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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鸟岭上

2023-03-07

广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昭明夜莺候鸟

安 然

1

一直以来,我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和鸟儿一起飞翔,最好是能伴飞一只漂泊信天翁。寂静的暗夜里,我常在梦里任由双臂变成翅膀,带着自己在浩瀚星空巡游。

星月升了又落,春秋来了又走。此刻,我置身万鸟岭的鸟场上,蜷缩在一个避风窝棚里。我依旧没能变成一只鸟,漂泊信天翁依旧长年在孤身飞翔。但是,我变成了一个怀抱深情夜夜等鸟的人。很可能,我等的不仅是鸟,也是另一个古老的自己。

棚外,竖着两张高大的鸟网。几盏射灯,在雨雾中投出几道雪亮的光束。这是一个诱鸟基地,归属全国鸟类环志中心营盘圩环志站。营盘圩地处罗霄山脉,属于江西南风面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万鸟岭坐落在群山之中,海拔一千三百米。

农历九月十一,“寒露”已过九日,天气很冷。深夜十一点,岭上星月皆无,除了射灯的光,远近山野皆是乌黑茫茫。几阵斜风吹过,雨声骤紧,今夜,风和雨如此呼应多轮了,峭寒又一次从板缝咝咝灌进窝棚来,湿寒沁骨,我倒吸一口凉气,紧了紧军大衣,跺了跺冰凉的脚。

那些藏身于密林的鹭鸟,低哑困饿地又呱啼了几声。窝棚竹竿上,十几只装在白布袋里的鸟,呼应着扑腾了一阵,瞬间鸟味四起。林中鹭声短促沉闷,可惜,我看不见这些落魄的精灵。迁徙之路漫漫险峻,自远东而来的它们,不是每一只都能安全抵达越冬之地。在空中,老鹰是最大的天敌;在途中,给养不足是最大的困难;在地上,还要百倍提防人类的加害。不过,这第三点,在当下,正在慢慢解除威胁。人类对生物多样性的认知和保护,已经形成共识。“鸟叔”曾昭富告诉我,他和堂兄昭明,已经二十年没有打过一只鸟了,相反,经由他们救治放飞的候鸟,多达数十只。昭富和昭明是本地山民,从前以打鸟为生,现在他俩高超的捕鸟技术,正好用来为环志站服务。他们的变身不奇怪,在营盘圩,从前的“打鸟岗”早变身为“万鸟岭”了。

“哎呀,水越落越大了。看,这是什么?”

昭富举着一只体形小巧的鸟进来,他很兴奋。雨衣帽檐滴下的水,把他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淋湿了,他个子不高,脸上也在流水。落水? “落雨”是“落水”?来不及细品其中妙意,昭富又相告:

“夜莺呢。我好几年没见过夜莺了。”

他神色明朗,一开笑,像个小少年。

哈,夜莺?今夜居然有夜莺过境呀!近年,欧洲夜莺为适应气候异常已将翅膀变短,这是非常不利于迁徙的呢。夜莺这种鸟,正面临着灭绝之忧。

我腾地站起,急切地将头凑到他的手电光里,一只瑟瑟发抖的夜莺,忽然变成一团火把我照暖。对夜莺的印象来自文学,一个被爱火点燃的青年无助地徘徊在姑娘窗下,窗前小树上,善解人意的夜莺总是替他唱出心声……

人类以鸟寄情,把它当作吉祥又神秘的信使,交付了多少深情和爱梦。夜莺该是一只多么好看的鸟啊。

然而,夜莺的文化意义不止于此。第一、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多少夜莺之歌借助军人们的家书、日记,带着和平的祈愿,一直在世间流传。没有哪一种动物能像鸟类,和人类发生密切的情感牵连,大雁、燕子、天鹅、云雀、黄鹂、信鸽、白鹭、画眉,世上的多情人总是舍得笔墨和情感,让它们从一个人的内心飞往更多人的内心。

