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观重建与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进路
——以三大理论批判为例的分析
2023-03-06秦亚青
文/秦亚青
世界是一个确定的世界,还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这是经典科学观与量子科学观的一条重要分界线。牛顿的世界是一个确定性世界,量子科学观则认为不确定性才是世界的本原状态。如果量子科学观的不确定性原则成立,必将从根本上颠覆经典物理学的前提假定。在国际关系领域,以三大理论(新现实主义、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为代表的主流知识体系秉持牛顿经典力学思想,但依照量子科学观,却需要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确定性原则和决定性因果律进行深刻的质疑和批判。
经典科学观与三大国际关系理论
经典科学观对社会科学研究产生了根本性影响,国际关系理论研究就是一个典型的个案。三大理论不仅遵循经典科学观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而且依其设定学术标准,将所谓不符合经典科学观的国际关系理论排除在“科学”范畴之外,这种现状已经明显地限制了新思想和新理论的生成与发展。
(一)经典科学观与确定性世界
经典物理学的一个核心前提假定是世界的确定性:世界具有内在规律,万物遵循这些规律运行,依照决定性因果律发生变化。确定性是这个世界的内禀属性,是经典科学核心假定和假说赖以成立的基础,也是科学理论成立的前提条件和推理依据。
经典物理学对世界和关于世界知识的认识有几个鲜明的特点。第一,本体确定性。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物质的最小单位是世界构成的基本单元。这些基本的原子单元是确定的,有着恒定属性和特征。第二,认知确定性。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是确定的,可以价值无涉地观察世界、发现普适性客观规律。第三,因果确定性。因果律是事物的根本规律,发现事物变化的原因和因果机制是科学发现和知识生产的目的。
确定性本体、认知和因果律共同指向确定性的经典世界。当然,经典科学观并不否认不确定性现象的存在,但这种不确定性是确定性前提下的不确定性,其并不是世界的本原属性。造成不确定性的因素可以在科学文明进步过程中得以解决。
(二)三大理论的确定性假定
三大国际关系理论的前提假定与经典科学观是一致的,以确定性世界为理论的基本依据,遵循了本体、认知和因果确定性的原则,具体表现在原子国家、认知中立和决定性因果律三个假定上面。
第一,原子国家假定。三大理论的基本研究单元都是原子国家。所谓原子国家,就是将国家等同于物理世界的原子,是构成国际关系世界的基本单元。原子国家是单一体、具有恒定不变的属性和特征,这就从构成国际关系世界基本单元层面上秉持了经典科学观本体确定性的立场。虽然传统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国家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但肯尼思·华尔兹的新现实主义将国家彻底原子化。国家被视为一个单一行为体,具有恒定属性和自组织能力,构成国际体系的基本行动单元。国家是独立自在的行为体,具有内在的根本利益。与新现实主义一样,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都将国家视为国际关系世界的基本构成单元,坚持确定属性是国家先天秉性这一基本观点。建构主义虽然强调主体间性,但坚持国家是在具备基本身份和属性的条件下进入社会互动过程的,主体间互动引发的身份变化只是“表层变化”,不会触及国家最为实质的自在和自为属性。
第二,认知中立假定。三大主流国际关系理论都坚持科学实在论。科学实在论作为一种基本认识论立场,一是坚信科学与实在的关联,任何科学概念都与外部世界的存在相对应;二是坚持科学可以发现真理的信念,正确的科学理论表述客观世界的真理。进而,科学实在论认为,外在世界是独立于人的感觉、意识和经验的“那在”;这种独立存在的方式及其运动是真实的,科学的目的就是探索这种真实的存在。科学实在论既然将科学与实在、科学与真理联系在一起,就需要解决一个认识论的基本问题:人认知外部世界真实特征的必要条件是什么?由此引出了经典科学观的一个核心假定:认知中立。这是指观测者的观测实践活动不会被自己的背景知识所干扰,不会干扰观测对象,也不会受到观测对象的反向干扰。三大理论相信主体和客体的二分结构,相信世界和关于世界知识的可分离性,因此也将观测中立性作为其研究真实可靠的前提假定。
