果的实现离不开置身于近代中国语境下作家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喟。沈从文一旦离开湘西边地这个让他梦萦魂牵的独特空间,其创作或许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艺术反响和审美效果,其文化影响力或许也会大打折扣。由此可以断定,由作家的出生地、转徙地、寄居地和作品所营构的文学场域非常重要,而从这种文学现场中获得的生命体验更加重要,生命体验涵纳了特定场域中的人生经历、认知及由此而形成的文化心理积淀。在一定意义上,时间可以是统一的,但空间感受却不尽相同。相同时间发生在不同的空间的历史史实是不一样的,带给作家的历史感受与生命体验肯定也会不同。因此,从时空错综交织的复杂境况中考察现代文学的发生和发展演变轨迹,就会发现各民族文学生机盎然的独特意蕴,这将对现代文学文化韵味和意义空间的整体提升有所助益。

四、余论

当下,重新审视现代文学的边地书写及其所建构的“三重象征世界”,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意义。就文化而言,或许会从具有边地体验的作家所建构的文学世界中寻找到纯正的中国民族文化的质素;就文学史的建构生态而言,更是一种查漏补缺的创新。各民族的聚居与分布的状况历来与其政治、文化相关。中国的封建社会自汉朝以来,就把汉儒文化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加以推行,尽管这其中汉儒文化也经历了波折,但是并没有动摇其主导地位。长期以来,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这些历史上非常繁华富庶之地基本上都是汉族人居住,即使北魏、元朝和清朝这些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也以汉儒文化作为治国安邦的统治思想。因此,地缘政治优势以及汉儒文化的主导优势使得中国传统文化既具有民族个性又具有文化共性。汉儒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边地各少数民族效仿的文化范本,此种影响还波及海外。这样的文化发展状况也就造成了中国文学史“基本上是汉族的书面文学史,相当程度地忽略了占国家土地60%以上多民族的文学的存在和它们相互间深刻的内在联系”(13)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第5页。。正是基于这种理念,必然需要深入剖析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文学及文化价值。因此,从中国文学自身出发来探讨“边地边缘”“中原中心”的审美价值与理论意义,这是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研究领域应该引起重视的关键问题,也是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学史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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