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深山远树

2023-03-07罗晓玲

广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周大叔

罗晓玲

初冬的风一直在山脉间东奔西突,一会儿撞到左边,一会儿撞到右边。它撞到哪里,哪里的树就会一阵哗然,激起千层浪,直到它找到两条山脉间的缺口,才提一口气猛地冲出去,冲出去的一刹那,像湍急的细流汇入大海,一下就变得平缓起来。

我们就来自两座山脉的缺口处的小城,大风灌入的山底。在一个清晨,迎着大风往海拔一千多米高的深山挺进。这座山叫黄茅岭,是富川境内最高的北卡山中的一座山岭,而北卡山,隶属于毛主席诗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五岭”中的都庞岭。我上过这座小城境内的多个山头,洋溪山、涝溪山、大湾山、牛塘山,它们同属于一座山系中的不同山岭,脚下统领着不同的村庄。这些山脉都通了山路,山路还算好走,但今天的黄茅岭,路又陡又窄,许多次大幅度的拐弯把我的胃折腾得翻江倒海。路遇会车,其中一辆要退让好久到一个略宽敞处,才能让另一辆车通过。从山顶往下看,那条沿山体攀爬的水泥路曲折地迂回在山间,像一条细长的线形软体动物一动不动。我们要找的人是小周父子,他们的房子就在这座山的最深最高处。

“出发吧。”几碗热腾腾姜味浓郁的油茶下肚后,身上的寒气很快被驱散,胃暖暖的舒服了不少。小周换好巡山的迷彩服,手里拿了些巡山用的东西,叫我们一起朝后山出发。

小周是个护林人,一个皮肤黑红的小伙子,浓眉之下是笔挺的鼻梁,嘴唇厚得恰到好处,眼神清澈,给人憨厚诚实的好感。我们上山,不只为领略大山风光,也是为了帮他找对象。

瘦削的大叔站在土坯房前,指指山后更幽远的山,微笑着跟我们挥挥手,然后进屋去了。

行程从屋侧一棵笔直的香椿树开始。香椿树有着不规则云团斑的树皮,从周围一整片杉树中一眼就能辨别出来。“这棵树是我出生那年,父亲为我种的。”小周指着香椿兴奋地说,他看着那棵树时眼神闪烁着光,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林中迎风而立。现在,这棵与他同龄的树已经有他的腰身那么粗,在冬日的山风中轻轻摇曳。

紧挨着香椿树,我看到了一个矮圆的树墩,那是一棵刚被砍了不久的杉树。从树墩的直径可以判断,这是一棵高大的树。小周说,那棵杉树是他父亲出生那年祖父种的,已长到二十多米高了,树干要成人两只手臂才能围得过来。前段,大叔生病后,就把这棵树锯了。

从屋后的小路开始,小周带着我们蜿蜒进山。太阳从东边的山顶露出了一线红晖,雾气在慢慢退去,山林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穿过密匝的林子向远处望去,巨大的山体截面横亘在我们眼前,刀削般的山体截面上,依然是密布的层林,树梢在风中波浪般此起彼伏。

身板结实的护林人腰背上系着刀架,挂了一把柴刀便于开路。山路很陡,才走不远,我们便上气不接下气,越往前走,路越不明显,最后完全消失。小周挥舞着柴刀,砍去挡路的枝枝蔓蔓。空气中的鸟鸣有些稀疏,但在肃寂的山林里,偶尔划破空气的叫声更能戳中大脑神经令人愉悦。我们经过整齐的杉树林、丛生的灌木林、野蛮缠绕的藤树,慢慢进到原始森林。森林里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脚踩上去,“窸窸窣窣”像有小动物在灌木丛中忙碌地搬着东西。阳光透过层林,光影投落,光晕随着树的摆动微微地晃动。在这绵延无尽的大山里,那些成片的山毛榉、云杉、厚柏、松树、香樟……无不用巨大的阵势告诉你,它们的族群已经在这里繁衍了数百年甚至更为久远。

红色的小果实长在叶子顶上的植物是“珍珠盖凉伞”,而红色小果实长在叶子下的是“凉伞盖珍珠”;那片落叶上的白色羽毛是一种叫白鹇的鸟掉的;山顶上用细竹子铺在地上的窝,就是野猪的窝。下雪天野猪会躲在窝里避寒,窝边如果看到棕红色的粪便,那是因为野猪啃食了树皮……小周说的这些,我们闻所未闻,在这片纷繁又驳杂的深山幽境,他像一部百科全书,向我们普及着新鲜有趣的知识。对小周,我们也渐渐地产生了亲切的好感。我甚至在脑海闪过这样的念头,如若我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女孩,我愿意跟随小周在这深山老林里生活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马上有另一个声音跳了出来,在心里大声地说——“不!”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不?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隐居生活吗?

