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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鸟”形象与意蕴探析
——以《山海经》和《诗经》为例

2023-03-06虢忠玲

戏剧之家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荒黄鸟尔雅

虢忠玲

(中国海洋大学 山东 青岛 266100)

我国神话、诗歌中频频出现黄鸟的身影,神话之渊府《山海经》和诗歌总集《诗经》均不止五次提到黄鸟。不同文献在指称这一对象时虽都使用了黄鸟一名,但黄鸟的形象与意蕴在不同文献中往往不同。王国维在《〈尔雅〉草木虫鱼鸟兽名释例上》提到:“凡雅俗、古今之名,或同实而异名,或异实而同名。[1]”“同实异名”和“异实同名”较好地概括了古人认识自然、区分物种时的认知方式,但它在为古人认识世界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在不自觉中为后人的解读设置了一定障碍,使后人对作品中某些动植物进行分析时极易产生混淆和误判。为了更好地把握黄鸟的形象与意蕴,有必要对其“同实异名”和“异实同名”情形进行辨析与梳理。

一、何为黄鸟?

我国第一部词典《尔雅》称“皇,黄鸟。”郭璞注曰:“俗呼黄离留,亦名抟黍。”[2]郭璞在解释什么是黄鸟时,率先从雅俗异名的角度入手,把黄鸟与黄离留、抟黍等同起来。《方言》中,扬雄则从地域出发,将黄鸟、创鹒、楚雀归为一种,认为它们只有地域叫法上的差异,并无物种之间的分别。唐孔颖达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说:“黄鸟……一名仓庚,一名商庚,一名鵹黄,一名楚雀……当葚熟时,来在桑间……亦是应节趋时之鸟也。”[3]陆玑除了谈及黄鸟的多个异名外,还提到了黄鸟的性质,即黄鸟是顺应时令的鸟。传为春秋时期实际可能为宋人伪托的《禽经》一书释仓鹒曰:“仓鹒,黧黄,黄鸟也……其色黧黑而黄,故名黧黄。《诗》云黄鸟,以色呼也。”[4]《禽经》虽为伪书,但其作为我国古代较为系统的一部鸟类著作,对黄鸟的解释有不少可取之处。如它从色彩的角度探究了黄鸟的得名原因。那么,是否如上所言,黄鸟的不同名称仅是人们对同一物种从雅俗、地域、性质、颜色等不同角度作出的简单区分呢?实际情况似乎复杂得多。

相较于前人将黄鸟与各鸟混同的情况,清代学者郝懿行另有创见,他在黄鸟与鵹黄、仓庚是否为同一物的问题上提出了不同看法。在《尔雅义疏》中,他从四个层面对《尔雅》中黄鸟与它鸟混淆的情况进行了辨析。他认为:第一,《尔雅》所说的“皇,黄鸟”应该是《王会篇》“方扬以皇鸟。”或《北山经》“轩辕之山有鸟,名曰黄鸟”的其中一种,至于到底是哪一种,《尔雅》并未确指,暂不能确定。第二,皇=黄鸟≠鵹黄。因为黄白曰皇,而鵹黄是黧黑而黄,故皇和黄鸟不能与鵹黄等同。第三,皇=黄鸟≠仓庚。郝懿行以《诗经》为例,说《诗经》凡提到“仓庚”必在春天,而说“黄鸟”时却未对季节进行明指,即黄鸟可能出现在春天,也可能出现在其他季节,那么,前人所谓的物候之鸟便应指仓庚而非黄鸟。最后,他认为黄鸟即黄雀,并非郭璞所说的黄离留。

综上可以发现,历代学人对黄鸟“同实异名”的认识并不一致,有时还会出现互相抵牾的情况。而黄鸟“异实同名”的情况亦同样混乱,故要明确黄鸟所指,具有何种意蕴,还需要结合具体著作进行专门分析。

二、《山海经》中的预兆之鸟

对黄鸟的认识最早可以追溯到神话时期,《山海经》作为神话之渊府,所记动植物均具神异性特征。黄鸟在《山海经》中总共出现五次,分别为:《北山经》《海外西经》《大荒南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