第三,决定性因果假定。三大理论都致力于发现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在一个确定性的世界上,事物存在、运动和变化都是因果关系的表现,发现了根本性的因果关系也就发现了事物发展的真实规律。在新现实主义的理论闭环之中,形成了以无政府国际体系、国际体系结构和理性行为体三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律:无政府体系是客观环境,国际体系结构是主导自变量,国家行为是因变量,国家行为是依照国际体系结构变化而变化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在理论建构上模仿华尔兹,都试图在体系层面发现最重要的原因变量。前者认为国际制度是国家行为的主导自变量,后者则发现了国际规范这个主导解释变量。三种理论都遵循经典科学的知识生产逻辑,聚焦国际关系中的关键因果律。尤其是在建构主义成为完整自洽的体系理论之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因果理论的一种形式。
(三)华尔兹化与国际关系研究科学文化的形成
经典科学观通过三大理论的兴起、辩论和趋同,在国际关系学领域得到普遍接受和深度内化,已经成为国际关系学术体的背景知识,奠定了国际关系知识生产的科学文化,主要表现就是知识生产的“华尔兹化”。华尔兹理论最重要的影响不是发现了国际体系结构这个主导自变量,而是推动经典科学观成为国际关系知识生产的科学文化。经典科学观作为科学文化,建构了知识生产者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形成了迄今为止美国主流国际关系学界的形而上构想,并以科学的名义在世界国际关系学界传播,这是三大国际关系理论形成一统知识话语的深层原因。
虽然新现实主义之后的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确实提出了新的主导自变量,似乎是对华尔兹结构现实主义的重大挑战,但从知识生产的视角,这些新的主流理论都遵循了华尔兹逻辑,都是以经典科学观为背景知识。过去几十年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说明,主流理论无论初期论争多么激烈,最终都走向趋同。导致这种殊途同归现象的一个根本性原因是这些理论所秉持的知识观都是经典科学观,坚持的都是牛顿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因此,这些理论及它们之间的辩论所起到的一个重要作用是巩固了华尔兹化的正统性,强化了经典科学观作为国际关系领域科学文化的一统能力。
量子科学观对三大理论的颠覆
(一)本体不确定性与量子人
本体不确定性指构成世界的基本粒子本身是不确定的,典型表现是波粒二象性。波粒二象性的颠覆性意义是指明了任何粒子都不是只具有一种固定态,而是处于波和粒子的叠加状态。波粒二象性进而还被扩展到多象性,认为任何一个存在单元都具有多象性或多重属性,叠加交错的复杂属性才是粒子的本原状态。既然粒子是构成物质世界的最基本单元,且粒子又总是处于多重属性的叠加态,在完全自由的条件下,这种叠加态的存在就意味着它们的行为也表现出完全随机性。从这个最小的单元来说,属性和行为就是不确定的,作为被这些单元构成的系统,也就是不确定的,并且是源自本体的不确定性。
在社会科学领域,关于人作为基本行为体的讨论很多,比如经济人或社会人。这些概念的一个共同做法是将人的某一种属性设定为根本属性,并以此作为研究的起点,因此可以统称为“经典人”。经典人是物质的、独立的,具有确定的身份属性,具有理性但没有自由意志。而量子人则不同。量子人是行走的波函数,具有不确定性特征,是一种非本质主义自我,没有一个行为体具有完全意义上自我界定的单一身份和不变属性。在互动过程中,叠加身份的不同侧面会根据互动的情景而发生变化,根据干扰情景而呈现某种特定状态。
量子人假定对三大理论的国家原子式定义提出了根本性质疑。国家不再是一个具有本质属性的单一行为体,而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和属性的叠加体。这些不同的身份和属性在不受干扰的条件下,处于一种自由随机的状态,只有在受到干扰的条件下,才会出现坍缩,将某一种属性呈现出来。身份决定利益,身份的不确定性自然意味着利益的不确定性,没有任何行为个体的自我利益是先验确定的。据此,原子国家的概念被解构,而量子国家的概念则表现出重要的非线性意义。
(二)认知不确定性与观测干扰