一起上山的朋友一定是与我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所以冷不丁地问了小周一句:你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啊?惹得我们都笑了。小周略带苦涩地对友人说:这深山老林的,哪会有人愿意嫁进来啊?再说了,我爸他……

小周欲言又止,我想追问,但他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他的巡山故事上:有一次,他在森林里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右脚踝触到了一堆肉乎乎的东西。小周第一直觉是自己碰到了蟒蛇,他的“脚感”告诉他,只有蟒蛇才有那么粗的身段。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他的余光隐隐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三角烙铁头。当他屏住呼吸慢慢转身看那东西的时候,差点要惊叫出来——是一条粗壮的五步蛇!他两只脚条件反射般地跳了出去,大气不敢出。等走远几步回过神再看那物,才发现那蛇有他手臂那么粗,盘蜷着的身子,三角形的头像一片枯叶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凝固着死亡的气息……

山风浩荡,树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我们踩着厚厚的枯枝树叶返回那间陈旧的土坯房。

土坯房年代有些久远。房子旁的篱笆外种了深红色的月季,土墙的黄与月季的红有着强烈的视觉对比,让人平添审美的好感。从山中引来的泉水通过一根水管接入屋旁的水缸,水流漫溢,潺潺的流水声也溢了出来。几只鸡懒洋洋地觅着食晒着太阳,一只狗看见我们后叫了几声自顾走开了。

大叔不在屋里。灶塘里还有一些火星,没有燃尽的柴火飘出袅袅烟雾,熏着吊在火塘上方的几条腊肉。我们刚坐下,就听到屋后传来了锯木头的声音。跟着小周绕到屋后去,看到大叔正弓着身子,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一只手正拉锯着一块木板,木板很厚,他的样子很吃力。

小周赶紧走上去,制止了父亲拉锯的动作。我分明看见他脸上交织着一股焦灼和心疼叠加的情绪,焦灼让我以为他会斥责自己的父亲,但心疼又瞬间强压住了那股呼之欲出的火气。

“让你别干这些重活,叫你别干这些重活,你就是不听!”他从父亲手上拿过那把锯子,扔到旁边堆着的木板上,锯子上的碎屑被震落下来。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小周一边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一边神经质地在我们和他父亲面前来回走动,焦灼的手举起又放下……

大叔尴尬地笑笑:“这孩子,我就是没事儿动动。”我对小周的举止表示不解,一个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做这点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何他如此小题大做、狂躁不安?抬头,我猛然发现在土坯房的一侧,堆靠着十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其中一两块,我认出了它们即将要雕成的样子——棺木盖头的波浪形状。我想起了巡山前看到的那个圆圆的树墩,突然明白过来——大叔把那棵与自己同龄的树锯了,是要给自己做一副棺材。

空气中突然有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气息,与苍翠的大山幽境格格不入。

大叔只好放下那堆木头,与我们回到火塘边,开始烧火做饭。小周从房前的柴垛上抽出几根干柴堆在火塘边,转身到屋旁的菜地摘菜去了。家里没有女人,父子俩平时的生活都是自己打理,但即便是这样,家里还是收拾得朴素洁净。我坐到大叔的身边,帮他添柴火。火舌舔着锅底,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大叔慢慢地跟我们说起了话:“我一辈子生活在山上,一辈子和树木鸟兽打交道,很少下山。在山里,除了熊没见过,猴子、野猪、麂子、麝、角雉、寒鸡、毒蛇……什么动物都见过,什么植物都认识。”

炉火映在大叔的脸上。他的脸很瘦,高高的鼻梁愈发地凸显,像一座孤独的山梁。现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满是陡山密林,他一个人穿行在幽深的密林中,孤独又快乐。

火塘里烧着一锅水,正往外飘着缕缕热气,那是用来烫鸡的。大叔执意要宰鸡给我们吃,这是山里人的最高礼遇,也意味着大叔把我们当成了贵客。火塘的火烧得很旺,灶塘边被熏黑的土墙铺陈着亲切的烟火气。闲聊了几句,大叔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告诉我,他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终身大事不能再等了。在习惯早婚的山区,与小周同龄的男子,早已是一两个孩子的父亲。山里人本来就少,男女青年都在往山外跑,女孩子都往外嫁,找个合适的女孩越来越难了……大叔顿了顿,像下定了重大决心一样,对我们说:“拜托你们帮留意一下,看看山下有没有愿意招上门女婿的合适人家。”说完唉声叹气地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已经不指望有人嫁进这深山老林了,只得把标准降到让小周去上门。

