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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现代化的新文明追求
——从近代民族复兴话语的视角看

2023-03-06胡大平

社会观察 2023年1期
关键词:话语现代化中国共产党

文/胡大平

在汉语语境中,“现代化”这个词源自“modernization”的英译,它的最初形成无疑受到了西方列强对中国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压力,它的基本含义也一直受到西方道路及其文明成就的影响。不过,从这个词在中国的出现到今天,其核心含义始终蕴含着与西方不一样的新文明追求。从近代民族复兴话语角度来讲,中国的现代化始终包含了超越自身历史以及欧美代表的既有现代化道路的新文明追求。

重新反思中国现代化话语表达的意义

中国现代化的话语表达,正如西方的启蒙运动,代表的是追求社会进步和人的解放的历史自觉。不同的是,在西方列强持续侵略造成中华文明生存危机的背景下,救亡图存的迫切性和问题的复杂性,不仅在认识上而且在实践上,都造成了中国思想界内部剧烈的争论,甚至是冲突。

从严复通过翻译推动中国现代化启蒙算起,到新中国成立,这一时期成为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上的又一场百家争鸣的时期。从中西体用之争到“全盘西化”论,再到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化”道路之争,当时世界上各种有影响力的话语都在中华大地上回响过,许多新旧思想融合调和而产生了各种具有本土特色的社会思想和社会运动。因此,从启蒙的角度来说,中国现代化思想的生成和发展远比西方更为激烈和复杂。与之相应,从政治话语角度说,从洋务运动话语演进到维新运动话语,再到革命话语,而革命话语还经历了从旧民主主义到新民主主义的纵深发展。在这一浩荡的发展历程中,古老文明的新生始终是不变的主题,而其内涵亦渐渐地从“自强”升华为以追求“新中国”为标识的新文明创造。正是在这一底色之上,虽然历经曲折,在民族复兴大业的磅礴展开过程中,我国不仅走出了自己的现代化道路,而且开创了新文明形态。

近代以来,在我国长期存在着两类典型的现代化话语:思想界关于“现代化”的认知表达,以及革命运动关于“新中国”的政治表达。尽管这两种话语差别很大,并且在近代中国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学术话语和政治话语之间存在着隔阂甚至抵牾,但在五四运动之后,有一点却是高度一致的,即“新中国”成为共同的底色。

从认知角度来讲,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化”一词便出现了,作为新的社会科学词汇,20世纪30年代在报刊就开始普及。1933年7月《申报月刊》组织的“中国现代化问题号”特辑标志着这个新概念在中国理论界的推广运用。从全球社会科学发展和思想动态演进看,尽管中国思想界在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化”争论只是就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来讨论的,但以“现代化”作为一个主题来讨论欧洲之外社会的现代发展,亦是首开先例。因此,这一讨论具有特殊的意义。可以说,经过百年的探索,中国思想界不仅率先在全球揭开了“现代化”学术研究,而且在“中国向何处去”这个问题上的认识也达到了新高度,即有了独立自主的道路自觉。

“新中国”这个词语的出现和流行,表征着中华民族复兴的追求具有了新文明的内涵,并因此成为现代中国的重要政治话语。在国民党背叛革命之后,中国共产党人接过了已经深入人心的“新中国”话语,将之转化为独立自由的政治实践。20世纪30年代末,中国共产党人逐步纠正了教条主义、机会主义错误,在思想和政治上都开始成熟,形成了自己的指导思想以及完整的新民主主义政治话语,从而使“新中国”话语具有了确定的政治内容。

无论是“现代化”还是“新中国”,两种话语都始终表达了一个共同的含义:顺应世界历史发展大势,再创民族辉煌,为世界做出更大贡献。

“现代化”:中华民族复兴的学术话语表达

关于中国“现代化”之性质和道路的理解,经历了一个艰难曲折的探索过程。在这一个过程中,知识界的认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了重要的理念转换,即由原来的自强、西化转化成世界化和现代化。“现代化”这个术语正是在这一背景中成为社会科学的流行语。在这一转换过程中,诸如胡适、蒋廷黻等人对“现代化”这个词的普及做出了重要贡献。特别重要的是,1933年7月《申报月刊》出版“中国现代化问题号”特辑。这一特辑共计发表了26篇文章,约计十万字。参与者为来自燕京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山大学等的一批学者以及活跃的文化人士。他们围绕两大中心问题展开讨论:一是中国现代化的困难和障碍,二是现代化的道路或方式。按照后来流行的现代化理论,这两个问题回应的都是现代化起飞问题。与过去近百年关于中国未来和道路的争论不一样的是,它直接以“现代化”为主题来展开讨论,并且从现代世界背景来诊断中国社会的性质及其现代化的选择。作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这次讨论直接把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到公众的面前:中国的现代化。