现在,沉沉山雨里,一座陌生的高山岭上,一只真实的夜莺正在和我对视。说实话,它的颜值不高,远低于我的想象。它体形不大,喙短而宽,眼睛大而亮,毛色如同树皮,暗褐而有斑点,嘴口两侧各有六根硬须。经得昭富允许,我摸了摸它的羽毛,毛质柔乎乎的。可能是不高兴我的抚摸,它突然嘴一张,眼一瞪,形凶色厉,把我惊退。而后,它在刺眼的电光里合起双目,装成了一只委顿虚弱的鸟。即便如此,我依旧觉得其神色里,有几分轻蔑和不屑。嗯,这是我第一次处理人和鸟的关系,远不够和谐,我有些尴尬,又有点沮丧。

我稍有生疑:这样一只形容丑陋脾气又很坏的鸟,竟能唱出那些打动世人的美妙天籁?人类总是喜欢仰望鸟。鸟的自由和歌声里,藏着人类的亿万双无形翅膀,藏着我们想要挣脱重力遥遥高飞的梦幻。我尽信文字,对一只夜莺持了半生仰望,它却是如此凶冷无情?

事情好像哪里不对呀。来不及细思量,昭富已经麻利地把它放进了雪白干净的鸟袋里。“稀客,要给它住新袋子。”

时近子夜,昭富挑起鸟袋,路滑,我们小心归去。走近坡底窝棚,喊上昭明同归。高大的昭明关了射灯,岭上霎时黑黢黢的,群山皆墨,万鸟岭就此融入了更大的黑暗。天地无声,唯有夜雨不大不小地落着。林中鹭鸟的哑鸣也歇了许久,疲惫的它们早睡觉了。我避开顶灯光束,把蜷在雨衣宽袖里的右手伸了出来,咦,看不见五指。这种至极之黑,童年在没有电灯的乡村多有经历,每一次经历,都是拎着胆儿踏入一个异样世界,那世界里有众神穿行,遍地流淌着万物的秘密。后来,人造光无孔不入,人烟繁盛处,夜已不再像夜。

没想到,今夜穿行在群山深处,和夜的真魂劈面相遇,在夜的翅膀上踏步而行。黑夜像一张温柔的巨毯,包裹万物的秘密,轻哄它们安心休憩。却也有例外,我能知道,今夜万鸟岭上空,会有巨量的候鸟竞羽飞过,它们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来,从风吹草低的蒙古草原来,从华中平原来,循着造化基因安排,沿着内置罗盘指引,往金鸡版图的南方去、往澳大利亚去、往新西兰去、往非洲去、往这个星球能够越冬的地方去。古往今来,这里到底迎送了多少位天空的精灵和信使?万鸟岭的夜空中,盛开过多少鸟翅的花朵,荡起过多少鸟队的涟漪?一个又一个遮天蔽日的鸟阵,在地球候鸟迁徙的史诗中,写下了多少页精彩的诗行?

昭明很快赶上,他也挑了一担鸟儿。“十九只!有一只红嘴相思鸟,两只灰头麦鸡,三只黑水鸡,别的都是鹭鸟啰。对了,还有一只小鸦鹛。”昭明乐呵呵的。加昭富的,今夜共五十三只。昭富问他有没有黄苇和噪鹃,昭明说没有。昭富答抓了好几只呢。昭富还有丘鹬和虎纹伯劳呢,还有蓝胸秧鸡呢,对了,还有一只夜莺。昭富告诉我,九月份还抓到过蓝翡翠、火斑鸠、仙八色鸫和太阳鸟……“仙八色鸫,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鸟。”

2

这是鸿蒙之始,天地间唯有洪水茫茫。贝努从洪水上空飞过,一声孤鸣,啼开了世界万物存在的秩序。光阴推移,神鸟贝努化身为各种形态和世人相见:美丽的黄鹡鸰,东方少僧般好看的鹭,凶猛狂暴的老鹰……最后,贝努飞出埃及神话,化身为凤凰,在东方文化的浩荡星空里盘旋数千年。

