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教坊记》作者崔令钦身世辨正
2023-03-04曾智安
曾智安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一
《教坊记》是记载盛唐时期教坊制度及宫廷歌舞表演的乐府学专书之一,此书对于了解唐代歌舞艺术及词的起源、开元时期朝廷及宫内音乐机构的实际运转等问题都具有重要价值。(1)见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弁言),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3-36页;曾智安:《唐玄宗时期宜春院“内人”考论》,《乐府学》第16辑,2017年。但关于其作者崔令钦的生平资料极为少见,只见《教坊记》自序、《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二下》“博陵崔氏第二房”条下以及《全唐文》小传等文献中有零碎信息。前辈学者以此为基础,结合其他间接史料,多方钩沉,递有发现。其中以任半塘《崔氏世次及仕履考略》(以下简称“《考略》”)、陈尚君《李白崔令钦交游发隐》(以下简称“《发隐》”)、李一飞《〈教坊记〉作者崔令钦生平考补》(以下简称“《考补》”)等最有成绩。(2)关于崔令钦的基本情况,文献所见主要包括:崔令钦,唐博陵(今河北定州)人,隋弘农太守宣度五世孙,其父崔班为合州刺史,兄崔锐为起居舍人,有子崔真;其任职有左金吾卫仓曹参军、著作佐郎、礼部员外郎、仓部郎中、万州刺史以及国子司业等。学者们以此为框架,多有发明。如任半塘:《崔氏世次及仕履考略》,见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笺订》,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9页;陈尚君:《李白崔令钦交游发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李一飞:《〈教坊记〉作者崔令钦生平考补》,《文献》1997年第2期。张丹阳利用新出土文献,对崔令钦之女及其本人的婚姻、履历,与王端的关系等问题有所考证,揭示出当时崔、卢、李、郑四大姓之间的婚姻网络(3)张丹阳:《新出墓志解崔令钦生平之疑》,《光明日报》2018年11月19日第13版。,对相关研究有很大推进。
但关于崔令钦的生平、履历研究仍然存在不少问题。《文物》2022年第6期发表《河南郑州西岗唐郑令同夫妇合葬墓发掘简报》,其中墓志提及郑令同三女“适博陵崔令钦,国子司业”(4)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南郑州西岗唐郑令同夫妇合葬墓发掘简报》,《文物》2022年第6期。,为进一步考辨崔令钦身世提供了新材料、新契机,本文拟结合新出材料及前人考证,对崔令钦身世中的一些疑难问题继续深入考辨,进而厘正旧说,重新勾勒崔令钦一生大致行迹,以为相关研究提供参考。
二
崔令钦生平、履历考证中的最大问题,就是大致线索有基本共识,具体细节却颇多分歧。学界普遍认为,崔令钦是从左金吾仓曹职位起家,其人生大致经历了任职宫中、漂寓江表、出刺万州、返京任职四个主要阶段,最终官国子司业。但崔令钦人生四个主要阶段中一些关键问题的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学者们的看法却大多互相矛盾,莫衷一是,以致其生平履历并未得到清晰揭示。下面顺次一一考辨。
(一)漂寓江表及《教坊记》的写定时间、地点
崔令钦生平履历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其曾漂寓江表。据其《教坊记·自序》:
开元中,余为左金吾仓曹,武官十二三是坊中人。每请禄俸,每加访问,尽为余说之。今中原有事,漂寓江表,追思旧游,不可复得;粗有所识,即复疏之,作《教坊记》。(5)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笺订》,第2页。
