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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题、情感与命运: 全人类共同价值视域下中国民族题材电影研究

2023-03-01赵丽芳张宝誉

关键词:全人类母题民族

赵丽芳, 张宝誉

(中央民族大学 a. 新闻与传播学院; b.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 北京 100081)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呼吁:“世界各国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1]此12字价值观念体现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厚度,站在人类历史进程的战略高度,凝聚人类不同文明的价值共识[2]。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为世界和人类向何处去的问题呈上中国答卷[3]。同时,全人类共同价值具备“隐匿性”和“显性化”特征。隐匿性意指其并不是某种先验存在,而是扎根于全人类实践活动、潜藏于全人类日常生活中[4];显性化则在于其被准确阐释和传播之需[5]。

一、全人类共同母题:灾难、家园与寻找

胡适在研究歌谣时首译母题(motif),认为这些用方言诵唱的口头文化是大同小异的,大同即为母题,小异是在不同地方流传过程中附加上的“本地风光”。尽管各时各地的故事主题有所不同,但讲述故事的口头艺术(母题)并不受不同文明的限制和束缚,它在任一世纪和地方都观照基本的个人和社会需要[9]。立足于五四运动引发思想变革的社会背景,中国学者将“母题”概念引入,意图从民族文化叙事中探求母题的特性与共性,并阐释其如何表征人类的所思所愿[10]。而电影同样处于文化无意识的层面,捕捉着难以注意却一再显示的现象[11]。电影的叙事母题也是不可再分的最基本内容单元,表征个人、国家和世界的基本价值观念。因此,对全球化和现代化背景下全球电影相似母题的研究,能够揭示特定时期社会大众心态的银幕投射,反映这一阶段全人类的共有需求。

1. 自然生态“灾难”母题

“哪里有焦虑,哪里就有电影的母题。”[12]叙事原型在时空维度上的变化具有动态特征,但叙事母题作为其深度模式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表征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困境和历史经验。人类社会难免面临天灾和人祸,而“灾难”母题则记录其对人造成的伤痛记忆,承载人对这些现象的文化解释。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背景之下,“灾难”母题聚焦于资本逻辑文明形态下的现代性之困——其进步发展是以自然生态为代价的,凸显的是物质力量与人类的世界历史,将民族国家确立为现代化主体力量,却因“物的依赖关系”无法形成“真正的共同体”[13]。

“现代性”概念的内涵具有时代烙印,存在一条“数学—启蒙理性—工业化—反工业化”的变化脉络:其在17世纪笛卡尔时代的核心是数学;再从18世纪启蒙运动、理性精神的同义语,关注人权,到代指19世纪的工业化运动;直至20世纪站至技术与科技的对面,表明对工业化后果的抗议[14]。中国民族题材电影《远去的牧歌》《季风中的马》《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等关注的生态问题是现代化、工业化的恶劣后果;美国的灾难影片《全球风暴》《后天》《2012》同样表现出相似的生态危机。“生态不是一个地域性的问题,它只是通过地域表现出来,其实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产生的。”[15]全人类共同面临自然生态的破坏问题,遭遇随之而来的生活方式变动,这不是某一个体、地域、国家或民族能解决的,由此暗指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行为主体的共同需求。

“灾难”母题承载的是伤痛记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的伤痛是“远离城镇的地方,水草才会长得丰茂”;《季风中的马》中的伤痛是草原沙化、卖马进城后的乡愁;《2012》中的伤痛是世界末日之际人类挣扎求生的百态……不同电影呈现出灾难程度和形式的差异,但灾难的成因始终相同,直指工业化、现代化、全球化的负面影响。自然生态“灾难”母题映射当下全人类共同存有的发展焦虑,而焦虑的解决路径与全人类共同价值中的“发展”观念相合。后者包含推进创新发展、谋求共同发展和实现可持续发展三方面含义,要求各国打破狭隘利己的思维定式,创新合作共赢的发展理念,以更具韧性的发展作为解决全球问题的“金钥匙”[14]。

2. 文化身份“寻找”母题

“家园”也是双重背景下民族题材电影重点表现的母题,涉及家园环境的改变、精神家园的迷失两方面。前者主要惋叹家园生态环境的破坏,联系着上述自然生态“灾难”母题;后者观照人类的精神家园。全球化、现代化、工业化提升生产力,变革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进而推动人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变化、与他者交流方式的改变。由此,“家园”母题又关联着“寻找”母题,呈现为人对记忆中“家园”“家人”和“自我”的寻找。

甘姆森(GAMSON)以“诠释包裹”(interpretive packages)理论分析框架的话语呈现策略,“诠释包裹”即话语的物化形态,其将话语理解为一个个包裹,便于完整阐释某一议题的意义体系[16]。“诠释包裹”可进一步分为框架和推理装置,框架装置直显于句中,包含隐喻、例证、描述等符号策略,提示读者如何思考议题中的元素;推理装置则隐含在句子中,包括原因、后果、解决策略和道德呼吁等,启示读者如何处理议题中的相关元素。可见,框架的劝服性理解通过语言的策略性使用达成。上述“灾难”“家园”“寻找”母题间也存在着如此的逻辑隐线,三者之间是层层包裹、相互渗透的——自然生态“灾难”引发了人与既往“家园”的离散,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加剧了精神“家园”的迷失,使得“寻找”成为现代人一生的课题。