认知不确定性指人对客观世界的观测是不确定的。与经典科学观不同,量子力学表明,任何被观测前的粒子都是处于完全随机的叠加态,只有当被观测时,才在退相干过程中“坍缩”为某种定态。这说明,“观测”这一认知实践会干扰被观测物体的行为和选择,观测者和测量仪器不是独立于被观测的事物,而是与其产生交互作用,观测结果是相互影响之后的坍缩态,而不是被观测物体的本征态。
对于社会科学而言,这可能意味着两个层面的干扰。首先,观测者从决定观测和观测对象的时候,就已经受到某种信息的干扰,表现为决定观测什么和怎样观测,这可以称为背景干扰。其次,在观测过程之中,也会出现观测者与观测对象之间的相互干扰,致使观测活动和观测对象向着某一个确定方向移动,这可以称为实践干扰。新现实主义理论的观测对象都是国际体系中的大国,华尔兹认为小国对于国际体系变化没有意义,因此根本不去观测小国行为,这是背景干扰的例子。约瑟夫·奈曾说,如果中美两国都将对方视为敌人,就意味着双方很可能在相互的对视中使敌对关系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这是观测实践中双方相互影响导致的行为变化,是实践干扰的例子。
(三)因果不确定性与关系世界
发现因果关系是现代科学的主要目的,是其方法论的一个标志性内容,前提假设是世界的规律表现为决定性因果关系。经典科学观认为事物运动均包含因果关系,且因果关系受到定域性原理约束,必然是先有因后有果,因果关系不能超越空间产生。但量子纠缠和非定域性原则颠覆了经典科学观的因果律。量子纠缠意味着两个量子之间的非经典关联,也就是说,纠缠中的量子会同时发生变化,无法确定哪一个是变化的原因、哪一个是变化的结果。更为重要的是,量子纠缠过程中表现出明显的非定域性,相互关联的粒子总是处于彼此纠缠之中,在其中一个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另一个会在瞬间发生变化,无论距离多么遥远,都是如此。进而,量子纠缠的非定域性也表现在时间维度上面,当下的行动会影响到之前的选择,经典科学观的时间顺序原则被否定。空间上和时间上的非定域性构成了量子力学完整的非定域性原理,也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对事物因果律的确定性认知。
量子纠缠及其引发的非定域性原理和不确定因果关系对于国际关系三大理论的决定性因果观形成了重大冲击。三大理论都是努力寻找确定性因果关系,设定体系层面因素是解释性因素或原因,单元层面的国家行为是被解释因素或结果。三大理论都认为自己发现的主导自变量才是真正揭示了国际关系的客观规律,而三大理论的论争也是到底体系权力分布、制度架构、规范结构哪个才是国家行为最具显著性的影响因素,并且各自都有大量实证性论文予以“证实”或“证伪”。但非定域性原则否定了这种决定性因果观,因为因果要素在时空上并没有确定向度。
量子科学观视域下的国际关系知识重构
用量子科学观审视国际关系领域,会出现什么样的知识重构?可能产生什么样的知识产品或国际关系理论?世界的不确定性意味着理论的非决定论特征,因此,量子科学观视域下知识重构的一个重要涵义是创建非决定论国际关系理论。这至少可以引发三个理论猜想。其一,国家是量子国家,量子国家的本征态是多重身份和属性的叠加。其二,量子国家构成的国际社会是一个量子系统,以量子纠缠为系统特征,以复合关系为社会本位。其三,量子系统中的权力包含具有明显非决定性特征的应变性权力和达变性权力。
(一)量子国家及其多重身份叠加
量子国家理论是以国家本体不确定性为依据的。在不受干扰的条件下,叠加态处于完全随机状态,其中任何一种都可能在某种干扰条件下成为我们看见的定态。由于国家身份属性的多重叠加,国家利益也是无法先验预设的,哪种利益最终成为国家在某种情境中呈现给出来的利益,是在身份属性坍缩后的利益定态。
三大理论的国家观都是以确定性世界为前提假定的,都是决定性理论,经过高度简化的经典国家理论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将国家界定为独立的“理性人”,是以利益最大化为标识的。量子科学观所秉持的非决定论理论则不同,国家身份和利益的多重性表明国家行为的不确定性。比如,权力转移理论认为,霸权国和挑战国之间的矛盾是确定的,由国际体系权力分布所决定,霸权国身份决定其根本利益是维护霸权,挑战国身份也决定其根本利益是颠覆霸权,注定一战就是宿命。但如果国家是量子国家,双方的身份属性就会处于一种叠加态情景,崛起国的行为会处于挑战或是不挑战霸权国的叠加状态。在霸权国和挑战国的复杂关系纠缠之中,双方的偏好也会在随机过程中发生变化。对于量子国家而言,何为利益、何为目的是一个开放性问题,有可能成为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但不会是一个机械决定论的断言。
