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蓝(外一篇)
2023-03-07黄其龙
黄其龙
一
从租住的城中村搬入市中心明珺小区新房后,我和瑾糊里糊涂地收养了它。
它被贴上“赠品”的标签,卖鸟的人在网上说它肢体有缺陷,要免费赠予我们养。三天后它被寄到我们家,我和瑾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看见它蓝色的羽毛很像深海的颜色,便给它起个名字叫“深深蓝”。
除了蓝色之外,它的两羽呈黑色,额头上的毛出奇地白,就好像顶着一瓣雪白的梨花。梨花刚刚在枝头绽放,花体硬挺,即便是在云里雾里,也显得格外精神。它立在我的中指上,只有一枚鸡蛋的重量。它的利爪像极了麦芒,甚至比麦芒还尖,以至于它稍微用力收紧爪尖,我的手指便很快疼痛起来。
好在,它知道我是一个能给它喂食的人,通常情况下不会用力收紧爪尖。
它侧着头,转动精巧且清澈的眼睛,有时望着我,好像在观察我的眼睛、鼻子、嘴唇和额头。我的容貌在一只鹦鹉的思绪里,可能是模糊的、深邃的,或者凌乱、无趣、消沉的。有时它把视线扫向周遭,眼睛睁得更大更圆,对这套九十五平方米的房子充满好奇。它的内心同样深似海。
我们家的客厅、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共用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客厅和餐厅中间隔着一块一米二宽、两米高的酒红色屏风,屏风对进去是一条通往客卧、主卧和儿童房的过道,这三个房间共用剩余的六十平方米。我和瑾已经在这套房里住了七年,从2015年7月装修入住到现在,房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留存着我们的气息,每一寸墙壁都居住着我们或悲或欢的意识精灵。
深深蓝在我的手指上,忽然扑棱一下飞起,旋落在我的肩膀上。它在我耳边孤独地叫了几声,每一声都是字母g和i的组合,声音落在i上是重重的第四调。它只连续叫了五六声,随后继续歪着头、转动眼珠打量我们家的客厅。我和瑾知道它在等待一种声音,一种类似于它叫声的声音。我学着它的声调也叫了几声,以示回应。我的发声先在胸腔里酝酿气流,再经过声带震动的加工,最后才从嘴里飘出来,虽然中途丢失了一些音色,但总能保持与它的叫声六分像的音调。它竟也领受我这六分像的叫声,“叽叽叽”地叫了起来,而且越叫越起劲,声音短促而洪亮。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心境随之变得开阔明朗,瑾在一旁拿着青菜叶挑逗它的喙,也嘻嘻笑起来。
两个年轻人,一套房,一只鹦鹉,从此纠缠着生活下去,或者说活着下去。
后来我和瑾每天下班回到家门口,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扭开房门弄出金属碰撞的声响时,深深蓝就在阳台上激动地鸣叫起来,“叽叽叽”,我们的归来意味着食物和陪伴。房门到阳台有八米左右的距离,它几乎是数着我们的脚步声而“叽叽叽”地鸣叫起来的,我也用那六分像的叫声一路追叫过去,随着我和它之间距离的逼近,它的叫声和我的叫声展开了充满气力的角逐。
我们给它拍些短视频,上传到抖音,一定能圈不少粉。
二
