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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家:第二次人口转变下中国人的婚姻与生育

2023-03-06於嘉

社会观察 2023年1期
关键词:生育观念人口

文/於嘉

第二次人口转变与中国家庭变迁

第二次人口转变的概念是罗恩·列思泰赫(Ron Lesthaeghe)和德克·范德卡(Dirk van de Kaa)于1986年首次提出的,希望借此解释后工业化时期欧洲国家的极低生育率与新兴家庭行为的出现。经过理论提炼与实证检验,第二次人口转变逐渐成为当今解释家庭变迁最主要的理论框架之一。

受到经济、政策、文化等多方面社会变迁的影响,中国家庭在近些年呈现出快速的、多维的变化,包括家庭结构、居住方式和家庭功能等方面的变化。但与此同时,传统中国家庭的一些文化与观念依然被保存下来,甚至得到了强化。这些“变”与“不变”使得当今中国家庭呈现出变革与传统并存的特征,这也意味着只有对各方面的家庭观念与行为进行综合性的分析,才能把握中国家庭变迁的整体态势。

针对我国的婚姻与生育变迁,本研究将分别从观念与行为两方面对中国的婚姻与生育进行考察,力图对第二次人口转变的进程进行更全面的把握。本文也将梳理中国的社会变迁与背景,揭示其如何对第二次人口转变起到促进与牵制作用,以及中国的婚姻与生育变迁是否呈现出独 特的模式。在此基础上,本文探讨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的局限性与建立本土化家庭理论体系的必要性。

中国婚姻与生育转变的社会背景

家庭转变与社会变迁是密不可分的。在推动中国婚育变迁的因素中,工业化与城市化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政策与法律的改变也为人们多样化的家庭行为提供了可能性。计划生育政策带来了生育率的下降,也塑造了人们的少子化的生育观念。对同居的“去罪化”和流氓罪的废除都让人们对婚前性行为和同居更为接受。性别平等化趋势使得我国女性对婚姻与生育有了更多的自主权,也有更多的选择空间。互联网文化的兴起与社交媒体的普及,也是塑造当代中国青年婚育态度的重要因素。

我国独特的社会、历史与文化情境也对第二次人口转变在中国的发生起到牵制作用。高度竞争的社会增加了个体生活的风险,家庭则可以增加抵御风险的能力,这使得年轻人更为依靠家庭的力量,也让传统夫妻分工模式的优势得以凸显。此外,随着社会育儿成本的不断增加与密集母职文化的出现,可能带来传统婚育模式的回归,并增强婚姻的稳定性,减缓第二次人口转变的进程。科举等历史制度带来的文化惯性使得家庭依然“以子女为中心”。在这一家庭模式中,生育与子女的发展被认为是家庭的核心,家庭资源也主要流向子女,这种家庭观念的延续也将影响到人们的婚姻、生育等家庭决策。

在当前中国,多种社会变迁交织、传统与现代杂糅,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了解第二次人口转变背景下中国婚育变迁的趋势、成因与复杂性,本文将从时间、性别和社会经济差异三个维度进行分析。

第二次人口转变下中国人婚姻与生育的模式

研究结果显示,在亲密关系形成上,我国男性和女性初次性行为的年龄不断被提前,有过婚前性行为的比例也逐渐增加,尤其是在受教育程度更高的群体中。与此同时,同居变得越来越普遍,但同居率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在近期发生了转变。不同于较早出生队列中同居率与社会经济地位呈正相关,在“80后”与“90后”中,婚前同居比例在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群体中有着更为明显的增加,逐渐呈现出“劣势模式”。在消费主义兴起与社会竞争愈发激烈的背景下,同居在我国不再是一种前卫的家庭行为,对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群体而言,同居更多是一种无奈之举。虽然同居在年轻群体中延续的时间更长,但整体来看,每一段同居平均延续的时间仍然相对较短,并非可以取代婚姻的稳定的家庭模式。

基于最新的“七普”数据的分析结果显示,我国的初婚年龄依然在不断推迟,尤其是在年轻的群体中。从趋势来看,“90后”男性与女性在30岁之前未进入婚姻将越来越普遍,父母与社会对于青年婚姻年龄的期望也应该逐渐放宽,“大龄未婚”等带有歧视性的称呼也不该再存在。结合亲密关系形成结果可知,当代青年们开始亲密关系的时间越来越早,但进入婚姻的时间越来越晚,这一趋势也意味着,恋爱与同居关系在年轻群体的生命历程中会占据越来越长的时间。因此,未来的家庭政策应当考虑如何让年轻人在非婚姻关系中的权利得到保障和增进其生活质量与幸福感。