基于决定论的新现实主义断言霸权国和挑战国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战争,并因此引发体系性战争;但基于非决定论的量子国家理论则更可能假定两种国家均具有多重属性和多重利益,因此更加关注是什么干扰因素导致它们属性和利益由多重形式的本征态变成单一形式的坍缩态。在非决定社会理论中,互动过程会受到高度重视,比如什么干扰因素使注定一战成为现实态,什么干扰因素可能导向合作态。干扰因素得到更充分的考虑,可能性的范畴会得到扩展,能动性的余地也会随之增加。
(二)量子纠缠与关系性国际社会
如果国家是量子国家,国家构成的国际社会就是一个量子系统。量子国际社会更像是一个复合关系场,而不是以原子单元组成、以结构决定论为特征、以行动者—结构为主轴的原子系统。复合关系场是指一个以量子纠缠为本位的关联系统,系统单元都是相互纠缠、彼此相即的。纠缠联动不是相关双方中一方变化导致另一方变化,而是双方的行为在瞬间产生了共变效应。
以量子纠缠为特征的量子社会系统在合作问题上提供了有益的启发。真正解决合作问题,不是发现一个关键原因变量,而是需要消解独立个体之间的“我—他”二元结构,亦即消除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界限。这里,一个根本性假定是,国际社会成员原本就是纠缠中的一体粒子。把原来被预设为独立的、分离的社会成员视为相互关联的整体,据此跳出经典理论的理性个体假定,将两个互动成员的身份由“我他”转变成为“我们”,关系结构也由二元分立转化为我他一体。
三大理论对于合作问题没有终极解,一个根本原因是个体的本质主义身份属性以及这种身份属性所导致的我他界限。由于我他身份界限这个问题不能得到本体层面的解决,冲突也就无法真正消除。而量子社会系统是一个“无外”社会。“无外”强调行为体的存在是一种关系性共在,行为体身份是一种关系性互涵,行为体利益是一种关系性互补。互动中的行为体同属一个整体系统,没有明确的内外界限,它们之间的互动属于内互动而不是外互动。与之相关的利益互涵虽然不否定个体利益的合法性存在,但却强调个体利益无法完全独立地界定和实现。虽然量子世界中合作与冲突都是可能情景,但由于量子纠缠表现的是一种互涵性存在和无外性内互动,量子世界比原子世界更易于促进合作。因此,量子观至少对合作问题提供一种可能的终极解。
(三)不确定原理与权力概念的重构
国际关系的一个概念核心是权力,权力在一个确定性的世界中被界定为使然能力。主流国际关系理论所注重的是控制性权力,亦即控制他人行为和事件结果的能力。一个行为体的权力越大,控制能力就越强,左右结果的确定性程度也就越高。
在一个本原不确定的世界里,权力概念包含了不同的内涵和意义。彼得·卡赞斯坦和露西亚·赛伯特提出了“应变性权力”的概念,指行为体对不确定事件的应变能力:既然不确定性是世界的本原状态,是我们生活中无所不在的组成部分,一种不可或缺的权力形式就是应变性权力,亦即在不确定事件突然爆发的时刻,行为体怎样通过即时反应,成功应对不确定性带来的风险和危机,取得最佳的结果。
应变性权力无疑是不确定条件下的一种重要权力形式,但总体而言是一种被动性权力,重点在于不确定事件发生后的应对能力。既然不确定性是世界的内禀属性,不确定现象就是一种常态,那么,不确定性就不仅仅表现为某种已经发生的结果,而是一个不断生发的过程。因此,我们还需要一种更为积极主动的权力形式,这就是达变性权力。达变性权力指在事物发生发展变化过程中,在危险未发或是未全发之时,通过变通方式随时做出适切反应的能力。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地知道事物变化的情景和后果,但可以在事物变化的过程之中,不断根据即时的已知情景判断下一时刻的未知情景,以便在总体不确定性条件下,积极寻求即时即刻相对确定的行动。达变性权力的形象解释是“摸着石头过河”,这是一种过程性权力,是一种更加积极主动、在危险或灾难即发未发之时的权变能力。这种能力可以使人在不确定的环境中、在不断权变通达之中走向成功。
结语
量子理论有望成为一个包含经典理论在内的、更为宏大的科学范式。迄今为止,量子力学自身还有很多没有解答的原理性困惑。即便量子通信和计算等技术创新已经得到广泛应用,背后的原理也并非像经典力学那样清晰。虽然量子力学对微观世界的解释得到科学界的普遍认可,但量子科学观是否可以应用到宏观世界,尤其是社会世界,也依然是一个正在探索中寻找答案的问题。在国际关系领域,量子科学观的影响更是刚刚显露,学理概念重构已经开始,但成熟理论还没有出现。无论如何,量子理论引发知识观重构的潜力是巨大的,它所预示的前景很可能是国际关系研究领域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范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