我问大叔为什么不搬到山外去住,这样小周更容易找工作和对象。大叔愧疚地说,他们有过一次搬迁移民的机会,因为他的私心,拒绝了。他在山里听了几十年山风和鸟叫,觉得自己也像长在山里的一棵树,一挪开就活不下去。

“我是个得了绝症的人,不久于世,”大叔说,“那次没有搬出去住,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和婚姻,现在不能再拖延他的人生大事了……”

灶塘里的火苗突然晃了一下,其中一束冒出灶塘又快速地收了回去,像只欲言又止的舌头。

火继续烧着,锅里的水开始翻滚,锅盖“突突突”地跳,冒出白色的雾气。大叔把火塘里的柴抽出几根,外冒的水汽慢慢地消失了。

小周是前年得知父亲生病后从广东赶回来的,他担负起了照顾和接送父亲的责任。山路陡长,小周定期骑着摩托车载着父亲去医院看病。因为没有了收入,村委为了照顾他,就给他安排了护林人的工作。

寻常日子,大叔一个人在家养病,做些简单的家务活,小周则到山里去巡山,为父亲摘些草药回来给他疗养。一开始,大叔觉得儿子照顾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病可能会拖累儿子好几年,让儿子错过最珍贵的成家年龄,耽误他的一生。他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像一阵风可以顷刻把一片叶子吹翻,大叔的态度在某天很快就发生了转变。他开始声称自己的病没有大碍,不需要照顾,非要把儿子赶出大山去。他动不动就借一点小事大发雷霆。有一次小周把治风湿的九龙藤当成咳嗽药放进了药罐里,大叔便指着他大骂:“你这么粗心大意乱下药,我不死也被你医死了!这点事都做不好,留你有什么用?给我滚下山去!”他大声咆哮,肺部剧烈地起伏,疼痛。最后,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疼痛的部位,停止了责骂。过不久,他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慈父模样,心疼地看着儿子,流着泪在心里向他忏悔。

小周低着头,站在父亲面前一动不动,任由父亲责备。他哀求父亲的原谅,默默地重新配药、熬药,承受着父亲一次次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但他不生气,也不走,依然每周到山里去巡山,摘草药回来给父亲疗养,每个月定期送父亲去县城复查。

我突然想起小周在巡山时说到过一种植物,叫阴阳风,别名枫荷桂,这种植物树皮像桂树,长着两种不同形状的叶子,叶子一半像枫树,一半像荷叶。小周说到这种植物,就说他父亲的脾气就像这种植物的名字一样阴晴不定,有时候是个慈父,有时候像个暴君。

大叔找人锯杉树那天,轮到小周发疯了。那棵与香椿并列站了三十年,日日庇护着香椿的大杉树,父亲不与他商量,一意孤行地锯了,剩下香椿树在一边孑然独立。小周看着倒下的杉树枝叶飞溅,树墩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在汩汩流血。无论如何,他无法接受那些暗示着死亡和分离的迹象过早在他眼前发生。只要还有希望,他就不能忍受死亡的阴影过早地弥漫在他们的生活里。大叔自从那次看到儿子歇斯底里的悲愤后,深深自责,知道刻意的驱逐于事无补,只是平添父子之间的烦恼,最后他终于放弃制造伤害彼此的“事端”。

“要不,你们搬到县城去租房子住呗。”我又提议。大叔正要回答我,转头却看到小周走进了屋里,于是欲言又止。小周两手提住锅耳,那是一大锅热水。他一使劲,把那锅热水端出了厨房。我知道,他已经宰好鸡准备拔鸡毛了。我推说要跟小周一起拔鸡毛,跟着小周出去了,留下朋友在火塘前与大叔继续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把大叔一起带出山里?”我问小周。

“他不愿意出山,我又不能丢下他不管啊!”小周的态度是无奈又沮丧的。“喏,”他往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路上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杉树林间,一块空地被腾了出来。从那块空地看出去,可以穿过山谷,看到初升的太阳。“他连自己的坟地都看好了。”小周悲伤地说。

从山上回来一段时间后,朋友到处打听未婚和离了婚的单身女子,也不停地发动身边的人找着,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但女方不是离了婚,就是比他岁数大,还有痴痴傻傻的。还有不少姑娘,一听到他住在深山里,都摇头。