万玛才旦的公路电影是此观点的典型样本——“灾难”是导火索,使得个体与“家园”解绑,“寻找”看似是接续而来的行为过程,却在公路场景的反复展演中成为行为的最终意义。万玛才旦电影在西方类型化影片视域下,具备公路片特征,“路”成其最大视觉符号,各异文明文化的博弈、不同生活方式的对抗、个人身份选择的可能性等都在路途中发生[17]。《寻找智美更登》中贯穿着公路旅行,并且在寻找“智美更登”角色的途末,“导演”坦言自己也失去了对这一传统藏戏角色的把控;《老狗》中的公路既是找寻农业文明代表符号“老狗”的展演场景,也是呈现父子交通工具差异、表征新旧文化观念矛盾的载体;《塔洛》结尾处未知尽头的道路,则表征“塔洛”个人身份认知的迷失。

亦如鲍曼所言:“现代社会的真正问题不是如何建构身份,而是如何保持它。”[18]“寻找”是贯穿于万玛才旦公路电影始末的,此类“寻找”母题也呈现于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村庄三部曲”中——“路表达了人们寻找必需品,寻找永远不安的灵魂,寻找永不结束的探索。”[19]同样,美国的公路电影“捕捉到了美国梦、紧张和焦虑”[17]。万玛才旦电影、阿巴斯的三部曲、美国公路电影共构全球公路电影类型片,共同映射全球化、现代化背景下个人身份的危机和寻找。未来不确定文化的走向以及如何参与整个过程的焦虑,都是全人类需要直面的问题。

二、全人类共有情感:基于人性产生联结

上述民族题材电影重点表现对叙事母题的总结,主要从电影的内容文本出发,挖掘其反映的全人类共处生存境况、表述的共有所思所愿;进一步基于受众的接受心理,探究叙事母题背后的动员逻辑,挖掘共同体成员形成语义互通的原因和影响。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存在范畴化特征,即以原型作为我们认知的起点,基于其预设的范畴去认识现实世界[20]。相较于母题溯源于民俗学,“原型”概念源自心理学,蕴含着特定群体固有的情感体验和认知方式,由社会输入的价值观念、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等提供[21]。质言之,人性层面的共通情感可作为原型,是人际交往互动的核心动因,民族题材电影的传播则可视为导演与受众、共同体成员间“情感能量”互动的动态进程[22]。

1. 人性中的共通点

中国民族题材电影《脐带》讲述了蒙古族音乐人“阿鲁斯”重返草原,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母亲的故事。为防止母亲走失,儿子用一根粗绳连在二人的腰间。形似脐带的粗绳由此产生了“逆位”的母子关系——孕育生命阶段的脐带是母子连心的枢纽,而赡养母亲阶段的脐带则是象征后辈孝顺、代指亲情连接的粗绳。质言之,“脐带”承载着人性中的多重共通点,成为电影情感传播的重要符号:一是如前所述,表征亲情关系;二是暗指命运生死。剪断脐带是新生命的降临,而割断麻绳则是对生命的告别。《脐带》结尾选择以浪漫的方式诉说死亡议题,在沉静的湖水旁、温暖的篝火边、悠扬的歌声里,儿子选择割断麻绳,尊重母亲走向死亡的选择。沉重的死亡议题在此种视听氛围中抹去悲怆基调,使观影者学会安然诉说离别、坦然面对生死。关于疾病的呈现,导演乔思雪并不以剖析痛苦为目的,而是表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也许忘记所有,但依然能感受到情感。正如母亲最后向儿子轻声道,她觉得很幸福。

《脐带》的导火索是小儿子不满大儿子对母亲的照顾,毅然决定带母亲重回记忆中的草原家园。因此,其起因依然是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等二元化对立。但是民族题材电影中对二元化差异关系的呈现并不凸显意识形态的对抗,而是以开放性、包容性、更积极进取的精神状态直面矛盾与问题,并试图从人性和生活角度去找寻不同文化中的共通点[23]。万玛才旦电影同样以人性中共同关注的议题为主要呈现对象。在导演万玛才旦看来,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是个体矛盾与关系分化的起因,但并不是人物的行动逻辑,因此电影深入挖掘日常生活中个体的内心需要与精神动因。以《塔洛》为例,对于放羊人“塔洛”而言,他选择卖掉羊群、走向城市的真正驱动力并不是二代身份证、城市KTV或美丽发廊女人等现代事物的诱惑力;他剪掉小辫子、参加演唱会、愈加开放的性观念也并不意味其与旧生活的决裂。塔洛个人行为的驱动力并不是在藏文化与现代化之间作出选择,而是自我在内心博弈后决定孤注一掷、追求情感的勇气。这种基于人性的共有情感更易引起观众共鸣,由此,观众代入地思考影片人物的困惑,参与到同导演、其他共同体成员的互动中。