但崔令钦究竟是何时、因何漂寓江表、寓江表何地、何时离开、前后履历如何等等,前人的看法多有分歧。一般认为崔令钦是安史之乱爆发后避乱润州。但陈尚君据《李太白全集》卷28《赵公西侯新亭颂》中提到共建新亭的人包括“宣城令崔钦”,认为此“崔钦”即《教坊记》作者崔令钦。该颂首句即云“惟十有四载”,可知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年)。陈尚君又据李华《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中“礼部员外郎崔令钦尝为丹徒,宗仰不怠”,而该碑文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年),认为崔令钦天宝十一载(752年)时在丹徒,天宝十四载(755年)时从丹徒令徙为宣城令;又据《李太白全集》卷12《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和卷19《江上答崔宣城》,认为“安史乱作,崔尚在宣城职”。(6)陈尚君:《李白崔令钦交游发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虽未明白揭出,但陈尚君实已推测出崔令钦在天宝十四载(755年)至安史之乱期间曾任职宣城令。洛阳出土《卢式虚夫人崔氏墓志》中载崔氏“即合州刺史珽之孙,宣城宰令钦之女,太子典设郎荥阳郑光谊之甥也”(7)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8辑),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页。,张丹阳据此认为:
墓志中提到的“宣城宰令钦”,即《教坊记》作者崔令钦。而其见官为“宣城宰”,证实了陈尚君先生关于崔令钦安史之乱期间为官宣城的说法。(8)张丹阳:《新出墓志解崔令钦生平之疑》,《光明日报》2018年11月19日第13版。
张丹阳所论良是。今可据该墓志更为申说。按,《卢式虚夫人崔氏墓志》墓主为崔令钦女。墓志云崔氏去世前:
瞻望父兮,鸣琴江左;别离夫也,结绶曹南。(9)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8辑),第71页。
按“鸣琴”用宓子贱任单父宰典故。《吕氏春秋·察贤》:“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10)吕不韦编,许维遹集释:《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86页。此处当是恭维崔令钦任宣城令如同宓子贱任单父宰般有政绩。“曹南”即曹州。《左传》“僖公十九年”载:“宋公、曹人、邾人盟于曹南。”(11)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79页。后世多将曹州称作“曹南”。李白即有《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之作。(12)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08-709页。故此是分言崔氏去世时,其父、其夫各在江左、曹州任职。又,墓志载崔氏去世的时间:
伊圣武二年秋囗月辛巳,曹州成武尉范阳卢式虚夫人博陵崔氏捐馆。(13)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8辑),第71页。
“圣武”为安禄山自立年号。“圣武二年”即公元757年,是为唐肃宗至德二载(755年)。综合《李太白全集》卷28《赵公西侯新亭颂》中“惟十有四载”共建新亭的人包括“宣城令崔钦”,则崔令钦于天宝十四载(755年)至至德二载(757年)秋之间,曾任职宣城令。陈尚君的推测极有道理。
但崔令钦之任职宣城是否如陈尚君认为的那样,是从丹徒转徙过来?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陈尚君认为,李华《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碑文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年),比《赵公西侯新亭颂》碑早三年,“崔令钦当系从丹徒令徙为宣城令”(14)陈尚君:《李白崔令钦交游发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按李华《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开篇即云:“东南苾刍之上首,曰长老云公。报年若干,僧夏若干,永泰二年某月日,涅槃于润州丹徒天乡寺。”(15)董诰等编:《全唐文》卷320,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42页。“永泰”为唐代宗年号,则该碑文当作于永泰二年(766年)之后,陈尚君之说不知何据。(16)颇疑陈尚君将李华《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与此碑文混淆。《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云玄素“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十一日,中夜坐灭”,提及礼部员外郎崔令钦曾奉玄素弟子法钦(径山长老)为师。又碑文云吏部侍郎齐汗(瀚)采访江东:
乾元初奏请天下一十五寺,长讲戒律,天乡即其一焉。尔后率同心愿,善缮理。礼部员外郎崔令钦常为丹徒,宗仰不怠。(17)董诰等编:《全唐文》卷320,第3244页。
可知乾元初(758年二月至760年闰四月),天乡寺为长讲戒律十五寺之一,前后,崔令钦曾为丹徒令,并宗仰、支持云禅师和天乡寺。由此可见,崔令钦之任丹徒,当在“乾元初”(758年)之后,更在至德二载(757年)之后。故崔令钦之任职丹徒令,只能是在宣城令之后,而不是之前。又《旧唐书·吴溆传》载:
宝历(当作“应”)二年,代宗始封拜外族,赠神泉司徒,令珪太尉。令珪母弟前宣城令令瑶为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家令,封濮阳郡公。(18)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746页。
吴令瑶为“前宣城令”的时间在宝应二年(763年)之前。他应该是接替了崔令钦的宣城令一职。综合上述信息,可知崔令钦应该是在至德二载(755年)之后由宣城令徙为丹徒令,至永泰二年可能尚在其任,与陈尚君的推测适为相反。
崔令钦之任宣城令,诚如陈尚君推论的那样,很有可能是在天宝十一载(752年)之前。李华《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曾提及崔令钦为玄素的菩萨戒弟子:“菩萨戒弟子故吏部侍郎齐澣、故刑部尚书张均……故泾阳县令万齐融、礼部员外郎崔令钦,道流人望,莫盛于此。”(19)董诰等编:《全唐文》卷320,第3248页。玄素“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十一日,中夜坐灭”(20)董诰等编:《全唐文》卷320,第3247页。,终身未曾到过北方。则崔令钦之为玄素菩萨戒弟子很有可能是在其任职宣城令之后,不会晚于天宝十一载(752年)。
又崔令钦《教坊记·自序》中云:
玄宗之在藩邸,有散乐一部,戢定妖氛,颇藉其力……(21)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笺订》,第1页。
“序”中称“玄宗”,则其书作时,李隆基已经去世,故崔令钦称其庙号。玄宗卒于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崔令钦之作《教坊记》,属“追思旧游,不可复得;粗有所识,即复疏之”(22)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笺订》,第2页。,恐非短时间内完成,但肯定还“漂寓江表”,即其于代宗宝应元年前后肯定还在丹徒(其时吴令瑶当已任宣城令)。《教坊记》的写定当在这段时间。
综合上述,可知崔令钦之漂寓江表,是先任职宣城令,再徙为丹徒令,与前人所论适为相反。其出任宣城不会晚于天宝十一载(752年),至至德二载(757年)尚在其任;乾元元年(758年)前后徙为丹徒令,宝应元年(762年)尚在其任,甚且可能至永泰二年(766年)前后。《教坊记》当写定于其任职丹徒令的这段时间,即乾元至永泰年间。
(二)任职礼部员外郎时间
任职礼部员外郎是崔令钦生平中另一可以确定的重要信息,但其于何时任此职位,却有待深入探讨。任半塘《考略》、李一飞《考补》均以为崔令钦在天宝年间任礼部员外郎。任半塘以为:
令钦于开元中始官左金吾仓曹参军(从八品下阶);天宝中迁著作佐郎,转礼部员外郎;肃宗时始改仓部郎中,然后入蜀,刺万州,游绵州;国子司业乃最后之职。(23)任半塘:《崔氏世次及仕履考略》,见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笺订》,第39页。
按此说,则崔令钦是从左金吾仓曹参军起家,天宝中先后迁著作佐郎、礼部员外郎。李一飞以为:
少与刘长卿同门受业,玄宗开元中官左金吾卫仓曹参军,天宝中擢礼部员外郎。安史乱起,漂寓江表,肃宗乾元、上元间为丹徒令,代宗广德前后为万州刺史。大历初入朝为主客郎中,终国子司业。德宗建中三年稍后卒。(24)李一飞:《〈教坊记〉作者崔令钦生平考补》,《文献》1997年第2期。
两家均认为崔令钦天宝中曾任礼部员外郎。按两家说法均本自李华。李华《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中说到崔令钦曾宗仰、赞助云禅师:“乾元初奏请天下一十五寺,长讲戒律,天乡即其一焉……礼部员外郎崔令钦常为丹徒,宗仰不怠。”(25)董诰等编:《全唐文》卷320,第3244页。又其《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曾提及崔令钦为玄素的菩萨戒弟子:
菩萨戒弟子故吏部侍郎齐澣、故刑部尚书张均、故江东采访使润州刺史刘日正、故广州都督梁升卿、故采访使润州刺史徐峤、故采访使常州刺史刘同升、故润州刺史韦昭理、故给事中韩延赏、故御史中丞李丹、故泾阳县令万齐融、礼部员外郎崔令钦,道流人望,莫盛于此。弟子尝闻道于径山,犹乐正子春之于夫子也。(26)董诰等编:《全唐文》卷320,第3248页。
李华两篇碑文均提及崔令钦曾为礼部员外郎,但并未提及其任职的具体时间。李一飞《考补》以为:“唐人重内职,常以其尝官内职称呼外职官或脱官籍者,知礼部员外郎,当是令钦天宝中在朝所任。”(27)李一飞:《〈教坊记〉作者崔令钦生平考补》,《文献》1997年第2期。按果其如此,则至德二载(755年)王端为崔令钦女作墓志时,崔令钦正任外职宣城,王端为何称其为“宣城宰”而不是“礼部员外郎”?可见此说不通。又李华《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中明确说“礼部员外郎崔令钦尝为丹徒,宗仰不怠”,可知礼部员外郎崔令钦是“尝为丹徒”,则其任礼部员外郎肯定是在丹徒令之后,最早也在宝应元年(762年),甚且可能是永泰二年(766年)之后,不可能是在天宝年间。任半塘、李一飞均误。
李华在这两篇碑文中均称崔令钦为礼部员外郎,则李华这两篇碑文写作时崔令钦都正任此职。故崔令钦之任礼部员外郎的时间,当从这两篇碑文的撰写时间入手。关于《润州天乡寺故大德云禅师碑》的具体撰写时间,碑文并未明确揭出。只是提及碑主云禅师“永泰二年某月日,涅槃于润州丹徒天乡寺”,可知碑文撰写必在永泰二年之后。张荣(寂静)、杨维中认为:“根据赞宁的记载,此碑撰写于大历八年(773年)十二月。”(28)张荣(寂静)、杨维中:《唐李华〈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再探讨——兼与顾伟康先生商榷》,《宗教学研究》2021年第4期。但此说不知何据。至于《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的撰写时间,张荣(寂静)、杨维中考证后认为,李华撰写此碑的时间有两个可能区间,其一是暂时定居于润州丹徒的永泰二年(766年)至大历三年(768年);其二是大历九年(774年)正月李华去世之前的某年。两相比较,以大历三年(768年)的可能性最大。(29)张荣(寂静)、杨维中:《唐李华〈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再探讨——兼与顾伟康先生商榷》,《宗教学研究》2021年第4期。因为两碑均提及崔令钦是任职礼部员外郎,可知二者撰写时间间隔不久。如果两篇碑文都撰写于大历八年(773年)前后,则崔令钦从乾元元年(758年)到大历八年(773年),长达15年左右的时间,都在丹徒令和礼部员外郎任上。丹徒令和礼部员外郎都是从六品上,虽然后者是京官,地位更高,但在同一职级上滞留这么长的时间,还是不太符合常规。如果再加上崔令钦曾任职宣城令(也是从六品上)的5年时间,则其履历更加不可思议。综合考量,则李华撰写两碑的时间,确实以大历三年(768年)前后最有可能。以此推算,则崔令钦之任礼部员外郎,正在这段时间,即大历早期。
(三)出刺万州时间及其与刘长卿的关系
刘长卿有诗《寄万州崔使君令钦》一诗。储仲君以为:
令钦当由丹徒令迁万州刺史,秩满,始归朝为仓中。按《新唐书·地理志》四,山南东道“万州南浦郡,下”。郎中不当出刺下州也。自乾元元年至肃宗崩,首尾不足五年。计其升迁之序,由丹徒令擢万州刺史,当在乾元元年。长卿诗云:“时艰方用武,儒者任浮沉”与乾元初情事亦合。(30)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78页。
“仓中”即仓部郎中,秩次为从五品上。万州为下州,其刺史秩次为从四品下。按储仲君此说,则崔令钦是由丹徒令(从六品上)迁为万州刺史(从四品下),再转为仓部郎中(从五品上)。据此,则崔令钦之由丹徒令迁为万州刺史,是由县令而刺史,由从六品上而从四品下,升迁非常明显。但刘长卿此诗主旨是同情、怜惜崔令钦:
时艰方用武,儒者任浮沉。摇落秋江暮,怜君巴峡深。丘门多白首,蜀郡满青襟。自解书生咏,愁猿莫夜吟。(31)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第178页。
崔令钦是“儒者”,“任沉浮”及“丘门多白首”显然都是伤其不达。如崔令钦是由丹徒令迁为万州刺史,则其升迁之途已开,前途明朗,刘长卿不当作此等语。
