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乐的理学式重构:邵储《古乐义》探赜
2023-02-28杨逸
杨 逸
宋代之后,中国传统雅乐出现新变。一方面,萧梁“十二雅”以来的“以乐系礼”的乐学重构思路渐被“以礼系乐”取代,乐学于国家礼制的依附关系加强,与古乐渐行渐远(1)杨逸:《“用礼”抑或“用乐”:唐宋乐名及乐章体系变革论》,《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另一方面,随着儒学复兴运动的持续展开,复古成为当时雅乐的普遍追求,儒者因“乐不如古”而议乐,因议乐而制乐,终于走上一条“拟古”的创作路径。南宋以后,朝廷制作渐息,而士人拟古创作渐夥。拟铙歌、拟祠乐、拟诗乐,乃至元代余载有拟韶之作。(2)杨逸:《文学作为历史叙事:唐宋铙歌鼓吹曲析论》,《中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杨逸、尹航:《宋代乡饮酒礼乐章考论——兼论〈风雅十二诗谱〉》,《乐府学》,第24辑,2022年;杨逸:《〈韶舞九成乐补〉考论》,《中国音乐学》,2022年,第1期。此风至明代大盛,湛若水(1466—1560)、瞿九思(生卒年不详)拟乐经,刘濂(生卒年不详)拟诗乐,刘续(生卒年不详)、韩邦奇(1479—1555)拟六乐,朱载堉(1536—1611)拟周大、小舞,等等,皆发前人所未发,开雅乐复古之新局。
本文探讨的《古乐义》是宋明雅乐拟古风潮中的一部作品。该书不见于《明史·艺文志》,今存清抄本。书前有南海何子方(生卒年不详)《引》,称其书为乃师邵储(生卒年不详)所作,经其整理、补充而成。(3)〔明〕何子方:《古乐义引》,载〔明〕邵储:《古乐义》卷一《古乐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14页。四库馆臣称该书“考辩韶乐尤详”,将《尚书·虞书》中“毫无声律器数可推”(4)〔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九《经部·乐类存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35页。的寥寥数语“敷衍”为九韶乐舞,可见它是一部与余载《韶舞九成乐补》相似的拟韶之作。不过,《古乐义》更为广博、复杂,内容涉及音律、乐歌、乐器、乐舞等诸方面,构拟过程逻辑严密且自成体系,堪称明代拟乐著述中的佳作。惜乎尚未得到学界充分关注与研究。本文以创作过程为视角,对《古乐义》拟古音乐的理论与实践做初步研究,探究其所含蕴的作曲、编舞原理。
一、因理求律
周室东迁,礼乐崩坏;秦火之后,经典散佚。在历史剧变中,韶乐渐失其传,只剩下经典中的只言片语。不过,作为儒家音乐理想,“尽善尽美”的韶乐总在激发儒者好古、怀古乃至拟古之思。宋代之后,如何重构(甚至复原)韶乐成为治乐学者关心的问题。《古乐义》反思历代乐议,从理学角度对这一问题做了独特探索。
(一)“古乐即理”
据弟子何子方说,《古乐义》的作者邵储是一位志在复古,并“潜心于乐者十余载”(5)同注①,第313页。的隐君子,后获“神授”,彻底破解了古乐复兴的难题,于是有是书之作。邵储《古乐义》卷首说:
寤寐于数年之间,渺渺彿彿,而迄不能充其志。或诋之曰:“生于千古之下,而欲闻其音于千古之前,迂之甚也。请无毖于恤。”乃应之曰:“咈哉。古今者,时也。古乐者,理也。隆古之盛,固不得逢其适矣。隆古之理,独不得会于心乎?故所慕者,理也。得其理,斯得其数。得其数,斯得其器,斯得其音矣。”(6)〔明〕邵储:《古乐义》卷一《古乐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0—331页。
结合引文来看,邵氏之所以长期处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习乐状态,是因为无法穿透古今造成的时间壁垒。直到习之既久,在“渺渺彿彿”之中忽获“神授”,方才“旁通其理”(7)同注③。,找到重构韶乐的可能路径。所谓“古乐者,理也”的命题,本质是将乐学中乐器、乐歌、乐舞等一系列散佚残缺、难于考证的具体物质因素暂时搁置,转而探讨其中含蕴的抽象性原则“理”,反过来,由“理”得“数”、因“数”制“器”、以“器”定“音”,完成具体物质因素的重构。这种思路虽强调“数”,却将“理”置于“数”之前。因此,古乐重构、复原工作的重心不是“数”的考证与计算,而是“理”的穷致与领悟,万事最后系于一“心”。