《海外西经》中,郭璞在注鸟时将其解释为应祸之鸟,并归为枭、鸺鹠一类。清吴任臣《山海经广注》释此条时引《篇海》称䳐鸟为鸺鹠的别名。袁珂《山海经校注》说“《大荒西经》中的青鸟、黄鸟即䳐鸟、鸟。”根据郭璞和吴任臣的注我们可得出鸟、䳐鸟即枭、鸺鹠一类,又袁注说“青鸟、黄鸟即䳐鸟、鸟”,那么,青鸟、黄鸟便是枭、鸺鹠之类。什么是枭?枭也称鸺鹠、“鸮”,是一种类似猫头鹰的猛禽。在《海外西经》和《大荒西经》中,被称为黄鸟的枭一旦出现便有亡国之虞,由此推测,在先民的思维中,它应该是一种具有预兆功能的鸟。刘敦愿在《中国古代有关枭类的好恶观及其演变》中提到“枭在起初,曾是备受尊崇的……战国时期已开始受人厌恶,汉代以来,被看作‘不祥’之鸟而外,还被看作‘不孝’之鸟。”[5]在刘敦愿看来,古人之所以一开始对枭倍加推崇,正是将枭所具有的猛禽和夜禽的特性与他们对死亡、梦幻、黑夜的恐惧心理联系在了一起,在不自觉中将其神秘化了。这一点在《尔雅·释鸟》中也有所体现。《尔雅》中多次提到与枭类有关的鸟,像“鸱鸮,鸋鴂;狂,茅鸱;枭,鸱”。[6]“狂,梦鸟。”从狂既解释为茅鸱又解释为梦鸟的现象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枭与梦幻之间的一些联系。在先民的思维里,梦是一件极其神圣且严肃的事情,神灵正是以梦为中介为人间指示祸福吉凶。一方面,神灵将自己的意志通过梦的形式传达给人类,另一方面,人类又从梦中得到神启。故而,在先民看来,正是梦的存在使神灵与人类的连接成为可能。《海外西经》和《大荒西经》中黄鸟所具有的预兆能力可能正和枭的梦鸟性质有关。此外,《北山经》中的黄鸟虽未明指其为枭鸟,但从“其状如枭而白首”的外形似也可推测它与枭存在某种关联。

但这并不意味着《山海经》提到的所有黄鸟都可归为“枭”类。如《大荒南经》中的巫山黄鸟虽也称黄鸟,相比前文所指又有很大差别。《大荒南经》的黄鸟的职能为司察食麈之贪婪玄蛇,从性质上看是一种神职之鸟。袁珂在《山海经校注》说:“古皇、黄通用无别,黄鸟即皇鸟,盖凤凰属之鸟也”[7],并举《周书·王会篇》为证。孔晁为《周书·王会篇》所作注也称“皇鸟,配于凤者也”[8]。可见黄鸟与凤凰鸟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外,《南山经》中提到了凤凰,且将其首、翼、背、膺、腹分别与德、义、礼、仁、信对应起来,并说“见则天下安宁”。由此可以推测,这里所提到的黄鸟可能是一种可以带来祥瑞的凤凰属之鸟。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黄鸟虽在《山海经》中被提及五次,但同一名称指涉下其物种属性并不一致。概而言之,可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凶的枭,一类是主吉的凤凰。不过,《山海经》中的黄鸟虽分为两个类别,其意蕴却具有某种一致性,不论是主凶的枭还是主吉的凤凰,黄鸟的功能都显示为先在的预兆性,即黄鸟在《山海经》中是一种具有预兆功能的鸟。

三、《诗经》中的起兴之鸟

《诗经》也有五篇提到黄鸟。分别是《周南·葛覃》《邶风·凯风》《秦风·黄鸟》《小雅·黄鸟》《小雅·绵蛮》。关于《诗经》中的黄鸟到底指何物,历来争议不断,且主要集中于黄鸟与仓庚是否为一物上。《毛诗注疏》释《周南·葛覃》篇说黄鸟即抟黍,郑笺对此解释说,在葛这种植物生长蔓延的时候,抟黍飞鸣而来。清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认为,《毛传》在解释黄鸟时用抟黍而不用仓庚,即不把黄鸟当做仓庚,反过来,在解释仓庚时用的是离黄,同样也是不把仓庚当做黄鸟。在他看来,《毛传》如此解释的用意十分明显,即认为黄鸟与仓庚实际是两个物种。之后他又举了陆玑与《方言》的例子说,“则方俗之言或亦有名仓庚为黄鸟者,非即诗之黄鸟也”[9]。马瑞辰从源头出发,认为《诗经》与《尔雅》在一开始把黄鸟与仓庚分释,便是将其视为两个物种。后来之人如陆玑、扬雄,要么错误地解释,要么将方言中的叫法与《诗经》中的黄鸟混淆,才导致了后来一系列说法的错误继承。马瑞辰的说法也基本顺应了人们对黄鸟和仓庚认识的由分到合再到分的过程。最初,《尔雅》《毛传郑笺》等书将黄鸟与仓庚视为两物,采用分释的方式。之后,从《方言》开始,陆疏、孔疏、邢昺《尔雅注疏》、邵晋涵《尔雅正义》等书将仓庚与黄鸟视为一物,使用了合而释之的方式。清人自焦循、段玉裁后又将合释的黄鸟与仓庚区分开来,郝懿行、马瑞辰等秉持此种观点,从多方面将二者进行区分,自此,黄鸟与仓庚为二物的情况才逐渐明朗起来。黄鸟与仓庚容易混淆,是因为二者有共通之处,如叫声清亮动听,毛羽带有黄色,但二者的差异亦十分明显。概之可列为如下几点。首先,体型上,黄鸟体型略小,《诗经》在称呼黄鸟时往往会加“交交”(毛传:交交,小貌)“绵蛮”(毛传:小鸟貌)等表示小的含义的词,而仓庚诗则无相关提示词。其次,季节上,《诗经》中仓庚与春天几乎同时出现。如《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10]”。《小雅·出车》“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11]。而提到黄鸟则无时间季节限制。最后,生活习性上,黄鸟喜欢啄食粟、梁、黍一类的作物,仓庚则否。向熹在《诗经词典》中将仓庚与黄鸟分为两个条目,释仓庚为黄鹂,释黄鸟为黄雀。此种分类除有一定文献佐证外,也有一定的科学依据。现代生物学著作《简明生物学词典》中黄雀的体型,爱食作物种子,出现时间不拘于春时的情况基本符合《诗经》对黄鸟的描述。故综合来看,《诗经》中的黄鸟似应为黄雀。