深深蓝每天的食物是小米,就是我们日常用来熬粥的小米,属于禾本科狗尾草属植物,深黄色,直径只有一毫米左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栽培农作物之一。深深蓝把小米衔在嘴里,用舌头和喙将其旋转一圈剥去外壳后将米肉吞入嗉囊,随着它“咕咕”地嚼动,小米的外壳纷纷坠于瓷砖地面。它一顿饭能吞下超过一百粒小米,等到它吃饱了肚子,地上满是掏空了的米壳。
母亲在电话里说要来城里住一段时间,理由是在乡下没人聊天解闷——其实她真实的目的不是解闷,而是出于传统观念下对年轻人生活状况的某种监督。第二天,我和瑾接她到家里,安排她住次卧,给她准备毛巾、牙刷、睡衣等日常用品。
母亲所谓的体验城市生活,无非就是百无聊赖之际不断拿起扫把打扫卫生,从阳台到客厅,从餐厅到三个房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总是停不下这个活。当她拿扫把去清扫地上的小米壳时,她总是抱怨深深蓝浪费粮食,常常“哟哦哟哦”地说:“一百颗小米相当于一个鸡蛋的蛋黄。”我们给她的手机安装了抖音软件,她做完卫生后在抖音上刷老年养生视频,知道入秋后熬小米红薯粥,可补脾益胃、生津止渴、滋阴养血,促进肠胃蠕动、预防便秘等。她愤愤地将她对食物的想法,掷地有声地告知歪头歪脑的深深蓝,告诉它浪费粮食无论对人还是对鸟来说都是可耻的行为。
对于一位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挨过饿的农村妇女来说,粮食是生命最为踏实的部分。
有阵子,母亲猛地跺着脚说牙疼,说牙里有只虫子在鼓捣牙髓,令她彻夜难眠。她总是把“疼”挂在嘴边,有时还伴有晶莹的泪从眼角奔出,在灯下泛着利剑一样的白光。我和瑾知道她是上火引发牙疼,因为市面上满是红彤彤的荔枝和黄澄澄的芒果(六月份的南方,成熟的荔枝和芒果卖十元三斤),我们去单位上班后,她经不住诱惑,也不管热不热气、养不养生,买来边刷抖音边剥着吃。她闹着情绪,说非要把左边脸最里头的那颗牙拔掉不可,立刻、马上。我说那就去市医院吧,市医院就在小区斜对面,拐个弯就到。她说不去那个地方花冤枉钱。她一天三次用盐水刷牙漱口,还用切成薄片的生姜含在那颗牙的周边,当一切以为奏效的土方法都不奏效后,她便逮着什么事物都要骂一句,譬如浪费粮食的鹦鹉、燥热的天气、采光太暗的次卧,她试图把疼痛嫁接到她身体以外的一切东西。
于生活,母亲是慌张的,她缺乏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过去十二年,她的慌张来自守寡的生活,父亲离世时她才四十出头,她一个人苦熬漫长的岁月,到广东打工供我读高中、上大学。眼下,她的慌张来源于我和瑾没能按照世俗意愿,结婚后立马生一个宝宝来给她带,让她在妯娌面前体面地活下去。在她那里,母与子的血缘关系,被一种“需要”与“被需要”的纽带维系着。
母亲到楼下学跳广场舞,她看到有人在街上牵遛棕红色的泰迪狗,有人撸着灰色的银渐层猫散步,有人抱着雪白的兔子在灯光下拍古装照,她很不理解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爱养小动物,而对自己婚育的大事漠不关心,她对我们这一代人的表现失望透顶。
我和瑾尊重母亲的意愿,只要母亲稍微沉住气,等我们把一些债务还清,我们一定能完成她所慌张的事。
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末一年出生,瑾是九十年代最初一年出生,我们时常自嘲:“我们是八〇后和九〇后杂交的结合体。”身边的八〇后和九〇后已经在生育二孩和三孩的路上,很多同事在办公室嘻哈谈论的都是奶粉、哭与闹、兴趣班之类的话题,生娃似乎是婚姻附带的责任和义务。母亲正在经历她所慌张的事,我和瑾也在经历我们所慌张的事,两代人慌张的事都集中在了“宝宝”这个鲜活的词上,并像热气球一样不断膨胀。