邵氏所说的“理”,即宋明理学中的“理”,尤与《宋史·乐志》所推崇的周敦颐(1017—1073)、程颐(1033—1107)、张载(1020—1077)之论相合。(8)〔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三一《乐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056页。首先,古乐之“理”尚“淡和”,不贵“伤淫”。周敦颐《通书》曰:“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9)〔宋〕周敦颐:《周敦颐集》,梁绍辉、徐莉铭等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第74—75页。《古乐义》开篇即曰:“古乐之可尚者,……慕其乐声之淡而不伤,慕其音节之和而不淫也。惟其淡也,冀可以平吾之欲;惟其和也,冀可释吾之躁。”(10)〔明〕邵储:《古乐义》卷一《古乐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0页。可知邵储赞同“淡和”之说。此外,“八风”学说成为重构“九韶之舞”的重要理论依据。
其次,古乐之“理”尚“自然”,不贵“私智”。张载曰:“古乐不可见,盖为今人求古乐太深,始以古乐为不可知。”“律者自然之至,此等物虽出于自然,亦须人为之;但古人为之得其自然,至如未规矩则尽天下之方圆矣。”(11)〔宋〕张载:《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63页。《古乐义》则曰:“非黄钟之远于人也,而人自远于黄钟也。求之愈难,失之愈远也。”(12)〔明〕邵储:《古乐义》卷一《求黄钟》,《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3页。邵氏列举古今“求黄钟”之法,认为它们的失误在于舍“声”求“尺”,没有意识到粟有大小、叶有厚薄,马尾、蚕丝有粗细,法钱有真伪,尺度有古今等问题。
最后,古乐之“理”当求诸声,不拘尺度。程颐说:“律者,自然之数。先王之乐,必须律以考其声。尺度权衡之正,皆起于律。律管定尺,以天地之气为准,非秬黍之比也。律取黄钟,黄钟之声亦不难定,有知音者,参上下声考之,自得其正。”(13)同注①。邵储视此为“确论”(14)〔明〕邵储:《古乐义》卷一《律吕元声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4页。,并举韶乐为例,认为“昔舜制韶之器,非凿以私智也,不过得黄钟之本以制之耳”(15)同注③,第331页。,推衍出一套独特的“求黄钟”方案。
(二)求“声气之元”
既然古乐即理,求古乐就是求其理。《古乐义》论“圣人制乐”说:
观其截竹而吹之,管极长者无声,空极小者无声,及渐去其长,差就其短,而至于成声,是谓律吕长短之元声也。渐弃其小,差就其大,而至于成声,是谓律吕空窍之元声也。初何心迎合其九存之长、九分之围乎?乃天然自有之数耳。(16)同注⑦,第334—335页。
“求黄钟”即求“声气之元”。所谓:“元者,始也,始发于未有之先之谓也。发于既成之后,则非元声矣。”(17)同注⑦。从逻辑顺序而言,它先于一切乐事,未有此乐便已有此理;从时间发生来看,它体现在“圣人”第一次吹响“极长”竹管之时。在邵氏看来,这个过程完全出乎自然,并无一丝造作。“求黄钟”之法当以“圣人”为法。
第一步是“以气择竹”。《汉书·律历志》有取竹于“大夏之西,昆仑之阴”(18)〔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十一《律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95页。之说,邵氏认为其意在寻找其中“生窍厚均”者。“竹肉之太厚者,得顽气也;太薄者,得蹇气也”,皆不得“宣和之气”(19)〔明〕邵储:《古乐义》卷一《求黄钟》,《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4页。,不堪为用。为此,邵储特意做了一番考察。就种类而言,斑竹、青竹、白竹、黄竹皆合乎要求,但白竹质地“松而不坚”,不及其他三种;就地域而言,“取诸昆仑者为上,嵩山者次之,广西连州之竹则具为而已也”(20)同注②。。
第二步是“截竹为管”。按理,截竹取声的过程当从由长到短,开窍当由小及大,试验需要一点点进行。不过,邵储并未完全重做,而是以“管长九寸,径三分,围九分”已知之数的基础上截竹,使试验过程大为简化。他采信《说文》“妇人手八寸谓之咫”(2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八篇下《尺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01页。的说法,“折衷于数人者而后用之”,得到周尺度量以“截竹”。再用上党羊头山秬黍中“圆实者”一千二百粒充实竹管,得到“黄钟之粗制”。这种做法看似退回到原来的“求黄钟”之法,但实际上,邵氏并不信任计算所得的结论。他强调,“粗制”之管远未完成,需要“多截别管以拟之”,或长或短,长短之间“每差织毫”,做成数十支管,以供进一步试验。
