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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士禛诗文集序跋看其“诗以人重”观

2023-02-27温显贵邓诗钰

关键词:论诗陈子昂诗教

温显贵, 邓诗钰

(1. 湖北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2. 武汉生物工程学院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12)

清初诗坛泰斗王士禛①以诗古文词宗盟海内,公卿大夫、文人学士皆尊奉有加②。诗坛众人对其重视近乎到“得一言之指示,奉为楷模;经一字之品题,推为佳士”[1]5111的程度,王士禛在当时的话语权可想而知。其论诗之语杂见于各书,不下数百条,常被当时乃至后世之人提及或引用。也有不服膺者,如赵执信便对其论诗观念多有指摘③。尽管在后人看来,赵执信对王士禛的很多批评看法是有失偏颇的,但王士禛诗论中确有值得怀疑和讨论之处。比如其所提倡的“诗以人重”观,与其诗歌批评实践之间便存在着矛盾的地方。笔者拟从王士禛为诗文集所作序跋入手,对此问题加以讨论。毕竟清人为诗文集所作序跋中常存在大量诗评或诗论,因此王士禛在序跋中对于诗人及其诗歌的品评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出他内心真实的诗学观念。我们通过梳理,或许能够发现其于专门论诗诗话中未能明言深发之处,从而认识到王士禛诗以人重观念与论诗行为之间产生矛盾的根本原因。

一、诗文书画,皆以人重

王士禛在《香祖笔记》卷四中提到“诗以人重”的观点:

予尝谓诗文书画,皆以人重。苏、黄遗墨,流传至今者,一字兼金;章惇、京、卞,岂不工书?后人粪土视之,一钱不直,所谓三代之直道也。永叔有言,古之人率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使颜鲁公书虽不工,后世见者必宝之,非独书也。诗文之属,莫不皆然。

他举书法为例,认为世间善书法者众多,然唯有像颜真卿、苏轼、黄庭坚那样的贤者,他们的作品才能长久流传,并由此延伸出“诗文之属莫不皆然”的看法,即诗歌、文章、书法、绘画是否受到重视、得以流传,都与创作之人的品格有关。若创作者的品格不端,即使作品精于常人,也断然不会受到珍视。若创作者的品格高尚,即使作品有所不工,后世之人仍然会看重。

按此文献记载来看,王士禛对于诗作的评价倾向当是以人品为先,即对品行低劣之人的诗作加以贬斥,对品行高洁之人的不工诗作尤为宝之。但笔者观其为诗文集所作序跋,发现并不如此。

首先,王士禛对于品行低劣之人的诗作并没有完全贬斥。如其跋《陈子昂集》时所言:

子昂五言诗力变齐、梁,不须言……集中又有《请追上太原王帝号表》,太原王者,士彟也。此与扬雄《剧秦美新》无异,殆又过之,其下笔时不知世有节文廉耻事矣。子昂真无忌惮小人哉!诗虽美,吾不欲观之矣。子昂后死贪令段简之手,殆高祖、太宗之灵假手殛之耳。

按照王士禛诗以人重的观念,他应该会将陈子昂诗歌贬得一钱不值。但此处尽管王士禛怒斥陈子昂为无忌惮的谄媚小人,甚至将其死因归为咎由自取,却并没有否定陈子昂的诗歌价值,还以“子昂五言诗力变齐、梁,不须言”一句肯定了陈子昂诗歌在初唐时期对于齐梁余风的终结作用。在此虽然算不上很高的评价,到底还是正面的。换言之,王士禛虽不欲观陈子昂诗歌,最终却还是已观。“诗虽美”一句虽为转折,却也从侧面反映王士禛并没有对陈子昂的诗歌进行过多贬斥。而王士禛不否定陈子昂诗歌价值更为直接的表现是其于《渔洋诗话》中评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时所言:

其书载王建诗,多至两卷,不啻数百篇;而王、杨、沈、宋、陈子昂、张燕公、张曲江、王右丞、韦苏州、刘宾客诸大家,不录一首。若谓宋次道家无此数十家文集,何以谓之藏书家?若有之,而一字不入选,尚得为有目人耶?[3]192-193

此处王士禛绝口不提陈子昂为人,而是将其与王、杨、沈、宋等唐代诗人并列,质疑王安石既选百家唐诗为何不录以上几家,甚至批评其为无目之人。可见此处相较人品而言,王士禛更在意的是王安石选诗体例是否完备。