三
其实,我们的快乐极其简单,简单到来自一只鹦鹉,而非来自新装修入住的房子。房子只会让我们想起每个月的房贷,“被捆绑的消费”投射到个体生命所引发的焦躁情绪既让人抓狂也让人消沉,为此我们不少吵架(瑾撕毁了我爱看的《三体》,那恰巧是她赠送给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我们忽然明白快乐只是一种心态,它并不镶嵌在物质里,像钉子那样专为物质提供“加固”服务。凡·高从巴黎“逃”到南部小城阿尔,突然在一处郊野看见正火热绽放的向日葵时,内心从渊深的沮丧瞬间转变为升腾的快乐,那种快乐让他在旷野狂奔,最终转化成为一种热烈的美的呈现。凡·高的快乐,来源于自然界几朵盛满太阳光线的向日葵,也极其简单,他曾说过:“我想画上半打的向日葵来装饰我的画室,让纯净的铬黄,在各种不同的背景上,在各种程度的蓝色底子上,从最淡的维罗内塞的蓝色到最高级的蓝色,闪闪发光;我要给这些画配上最精致的涂成橙黄色的画框,就像哥特式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
深深蓝忽然扑棱着翅膀,飞离我的肩膀,飞向客厅上空,又缓缓旋落在瑾的右侧肩膀上。瑾的手上正托着些小米,它是奔着食物而去。瑾用拇指和中指捏几粒小米,往右肩递上去,深深蓝用它的上下喙咬下来剥着吃。
我们居住的城市位于国家地理版图上的最南端,周边的原野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景观,我用手机查了温度、降雨、湿度、含氧量等,这里并不适合圈养鹦鹉。但从我家阳台向远处望去,除了一些高楼,就是植被纷披的群山,那里该是鹦鹉心之所向的地方。
深深蓝刚到我们家时,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眼睛向我和瑾的脸张望,神情就好像我们张望着宇宙那样,充满深不见底的惶惑。它经历一千八百多公里的长途运输,空间的转换使它的体态充满了疲惫感,它好像还处在肠胃不适的眩晕状态里。“小家伙,到家啦!”瑾伸手去捂住它,用拇指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它“叽”地叫了一声,声音低垂,没有气力。瑾将它放入事先买好的鸟笼,它仍侧着身体退到最里边,继续蜷缩着。
最初的一个月,恢复活力的深深蓝并不愿意攀上我的手,即便我手上有它爱吃的小米粒。我将手伸向它时,它发出激烈的“叽叽叽”警告声,而我更喜欢它的这种拒绝态度。我在本市一家大型商场见过一只被驯化成熟的金刚鹦鹉,它和一只羊驼、六只泰迪犬被安排在商场正中央舞台演出,向舞台下的儿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展示作为动物所掌握的本领和技能。它体型庞大,身长约莫五十厘米,双翅到背部的毛色是浓艳的红黄交叉色,臂膀以下到腹沟是浓稠的蓝,全身的毛色油亮夺目。它表演的节目是开动一辆不锈钢单车,用两只脚爪一前一后地蹬在不锈钢单车脚踏板上,用尖而长的喙叼住前杠,卖力地往固定好的轨道推动不锈钢单车。不锈钢单车每迈出一个车轮子的距离,它就可以从驯鸟师的手上得到一颗猫眼大的豆粮,反反复复,直到走完固定好的轨道。驯鸟师完全掌握金刚鹦鹉踩踏不锈钢单车的节奏,向金刚鹦鹉吹口哨、下命令,同时扭动身体配以一连串的附带表演动作,以博得舞台下的儿童发出阵阵尖叫声。金刚鹦鹉完成表演后,疲惫地垂着头,它或许刚从别处的商场转移到此处,似乎一切都只是顺从,顺从驯鸟师的命令,顺从商业文化的需要。
