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记(组诗)
2023-03-07陈年喜
陈年喜
黄鹤楼记
万里无云 赤日炎炎
今天是2022年8月8日
长江依旧崭新 黄武二年早已烟消云散
它把一座楼留在这里供后人登临
据说登临的意义大于登临的辛苦
这个世界因而盛产高楼
它专为人的自证和诗歌而设
也为一座山一条水而设
而在今天 它存在的意义之一
无疑为满足科技巨大的胃口
无数的手机相机将它定格于相册
证明我们不虚此生
门票七十元
正好对应七十七步台阶
登临的每一步因此并不轻盈
人群中 有商贾 有骚客 有亡命天涯的人
廊椅上 留下多少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蛇山在左 长江在右
鹦鹉洲早已众鸟飞尽
在来此之前 在今年初夏
我躲进一本《黄鹤楼志》
在烟海的文字里打捞风云
今天 我把它们与眼前一一对应
历史无所谓日新
万物无所谓更替
今天的登临者依旧是
历朝历代登临的人
崔颢所题的诗还在
后人羞怯 《黄鹤楼》成为孤品
在五楼 无数墨宝成为另一道风景
书法的意义是让世界无法无天
同行的伙伴为我拍照
我同意用它们作为背景
我们坐上高铁也无法重返唐朝 宋朝和明朝
而登上五重之塔又能抵达哪里
崔颢之后 黄鹤楼再无高度
唯余佛法西来与大江东去
长江二桥车水马龙
它们代表了一个时代
干涸的长江波澜不惊
是否预示了诗歌的未来
日影渐西
游人和光亮不再拥挤
光亮将回到来处 人们又要回到生活
万物都有归途 但黄鹤楼
再无一只黄鹤飞临
但它从未放下身段
比一座名山更加坚挺
在今生里建一座黄鹤楼是我所愿
但我拒绝七十七级台阶
要么直达 要么不达
欢迎每一场死亡和早晨
丹江口
我没有来过丹江口
当然 或许
在另一个时空
早已来过了
时代落在这个以水而名的
城市与落在别处并无不同
无非是酷热 核酸 用支付宝结算
清甜的西瓜 葡萄 价不配位的风景
不要试图寻找历史
也不要寻找历史的教训
你要寻找的正在迎面的路上
人事有代谢 来往成古今
一条大水流到今天也顺带提示我们
江河万里 甘苦万里
兴衰不问出处但归址大都同一
站在大坝下 我看见滔滔大水
来自北方又回到北方
而所有的诗歌无问东西
过襄阳
车窗外四十度的气温
车内是负四十度的心情
从丹江口至邓州旱象遍野
历史的战火岁岁重燃
今年以气候的形式
横跨扬子准地台与秦岭地槽
两个性质不同的大地构造单元
汉江一家独大统领全境水族
这是百度给予的有限地理知识
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对于一方地理 我们最大的不幸和幸运是
永远一无所知
G1590风驰电掣
但速度从未赶上过速度
大河在侧 一条轮渡横渡河面
将沙石送往对面的工地
崔家营手搭凉棚
眺望不知所终的未来
这是我第二次过襄阳
第一次是2011年秋天
作为一名资深爆破工
那一次同样以哑炮的形式收尾
往事不堪提 眼前事又能说什么呢
多少朝代在襄樊至襄阳的路旁
冒着热气
丹江大坝
大坝的意义是什么
消解大水的愤怒?
放眼望去 大水在这里一片汪洋
五十年前这里没有大坝
五十年前这里的生活人们遗忘了
当地人说 那时候
东风和西风互相碾压
丹江与汉江不分胜负
山阳人朱小宁
他是我的老乡 也是一位才子
在纪念馆 我们用一小时看尽了
两条大水五十年的历程
作为建设者 他把十年青春
献给了这条钢筋水泥大坝
南水由此北调
时代是否脱离往低处流的原理
在排泄口 我们
把脚伸进冰凉的深水
生活不舍昼夜高歌猛进
而我们这一刻选择了逆行
在秦岭腹地的童年
我们抽刀断水
月亮和孤独漂荡在村口
回旅馆的路上 夜已经深了
丹江口万家灯火
两座跨河大桥连通南北
一方人烟的幸运是
生活与一道大坝彼此相对
同样作为流水
命运对我一生的拦截
均告失败
想起十堰
夜宿丹江口
这里距十堰仅一个小时车程
想起2012年秋天
那时候我右耳还没失听
我听见汉江在远处流过三国
距我的下榻地
隔着一夜星光
那是我第一次到十堰
去赶一场工程
它与金银有关
当然与生存关系更近
在小酒馆 我们喝了壮行酒
像秦张仪兵取上庸
十天后 同样在这家酒馆
一场散伙酒后 大家各奔东西
龙山宾馆安静得仿佛上古
安静是一面铜镜
它映出久远的时间和事物
但并不映照明天
我为什么又想起十堰
它和一些词语把我带到空中
成为死亡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