第三步是“吹管审音”。“令善吹者吹,善审音者听之清浊,推求上下,考订其声。”(22)同注②。如音过高则代之以稍长之管,如音过低则代之以较短之管。在这个调试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声音本身,至于尺寸长短、黍粒之数是否与文献龃龉,则不必过拘。显然,这一步骤中吹者、听者及其所处环境均十分重要。为尽力降低“误差”,邵储附加了一系列条件。“吹之、审之必于天地清明之晨、幽深雅静之处。清其心,而无物□鄙狭之污。和其气,而有安舒自得之妙。”(23)〔明〕邵储:《古乐义》卷一《律吕元声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4页。其间有模糊难辨处,以“□”标识,后仿此。他相信,“黄钟自有黄钟声,重浊而又出于喉者”(24)〔明〕邵储:《古乐义》卷一《律吕元声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4页。,擅长审音之人不难找到黄钟正声。得黄钟正声之后,邵储进一步计算诸律正、子、变之管长数、声数,十二律各自的十二均五声生数,律吕之数于是完备。
在北宋乐学“三臣”的理论基础上,邵储提出了颇具颠覆性的律学理论。这套理论虽然重“数”,却始终坚持“理”对于“数”的超越地位,坚持声学试验的重要意义,可视作伊川乐学主张的完成形态。由于高扬“理”“心”等主体性因素,它与朱熹、蔡元定为代表的重视文献考证、数学计算的乐学传统不合,与当时《律吕新书》的研究热潮形成鲜明反差。
二、拟辞度曲
审定律吕音调只是拟乐的基础性工作,其最终目标是完成古乐乐歌、乐仪(包括乐器)、乐舞的体系化重构。《古乐义》的古乐体系由“十二乐”构成。“十二乐”各应十二宫之调,协十二宫之歌,用十二组乐器,合十二舞之象。其中,邵储特重教国子之乐,认定它就是韶乐,并着手拟制了一套奏应钟宫调、协太簇宫歌、演应钟宫舞的韶乐歌舞体系。
(一)从“十二乐”到韶乐
以“理”为尺度,邵储对“三礼”所载古乐资料做出彻底清理与系统批判。他根本反对《周礼》“六分乐”体系。按《周礼·大司乐》:“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簇为徵,姑洗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25)〔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十二《大司乐》,赵伯雄整理,王文锦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0—586页。这段文字向来被奉作经典(甚至被认作《乐经》),汉唐注疏因此建构乐学,历代乐制遵此以为乐制,邵储却认为它存在“假借之谬”。他抓住经文中“凡乐”一词,认为是“大凡作乐”之意,“非专指一乐之云”。声调本身没有相对应的感格对象,实现感格的关键因素“和”。是故“黄钟之乐极和,固所以感格天神者也。大凡圜钟之乐极和,亦能以感格天神也。”(26)〔明〕邵储:《古乐义》卷八《声乐异杀而同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81页。我们固然可以质疑邵氏是否读懂了《周礼》注疏,但这种颠覆性观点毕竟为其建构新的乐学体系提供了可能。
在《古乐义》中,邵储提出了与《大司乐》完全不同、且更加细密的乐学系统——“十二乐”。其根据来自对五行、四方、十二律方位的比附。具体条目是:祀天神、祭地祇、祀四望、祭山川、享先(始祖)、享先祖、祭历代帝王暨先圣先贤、天子、天子燕诸侯、侯国燕享、教胄子、教国子。其所配曲调、歌调、演舞分别为:奏黄钟,协大吕,舞黄钟;奏太簇,协应钟,舞太簇;奏姑洗,协南吕,舞姑洗;奏蕤宾,协林钟,舞蕤宾;奏夷则,协仲吕,舞夷则;奏无射,协夹钟,舞无射;奏大吕,协黄钟,舞大吕;奏夹钟,协无射,舞夹钟;奏仲吕,协夷则,舞仲吕;奏林钟,协蕤宾,舞林钟;奏南吕,协姑洗,舞南吕;奏应钟,歌太簇,舞应钟。(27)〔明〕邵储:《古乐义》卷八《十二乐》,《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82页。“十二乐”中,邵储系韶乐于教国子之乐。《尚书·舜典》有夔“典乐,教胄子”之说,注曰:“胄子,国子也。”(28)〔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三《舜典》,廖明春、陈明整理,吕绍纲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9页。按此,韶乐本为教国子之乐,邵氏缘此而制乐,以应钟宫调(29)邵储使用“为调式”,如其所谓“应钟宫调”,则应钟为宫,大吕为商、夹钟为角、蕤宾为徵、夷则为羽。后仿此。作乐、编舞,以太簇宫调协歌。
(二)拟《九德之歌》
虞舜之“和”是韶乐的本体,韶乐则是虞舜之“和”的发用,体现在韶乐歌辞上是纯如的“善”。为追求“尽善”之辞,为拟制提供理论依据,邵储高扬《汉书·礼乐志》在《九德之歌》上的见解。其本文曰:
选有道德之人,朝夕习业,以教国子。国子者,卿大夫之子也,皆学九德,诵六诗,习六舞、五声、八音之和。故帝舜命夔曰:“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敖。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此之谓也。(30)〔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38页。