从时间上来看,《香祖笔记》中所辑均为“癸未迄甲申两年笔记”[1]4457。而《渔洋诗话》为康熙乙酉年完稿,当时王士禛匆忙之间只作六十条,戊子秋冬间又增一百六十余条[3]179。其评《唐百家诗选》为书中第一百三十二条,可见是康熙戊子年间所增补。这也意味着,王士禛对《唐百家诗选》体例的批评是在其“诗以人重”观念提出之后。如此看来,王士禛并没有在诗歌批评实践中完全践行自己所说的诗以人重观,反而有着几分不以人废诗的倾向。既然如此,王士禛在论及诗以人重时,为何会完全不提到自己也有另一种不以人废诗的倾向呢?毕竟这样很容易造成后人对其诗学观念的误解,如《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评陈子昂《陈拾遗集十卷》时便引用了王士禛的观点,但其措辞却如此:

王士祯《香祖笔记》又举其《大周受命颂》四章、《进表》一篇、《请追上太原王帝号表》一篇,以为视《剧秦美新》,殆又过之,其下笔时不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今亦载集中。然则是集之传,特以词釆见珍。譬诸荡姬佚女,以色艺冠一世,而不可以礼法绳之者也。[4]1993

这段评价中既有对陈子昂品行的看法,又有对其文采的论断。以“然则”为转折,前文引王士禛《香祖笔记》中原话,批判陈子昂谄事武后的言行,后文却话锋一转,表示陈子昂诗文集能流传的原因在于其文采可观。说明《总目》已经认识到诗集的流传与人品并没有绝对的关联,诗人的品行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后人对作品的评价,但不能完全决定作品是否传播。事实上,这种不以人废诗的态度在《总目》中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体现。如评周紫芝《太仓稊米集》时言“略其人品,取其词采可矣”[4]2122,评方回《桐江续集》时言“其诗……更不能以其人废矣”[4]2204,评王安石《王荆公诗注》时言“固与安石之诗均不以人废云”[4]2062等,皆表现出《总目》在面对诗歌成就非常显著的诗人时,往往会在权衡后做出略其人品而取其诗作的选择。而《总目》面对陈子昂诗文时,显然也是采取了同样的批评倾向。故虽然不屑陈子昂人品,仍将其集作加以保留。

《总目》对陈子昂诗文集的评价反映出其批评尺度中客观的一面,但其措辞方式却会造成误会,这种先引他言再用“然则”说出己观的做法仿佛将王士禛放在了不以人废诗的对立面,似乎在暗示王士禛就不认为陈子昂“词采见珍”。可事实上王士禛已经说过“诗虽美”,就算他此言的目的并非要赞美陈子昂诗歌,但《总目》不引此句而单引其对陈子昂人品的批判,就会形成一种王士禛论诗只重人品而弃文采于不顾的印象。而造成这种误会的直接原因,就在于王士禛平生论诗从未明确提过不以人废诗的看法,这才让《总目》或有心或无意地曲解了他的言论。

其次,王士禛对于品行高洁之人的不工诗作也并非大为宝之。如其跋《范忠宣工集》时,面对卒谥忠宣的范仲淹次子范纯仁之作,仍直言“忠宣公不以诗名”[2]196;跋《徐节孝集》时,面对持操守节的隐居高士徐仲车之作,却言“然仲车独行,其人在仕隐间,不必以诗文重也”,不仅没有因为人品对诗作另眼相看,还称“诗尤多笑柄”[2]196。并无半分诗以人重,以人存诗的意思。

那么既然王士禛既没有按照他所言将品行低劣之人的诗作斥为一钱不值,又没有对品行高洁之人的不工诗作尤为宝之,为何还要提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诗以人重的说法,给后世留下误解的空间呢?莫非这只是一句空话,一个口号,并不代表他内心的真实所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应该先弄清王士禛诗以人重观念产生的背景。

二、人重忠孝,诗承风雅

所谓诗以人重的观念并非王士禛首创,清初诗坛早已具有以人品论诗的评价倾向。毕竟我国自古看重人品与艺术品格之间的联系,“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论均为体现[5],清初时期自然也不例外。但清初诗坛以人品论诗能形成一种较为可观的风气,实则是与当时盛行的诗教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清初诗人群体主要分为三大类,一类是以钱谦益、吴伟业为代表的出仕两朝的诗人,一类是在清初坚持不与新朝合作不愿出仕的遗民诗人,一类是明朝未出仕清初才出仕或应试的诗人[6]34-35。他们在诗歌创作中所表现的情感与心态有所差异,但对于诗教复兴的强烈愿望却是一致的。清初诗人深切地认识到风雅传统在过去时代中的消亡,作序跋时也常发慨叹。如高珩序王士禛《落笺堂集》云:“盖《三百》之亡久矣,原其流弊,大抵不能辨风、雅、颂之义,而细不能晰赋、比、兴之殊。”[1]11叹惋《诗经》亡佚。另有冒襄序《渔洋集外诗》云:

诗有六义,曰风、曰雅、曰颂、曰比、曰赋、曰兴,所由来尚矣。挽近以来,政教散失,礼乐颓坏,明堂清庙之上,靡所宣述。且也,言之者获罪,闻之者不足以戒。于是一二明哲之士,不敢有所赋比,以自干怼激。然则雅颂之失所也,意者风犹可为乎?赋比兴之不复作也,其犹或出于兴乎?[1]521

