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托妮·莫里森《恩惠》的陌生化叙事策略
2023-03-06霍丹阳
霍丹阳,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恩惠》是继“历史三部曲”之后,莫里森创作的又一部反映美国黑奴生存境遇的长篇小说,但与以往作品相异之处是:它旨在追溯美洲被殖民初期的历史境况以及黑人的命运,从个人的成长史出发,观照新大陆初建时期的社会宏观发展趋势。《恩惠》延续她一贯的陌生化叙事策略,给读者以新颖的阅读体验和审美趣味。
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流派代表什克洛夫斯基首次提出陌生化的理论,他强调诗(艺术)的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的区别,认为艺术的目的是直接呈现形象,使读者直观地感受事物,而不是在头脑中机械地重复对事物固有的认知。因此,艺术理应将事物变得“陌生”,即采用“奇异化”的手法变形、扭曲甚至颠覆常规与常识,“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1]感知的难度越大,读者停留在艺术作品上的时间就越长,对它的体验便越深刻。因此,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协助个人认识艺术语言。莫里森深谙陌生化的文学手法对于重构黑人文学话语、讲述黑人历史、传达黑人内心诉求的意义,因此在小说中,她大胆运用非常规的叙事手段,拆解线性的叙事时间和格式化的语言,以此来追溯美国黑人族裔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并触及他们在历史中所遭遇的深刻创伤。
一、陌生化的叙述视角
《恩惠》陌生化的叙事策略最直观地体现在叙述视角的动态变换中。叙述视角是指叙述者或人物观察故事的角度,即叙事者和人物及叙述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2],叙述视角在叙事学中一般被分为三类:全知视角、内视角和外视角,传统小说多采用全知视角展开叙事,用这种叙述视角讲述事件和刻画人物时,能够清晰地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但弊病在于:文学作品中没有空白可供填补,也就失去了它独特的艺术魅力。信息一旦出现,读者只能被动地跟随作者的意志进行阅读。而陌生化理论恰恰相反,它强调艺术的目的是让人们体会感知事物的过程,而非事物本身,因此过程应该被扩展,陌生化的手法就是扭转读者感官机械化倾向的艺术尝试。为了克服全知视角带来的弊端,只有依靠有限叙述者的力量,即有限视角才能实现,它是对全知视角的去熟悉化。在有限视角的叙述中,读者进入有限叙述者的角度观察事物,由于它的主观性和不可靠性,读者既能够深入个体的私密经验和心灵世界,领略人物对世界独特的感知方式,透过一个陌生的思维模式思考人物所面临的问题和情境,从而拓展思维广度,延长审美时间。同时又能够意识到有限视角的有限性,保持阅读时的理智思考,对事件和人物有更客观的把握。在这种渐进的阅读过程中,读者从一个不熟悉的视角出发,完全沉浸在对事物的体验中,从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
在《恩惠》中,莫里森进一步冲破限制,不再局限于单一的叙述视角,而不断切换叙事声音,并通过叙事声音的变换使得叙事视角处于流动变化的状态。全篇分为12 章,每一章讲述一个人物形象的故事和内心活动,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交替出现。例如,小说第一章的叙述者是主人公佛罗伦斯,为了展现她沉迷于对铁匠的爱情无法自拔的心理状态,莫里森将她设置为讲述者,铁匠则为叙事对象。佛罗伦斯的意识流动几乎全部围绕着铁匠展开,连同自然风景都带有铁匠的身影:
我的头脑发晕,因为这两件混杂在一起的事:渴望见到你,又害怕在中途迷路。没有比这件差事更让我担惊受怕,又更让我跃跃欲试的了。从你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梦想着,谋划着。想弄清你在哪里,怎样才能到达那里。[3]