按储仲君作此判断的主要依据是“郎中不当出刺下州”,但此说不确。孙国栋《唐代中央重要文官迁转途径研究》明确指出,唐代普通文官转为中央重要文官的途径主要有五种,第五种即由外官迁入中央,其中“中下州的刺史,品阶已四品,时时与中央五品重要文官——郎中、中书舍人、给事中、谏议大夫、或六品员外郎互相迁转”。(32)孙国栋:《唐代中央重要文官迁转途径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也就是说,中下州的刺史往往会与郎中等职互相迁转。实际上,唐代郎中迁出为刺史其例甚多。(33)孙国栋:《唐代中央重要文官迁转途径研究》,附表26“郎中迁出表”,第433页。不过由外官之迁入中央,因为实际地位有较大提升,往往是品级有所降低;反过来,由京官之迁出为外官,因实际地位有所降低,往往品级有所提升。也就是说,如果崔令钦由郎中之职(从五品上)转为万州刺史(从四品下),在唐代是非常正常、普通的事,并不存在“不当”的问题。
那么崔令钦到底是由丹徒令迁往万州刺史还是由郎中(或其他京官)迁往万州刺史呢?综合来看,以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如前所述,如果崔令钦是由丹徒令迁往万州刺史,则是在外官系统内部由县令而刺史,由从六品上而从四品下,不论是品级还是实际地位、收益都有很大的提升,这对于崔令钦来说,显然意味着更加光明的前景。反过来,如果崔令钦是由仓部郎中迁为万州刺史,则是由京官而外官,由从五品上而从四品下,品级提升非常有限,但实际地位和收益却下降不少,其所谓升迁可谓得不偿失。从刘长卿赠诗的情感基调来看,崔令钦的情况更可能是后者。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崔令钦之由丹徒令迁转中央礼部员外郎,反倒更符合当时惯例。孙国栋《唐代中央重要文官迁转途径研究》指出,唐代由外官迁入中央,还有一条途径,就是“县令或州参军有成绩,经推荐,得入为殿中侍御史或擢为员外郎”(34)孙国栋:《唐代中央重要文官迁转途径研究》,第10页。。本文前面已经考辨指出,崔令钦之任礼部员外郎确定是在丹徒令之后,时在大历三年(768年)前后。故崔令钦很有可能是在长期担任宣城令、丹徒令等外职之后,得以进入中央,担任礼部员外郎。虽然品级还是从六品上,但毕竟是从外官转为了京官,也是一种升迁。
综合上述各种情况,崔令钦很有可能是在担任丹徒令之后,得以进入中央,担任礼部员外郎。其后可能再经过一段时间,擢为仓部郎中,再由仓部郎中转为万州刺史。转为万州刺史在崔令钦和当时人的眼里都意味着京官外放,品级提升不多而实际地位、收益下降不少,故而刘长卿诗中满是同情之语。
又,李一飞《考补》据刘长卿《寄万州崔使君令钦》“时艰方用武,儒者任浮沉。摇落秋江暮,怜君巴峡深。丘门多白首,蜀郡满青襟。自解书生咏,愁猿莫夜吟”诗句,认为“明时在广德元年安史之乱平息之前,二、五句见崔、刘有青襟同师受业之旧”(35)李一飞:《〈教坊记〉作者崔令钦生平考补》,《文献》1997年第2期。。按“青襟”并不一定指同师受业。“青襟”当指学子。《魏书·李崇传》:“养黄发以询格言,育青襟而敷典式。”(36)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470页。“蜀郡满青襟”当是刘长卿奉承崔令钦在蜀郡培育了大量人才,而非指两人曾经同师受业。按刘长卿“字文房,宣城人”,约生于开元十四年(726年)左右,后迁居洛阳长大。(37)关于刘长卿之生年,前人有诸种说法,如杨世明:《刘长卿行年考述》,《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4期;储仲君:《秋风、夕阳的诗人——刘长卿》,《唐代文学研究》第3辑,1992年(另见《刘长卿诗编年笺注》(前言),中华书局,1996年版)。本文认为储仲君的意见更为合理。崔令钦为博陵人,据其《教坊记》自述,“开元中,余为左金吾仓曹”,则刘长卿出生时崔令钦即已出仕。二人年岁相去较远,生活的地理空间缺乏交集,不太可能同师受业。刘长卿之与崔令钦交往,或者与崔令钦曾任宣城令有关。很有可能是因为崔令钦曾为宣城令,故自称籍贯宣城的刘长卿曾经拜谒他——安史之乱期间,崔令钦任职宣城令时,刘长卿曾避乱江南。据“蜀郡满青襟”一句,崔令钦之任万州刺史已经培养不少人才,则崔令钦之在万州任职,当有一段时间。