2000年、2010年和2020年份受教育程度的年龄别结婚率结果显示,受教育程度最低的男性在40岁时未婚的比例在2020年上升至20%,而本科和研究生学历的男性虽然整体进入婚姻时间较晚,但最终进入婚姻的比例更高。在女性中,除小学及以下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外,其他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在2000—2020年期间均明显推迟了进入婚姻的时间,在40岁时未婚的比例也都有所增加。然而,在2020年,相比初中、高中、大专和本科学历的女性,具有研究生学历的女性虽然进入婚姻时间较晚,但在40岁时未婚的比例反而更低。这表明,“高知剩女”在当前中国可能已经是一个伪命题。随着婚姻经济成本与家庭 生活成本的逐渐增加,“男主外女主内”的婚配模式可能不再是最优的选择,男性也期望寻找到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女性与之共同承担家庭经济压力,这使得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女性在婚姻市场中具有更高吸引力。对这些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女性而言,虽然择偶标准更高、寻找配偶的时间更长,但由于其存在持续的婚姻竞争力,最终进入婚姻的比例反而比社会经济地位较差的女性更高。

结婚态度的分析结果显示,我国青年男女依然较为普遍地期望进入婚姻,且理想婚龄相对较早,比当前实际的平均初婚年龄更小。虽然不婚倾向在“95后”和“00后”的女性群体中略有上升,但青年婚姻态度变化的主导原因可能并非教育带来的观念转变,因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并未展现出更高的不婚倾向。在对婚姻与单身的比较上,相比男性,女性对“婚姻比单身更幸福”的认同度更低,尤其是在最年轻的出生队列中,然而无论对于男性还是女性,这一态度在不同受教育程度群体间并没有明显差异。

作为第二次人口转变中生育方面最重要的两个特征,主动不育与婚外生育在中国并没有明显的增加。分析结果显示,即便在年轻的未生育女性中,主动不育的比例也非常低。对于夫妻而言,生育依然是家庭生活的核心内容。婚前生育的比例虽然略有增加,但分析结果揭示,大多数未婚女性会在生育后较短时期内进入婚姻。换言之,长期在非婚家庭中成长的儿童的比例在我国依然很低。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婚前生育的比例在“90后”女性中呈现出很明显的教育差异,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婚前生育的比例远高于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这一方面可能是受到某些农村地区婚俗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能反映出避孕技术使用上的社会经济地位的分化。

生育观念在年轻群体中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且女性的变化比男性幅度更大,此外,观念的变化在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也更为剧烈。在“90后”受过本科及以上教育的男性和女性中,不育倾向都有着比较明显的增加,对女性生育必要性的认同度也大幅下降。在对女性单身生育的态度上,男性并未表现出代际间的明显变化,但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观念更为开放,而女性群体的态度则随着出生队列呈现出明显的教育差异,本科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对女性单身生育的态度更加宽容,而初中及以下受教育程度女性的态度则变得更为保守。总的来看,女性的生育观念在受教育程度上的分化更大,而这正显示出社会经济地位较差的个体在风险社会中对家庭依赖性的增加。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往往会认为自己的社会竞争力较弱,传统的家庭模式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在第二次人口转变过程中,离婚与再婚的增加也是标志性的变化,但中国并未呈现出离婚比例的剧烈增加。与日韩欧美等国家和地区相比,婚姻稳定性依然较高;与同居与初婚相比,离婚的变化幅度也相对较小。针对这一现象,本研究着重探索了子女因素对人们离婚观念与决策的牵制作用。结果显示,离婚风险在已育与未育夫妻中存在很大的差异,在已生育子女的夫妻中,离婚比例始终维持在较低的水平,而在未育夫妻中,离婚比例随着出生队列有着大幅度的增加。离婚态度的分析表明,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认同离婚对子女将产生负面影响,而有近一半的中国人认为子女是婚姻延续的决定性因素。这反映出“子女中心主义”与“下行式家庭主义”对我国婚姻持续的影响。随着离婚的增加,再婚逐渐成为我国婚姻形成中重要组成部分,在2020年时约四分之一的婚姻登记属于再婚。因此,未来婚姻研究的关注点应不再局限于初婚,需要对再婚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总结与讨论