当跟随她的意识时,读者可以感受到一个花季少女因极度渴求与所爱之人相会而克服对未知恐惧的勇气,也警觉到她出于盲目而疯狂的爱意,将所见之物都关联到爱人身上的不理智心态。在整章叙事中,作者的态度被隐藏起来,给读者以想象和思考的空间。第四章中,作者以全知视角刻画了莉娜的心理活动,她作为过来人能够看穿铁匠的心思,在她眼中,铁匠将会把佛罗伦斯推入堕落的深渊。根据《恩惠》中佛罗伦斯视角以外的其他视角叙述,读者可以得到一个与她刻画的铁匠形象截然不同的形象。而此时,无论谁眼中的铁匠都是带有个人偏见的、不可靠的。读者只得通过更多人物和全知视角的叙述以及自己对于人性的理解,推测出铁匠的完整形象,且这个完整形象也带上了读者的主观色彩。正是因为多个叙述角度灵活自如的转换,读者才得以通过各个角度的叙述,将每个人物形象碎片化的特征拼凑起来,增强自身参与小说的程度,这也是这部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之所在。
二、陌生化的叙事时间和空间
《恩惠》叙事时间的反常态首先表现在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不一致上,“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而所谓叙事时间,则是它们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4],当探讨叙事时间的问题时,需从时序、时距和频率三个方面切入。时序指故事讲述所采用的时间顺序,根据日常生活经验,时间通常被认为是一维的、不可逆的,而空间是静态的、稳定的,在传统文学作品里,情节总是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展开,空间往往固定不变。但在实践陌生化理论的小说《恩惠》中,作者采用了逆时序、倒叙、预叙等叙事手段,结合意识流的方式,作品产生较大的阅读难度。传统小说的一维时间叙述基本按照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次序展开,但莫里森在安排叙事时间时将故事切分成众多的片段,这些小片段或按照超越时空的情感逻辑合并在一起,或毫无征兆地直接出现在小说的不同章节,而第二种情形通常发生在偶然的意识所指向的地方,正是意识的无序流动导致了文本时间非线性的特点。纵观整部小说,《恩惠》以主人公佛罗伦斯从被母亲抛弃到脱离爱情漩涡,重新找回自我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这是小说的故事时间。但莫里森开篇就书写佛罗伦斯在寻找铁匠的路途中产生的零散跳跃的意识流,大到对铁匠的情感、母亲的偏心,小到梦中出现过的狗影、曾经穿过的男士靴子。情节的正常进展始终被人物的思绪打断,读者不得不暂时舍弃对情节有序追踪的需求,转而被带入人物的想象与情感空间。在此,时间运行的客观规律让位于人物意识流表达的需要,莫里森因此扭曲了“自然”时间的线性秩序,过去和现在的顺序被打乱,并且经常纠缠在一起,而叙事时间的任意改变固然导致叙事空间的不断流转,作者重构的叙述时序把读者带入一个不断穿梭变化的空间中,拓宽了审美活动的广度,也因疏离于固有的时间经验而增加阅读的时长,延长审美过程,达到陌生化叙事策略理想的艺术效果。
时距也是叙事时间设置的一个重要问题,它指的是叙事时间长度与所叙述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长度之间的关系,根据它们之间的关系,叙事学将时距分为概述、场景、省略以及停顿四类[5]。同样是对故事时间加以变形,《恩惠》在时距安排上的独特之处在于:省略和停顿这两种极端的叙事手段占据小说叙述的绝大部分篇幅,且以后者为主要手段。实际上,该小说的情节极为简单,作者更多地着墨于人物内心世界的袒露上,这正契合了这部小说作为意识流小说的特点和需要。这在书中体现最典型的仍然是佛罗伦斯和铁匠的感情线,不明就里的读者开始阅读文本便被抛入佛罗伦斯深切却混乱的感情独白之中,而这段单恋故事的来由直到第五章才大致被交代清晰。因此,在阅读中,读者需要始终保持感官的灵敏,紧抓故事线索,无法懈怠。而停顿的手法在小说中更为频繁地出现,它往往出于主观描述的需要,通过书写人物的意识流,使情节富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情节的进展常常被人物自觉的思考或无意识的思绪打断,实际上,小说的主题就暗藏在人物的心理活动之中,作者是借人物心理进行真正的情节告知。