又“丘门多白首”一句,当是伤其年迈。据王端《卢式虚夫人崔氏墓志》,崔令钦此女卒于至德二载(757年),年二十。往前逆推,则其此女当生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据新出《李韶妻崔氏墓志》:“夫人号门徒师,涿郡人也。皇袁州府君孙,合州府君子。……知命之年,奄然倾谢。以天宝三载十二月廿日,终于洛阳尊贤里私第。”(38)赵君平、赵文成编:《河洛墓刻拾零》(上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7年版,第354页。张丹阳指出:“墓志中‘袁州府君’即崔令钦之祖崔茂,‘合州府君’即崔令钦之父崔珽。李韶之妻崔氏即崔令钦姊妹,这是崔令钦家族婚姻集团的另外一条线索。”(39)张丹阳:《新出墓志解崔令钦生平之疑》,《光明日报》2018年11月19日第13版。崔氏于“知天命之年”去世,其时是天宝三载(744年)。往上逆推,则崔氏出生于武周证圣元年(695年)。如崔令钦为崔氏之兄,则其出生最晚也在证圣元年之前。如此,则其至德二载时最少已经63岁,到任职丹徒令时最少已经71岁。考虑到崔令钦此后还曾任万州刺史、国子司业,到建中三年(803年)前后尚在人世,这显然不合常理。故崔令钦当为李韶妻崔氏之弟。白居易《赠友》:“三十男有室,二十女有归。近代多离乱,婚姻多过期。”(40)白居易撰,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 卷2,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6页。张国刚、蒋爱花指出,唐代男子结婚的高峰期为17岁至30岁。(41)张国刚、蒋爱花:《唐代男女婚嫁年龄考略》,《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2期。今权取其中,以崔令钦25岁生此女为计算,则其本人或当生于开元元年(713年)前后,即公元713年(再晚则又与其《教坊记·自序》中“开元中,余为左金吾仓曹”的记载不合)。按此年龄推算,则其大历三年(768年)任礼部员外郎是55岁左右,考虑到他还担任过仓部郎中,则其任职万州刺史至刘长卿寄诗时,大概是60岁左右。这与“白首”之说比较符合。反过来,如储仲君认为的其时在乾元初,则崔令钦时为45岁左右,正是所谓强仕之年;如李一飞所认为的在广德元年(763年),则崔令钦为50岁左右,刘长卿都不当有“白首”之说。
综合上述,崔令钦之任万州刺史,当在其大历三年(768年)任职礼部员外郎、仓部郎中之后,或当在大历六年前后。刘长卿此诗很可能更晚一些,或在大历八年(733年)前后。其时崔令钦60岁左右,所以上述刘长卿诗中有“丘门多白首,蜀郡满青襟”之语。
(四)与郑光谊之关系
张丹阳利用《卢式虚夫人崔氏墓志》等新出土文献,对崔令钦之女及其本人的婚姻、与王端关系有所考证,推测“卢式虚娶崔令钦女,而‘式虚即崔之自出’,是卢式虚母为崔令钦同行姊妹,此唐代常见的姑表婚。墓志又云崔令钦女为‘太子典设郎荥阳郑光谊之甥’,据此,崔令钦娶郑光谊女,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新信息”(42)张丹阳:《新出墓志解崔令钦生平之疑》,《光明日报》2018年11月19日第13版。。据新出郑令同夫妇墓志记载,郑令同前后两娶,两位夫人均来自赵郡李氏,共育有四男三女。其中“长女适陇西李峄,湖州司户。二女适陇西李中孚,洺水县丞。三女适博陵崔令钦,国子司业”(43)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南郑州西岗唐郑令同夫妇合葬墓发掘简报》,《文物》2022年第6期。,则崔令钦所娶为郑令同与后夫人所生之第三女,是郑光谊姊妹,而非郑光谊之女。郑光谊,据墓志记载,为郑令同第二子。可见崔令钦与郑光谊为郎舅关系,而非翁婿关系。张丹阳此推论误。
三
根据以上考辨,综合此前各家之说,参考出土文献,可对崔令钦生平作一重新勾勒。
崔令钦为唐博陵安平(今河北省衡水市安平县)人,祖崔茂为袁州刺史,父亲崔珽为合州刺史,兄崔锐为起居舍人。出生于开元元年(713年)前后,妻郑氏为郑令同与后夫人赵郡李氏所生第三女。有女嫁陇西李氏。开元中曾官左金吾仓曹参军(从八品下)。天宝三载(744年)之前,可能与李白在京城相识;天宝十一载(751年)前后外任宣城令(从六品下),最晚至德二年(757年)尚在其任;期间因信仰禅宗,为润州鹤林寺玄素上人菩萨戒弟子;安史之乱期间,李白、刘长卿避乱江南,均与崔令钦有所交往;大约在乾元初(758—760年),刘长卿转为丹徒令(从六品下),或在任至永泰二年(766年),期间宗仰并支持润州天乡寺云大师;最晚大历三年(768年)已入朝为礼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后或转为仓部郎中(从五品上);其后迁万州刺史(从四品下),时或在大历六年(771年)前后,可能任职了一段时间,并至绵州,为太白像题记;大历八年前后,刘长卿又与其有所联系;后入朝,官终国子司业(从四品下),但何时入朝不可确考。据李一飞《考补》引宋郑樵《通志·艺文略·史部·编年类》所作考证,则崔令钦德宗建中三年(783年)之后尚在世。(44)李一飞:《〈教坊记〉作者崔令钦生平考补》,《文献》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