深深蓝保持作为鸟类的生命完整性——我指的是心灵完整性,它胆怯、疑惑、孤傲、戒备心极强。我强行将它从笼子里捉出来时,它用尖长的喙啄进我手背上的肌肤,疼痛感瞬间袭上心头。它扑棱着翅膀挣开我的手掌,半飞半跑地在瓷砖地面扑了好几米远,我仍追在它后面,再次伸手去捉它时,它又忽地振开双翅,越过我的额头,朝着客厅靠墙的屏风顶部飞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波浪形的影子。
它终究不愿搭理我。它有它的性格,它的矜持,它的脾气。作为鸟类,它需要独立的空间。
我搬来凳子,站在凳子上再次伸手去捉它,它又张开翅膀,从高处飞向客厅角落里的绿萝。
四
我家尚有许多家具未添置,譬如客厅和卧室的空调、电视,主卧卫生间的马桶和花洒等。入住五年,我和瑾皆因偿还债务而未能添置这些家具,我们的工资收入在我们名下的信用卡、借呗、花呗之间被转来转去。
没有空调,落地扇就是我们夏天纳凉的电器。沙发离墙壁上的插座还有三米的距离,我们把落地扇插上插座通电后,不得不把它挪到离沙发更近的位置,才能享受落地扇带来的风速。这样一来,落地扇的那条通电线被横着拉直,既有高度,又有长度。深深蓝迷恋这条电线,每次瑾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必飞到这条电线上,然后开始用喙梳理羽毛,或默默地站立着,左顾右盼我们生活的日常,我们淘米做饭,躺在沙发上刷抖音,做刘畊宏本草纲目健身操,甚至是闹脾气吵架,它都能观察得到。
入秋后,天气开始转凉,深深蓝把整颗头颅埋入翅膀下的腋窝——此举是绝大多数鸟类惯常的取暖方式。它安静地立在电线上守着独有的空间,样子极其孤傲。是的,一只孤傲的鸟必然要占领高处,高处使它的脑袋容得下整个空间,双眸可装得下土地、河流、山峦,生命的空间接近于无限宽广。高处是安全的,也是自由的,一只鸟要往东边飞还是西边飞,是直行飞还是上下飞,它拥有无限可能的选择权。
我想过,一只孤傲的鸟,同时迷恋风。风在高处呼呼地吹,鸟就知道它可以顺着风飞得更有力,飞得更高更远,视域随之变得更加开阔、深远。孤傲的鸟还望向天上的白云,我知道它心里也装着云朵。云朵蘑菇状、棉花状、骏马状,时聚时散,轻盈、飘忽,藏着更高的孤傲和冷意。
没有什么比离开城市去到乡野追踪鸟类的足迹更令我和瑾感到欢愉了。我和瑾常常穿上军绿色的户外服装,试图通过行走乡野召唤早已从我们身上丢失的野性,像丛生的杂草那样,获取野蛮生长的力量。瑾说,只有把自己活成丛生的杂草,才能不被越来越多的事情伤到我们自己,因为在锄头、镰刀、火烧、除草剂的轮番摧割下,野草总能挨过寒冷的冬季迎来重生的春天。我们去到野外看朝阳从山尖处半遮半掩地爬将上来,看阳光照耀下的虫爬和鸟飞。凛冽的冬季,我们躲在郊野的某处草丛,等待一只猫头鹰从远处旋飞到附近的电线杆上。猫头鹰常常将身体缩成一个毛茸茸的球,灰褐色的羽毛使它看起来像一团被揉成拳头大的稻草,牛毛细雨泅住它的身体。无限宽阔的天空,数条长长的电线,直线上面一团灰褐色的“稻草”,这样的空间关系简约到了极致,却呈现饱满的野性。