颜师古注“九德”曰:“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六府三事谓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故言九德也。”(31)同注①,第1040页。此说本乎《左传·文公七年》晋郤缺对赵宣子之论,内容并不新鲜。(32)〔春秋〕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注疏》卷十九上《文公七年》,浦卫忠等整理,杨向奎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21—522页。不过,颜师古将《汉书》“九德”与“九歌”“九功”相勾连,把“学九德”释作“学《九德之歌》”,坐实了韶乐歌辞的“六府”“三事”的主体内容,对韶乐复原意义重大。邵储所拟《九德之歌》共九成,每成三终。其中,“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33)〔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四《大禹谟》,廖明春、陈明整理,吕绍纲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9页。用于一成、二成,前三句在九成即乐章结尾复歌一遍,起到强化“六府三事”主题的作用,其义在“乐君相养民之政”(34)〔明〕邵储:《古乐义》卷八《九德之歌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85页。。第三成到第八成的歌辞以《皋陶谟》《益稷》中的内容填充,且具深意:第三、四成“乐君相安民之政”(35)同注⑤。;第五、六成“乐君相相更戒劝,共保安民、化民之政于无穷”(36)同注⑤,第485—486页。;第七、八成之义邵氏虽未名言,观郑注“作歌以戒,安不忘危”(37)〔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五《益稷》,廖明春、陈明整理,吕绍纲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0页。之文,其义应与上文相续。由此,《九德之歌》构成了“养民—安民、化民—养民”的“总分总”结构,义理谨严。
不过,“佶屈聱牙”(38)〔唐〕韩愈:《韩愈全集》,钱仲联、马茂元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1页。的《尚书》经文毕竟与一般乐歌不同。有人提出,《朱子语类》中有“乐为诗而作,非诗为乐而作”之说,以此推之,“作韶乐者当有韶歌”(39)同注⑤,第484页。,韶歌当为诗体,恐非邵氏所拟。邵储指出此说“拘于诗”:一方面,“古人诗体未备”,不能以后世对歌的观念要求上古乐歌;另一方面,“言亦诗也,诗亦言也”(40)同注⑤。,朝廷制作、里巷歌谣等语言作品都可通过“歌唱”方式表达,不存在不可“叶乐”的“言”。实际上,邵储的确为《九德之歌》谱写了乐曲。
(三)协歌之法
邵储认为,“上唱而下和”是“韶乐之和”,“阳倡而阴和”是“天地之和”。(41)〔明〕邵储:《古乐义》卷八《堂上堂下乐辩》,《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75页。前所谓“上唱下和”即堂上、堂下之相和;后所谓“阴阳相和”即人声、乐声之谐和。两方面共同构成了“协歌之法”的主要内容。
一方面,堂上、堂下相和。邵氏认为三代已降的大乐在堂上、堂下问题上存在两方面问题:一方面,受汉唐注疏误导,对堂上、堂下乐器之情况考证不确;另一方面,在表演过程中,堂上、堂下“音皆并作,而无唱和之节”(42)同注①。。对前者,邵氏求诸考证,以《尚书·益稷》篇夔所谓“戛击鸣球”(43)〔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五《益稷》,廖明春、陈明整理,吕绍纲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7页。一段重构了堂上、堂下乐器体系;对后者,他重视乐谱的编创,试图区别堂上乐与堂下乐、堂上唱与堂下和、有歌之乐与无歌之乐,并使之相互配合。在《古乐义》中,每一成之一终都包含四幅图谱:一是歌乐总谱,是记载堂上、堂下乐歌及乐曲的律吕谱;二是堂上乐律图,是专记堂上所奏乐曲的律吕谱;三是协歌律图,是专记乐歌谱字的律吕谱;四是堂下乐律图,是专记堂下所奏乐曲的律吕谱。(见图1)对于协歌律谱与乐谱有重叠的部分,邵储以“圈”作为标记以示区别,“以一圈代诗之一字,以数圈代诗之一句。有圈者为堂上之乐,无圈者为堂下之乐。”(44)〔明〕邵储:《古乐义》卷八《协歌之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83页。