出于礼貌,小周也曾下山去相过几次亲,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几次相亲都无果。朋友也觉得概率太小,后来再也没有帮他介绍过。

山风依然每天从山间豁口吹到小县城,这风,一定吹过了山上那间土坯房,吹过大叔憔悴的眼眸,也把一个冬天吹了过去,把春天吹了出来。

再次上山时,已经是人间四月,阳光恣意。这时的黄茅岭,绿意更迭着向我们扑涌过来。山茶透嫩的绿芽在风中摇曳。土坯房前,三个巨大的簸箕里,晾晒着烘炒过的茶叶和草药,房子旁的花依然在开着,比我们上次来时开得更美更娇艳。几只鸡依然在房前大摇大摆地觅食,斑鸠的叫声夹带着求偶般的骚动与兴奋,从这边山头传过那边山头。

大叔走出来迎我们,满面春风的样子令我们惊讶。我们原本以为,他像被大风折断枝条,更消瘦更憔悴。但恰恰相反。他的病灶在前不久的一次检查中,奇迹般地消失了。现在,他跟正常人一样,走山拾柴,种菜种茶,每天迎着山风去林子里走走。

我偷偷问朋友,是不是误诊了?朋友说不可能,他亲眼看到了确诊病历的。

大叔带我们到那棵香椿树下,指着从几节断木缝里长出的一蓬植物:你们看它长得像什么?这真是一株奇特的植物,三角形的叶面长着清晰的绒毛,叶子自内而外环生出四层心形的颜色。最里面一层是墨绿色,第二层是黑褐色,第三层是蓝绿色,最外面一层是比第一层略淡的墨绿色。这叶子太奇怪了,颜色多不算,它层次分明得像一棵树的年轮,整片叶子看上去像什么,一下说不上来,却有几分诡异先涌了上来。

五步蛇头!朋友说。我们身体一震,面面相觑。是的,像极了!

大叔说,这恰恰就是治五步蛇毒的草药。

我们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却又愿意相信。想来大叔父子在深山里生活那么多年,遇到各种野兽毒虫,然而他们安然无恙,这与他们善用各种草药来医治伤病是分不开的。据民间传说,世间很多植物与人类的身体有着天命般的内在联系:比如核桃肉,长得像人的脑髓,它是用来补脑的;葡萄长得像心脏,葡萄酒对心脏有好处;柑橘的皮下纤维长得像女性的乳腺,它们可以用来治乳腺炎;蚂蟥的身体像筋一样柔韧有弹性,用它的干粉来修复筋骨很有效……大叔也为我们列举了一大堆的植物与病症对应治疗的例证,让我们叹为观止。莽莽山林,万物在相生相克中衍生着悠长的生态链,在植物与植物之间、植物与生命之间,早已建立了亘古就有的内在联系。当下还无法解答的难题,不过是还没有找到开启通道的密码钥匙。

大叔的身体能恢复,想来是找到了与病症相克的良药了吧。果然,大叔又带我们走到另一处,一棵樟树下面,几棵长椭圆形叶子的植物,正贴着地面旺盛地生长。再仔细一看,又是震惊了一番:这叶子,长得多像人的肺叶啊!大叔说,这叫肺叶草,就是用来治肺病的。接着,他又带我们到了房前晾晒的一个簸箕前,用手抓出一撮晒卷的草药。告诉我们,这种草药就是肺形叶,他的病得以治愈,也许是因为每天都服用这种草药……

年轻的护林人放下了那个临时的公益性岗位,放心地到山外打工了,大叔也了却了一桩心愿。他说他现在改变了想法,如果儿子将来在县城租房买房,他愿意搬到县城去住。小周在繁华的城市,已经找到了工作。这个春天,他们终于找到了对症下药的生活方子,一切都在发生着转机。

我们终于欣喜地下山,心头的疙瘩已经被一服不知名的汤药化解。

我喜欢的书里压着一片从山上带回的阴阳风,用以提醒自己,要做个情绪稳定心怀希望的人。我也常常在疲惫中遥望那片深山,大叔的身影在眼前频频浮现:他在土坯房前来回走动,或者隐没在山林之中,但更多的时候,他坐在那个圆圆的木墩上,香椿树下,静静地听着溪流、鸟鸣,望着山外的远方。

猜你喜欢

小周大叔
捡贝壳
失眠的熊大叔
用外卖表白
嗨歌大叔
狗事
报账
扔垃圾
大叔为啥抽烟
梨大叔说错了
制胜“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