尽管《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号”并未解决多少实际问题,但是,“现代化”这个术语成为公共话题,作为一个重要信号,表明了自第二次鸦片战争以来关于中国出路的争论出现了认识论上的真正转型,即对世界文明发展大势有了真正的觉悟。回顾第二次鸦片战争以来国人认识的变迁史,我们可以说,世界文化(明)和现代文明的观念的形成,并提出现代化问题,乃是中国人对于基本问题思考的重大转型。正是这种重大转型为中华民族复兴提供了新的思路。而这个思路的形成,新文化运动功不可没。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将一直隐含在中华民族复兴主线中被自强(维系旧文明)压抑的现代化(新文明创造)底蕴揭示了出来。而十月革命提供了革命萌动的方向,使得文明走向得以言说。正是通过新文化运动,“现代化”与“新文明创造”牢牢地关联起来,以新文明创造为底蕴的“中国的现代化”成为共识。“现代化”话语的兴起,改变了近代以来中国问题的提法。正是在关于“现代化”的争论中,“新中国”概念具象化了。它不是欧美的翻版,而是在现代世界浪潮中走自己的路。新的中国,不是去翻版西方世界,而是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以这种认识作为参照背景,不难理解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最终胜出。从思想角度而言,马克思主义乃是欧洲文化的前沿,现代化的前沿;从实践角度来说,没有一种西方思想能够像十月革命爆发那样带来冲击性力量,并在中国人心中产生巨大的震动。

“新中国”:中华民族复兴的政治话语表达

“新中国”作为一种叙事、一种政治和文化追求,在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发表之际便得到了清晰表达。戊戌变法的失败在政治实践上说明了自上而下进行改良的不现实性;在认知层面上,也说明了张之洞所倡的以西学为用来振兴清朝的改良主义的失败。而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以气势磅礴的文字,面向大众宣告了维持既有中国(旧中国)的不可能性。至此,在中国人语言中,“新”成为一种国家追求,从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关于立宪民主的设想,到陆士谔《新中国》以小说方式对工业化前景的描述,再到章太炎等人关于民主共和国的追求,等等。自晚清到民国,“新中国”已经从少数人的政治和文化构想发展成国人普遍使用的流行话语,“到了民国以后几乎成了举国上下耳熟能详的共同追求和理想”。

上述知识界关于“现代化”的论争表明,在现代国家之道的探寻上,新文明的创造已经开始成为共识。“新中国”话语表达了同样的内涵,且因其大众性而转化成政治话语。以民权为中心的孙中山之“民国”概念,最终成为从同盟会到国民党的政治革命纲领。在革命浪潮中,建立一个“新中国”成为政治实践话语。不过,国民党并没有能够借助“民国”想象和三民主义政治实践把水深火热的旧中国带到“至进步、至庄严、至富强、至安乐之国家,而为民所有、为民所治、为民所享”。建立“新中国”的任务最后便落到了中国共产党人的身上。

“新中国”这三个字凝结了从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再到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开放直至今日新时代的中国共产党始终不变的政治追求。中国共产党的“新中国”话语,不仅见证了其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使命最忠实的践行者,解释了其何以成为中国现代化事业的领导者,而且表明中国现代化乃是新文明的创造,中国现代化乃是世界历史上的全新故事。

从新中国的政治实践来说,中国共产党最终成为中国现代化的领导力量,不是偶然的。它不仅集中体现了经过几十年论争而产生的新文明共识,而且真正摆脱了那种论争的“清谈”缺点。它以组织化的方式来推动新中国的创立,解决了无论是先行还是后发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所必须要解决的精英领导集团问题。