图1.应钟协韶乐第一成第一终图(45)〔明〕邵储:《古乐义》卷八《应钟协韶乐第一成第一终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86—487页。
从总谱来看,每一成、一终的表演过程遵循了一定规律。以第一成第一终为例:乐歌首字由堂上歌工演唱,为太簇宫调,堂上之乐随之而作,为应钟宫调;第二字以下的乐歌由堂下歌工演唱,配乐仍来自堂上乐;歌毕,堂下乐奏,以林钟子为首音,直到一终完成。这就是邵氏所谓:“乐之始作也,升歌于堂,以合堂上之乐。堂上之五声未齐者,皆堂下之乐继续以齐之也。”(46)同注④,第482页。
另一方面,人声、乐声相和。邵氏主张“人声”与“乐声”不同调而相合,相合之法是“配之以阴阳,联之以位属,济之以大小”(47)〔明〕邵储:《古乐义》卷八《声乐相和之道》,《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480页。,即阳律与阴律、象征方位、声音大小相配合。如黄钟是阳律,位在子;大吕是阴律,位在丑。阴阳律吕相配,子丑方位相合,故宜有唱和之道。就韶乐而言,“乐声”为应钟宫调,五声分别为宫(应钟)、商(大吕)、角(夹钟)、徵(蕤宾)、羽(夷则);“人声”则为太簇宫调,五声分别为宫(太簇)、商(姑洗)、角(蕤宾)、徵(南吕)、羽(应钟)。前者较后者调似略高,形成高下相和的效果。
此外,人声、乐声相和尚有另一层涵义,即乐器所发乐音与人体所发字音相和。从《古乐义》所载九成27篇乐谱来看,字音与乐音有比较明显的对应关系。如“惟”字共出现8次,有6次为徵音,2次为商音;“哉”字共出现14次,有10次为羽音,2次宫音,1次徵音;股肱一词2次出现,均为宫徵音,而“水火金木土谷惟修”的“谷”与“股”字音相同,乐音也相同(宫音);“百工熙哉”的“工”与“肱”字音相同,乐音也相同(徵音)。邵氏《五声形象》曰:
大抵发声收声,首尾原于喉之分者,宫也;原于舌腭之相接者,商也;原于舌腭之中分者,角也;原于舌齿之相接者,徵也;原于唇吻之相接者,羽也。又如并、併二字唇声清也,灵、历二字舌声清也,陟、珍二字齿声浊也,迦、佉二字牙声浊也,纲、各二字喉声浊也。因此而知声,则因此而知音,因此而知乐矣。(48)〔明〕邵储:《古乐义》卷一《五声形象》,《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7页。
“并、併”“灵、历”“陟、珍”“迦、佉”“纲、各”诸例出自《广韵》卷末所载《辨字五音法》对唇、舌、齿、牙、喉五音例证。可见,邵储是通过音韵学中的五音理论搭建字音与乐音之间的桥梁,进行《九德之歌》的谱曲工作的。其中,汉字声母的发声方式是五音区别的基本依据。这与元代余载以声调对应五音的做法虽有不同,却同样有机械化的特点。这种方法炮制出来的乐谱(无论器乐谱、歌乐谱)不讲起调毕曲,导致本就听来怪异的乐曲缺乏明确的结束感。更有甚者,由于杂用正声、子声(正声之半)、变声(子声之半),邵储所制乐曲无法形成合乎乐理的音阶。无怪乎四库馆臣讥笑说:“不知声音之道,高下以渐,诸高之中而忽杂一下,或诸下之中而忽杂一高,则律不成律,歌不成歌矣。是于寻常声音之道尚未能辨也。”(49)〔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九《经部·乐类存目》,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335页。
三、以数编舞
按照弟子何子方的说法,《古乐义》后两卷在他整理时已“蠹残散佚”,不少内容仅存条目、不得其详,故为之铨补,作《附补缺论》。从原稿及何氏所补来看,《古乐义》对于韶舞的重构以“理—气—数”的理学思维为原则,以八风(含候气)、五行(五色、四方)、八卦、八音理论为基础,而推衍至面向、目顾、手舞、足蹈、呼吸等舞容,及舞器、舞表、舞象等问题,构成了逻辑严密的编舞理论体系。
(一)舞数
关于复原韶舞的原则,《九韶要法》有细致说明:
天地万物者,理也。有理即有气,即有机。有机即有数,数行即机动,机动则气应,而理随之矣。……本者,要法也。理也,气也,机也,数也。……是为十二图也,每图九位也。九位,正九韶之法也。九韶之要法寓于十二图、九位之中。(50)〔明〕 邵储:《古乐义》卷十一《九韶要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28页。