和我们一起蛰伏在草丛中的深深蓝,一直处在焦躁的状态里,当它听到来自山谷之中各类鸟叫声时,它仿佛饮下了兴奋剂,在笼子里不停地转圈,并发出尖锐的“叽叽叽”的叫声。它上下、左右转动头部,将望向四野的眼睛睁得最大,且眼里溢满了奇异的光。瑾捏了捏我的手臂,说,你听,它的叫声组合起来很像悠扬的曲子。我们忽然意识到它正处于发情期,此刻正努力通过歌喉吸引异性——睾丸激素激活了它歌唱的运动神经(在鸟类求偶活动中,睾丸激素对歌喉关键部件——鸣管的发育起着决定性作用)。我和瑾感到惊喜,惊喜的是我们唤醒了它的生命本能,这令我们无比地兴奋;同时感到有罪在身,我们用一个极为窄小的笼子,圈住了它对异性的想象。
有一日,在那个我们常去的山谷,我和瑾打开笼子将深深蓝放出。深深蓝扑开翅膀飞上一处不高的树杈,而后我们驱车离开。但车刚刚驶出山谷,瑾突然反悔,她推翻我们作出的决定,命令我调头重返山谷。
早在我们收养深深蓝之前,远在桂东地区的岳父在他家阳台上养了几只棕灰色的竹鸡。有一年国庆节我们去看望岳父,他正清理鸟笼里的粪便,竹鸡在他脚边安分地啄食玉米粒,阳光穿过葡萄架落在那几只竹鸡身上,呈现的美感让我恍惚看到李苦禅所画的活脱脱的鸟。晚上我们一家人喝酒聊天,他说他好几次梦见自己去到一片幽深的森林,去追寻一只毛色斑斓且鲜亮的竹鸡,那只竹鸡将他引向森林最深处,而他在黑乎乎的密林中跋涉数十公里,仿佛从未老去,浑身充满了力气,他要赶在天亮前追上那只竹鸡。
我们学着岳父收养了深深蓝,它落在我们的肩膀上,真就成了我们碎片生活里最具光亮的部分,生活的诸多豁口迎着光亮得以打开,我们肩扛吨位的生活重量也能奔向广阔、辽远、深邃……
2021年10月,我去杭州参加骨干教师培训班,我在飞机上眯着眼睛数窗外的云朵,陷入午睡之际忽然想起深深蓝。啊,它竟在云海之中,呈现渺小的一粒蓝点,在远处无声地望着我。
一切都在温暖的梦境之中。
我的右耳渺茫听到一声“叽”,恍惚间,觉得它又落在了我的右侧肩膀上。旁边座位上穿连衣裙的漂亮女士,她睡着后的头忽然挨到我的肩膀将我弄醒,我倏然醒来后才想起深深蓝被寄放在朋友家里,由朋友帮忙喂养,我与它有一千八百多公里的空间距离。
我返回广西去朋友家接它,站在朋友家门口,象征性地咳嗽了一下,它竟像个突然盼来出门远游的父亲的熊孩子那样激动起来,在笼子里扑着翅膀上蹿下跳,发出激烈的“叽叽叽”叫声。在它那里,早就把我的咳嗽声保存在它的记忆里。
而在我这里,它在云端,也在地面,更在我的身体里。
孔雀舞
一
我们各自谋生以后,作为四年大学同学的关系,偶尔在微信上联系,说一些“在哪高就”“结婚生娃了没有”的话。直到我们各自都有了遭遇,我们才真正被关系勾连在一起,频频约饭见面,说一些让我们自己都觉得惊诧的心里话。
阿乐租住兴宁区邕武路一带,我租住青秀区民族大道一侧,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七公里,骑共享自行车需要半个小时。他在我刚刚睡醒的时候敲门,他早在暗沉沉的楼道里等候了一些时间,我打开门请他进来的时候,看到他脚边有两个刚刚熄灭的烟头,一股浓重的烟味猛兽一般扑上我的鼻腔。
这之前,我在沉沉的睡梦中拼死挣扎,从一处湿漉漉的山崖直线跌入河谷,经历漫长的被淹死的过程。
南宁连续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我在被窝里泅出了许多汗液,脖子往肩膀的方向都是黏糊糊的。即便屋外不下雨,我依然在每个夜晚或者午后听到密密匝匝的“咚咚”声。数百个年轻人(他们往往是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情侣),租住在由四栋八层高的民宅组成的公寓,大部分人晚上十点或者下午一点过后才下班,他们回到出租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和洗衣服。他们往往拧不干衣服里的水,把衣服挂到铁皮窗台进行晾晒的时候,水滴“咚咚”地滴到下一层铁皮棚,公寓时时被连成片的“咚咚”声淹没。我在三十出头的年纪里担心自己患上风湿和关节炎,我感到水汽从头浇到脚,再从肌肤浇进体内各个器官和骨骼,身体最不需要补充的是水,因而一个月来我没烧一次开水,没泡一次茶,倒是想吃点能吸水的曲奇饼干、海苔和烧烤。我担心自己变成瓦坛里的酸菜,失去光明和善良,发酸、发馊。