尽管在中国共产党诞生之前,从孙中山创建的兴中会开始,中国兴起了大大小小数百个革命组织,1911年辛亥革命也推翻了清朝统治,1912年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但实际上,中国革命并没有完成。1924年,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孙中山检讨了国民党的历史贡献和面临的问题,认为虽然推翻了封建王朝,但国民党始终没有实现中华独立、国家统一以及民权民主这三大目标,原因则在于“尚未能获一有组织、有纪律、能了解本身之职任与目的之政党故也”。尽管国民党具备了现代政党形式,但在骨子里却未能摆脱传统会道门的性质,其凝聚力依赖于领袖魅力,由此无力担当民族复兴领导集体的重负。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背叛革命也就不难想象。

而中国共产党所制定的,无论是长远理想还是短期目标,都不是任何过去的社会组织和知识分子所能想象的。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共产党关于“新中国”的话语,不再是理论,而是一种实践,即致力于建立独立、自由、富强、和平、民主的新中国的政治实践。

1922年中国共产党在二大宣言中明确提出“建立中华联邦共和国”的目标,该目标是基于当时军阀割据四分五裂的现实提出的。同时,作为中国共产党最早提出的国家概念,其内涵和形式亦直接受到了苏俄的影响,并不完全是“新中国”,而是实现“真正民主主义的统一”的中国。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中国共产党才独立提出“建立新的自由的中国”这个目标。特别是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秋收起义之后,中国共产党开始建立自己的武装,推翻国民党统治,建立工农兵以及城市平民的苏维埃共和国,成为直接的政治目标。这在近代史上开启了真正的“新中国”征程——不同于旧式民主主义革命目标的真正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1931年江西瑞金成立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只是其局部实验。

真正自由的新中国是中国共产党人矢志不渝的追求目标。在追求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并没有恪守某种教条,在关于国体及实现道路的理解上始终根据条件的变化而不断调整。这种调整表明,中国共产党人始终是站在最广大人民利益之上,始终以民族利益为重,担负着民族复兴大任的。从1935年中共中央和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使用“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至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正式确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共产党前后在自己的政治宣言和倡议中使用过近十个关于国家性质和国名的提法。这些变化充分表明中国共产党实事求是地根据具体社会历史条件追求民族解放和复兴大业的曲折历程。

从话语历程看,在中国共产党的“新中国”政治话语中,自由、民主和统一是始终不变的底色,而其实际内涵则随着具体的历史条件变化而不断地充实和调整。这一方面体现了现代民族国家的一般追求,另一方面又突出了马克思主义对资产阶级文明目标的超越,以及复杂的历史境遇下中国的特殊国情。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作为中国现代化起飞的独特政治条件为其后的新文明实践奠定了前提和基础。

余论

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腾飞,中国与现代化的关系乃至对现代化本身的理解作为一个理论问题再度摆到了我们面前。尽管从革命到建设再到改革开放和新时代,我国的道路和制度选择都不同于西方,但20世纪80年代至今,学术界在谈及现代化时,一般的研究都在有意无意追随西方理论,在整体上,似乎现代化理论就是西方专利。事实上,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作为一种历史叙事和政策依据的主流现代化理论,乃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官方支持的现代化研究的产物。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对这种“现代化”话语的意识形态性质及其问题的批评和反思不断。然而,直接的不加批判的“拿来主义”仍然大行其道,这不仅在知识上付出高昂的专利费,还压抑了我们自己的理论底气和创造性,更是轻视了百年来中国奋斗基本经验的意义。事实上,无论是在话语上,还是实践上,创造性一直都是我们现代化的底色。

今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虽然现代性乃是源自欧洲的一种政治和文化方案,西方现代性也确实为其他地域的现代化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出发点和参照系,但是在全球范围内并没有形成单一的文明或制度模式,而是产生了同样属于现代化的多种文明模式,甚至西方内部也形成了多种政治文化方案和制度。在这其中,中国为现代化发展的历史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无论中国,还是世界,现代化的未来越来越呈现出新文明创造的要求和趋势。我们已经吹响了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进军的号角,新征程是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面向新文明的中国式现代化话语建构业已成为今天知识界的重要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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