这段理学气息浓郁的表述,将理、气、机、数几个概念糅合在一起。所谓“机”即“几”,是“动之微”(51)〔曹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八《系辞下》,李申、卢光明整理,吕绍刚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08页。,是一种“离无入有”“在有无之际”(52)同注②。的变化状态,正所谓“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53)〔宋〕邵雍:《邵永全集》,郭彧、于天宝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80页。。从认识角度逆推,“理”不是虚的、必须有所寄托,是为“气”;“气”的运动、变化过程必有一个起点,是为“机”;“机”的展开过程不是盲目无目的的,其中的合逻辑性就是“数”。顺述过来,“理”俱而“数”备,“气”因之化生、运动,由无入有之时即“机”之所系,此后大化流行、万物化生。在这种叙事结构中,“机”虽是虚的,却起到了连接“理”与“物”“事”的作用,具有重大理论意义,故而宋代以来理学家皆重视“研几”(54)陈畅:《宋明理学中的研几义蕴:以朱子、白沙、阳明后学、蕺山为线索》,《思想与文化》,2014年,第1期。。在邵储看来,韶舞之“机”蕴藏在“十二图”“九位”之中,其中与“理—气—数”思维关系最密切的是《理数相应之图》(见图2)。
图2.理数相应之图(55)〔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一《理数相应之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36页。图3.八风方位图(56)〔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一《八风方位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29页。图4.立土表方位图(57)〔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一《立土表方位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39页。图5.黑土表图(58)〔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黑土表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影印,第639页。
这一数学模型来自《礼记·月令》郑注孔疏。天数一、三、五、七、九,地数二、四、六、八、十。生数5个,“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对应成数5个,分别对应5个生数,即“地六成水于北”“天七成火于南”“地八成木于东”“天九成金于西”“地十成土于中”(59)〔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十四《月令第六》,龚抗云整理、王文锦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451—452页。。于是就出现了图1所示的数阵。(正右侧的“二八”应为“三八”之误。)其数与五行、四方相配。
进一步邵储以“八风”之说与五行、五色、四方相匹配。从《八风方位图》(见图3)来看,《古乐义》使用的八风名称、方位与《黄帝内经》中的“九宫八风”、《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子·坠形训》均不相同,而与《史记·律书》相关记载一致。不过,邵氏的阐释多出己见。以广莫风为例,《史记》曰:“广莫风居北方。广莫者,言阳气在下,阴莫阳广大也,故曰广莫。”(60)〔汉〕司马迁:《史记》卷二十五《律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44页。《古乐义》则曰:“广莫风出于正北之土,北土属水,故其风多寒,而能藏物。其气多厉促而常刚劲也。”(61)〔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一《八风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29页。邵氏之论从方位所对应的五行属性着眼,辨定其风气性质,进而联系自然现象。究其宗旨,是以“九”之数整合“四”“五”“八”的相关理论,最大限度地激发对于古来诸种空间理论关系的联想。
(二)舞位
以“理—气—数”思维为基础,《古乐义》构想了“左右前后之位有伦,出入行缀之位有序”(62)〔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正舞位》,《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27页。的舞位制度。在明代,郊庙、释奠所用乐舞均立四表,其制号称取自宋代二舞,即叶时(生卒年不详)《礼经会元》中所载的菱形四表图。(63)叶时《礼经会元》中的《舞位四表图》在明代流传甚广,且实际施行。但其制与唐人注疏、元丰舞制均不相合。参见杨逸:《舞以象成:宋朝“二舞”考论》,《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对此,邵储极力排击。