“要去哪?”我穿好了牛仔裤。
他说:“建政路小巷有一家桂林米粉特别好吃,他家的卤水调得最纯正。”
他邀我出去吃米粉,我知道,他需要的是热闹是人间烟火。学生放寒假后,他在他那边的出租屋连续十余天不出门,吃桂林米粉只是一个借口。
我们拿了伞,从羊肠似的许多窄巷走出,等走到民族大道辅路,我忽然改变主意,说想吃烤生蚝,西大东门有好几家烤生蚝店价格亲民,十元六只蒜蓉烤生蚝。他显得有些兴奋,但立即表示口袋空空如也,要我请他吃。等到我们步行到麻村地铁口时,却又扫了两部青桔电单车向文化艺术中心奔去,我们刷手机刷到了舞蹈艺术家杨丽萍来南宁演出的消息,晚八点有一场舞蹈专场。
杨丽萍好几次到南宁演出,我们不止一次刷到微信公众号推送上来的演出消息,从《云南印象》到《孔雀之冬》,从《春之祭》到《平潭印象》,回回都想奔去观看。只是,时间和空间在不同人身上是割裂的,彼时我或许在农村老家帮母亲收割稻谷,阿乐则远赴浙江参加教学培训班。晚上演出的其中一个作品《雀之灵》,是杨丽萍编导的独舞,也是她的成名作,评论家说它体现了杨丽萍对舞蹈作品内涵的最高要求,这次我们是一定要去的,我们每天腻在床上,腻在抖音里,生活未免显得有气无力。
二
路上,我多次提及想要搬到另一个地方租住,搬去开阔的地带,能让人在睡梦之中梦见草坪、向日葵和撑阳伞的女人的地方。阿乐向空中吸了一口气,谄笑:“只要是租在城中村,任凭你怎么搬,哪里都一样。”我对阿乐的话深信不疑,他已在这座城市租住了十二年,从西乡塘区到青秀区,再从青秀区到大沙田、长罡路、江北大道永和小区、琅西村、星湖路,其间搬过很多次家,他对这座城市的城中村了如指掌,甚至能一眼识破所谓的“房东”其实就是房屋租赁公司中介(这类“房东”往往收取很高的中介费,并且不退回租房押金)。
我和阿乐从同一座偏远的村庄逃出来,又在同一所大学就读,只是他选择了教育专业,我选择了外语专业,毕业后选择不同的就业方向。我们无法回避年少时的一个画面,我们光身跳进家乡的小河,向一头胀了气浮在水面的死猪卖力地游过去,用柴刀砍下一边大猪脚。那日的午餐,我们的食物就是那只满是暗红色血块的猪脚,我们必须吃下它,否则我们的身体就会因为营养不良而出现贫血。这样的画面让我们觉得反胃、呕吐,迫使我们再也不愿回到农村,现在,我们的躯体和情感很诚实地贴入城市,我们爱城市的热闹,爱它的繁华,爱它的美食,爱它的浪漫,爱它的时髦……尽管我们以租房的形式嵌入城市的内部。
我们见惯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和我们一样从黑腻的窄巷走出,快步奔涌在城中村最大的一条道上,等出了城中村,慌慌张张拿出手机扫开共享电动自行车,朝着城市的不同方向奔去。那阵仗,每天热热闹闹的,形同结成纵队的蚂蚁,呼啦啦地奔去有食物的地方。我们就是那阵仗里的两只蚂蚁,在奔向食物的甬道里有时候突然停下脚步,花十几秒钟甚至几分钟试图想通生活上的事,又忽然回过神来,继续奔赴在获取食物的甬道上,有时干脆掉头转向后方,往相反的方向奔去。那十几秒钟或几分钟,往往是一番激烈的带着某种冲动的思想斗争,无数人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同我们打招呼,嗯,我们只当是人生海海,各有要紧的生存上的事要去奔赴。