故事真是很好:一只鸟儿,借助一对神赐的翅膀,可以飞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人就不同,人很难随性抵达心之所往。比如我,任凭心中的翅膀怎样扑打,五百里外的“千年鸟道”,总是不曾抵达。一个深秋,当我终于站在万鸟岭下,淋着纷纷暮雨,大口呼吸山林空气时,距那初时动念,年轮已转过十五度春秋。

一条山溪汩汩而下,我站在过溪的青石板上,眼前是进山的路口,耳际是四起的鹭鸣,天光尚在,看得清溪边油茶树开着白花。在万鸟岭,油茶开花前后,巨量的候鸟就来了。这里海拔高、地势险、气温低、云雾浓,候鸟自远东来,常常选择在此休息觅食,得到充足给养后再度启程。也因此,多有掉队迷路的老弱伤鸟。

暮色由浅渐浓,林木森森,万籁皆寂,唯有绵绵鹭鸣一会在树梢高处,一会又在林下低处,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一声声皆是孤独,埋着深深的倦意。鹭鸟依水泽而生,此时它们却成为高山深处的特殊访客、神秘隐者,我也是另一类访客,有心造访它们却找不到一点踪迹,山林太茂密了!也罢,我再多么爱鸟,却总是惊飞身边的任何一只鸟。想和一只鸟结伴游玩,除非也变成它的同伴。

应一个悠长召唤,我穿越五百里红尘,奔抵“千年鸟道”。我来干什么呢?地球上有三千亿只鸟,没有一只会认识我。我再怎么仰望天空,也无法亲近任何一只鸟。我不记得此生见过的第一只鸟的模样,不记得听过的第一声鸟鸣。然而,鸟类的飞翔和歌声总是令我深深着迷。快乐时我想像鸟一样唱歌,悲伤时我想像鸟一样展翅。现在,深秋的暮雨里,我站在万鸟岭山下,乘着鹭声终于也变为一只鸟,冲向了茫茫天际。那一刻,自由的风鼓满了胸膛,激动的泪水濡湿了双目,我按了按胸口,深呼吸,再深呼吸,不要决堤,不要让深情的浪花将自己淹没。

原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把自己化身成一只能飞天的鸟!

不知过了多久,有低沉的鸟声将我唤转。那几步远的溪水口,一只大鸟拢翅、躬身,全身精湿,雕塑般立在眼前。它颈短、粗胖、嘴长而尖细,鸟喙黑色。头顶至背脊,羽色黑绿,上体灰色。下体和腿胫藏起而细节莫辨。斜风冷雨中,它神色哀矜,似语不能。

来鸟道之前,设想过种种和候鸟首遇的场景,最向往的,当然是邂逅群山上空繁花一样盛开的巨型鸟阵。事实却是,夜幕之下,一只受伤的鸟,拦在了万鸟岭路口,像是神明张布的一张高难度考题。

它急需救治,我却难施援手。一是它体形不小,怕抓不住;二是没有经验,恐下手不对。我无助地和它对视,几番欲语还休。它失望了,迟疑间,它艰难动了动,躲进溪畔草丛里。我急了,喊来往岭上走去的雷达。雷达也不敢下手。它又往水草深处走了几步,雷达也急了,壮胆在水里抱起它,说了一番好话。

把它抱进环志大楼,大楼里灯火通明。就这样,一只受伤的鸟儿,领着我们相认了昭富和昭明。

昭明走过来,说是夜鹭。看了看,摇摇头,打架受重伤了,“没得救。”我心一沉。

昭富也过来了。他扒开夜鹭的背颈处,一道刺目伤痕赫然眼前。它的右目挂着一滴“泪珠”,松脂一样透明。昭富也摇摇头,神色沉重,什么也不说。好奇心令我追着发了几个问,每个问皆谦恭又小心。昭富这才徐徐作答:

“不是打架受的伤,是自己撞到树或石头上了。这种事经常有的,有些鸟儿撞到树上直接就死了。”

他拎起夜鹭,找来一只纸盒,又找来碘酒、棉签,他小心地用棉签挑掉鹭眼上的“泪珠”,换一根,又沾碘酒小心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他轻松下来,脸上浮出笑意:“我来养养它。它冷坏了。”他把夜鹭放进了笼子里,盖上一张灰色笼布,“不要让它受惊。”

3

地球上有八条候鸟迁徙路线,我国有三条,“营盘圩千年鸟道”是其中一条。谁也说不清,这条全球鸟类的重要迁徙通道是何时由先驱候鸟们拓开的,人类对候鸟迁徙这个自然现象,直到近代两三百年间才结束存疑争论,达成认知共识。燕子在秋天就消失不见,它们是结团藏在泥塘里越冬。听起来可笑对吧,然而直到十七世纪中叶,西方人对这个说法依旧深信不疑。

昭富、昭明世居营盘圩,他们的祖辈来自客家几次大迁徙。这里人烟稀少,风水宜居。客家先民选择在这里筑庐生息,从此结束了候鸟般的迁徙命运。

同样的,这里的生态,也适合迁飞的候鸟停歇觅食再征天途。植被完好,水系发达,湿地丰富,能提供充足的补给是其一;其二,南、北、西方向各有齐云山、南风面、八面山,海拔皆高达两千米,能够为候鸟提供导航参照;其三,三座高山之间形成了一条四十六公里长、三十九公里宽的“高山隧道”,“隧道”中气流强劲,秋天自东北向西南,春天自西南向东北。颇有智慧的候鸟们,正是利用这股省力省时的气流,南迁北徙,跨越洲际。

中国营盘圩山区,年年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只候鸟,上演着地球上最壮观的自然史诗大戏。

六十岁的昭富说起一段“捡鹌子鹑”的神奇经历:

最难忘的是我八岁的一天。那天有好多鸟,鸟网上到处是鸟,我和二哥就随便抓啊。后来到处都是鸟,我们也不抓网上的了,就捡地上的鸟。对,捡鸟!不是抓鸟!捡鸟,捡得去就是。满地都是鸟,只要有火的地方就有鸟。你只要捡得赢。它们也不飞也不跑,尽我们捡得去。鸟多的时候就是这样啊,鸟多的时候就不会跑,你跑掉地上又有,又有鸟掉下来。这种时间不长,只有一两个小时。这种情况四十年才发生一次。我这一辈子就遇到过这一次。我们那回捡了六百四十多只。吃都吃厌了。扒皮都扒怕了。

4

营盘圩山高林密积温低,粮食难种,三年两不收。好在山林有出产,蕨苗、蕨粉、山花、草药,都能掺入米中当粮吃。想吃肉,那就捕鸟去。秋天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鸟,祖辈们当作是老天的恩赐,冬天家家户户挂满腊鸟。昭明说他吃过各种各样的鸟,清蒸打汤腊味,短颈的好吃些,长颈的不好吃,又腥又臊。现在,他总说:“很惭愧,对不住那些鸟朋友哦!”

也卖鸟。昭明回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向国外卖红嘴相思鸟。那时集体出工,一个工一块钱,一只鸟卖五块钱,只卖公的不卖母的。同理,打鸟也有规矩,春天的鸟是绝不能打的。日子虽穷,但对大山也要执礼,要取之有度。祖先们其实是守住一条生态底线了。其规其矩,正合了夏代著名的“大禹之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

很难回头去指责营盘圩艰难的生存史。我们需要记住并感恩的,是这个星球的万千候鸟,成为一代代昭富、昭明们的重要生存补给。在这个意义上,候鸟是养育营盘圩的自然功臣。如今,山民们早已销毁了祖传打鸟工具,走在了爱鸟护鸟的大道之上。他们的转身,更像是代替先民对候鸟做出忏悔,在向大自然鞠躬的同时,他们也从中学会了更博大的爱。他们的行为,恰如《地球四季》导演所言:“动物们在几千年前学会了与人类和解。现在,轮到我们重新学着更好地认识它们,给它们留出一席之地。”