在《四表图说》中,叶时“四表”被诠释为“取诸四游之极之象”,即“盖天直径三十五万七千里,此为二十八宿周回直径之数也。然二十八宿之外,上下东西各有一万五千里,是为四游之极,谓之‘四表’。”(64)〔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一《理数相应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44页。但实际上,无论贾疏还是北宋舞谱,抑或叶时《礼经会元》都从未如此诠释“四表”的意义,这种理解与其说是道破表缀制度之天机,不如说是邵储求“理”“数”之深而得出的臆解。因此,他的驳斥也全从“理”上着眼,认为叶时混淆了“变”与“成”的涵义,不得箫韶九成之蕴;指斥舞人转身的编舞设计是“不达天地阴阳顺逆之运,不明理数流行继续不绝之象”;认定四表缺乏理数支撑,“不可以语八风、九韶之义”(65)同注⑥。。
邵氏的替代方案是“八表”“九节”制。《立土表方位图》(见图4)本质上是以《理数相应之图》的数阵基础上,以五行(五色)理论加以替换之后的结果。“一六”对应“黑土表”,“三八”对应“青土表”,“二七”对应“赤土表”,“四九”对应“白土表”。“五十”对应“黄土表”,散在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隅,与四方之色配合成色。此外,尚有“九节”以应节制、指挥九韶乐舞。其制“以羽为旌,上加涂采各方云色,监于其上”,“每色东、西阶各二节,黄一节,皆列于舞生之前。”(66)〔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一《舞》,《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14页。在舞蹈表演过程中,舞节起到引导行进方位的作用。四方舞蹈皆用纯色节,如舞蹈向东,则举青色节;舞蹈向北,则举黑色节。四隅舞蹈皆杂用多色节,如舞蹈向西北,则举黑色节、白色节与黄色节;舞蹈向西南,则举赤色、白色节与黄色节。行止,则节偃。此为“大节”,又有插在土表上的“小节”,其制相仿。所异者,“大节”所缀之球用“生数”,“小节”所缀之球用“成数”。如青色节,“大节”缀青球3个,“小节”则缀青球8个,以合生成唱和之义。
在“风—土”观念影响下,邵储制作表、节之器。其制因方位之数而异,极具制作深意。以“黑土表”为例(见图5):
以木刻虎为趺,中通透虎口至上下、四旁皆出窍,立表上下两旁,各以木一寸五分,大二寸厚为夹,横直皆用竹七截。除其节竹,空旁通所夹之木,亦各出窍。以土实其竹上,上用黑土,上通一窍,下通六窍。中画坎卦。表端植一小舞节,竿长一尺八寸,其制与黑舞节同,但为六黑缨、下缀六黑球而已。土表除木高一尺五寸,大一尺,厚二寸。(67)〔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黑土表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40页。
从象征意义角度看,表体刻画之数、竹的截数,表上、下开窍数,小舞节所缀缨、球数皆出自北方水所应之数“一六”,其意较著,不必赘言。值得玩味的是土表开窍之制。土表上开1窍,是天地生数;下开6窍,是天地成数。由上至下,是气化流行、万物化生之序;由下至上,是气运蒸腾、达乎上天之意。最下方的“趺”刻虎而成,虎口及其躯体的上下、四旁都开窍,不仅有结构功能,还有连通气息流行之用。整个图表实为一种“外实中空”结构,与宋代程颐所制木主意义相近,都旨在通过空间结构表达“气”的往来屈伸原理,为连接现实世界与理念世界提供意义支撑。(68)杨逸:《自造圣物:十一至十三世纪中国的木主制度变革》,《浙江学刊》,2018年,第5期。“八风”之所以能够宣畅风气、感格天地人鬼,皆赖于此。
(三)舞容
从编舞角度看,邵储对舞容的规定十分细密,涉及向背、目顾、手舞、足蹈、呼吸、舞蹈风格等诸多方面。(见表1)究其宗旨,是将“理—气—数”思维进一步表现在舞蹈表演的过程之中,形成“天人合一”的舞蹈叙事。因此,《古乐义》的编舞较少考虑舞蹈的现实因素,而是更为重视象征意义的构造。其中,手之容与呼吸之法相应。邵氏曰:“八方四时聚散不同气,故舞者亦随其方位而各异其宣也。”(69)〔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呼吸相通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38页。人的呼气是“天地翕聚之气”;人的吸气“天地发散之气”。呼吸长短之别即天地聚散之异:短呼是“小翕聚”,长呼是“大翕聚”;短吸是“小发散”,长吸是“大发散”。手容的开、合随之而异,呼气时合,吸气时开,长呼则大合,短呼则小合,以此类推。
表1.《古乐义》韶舞舞容