我们对房子的渴求,是其他物质无法替代的,我们一面嘲讽冰冷的钢筋和坚硬的墙体,又一面对它里头的一盏温热的灯、一张宽大的床以及热腾腾的早餐和晚餐,表现出疯狂的恋慕。我们还会在阳台上种养一些花卉,早晨我们给花卉浇水和修剪枝条的时候,透过缝隙能看见太阳带着宇宙的能量从远处的山肩升起。
三
有些可笑的是,我们在文字上抱有幻想。
“我的那篇稿件怎么样,往哪里投?”我们骑到青环路时,他看了一眼穿城而过的邕江,转过头来问我。
一篇《租房碎记》是他在多雨季节里写就的,那时他胆子很肥,第一篇稿件就想挣来高稿酬。
我曾半开半掩地告诉过他,写作可以挣些稿费,他信以为真,每日深夜跟我挤上这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独木桥。他写心灵寄居在肉体,肉体寄居在一间狭窄的卧室,所有的一切都是寄居。肉体终将消亡,心灵终究无处可居。而幸福,那一定是心灵找到了豁口,它是敞亮的,追着光。他还拿寄居蟹的命运来比喻,他在银滩上见过有些寄居蟹死在了海螺壳里,半个尸体裸露在外,海浪将其反复拍打。有些寄居蟹没有找到寄居所,它们在沙滩上奔跑,接近狂奔,即便人们跑起来去追,也无法将它们捉在手里。他就是一只居无定所的寄居蟹,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活着。他的文章和他的职业一样,文末溢满了各式各样的道理,且对我多次提出的修改方向总是吃不透。他说处理文字和人的关系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后来只有一些市县内刊发表了他的几篇文章,他只收获了几百元稿费,远不抵他写作时抽掉的烟钱。
现在,我只当写作是一剂调和的药,有安眠的作用,也让人活得真实和透彻些。
我是一家杂志社的普通编辑人员,阿乐是一所民办初中学校的教师,我们码字挣稿费的打算终究幻灭,然而等到我们各自发了工资,仍要相约去吃某酒店的自助餐,或者像现在一样,去文化艺术中心买票听音乐会。实在无处可去时,就从这座城市的最南端乘坐地铁到最北端,只图消耗时间。当这样的生活成为常态,我们的口袋便存不住钱。
四
到达文化艺术中心,演出海报摆满了甬道两侧,各类演出海报的画面之美令人兴奋。我们到售票窗口取票进入场馆,场馆里黑压压地坐满了观众,舞台灯光尚未亮起,啊,我们刚好踩着时间点到达现场。《雀之灵》是排在后面,背景音乐(类似于挪威作曲家罗尔夫·劳弗兰和爱尔兰女小提琴手菲奥诺拉·莎莉演奏的Pastorale曲目)响起,“孔雀”缓缓地将身体舒展开来,起初我不认为那是一只会跳舞的孔雀。我看到细长的手指在空中做出孔雀转头顾盼的动作,或者梳理羽毛,才确信那是一只千真万确的“孔雀”。
她极为孤独,灯光落在她身上,释放了略显悲伤的情绪。是的,唯有悲伤,才能饱蘸情感,才能探入一只孔雀的心灵。
孔雀属鸡形目,雉科,是最美丽的观赏鸟,孤独、美丽、高洁、自恋是她的象征。她不停地做出各种各样优美的舞蹈动作,雪花似的羽片纷纷扬扬,她陷入了深邃的梦幻。
羽裙被掀起,身体以及身体里的情感走向热烈。她用力抖动身体,旋转。羽裙凌空而起,形成一个饱满的圆弧,上面有眼睛似的散开的羽斑。空气似乎迅速升温,孔雀穿过漫长的寒冷冬夜迎来黎明,她在森林之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蹈,通过舒展羽毛将昨夜的美梦唤醒——谁不爱唤醒昨夜的美梦呢,何况是一只喜欢抖动尾羽、炫耀其美丽姿色的孔雀。