5

“和人一样啊,鸟也有自己喜欢走的路。它们在这条路上走得舒服啊,自由啊。山里动物也有自己喜欢走的路。野兽是用自己的脚在山林里走出一条路,鸟是用翅膀在天上划出一条路……”

有一夜,蹲在窝棚里,昭富拎着酒瓶接过两片柚子,对我解释“鸟有鸟道”。我夸他讲得像诗文一样好,他脸一红,“我偶尔也写几句打油诗,就是写得不好。”

和昭富慢慢处着,他开始把更多故事慢慢说着。又有一夜,在忙乎完几只撞网的鸟儿后,他笑盈盈地对我说:“我有一个秘密……”

刚启口,鸟场上传来大动静,又有几只大白鹭挂网了。他忙忙跑出窝棚。我也跟进网场,伸手想抓一只。昭富大声呵斥:我没教过你,你不可以抓!等他回棚,我怏怏出问:为什么不让我抓?

昭富不答。其时,他拎着几只白鹭正一一归袋。手上被抓出了血,鸟袋子上蹭着了。他一看紧张起来,以为鸟受伤了。“我受伤了不要紧,鸟受伤了就不好了。”最后一只,他一眼看见其翅膀上掉了两根羽毛,遂喃喃自语,絮絮叨叨:不是在这里受的伤,它是在哪里受的伤呢?如此几遍。

大概是想起要教我点什么,他又解开布袋,掏出鸟来:

“抓鸟是有技术的,右手先抓脚,左手食指中指轻轻卡住颈脖,这样鸟不易受人伤,人也不易被鸟伤。千万不要和鸟对视,鸟喜欢啄人的眼睛。”我接过鸟,“慢慢抓,不让它们受伤。它们好好的,我心里就很高兴。如果一下让它受伤了,哎呀,心里就很愧疚。鸟要是受伤了,治伤又都是我的事。”

于是我记住了:面对一只鸟,必须庄重以待,不可以任性妄为。

昭富又教:白鹭全白,夜鹭带麻点灰色,池鹭背黑腹白翅白。苍鹭高足很大,颈腹部有两道漂亮的豹花纹。草鹭颈腹部的花纹是橙红色的。噪鹃,叫声凄厉难听,乌的是公鸟,花的为母鸟,我们今天抓的是公鸟。

次夜,岭上明月高照,天空暗蓝如缎,云海在四面山谷里起伏。虫声叽叽,无有鸟鸣。月光太强了,会干扰鸟的飞行,它们会飞得更高,不会朝着弱光的山冈下来了。

今夜诱不到鸟了。昭富提着一瓶“章公酒”,在岭上转着圈看脚下的云海。他喝了几口酒,停下来,对着山林发出鹭叫,听到三两声回应。我忍不住,也学起来,居然和东边灌木丛中一只鹭鸟,来往应和了十几声。呵,我真的变成一只鸟了。昭明拍完抖音走上来,学了很多鸟叫给我听,有两种红嘴相思鸟叫,一种噪鹃叫,四种猫头鹰叫。他一停,一只猫头鹰,在山林里任性开啼,直啼破了群山里的万古静穆,一声一声很是悚人。众人忽地安静下来。未几,昭明张开双臂扑扇几下:“这里最大的猫头鹰我们叫虎AI(方言音),翅膀张开来有这么大。有一次我爸爸种药时在山棚外洗澡,天还没黑,一只虎AI冲下来,直接把他的桶都撞翻了。虎AI只有大山里才有。”