综上所述,在第二次人口转变的进程中,中国的亲密关系形成与婚姻行为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但除了生育率持续走低,非传统的生育行为并未有明显的增加,婚姻稳定性也维持在较高的水平。这种家庭行为上不同步的变化意味着,可能存在中国模式的第二次人口转变,而这既是对西方话语体系下家庭转变模式的一种挑战,也是对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的补充。希望未来的研究可以从理论与实证上对中国模式进行更好的归纳与理论抽象,形成本土化的家庭理论,对我国当前与未来的家庭转变进行更全面的解释与预测。

此外,在婚姻形成方面,当代青年行为的变化比观念变化更为明显,现实情境使得年轻人的亲密关系与婚姻形成的时间与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但人们对于婚姻态度的转变却相对滞后,传统家庭文化与婚姻观念的惯性依然发挥着作用。这一关于婚姻态度的发现与之前针对亲密关系态度的研究是一致的,中国青年的婚前性行为与同居观念至今仍然较为保守,即便是大学生群体对此也没有很高的认同度。这种态度的滞后性一定程度上是压缩的现代化进程的结果,高等教育扩张、女性地位的提升和生活成本的增加使得人们的婚恋经济基础与时间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但短期内观念的发展却依然停留在传统阶段。然而在生育方面,人们观念的变化比行为变化更为明显。虽然当代青年的不育倾向有所增加、不再认同女性生育的必然性、对单身生育的态度也更为宽容,但在行为上,不育的比例依然很低,严格意义上的婚外生育比例也并未有明显的增加。生育观念的变化一方面受到客观社会环境因素的影响,如养育成本的增加,但另一方面,互联网文化与舆论环境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大量关于女性生育与职业发展困境、母职惩罚和育儿负担的讨论促使很多女性产生了不育倾向。

从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的角度来看,当观念发生变化后,人们行为转变往往是不可逆的。这也预示着,我国未来婚姻的变化依然将以初婚年龄的推迟为主,主动不婚并不会出现明显的增加,同居也依然会作为一种过渡的家庭形式而存在。但在生育方面,我国已经面临较低的生育意愿与不育倾向的上升,若在社会舆论上不对青年的生育观念进行引导、也缺乏生育支持的相关公共政策,那么生育率可能会经历持续的下降,主动不育也可能有更为明显的增加。

在第二次人口转变与婚姻去制度化的过程中,婚姻逐渐出现个体化趋势,从满足家庭整体的需求向满足婚姻中个体需求转变。换言之,当个体在婚姻中无法获益时,就会选择结束婚姻。然而,对中国人离婚选择与态度的分析显示,很多人仍然优先考虑婚姻对子女需求的满足,这一观念甚至在年轻的高教育群体中得到了强化,这与婚姻的个体化与去制度化过程是相悖的。这也意味着,虽然近年来个体主义在我国兴起,但个体化在婚姻内的表现很大程度上受到养育子女这一家庭责任的羁绊。这一发现将增进对中国家庭个体化的理解,除具有权利与义务不对等的特点,也呈现出家庭责任牵制下的个体化。当个人家庭责任较少时,个体化程度往往更高,这反映在亲密关系与婚姻形成上更为剧烈的变迁;当个人对配偶和子女需要承担家庭责任时,个体化程度则较低,反映在生育与离婚方面较为缓慢的变化上。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是,在当前中国,第二次人口转变带来的同居与非婚生育的增加在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年轻人中更为明显,如果他们最终无法进入婚姻,这可能会带来单亲家庭儿童的增加,而较差的家庭背景将使得这些儿童的成长处于劣势,造成代际间不平等的传递。类似地,如以往研究所示,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年轻男性群体也有着较差的婚姻稳定性。因此,未来的学术研究与家庭政策制定中,需要对社会经济地位较差的群体的婚育行为进行更多的关注。

本研究的发现既反映了我国家庭变迁受到文化与历史传统的影响,也揭示出中国家庭个体化独特的模式,这都显示出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框架对我国家庭变迁解释力的不足,亟须建立新的本土化理论体系对我国低生育率背景下的家庭转型进行解释。有鉴于此,希望未来研究对此议题有着更全面的分析,也期待更多的学者参与到中国家庭变迁的讨论中,在实证经验与理论思考的基础上,对第二次人口转变理论等西方经典理论进行更深入的反思,对家庭转型中的“中国模式”进行概括与理论抽象,建构出更适用于中国国情的家庭转型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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