2. 由情感达成团结

综上所述,民族题材电影聚焦于普通人物的生命故事,关注人性层面的共通情感。民族题材是外壳,而共通情感是电影的内核。在这些情感原型的作用下,导演与受众能跨越地域、民族、国家等藩篱,实现个人情感与原型情感的共振,由此将个体体验的情感和意义纳入集体共享的情感和意义中[21]。这种对人类共有情感、日常生活、生命故事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关注无疑与全人类共同价值相契合。后者的丰富内涵同样是以人为出发点进行阐释的:“和平与发展”关乎人的生存发展权,“公平与正义”关乎人的尊严,“民主与自由”关乎个人的福祉[2]。

相较于“作为仪式的传播”,情感这一非理性因素的参与和凸显将民族题材电影的传播还原至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交往沟通的状态。传播并非人类纯粹理性的产物,柯林斯(COLLINS)将“相互关注”(mutual focus of attention)与“情感连带”(rhythmic emotion entrainment)视为传播仪式中极为重要的“过程性事件”[22]。互动仪式的成功需前述二者的相互强化——每个个体的注意力集中于同一客体,借言行将自我聚焦点向他人示意,当个体感知到自我言行被他人觉察时,便会强化表达、形成良性反馈,并在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将“群体团结”推至高点[22]。柯林斯进一步将本文所述的情感原型视为“情感能量”(emotional energy),认为其推动参与者间“共同关注”“情感连带”的产生。更重要的是情感能量不限于主观体验,还赋予人力量、发动行动,由此达成共意共情群体的联结[24]。

高度“相互关注”、密切“情感连带”将导向成功的互动仪式,反之,低度“相互关注”、疏离“节奏连带”则行至失败。其中,个体正面或负面的情感体验产生关键影响,正面情绪利于高群体团结的形成。这同样是新时代影视创作呼唤温暖现实主义的应有之义。相较于抽离尖锐问题、留下表象真实的悬空现实主义和触碰复杂矛盾但沉湎消极状态的灰暗现实主义,温暖现实主义的民族题材电影能从人性角度找寻到共通点、挖掘到更具建设性的力量[23]。

三、全人类共同命运:出走、回归与新方向

尽管民族题材电影存在地域化、民族化特征,但各国民族题材电影均表现出相似的自然生态“灾难”母题和文化身份“寻找”母题,传播基于人性层面的人类共通情感经验,并以这些共通情感达成跨地域、跨民族、跨国家的传播。这表明在全球化、现代化背景下,人类的共同命运既是出发点,也是当下进程中的目的地——相似母题、共通情感揭示全人类潜在联系,同时我们所面临的共同困境又要求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民族题材电影从隐匿的共同联结出发,又再次回归至强调命运与共的诉求,并在这一过程中为“世界怎么了,我们怎么办”指明方向。

1. “出走回归”式电影情节

“回归”情节接续着“出走”的受挫,包括主动回归与被动回归,前者是历经他者文化洗礼后,重拾或加深对文化之根的认同;后者则是在加剧迷茫、撕裂身份后,重回安全家园的需求。同时,“回归”也可分为行动与精神层面,这两类时常相互交融。在美国华裔导演朱浩伟执导的电影《身在高地(In the Heights)》中,“回归”家乡多米尼加共和国是男主角“Usnavi”的梦想,但最终回归行动的失败正在于精神回归的成功。男主经营的小店是纽约华盛顿高地拉丁裔社区的“灯塔”,电影依然将重要意义的阐释落于真挚温暖的情感。法国电影导演费利普·弥勒执导的电影《夜莺》讲述了多个人物出走与回归的故事,但所有人物的共同归因都指向温暖情感:爷爷“志根”的返乡是兑现与亡妻的诺言;儿子(父亲)“崇义”的返乡促其重新理解亲情;孙女“任幸”的返乡重唤童真与善良。在此,“回归”不单是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同,也是在共通情感中得以实现精神的救赎,是自我精神家园的重建。

2. 重返价值共识、指明未来方向

然而,“差异”的呈现是以“共同”为旨归的。霍尔在“延异”思想的启发下,拒绝将黑人视为西方分类体系中的他者,也质疑黑人的自我他者化。这与全人类共同价值对中心国家和文明冲突的挑战不谋而合。当前西方中心主义者推行的国际体系由以美国为中心的少数国家设置国际议题、主导规则秩序,认为不同文明有高下、优劣之分,使“其他现存文明卷入到波及全球的西方化浪潮之中”[26]。这显然与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群体性崛起的现实境况不符,但部分西方国家依然固守强权至上的“零和博弈”思维、落入文明冲突论的窠臼[7]。

中国民族题材电影呈现的相似母题、传播的共有情感、蕴藏的共同命运提供了异于西方“普世价值”的时代答卷。西方“普世价值”立足于唯心主义世界观,推崇个人主义价值论[27]。而中国民族题材电影既可将全人类共同价值作为传播策略,也可被视为全人类共同价值的载体——全人类共同价值推促着中国民族题材电影国际传播的实践升维,以相似母题和共通情感转化对立语境,以共同命运融汇差异语境[8]。由此,中国民族题材电影成为弘扬全人类共同价值的有力载体,促成“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28]的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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