昭富一直在喝酒,他忘了接讲昨天中断的话头。我却始终惦记着他欲言又止的“秘密”。我猜,他是想要抓到一只从这里放飞,又万里归来的鸟。

6

我的手心里,现在还存留有两只鸟儿的温柔,一只小杜鹃,一只小猫头鹰。

一早,小杜鹃环志后,我放它飞,它竟不肯,赖在我手上拉了一泡屎。刘博士忙喊别动,拿来棉签取了两份样。说幸亏戴了手套(怕鸟粪带疫病)。后来小杜鹃团在盘子里,就是不走。嗨,一只盘子,可不是你的归途。昭富走过来,打量说小杜鹃并没受伤,可能是被吓到了。他用手抚摸它的头,让它别害怕,他向它吹了一口气……呃,小杜鹃从盘子里起个身,飞走了! 昭富解释:“我每次喂鸟都会吹口气,使它感到人的温暖,让它安心飞走。这是最后一招,如果这招不灵,那我也就没办法了。”

小猫头鹰,大名“领角鸮”,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昭明抓的。环志过后,他让我来放飞它。它小小个子,双目溜圆晶亮,眼周的羽毛呈辐射状细羽排列,形成脸盘,面形似猫,憨萌萌的,咖啡色羽毛软绒绒的,令人忘记了它是当之无愧的猛禽之一。它在山林里的叫声极不讨人喜。但照面刹那,我竟照见了彼此的温柔。领角鸮是留鸟,经不住灯光的诱惑而被捕。我举着它,久久不舍。难以置信地,它对着我把头旋转了二百七十度,发出了一声孩子般的轻啼。我手一松,它翅膀一张,隐进了密密竹林。

本文开头写到的“夜莺”,一年后的某日,我突然如获神启,谨慎认证为“夜鹰”。我无知,彼时犯了同音误听。在这天,它也环志放飞了,昭富本想多养几天,但没办法,抓不到它吃的蚊子。

夜鹰起初飞不起来,细看左脚受了伤。环志人员发慌了。昭富过来,往其腿上吐了口水,帮它止疼,再捏拔捏拔骨头,并用餐巾纸缠了十几圈帮它固定。用纸,是因为以后会湿化脱落不致影响长路飞行。一番侍弄,飞走了。后来昭富悄悄相告,“我用了术法,抹口水时心里念了咒”。问念的什么咒,他笑而不语。

给一只白鹭取羽毛,昭明发现其身有一道旧伤,伤口上敷了药。昭明说这是它自己涂的药。长颈类鸟受伤后,都会啄身上的鸟茸给自己涂抹治伤。“小时候我们身上有伤,也会取鸟茸治伤。这事从老祖宗就知道的,一代传一代。”

这天辞飞而去的,还有一只苍鹭。它和一只白鹭养伤五天了,吃的是当圩时买来的泥鳅。它们高大的身姿,总是蜷缩在平台水泥人字坡顶下。我每天经过,皆会多看它俩几眼,还为它们写了几行断句:这事很奇怪/你的站姿/令我想起英国城堡里的一位老绅士/其实我又不认识他。

昭富并没料到它即要辞行。那一刻,苍鹭飞上了近一米高的平台墙垛。它停驻几十秒,神色依依把众人扫视一遍。忽地一下,它展翅冲天,孤勇地追赶它的大家族去了。它的告飞,令众人心若离离。最落寞的是那只白鹭,现在,只余下孤单单的它了。

有必要交代一下,来万鸟岭第一天,我和雷达抱给昭富的那只夜鹭,三四天后,终因伤势太重,不治。我在日记里写下悼词:如果你来生还是一只鸟,希望能留在生你之地,永不受那迁徙之苦。

7

辞别万鸟岭后,我不断思念会过面的数百只鸟儿……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从它们身上,看到一条又一条恐龙的身影。而它们的鸣叫里,同样藏着恐龙们的声声低语。我忘不了那只辞行的苍鹭,它总是在我的梦中一跃冲向天际。而我到底是谁?我终究身在哪里?是否,我只是在梦里变成一只鸟儿,飞过了那片高高的山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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