向背与目视相应。邵氏批判“四表”进退、向背之法,指斥“舞人转身,自北而西南向而舞”的编舞构想是“不达天地阴阳顺逆之运,不明理数流行、继续不绝之象”(70)〔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理数相应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44页。。故其所拟舞图中舞人无向南者。即便立于正南、西南、东南三方位之地,也不能正视该方位之土表,而是背身向后“左右斜顾”之,以保证躯干整体向北。
律吕与舞蹈的初始方位、舞蹈风格、动作幅度相应。利用卦气图,邵储定十二律吕之方位,“十二舞”之初始之处须与相应方位相合;再以八方对应八卦,取“卦象”为舞象,拟定具体的舞蹈风格。如“十二舞”为黄钟舞,卦气图应在正北,故舞人始立于北方黑土表之下,向北正视,长呼而作大合之舞。由于北方坎卦常有险象,其八风又当“多厉促而常刚劲”(71)〔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八风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29页。的广莫风,故其舞蹈风格须“慎惕倾跌”(72)〔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八卦所属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31页。。此外,邵氏多次提到乐曲旋律对舞蹈动作幅度的影响。面向的俯向、仰向、平向,目顾的俯视、仰视、平视,手舞之高、卑,足蹈之疾徐、起伏,等等,皆当视“律管之长短,声音之高下”(73)〔明〕邵储:《古乐义》卷十二《面向方位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84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据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影印,第634页。具体立制,不能过分胶固。尽管如此,与当时郊庙、释奠乐舞相比,《古乐义》韶舞的动作仍显得过于简单。在邵储看来,韶舞最重要的是象征意义的表达,而非动作的复杂性与多样性。无怪乎他根本否定《礼记·乐记》有关《大武》“坐”“叉立”等舞蹈动作的记载,而着迷于追求象征性动作的编创了。
结 论
邵储《古乐义》是一部拟韶之作。但就其内容的广度与深度而言,其立意之恢宏、思想之超迈已远远超过元代余载的《韶舞九成乐补》,甚至较大略同期的朱载堉、李文察(约1493—1563)、刘濂更为奇特,代表了北宋以来乐学理学化的重要成果。具体表现在三方面:
第一,以理学重整乐律,清算乐学难题。宋代乐律学大抵两条进路:一是以周敦颐、张载、程颐代表的,以“理”为先的进路;另一是以朱熹、蔡元定等为代表的,以“数”为先的进路。前者讲求“义理”,后者重视“数学”。在明代乐学中,两种进路皆有其传,而后者取得的进步尤为显著。邵储《古乐义》延续了前一条思路,并将其推至极端。他提出“古乐即理”的命题,认为古乐之“理”尚“淡和”,不贵“伤淫”;尚“自然”,不贵“私智”,其渊源皆为周、张、小程之论,足见其认同“三臣”之论。故其论律以“求诸声”为原则,摒弃古今一切“拘于尺度”之说,按照圣人制律的步骤,“以气择竹”“截竹为管”“吹管审音”,通过试验得到黄钟“声气之元”,真正实现了程颐律学的理论设想。
第二,以理学拟辞度曲,拟制《九德之歌》乐谱。邵氏在构建五声、十二均的律学体系后,以“理”为尺度,对“三礼”所载古乐资料、历代大乐之制做出彻底清理与系统批判。他根本反对《周礼·大司乐》“六分乐”体系,代之以“十二乐”的新系统,乐、歌、舞所用曲调与之全然不同;认为《仪礼》所记仅为“宾乐”,将其补充、转化为三终一成、九成一章的“全乐之式”;指责汉魏已降乐学、乐制对于堂上、堂下之乐的编排,重构了堂上、堂下乐器制度,独创一总谱、三专谱的记谱法。以《汉书》为据,邵储取《尚书》经文拟制《九德之歌》,并以音韵学上的五音学说炮制乐曲,自信达到了人声与乐声相和、堂上与堂下相和的“尽善尽美”境界。
第三,以理学指导编舞,编创九成韶舞舞谱。在周敦颐“作乐以宣八风之气”的理论指导下,邵储以“理—气—数”作为思维原则编创韶舞。他将《礼记·月令》天地生成之数、《史记·律书》的八风说(含候气)、传统的五行(五色、四方)、八卦、八音等理论融为一炉,推衍为象征意义丰富的编舞理论体系。以此为据,他批判宋代叶时《四表图》,主张使用“八表”“九节”之制;指斥大乐二舞中舞人向背问题,对舞器、舞表、舞象、舞容诸方面均重做安排;否定《礼记·乐记》有关《大武》“坐”“叉立”等舞蹈动作的记载,着迷于面向、目顾、手舞、足蹈、呼吸等细节问题象征意义的规范。其旨义是构造“天人合一”“感召和气”的意义世界。
当然,由于“理”需要“心”的体认与把握,《古乐义》在许多问题上表现出离经叛道、重估一切价值的极端主观主义倾向。这似乎是乐学理学化的必然结果,不过,这种倾向始终是中国古代乐学中的“隐流”,其源头或许要在《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的议论中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