那么,黄鸟在《诗经》中又有何意蕴与功能呢?《毛传》释《诗经》有关黄鸟的篇章中多次提到“兴也”一词。朱熹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12]。以鸟为“他物”起兴的情况在《诗经》中并不少见。而对于“他物”与所咏之词是否有意义上的联系,历来众说纷纭。从发生学的视角来看,“他物”与“所咏之词”可能有某种潜在、不自觉且固定的联系。如《诗经》中凡以鸟类为“他物”起兴的诗,其“所咏之词”多为怀念祖先和父母。[13]其中几首“黄鸟诗”也是如此。如《周南·葛覃》的女子在葛藤生长、黄鸟群集的时节,突然生发出“言告师氏,言告言归”的回家探望父母的想法。《邶风·凯风》中“睍睆黄鸟,载好其音”的景象引发了孩子“有子七人,莫慰母心”的愧疚自责之情。《小雅·黄鸟》因“民适其国,不得其所”发出了“言旋言归,复我诸父”的大声呼喊。这种鸟与祖先和父母相联系的现象最早可追溯到原始社会的图腾崇拜时期,先民对人的诞生缺乏科学认识,错误地将人的诞生看作是动植物进入女性体内的结果,后来,他们又把这种超自然的动植物作为祖先和保护神,殷商民族的玄鸟崇拜便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体现。当然,这种鸟崇拜只是就发生意义而言的,随着人的审美意识的提高,“兴”逐渐摆脱了这种宗教式的附会而走上一条审美的道路。关于这一点,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曾作过相关论述,他认为“比兴”(李泽厚认为二者连用且不易截然划分,故采用了二者合讲的方式)连接了主体与客体,比兴借助外物使主体的情感和观念抒发和表现出来,理解与想象在此基础上又与主观情感结合,从而构成了既有理性的干预又饱含热烈的情感的艺术形象。兴作为媒介沟通了理性与情感,就其在诗歌中的功能而言,可归结为寄情起兴与引发联想。《秦风·黄鸟》中《毛诗序》说黄鸟为哀三良之作,国人作此诗是为了讥刺穆公以人从死之事。在这里,鸟与祖先、父母已没有什么固定的联系了,只是人们由黄鸟这一物象而生发了新的联想与情感体验。

综上,黄鸟在文学中有着活泼的生命力,但其物种形象与意蕴却不是一以贯之的,它在“同实异名”和“异实同名”的历史中有着复杂而多变的魅力。在神话中,它或是代表死亡的枭、鸺鹠类的凶鸟,或是代表天下安宁的凤凰属的吉鸟。又因它的出现具有不可控的特点,人们对其情感也呈现出矛盾倾向,要么恐惧害怕,要么向往崇拜。从另一个角度看,人们对黄鸟的这两种相反相成的感受,恰恰契合人类对无力把握的神秘自然既恐惧又崇敬的心理。不同于《山海经》,《诗经》中的黄鸟形象是自然界客观存在的物种黄雀,它具有寄情起兴、引发联想的作用。黄鸟的意蕴在从有固定意义的宗教象征向自由的审美方式的转变过程中,体现了人类的原始思维向诗性思维发展的过程。当然,黄鸟的魅力远不止于此,它的更多丰厚的内蕴留待我们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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