叙事时间轴的扭曲导致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叙事空间的变换,在这里,空间不再是一个充当故事背景的固定场所,而借由人物的回忆或期待化身为意识本身,并且呈现出流动的特性。如小说的第五章某段叙述中,叙事空间由树林穿越到铁匠身边,再到商贩摊位,最后到太太的房子里,由此可以发现,叙事空间在《恩惠》中表现为根据人物视角产生的心理空间。作者将诸多情节并置组合成不同人物的心理空间,它不仅是人物心理起伏转变的活动场域,还潜藏着人物的思绪、理性判断等个人特性,因而化为富有角色特点的表征空间。
三、陌生化的叙事情节
《恩惠》的情节简单却并不普通,作者一反人类常规的价值评判标准,突破人类认知的常识区,构建荒诞离奇的叙事情节和畸形扭曲的人物关系,因此而成为该作品叙事策略的第三重陌生化表现,通过此种叙事策略控诉白人文化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等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对人性的腐蚀和对自然的破坏。
奴隶交易是该小说最重要的故事背景之一,情节围绕几个黑人奴隶以及奴隶与奴隶主之间的爱恨纠葛展开,其中主要的是女黑奴佛罗伦斯与她的母亲悯哈妹的畸形母女关系。在人的常识中,母亲作为保护者的角色理应尽到呵护照顾子女的责任,但在惨无人道的奴隶制下,母性充满了悖论。如果悯哈妹将佛罗伦斯留在自己的身边,女儿就不可避免地会遭受男主人的猥亵和虐待,过着同她一样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当雅各布提出要带走一个奴隶以弥补债款时,悯哈妹毅然决然地恳请这位善良的农场主带走自己的女儿。这对于佛罗伦斯来讲是巨大的打击,被至亲抛弃的阴影始终留在这个年幼的少女心里,挥之不去。为了使她的孩子免受奴隶制的残害,悯哈妹不得不放弃作为母亲的监护权,将自己的骨肉亲手交给一个仅仅看上去更友好的陌生人,读者对于母性的惯常理解在这部小说中被推翻和重构。
除了对母性进行全新的审视,莫里森在《恩惠》中也表现出了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批判。她在书中不断地描述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原始状态,试图打破人与自然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主张人敬畏自然、回归自然。同时对男主人公无视自然的力量,执意征服自然的行为,莫里森设计了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即他始终被无实际用处的奢华房屋所惊扰,灵魂始终不得安息。而女性形象莉娜恰恰相反,她总是试图让自己融入生活的土地(与鸟对话等),并从中寻找生存的力量。她似乎领悟到这是一种与自然长期生活在一起而形成的情感和休戚与共的“命运意识”,因为她深知“我们从来没有造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造就了我们。”在此,作者极力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表现出对其他物种在地球上生存的权利与力量的肯定,也传达了她对物种间相互依存的生态社会的向往。
四、结语
综上所述,《恩惠》以动态变换和非常规叙事视角给读者营造了一个立体化、图像化的视觉空间,使读者脱离审视世事的单一视角,以更全面客观的态度看待问题;叙事时间轴的大幅度变形、叙事空间的穿梭变换突破了时间的一维形态和空间的稳定结构,带领读者经历了一场时空的“变形记”;而其叙事情节以打破人类价值评判标准的尝试让读者在惊奇中得以反思常识和常态。由此可见,莫里森运用陌生化的叙事策略对叙述视角、叙事时空和叙事情节进行独具一格的安排,变习见为新异,造就了阅读理解与感受上去熟悉化的艺术效果,而这种效果也使得作者传达旨意更富有创意,更加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