孔雀的美梦到底有多美,只有孔雀自身才知晓。美梦之所以让人心醉,往往是它的神秘性。孔雀好像饮下了刚刚从高山上采下来的蜂蜜,或者喝了些陈年美酒,身体摇啊摇,荡啊荡,浑然忘记了舞台下有几百双眼睛像收割机一样在盯着她。观众对她此刻的意识有百千种猜测,都在伸长脖颈向舞台索取梦的内容,索取孔雀的秘密。哦,多么悠远的审美想象啊,我们仿佛置身雾气弥漫的森林。
背景音乐是深邃的清唱,柔软的提琴以及激荡的鼓乐,是我远游时喜欢静听的那一类。我第一次被舞台击中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很惊讶自己此刻像水一样的柔软。我也明显看到坐在一旁的阿乐,他的喉结在哽咽,胸腔里的某股气流似乎要冲破他最后一个关卡。他两只手交叉着捏着,上半身微微颤抖,这绝不是场馆空调温度偏低造成的颤抖。
那只孔雀缓缓走向舞台前向观众谢幕,她的身段、神态、肢体很巧妙地勾连出一只孔雀的美梦。
我们随人群走出了场馆,步行走向全长一千三百一十四米的南宁大桥。这是一座充满爱情想象的桥,几对年轻情侣在桥上热吻,有的做出电影《泰坦尼克号》男主角杰克抱住女主角露丝感受猎猎晚风的动作,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荷尔蒙这匹野马正在他们的身体里咆哮——无论白天黑夜,我在出租屋时常听到隔壁单间传来床上碰撞的声音,很可能就是他们当中的某一对,他们对性和浪漫的追求发挥到了极致。桥体装饰用的霓虹灯光,红、黄、蓝变幻着投射到我们身上,我们竟然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我心里想着,舞蹈家一生只做一件事,她赋予孔雀神性,又通过孔雀赋予自己另一种生命,她有丰富的生命外延。我仿佛被孔雀施了魔法,身体被舞“虫”撩拨,心灵之雀撞开了通往草坪、向日葵和撑阳伞的人的门,意念不受控制地扭动关节和筋骨。每一种想法、每一种欲望、每一种开阔,都似乎存在关节和筋骨,我听到了关节和筋骨“骨碌”旋转、碰撞的声音。
阿乐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而所谓的生存于他而言,数个小时前在雨下受冻,往前推数年则在朝阳升起的山巅,那时候他多么像一只奔腾的鹿啊,教语文课兼美术课的他,语文教学成绩获得全区(县)初中教育教学质量一等奖,美术课唤醒了学生对阳光以及光照之下的物趣的审美欲望,而他,却是一个被信用卡扼住喉咙的人。
2019年9月的一个下午,他不知道从哪里借来数万块钱塞到他爸妈手中,说要把老家的房子推倒重建。建一栋房子至少要二十万,也就是从那年开始,他的电话总是急急地响,一天要接超过十次的电话,有些电话则置之不理,任其从上午响到下午,直到他关机或者换手机号码,我有事要找他时,只能通过QQ连线才能联系到他。他也频频向我借钱,几千块也借,十块二十块拿去吃饭也拿。
我听不见他内心的任何声响。
我们走到桥中间,他的头发被一层白霜似的雨泅浸,他忽然向天空举起了拳头,又重重地向大腿捶去。我能察觉得到,他应该找到了心灵的出口,因为那一拳充满了来自宇宙深处的力量。
如细针从天而降的雨,如虹的桥体灯光,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沉默,相互之间谁也不搭理谁。
我们是两只受过伤的孔雀,穿过漫长的冬夜森林,黎明时分各自重温昨夜的美梦,挣扎着开启身体内部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