感叹政教礼乐传统在前朝落陷,“风、雅、颂”这三种诗歌形式与“赋、比、兴”这三种表现手法都难见于诗中。

六义之耗散,诗教之没落,清初诗人看在眼里,感到万般无奈痛心。在这样的诗坛背景下,他们对于重建诗教传统的愿望自然无比迫切。这一点从他们作序跋时论诗上溯《三百篇》,肯定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之举也可见一斑。如吴伟业序《落笺堂集》云:“夫《三百五篇》,诗之权舆也。”[1]13黄文焕序《渔洋集外诗》云:“繇唐递推而上,必尊《三百篇》。”[1]504都是在强调《三百篇》的独尊。而诗人们对于王士禛发风雅之遗的举动更是大为肯定,不吝赞美之词。叶方霭观王士禛诗,称其“上泝国风雅颂之遗,下极汉魏、三唐才人之致。”[1]138汪琬称其诗“庶几尽破其所谓敖辟骄志之习,以进于正风者矣”[1]137。赵士冕品读王士禛诸集,赞其为“大雅之宗”[1]508。高珩称王士禛兄弟二人“生风雅衰熄之后,顾能发明古诗之遗,以求合于四始六义之大旨。”[1]12可以说清初一众诗人在王士禛的诗歌作品里看到了六义复见的希望,也就是诗教复兴的希望,故有所称赞。

由以上材料我们不难得知,清初诗人热衷于提及诗教,提倡诗教的振兴。他们上溯儒家古典诗论,高举诗教大旗,以此作为重振诗道的使命和诗人身份的自信[7]。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清初诗坛尤其注重诗人的性情之正。虽然不同诗人群体对于性情的理解是不同的,但都注意到要对感情进行规范。特别是遗民诗人群体因为自身原因,更是强调性情的高尚与良好的社会作用[6]44。而遗民诗人群体实则也是清初三类诗人群体中对初入诗坛的王士禛影响最大的一类。

现有资料表明,从顺治十八年开始,王士禛便显示出主动与江南遗民群体接触的趋向,可以说他与遗民诗人的结交是其积极主动的选择[8]195。这是因为当时的遗民诗人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道德上的优越感却使其拥有了强势的话语权,因而舆论影响力也极大,初入诗坛的王士禛很需要赢得他们的青睐与支持。而在交游的过程中,王士禛几乎不可能不受到遗民诗人群体以人品论诗观念的影响。毕竟这一群体非常强调人品与诗品的一致以及人品诗品必须高尚雅正[6]45。因此当他们对诗歌进行批评时,也会对诗人本身的品行进行考量,即考量其为人是否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标准,判断人品与诗品是否同样高尚雅正。如李颙《三冬纪游弁言》中所论:

然有学者之诗,有诗人之诗。养深蓄厚,发于自然,吟咏性情,而无累乎性情,此学者之诗也;雕句琢字,篇章是工,疲精役虑,而反有以累乎性情,此诗人之诗也。其行于世也,或诗以人重,或人以诗重。诗以人重,学者之诗也;人以诗重,诗人之诗也。[9]

这里学者之诗与诗人之诗的区别并非如后世那般以主学问与主性情来划分,而是着眼于情感的自然流露与主体修养为首要前提,强调的是诗与人的相印。[10]即在李颙看来,诗人只有加强自我的道德修养,才能创作出流传于世的佳作,否则诗作不过只有浮于表面的工整罢了。

而显然这种论诗强调品行的观念早已深刻地影响到王士禛对于诗歌批评的倾向,其《回中诗集序》中便有所显露:

《三百五篇》,大抵皆忠臣孝子之所作也。读《回中集》,为之感动流连不能已矣,如见古忠臣孝子之用心焉。其亦无愧于风雅之义尔矣![1]1542

这段话表现出他对于诗人品行之忠孝的重视。因为唯有为人性本忠孝,诗作才能无愧风雅之义。如此,王士禛于清初提倡诗以人重几乎是自然而然的行为。这也更加说明,他的诗以人重观绝不是一句空话或一个口号,而是其发自内心的倡导。但是,王士禛与遗民诗人群体的交游主要集中在康熙初年,而其诗以人重观载于康熙四十年后辑成的《香祖笔记》中。如果说王士禛初入诗坛时受到遗民诗人群体的影响,十分提倡诗以人重的观念,那么到了晚年辑书时,为何不对该观念加以修正呢?毕竟其诗歌批评实践已经向我们显示,以人品论诗并不是他一以贯之的诗学观。关于这个问题,或许我们应当注意王士禛在《香祖笔记》自序中所言:

适所居邸西轩有兰数本,花时香甚幽淡,昔人谓兰曰香祖,因以名之,凡二十卷。[1]4458

在这样一种清幽宜人的环境氛围中,也许王士禛不自觉地在写作时对于品行进行了格外的强调。且当时的王士禛已年近古稀,在岁暮之际人难免会回首自己昔日的诗学理想。于是当他对诗以人重观加以解释时,还是选择用曾经所信服的以人存诗论一笔带过,没有进行深入说明。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王士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于诗与人之间关系的认识已经超出了以人品论诗的范畴,这才产生了该观念与其诗歌批评实践之间的矛盾。至于王士禛诗以人重观的真正内涵到底是什么,由于他并未说明,我们不妨从其对诗作流传的看法中来一探究竟。

三、诗文之属,并不皆然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已经清楚,清初诗坛在诗教说盛行的背景之下,以人品论诗的风气与日俱增。而王士禛作为清初诗坛振兴诗教而上的大家,本身出身忠义名门,又与注重气节的遗民诗人交好,提倡诗以人重的观点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便忽视其对于诗歌流传的真实想法。事实上,王士禛对于佳作的流传有着相当执着的追求。如其《莲洋诗选序》所言:

归而有诗数百篇,古澹宏肆,得古作者精意,而自成一家之言,灼然可传于后者也。[1]1551

表达了自己对佳作应有闻于世的迫切希望。又跋《稼村集》有言:

此真下劣诗魔,恶道坌出矣。宋末如王义山、何梦桂之流,酸腐庸下,而诗文独传至今。文之传不传,信有命耶?[2]227

表达了自己对劣作流传于世的深切无奈。同时他早已认识到诗作所反映的思想与诗人的性格之间并不是一致的,如其跋《赵清献公集》时谈到文潞公文彦博“身都将相,功名盖世,而其诗婉丽浓妩,绝似西昆”[2]193,赵清献“诗亦有似潞公者,殊不类其为人”[2]193;跋《友石先生集》时谈到“孟端为人狂简,今集中诗多卑弱”[2]248,均说明他看到了诗与人之间的差异性。既然王士禛已经看到诗歌所传达的内容与诗人的性格并不总是相符的,又对佳作的流传有着如此强烈的渴望,那么当他遇到品行不端的诗人之佳作时,完全有理由将人与诗分别观之,做出不以人废诗的选择。即一方面批评诗人的为人,一方面却不贬斥其诗作的文学价值。同时当他遇到贤者的不佳诗作时,也并不会仅仅因为人品的高洁就对其诗作高看一眼。

另外,王士禛跋孙大雅《沧螺集》时,提到叶文庄对陶宗仪《辍耕录》评价过低一事,言语之间颇有不满:

乃《水东日记》谓《书史会要》为杨文贞所不取,又谓《辍耕录》可鄙。岂恶其人者,恶及储胥,文庄亦有所不免耶?何雌黄之过至此![2]241

《水东日记》是明前期重要史料笔记之一,由明代藏书家叶文庄所著。其于书中“陶九成著书”一条中提到自己对于陶宗仪《辍耕录》的看法:

松江老儒天台陶九成所著书,颇为杨文贞公所不取,盖如所谓《书史会要》是矣。使其见《南村辍耕录》,当更不取,录中多杂淫亵事,可鄙也。[11]71

表现出自己对《辍耕录》一书的不屑。而《辍耕录》作为一部描绘宋元生活状况的读书笔记,其中的确存在不少神怪迷信的记载,但也如孙大雅《沧螺集》中所称有文献足征之处。叶文庄对其的全盘否定在王士禛看来是一种“恶其人者,恶及储胥”的主观判断,有失偏颇。他认为不能单凭陶宗仪《书史会要》为杨文贞公所不取一事便也否定了另外一部《辍耕录》的价值。

这段话虽不是对于诗歌的讨论,却也反映出王士禛对文献之间相互独立的关系有着清醒而客观的认识。在他看来,面对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不能单凭其中一部作品的质量来断定全部作品的好坏。于是我们更加有理由认为,王士禛并不希望贤者的不佳之作流传于世,因为这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后人对其余佳作的判断。所以综合以上种种线索来看,即便王士禛明确提出了诗文书画皆以人重的观念,其内心或许也会觉得诗文之属并不皆然。

通过上述一系列讨论,我们已经明确王士禛所提出的诗以人重观存在值得深挖之处,他对于佳作传世的追求使得其对诗歌进行具体的批评时并没有按其所言实行以人存诗的做法。既然如此,那么王士禛提出的诗以人重观到底想表达出一种怎样的诗学理念呢?对此笔者的看法是,王士禛的诗以人重观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抑或一种“吾辈立品须为他日诗文留地步”[1]4389的美好愿景,其实质或许正如其跋《西塘先生集》时所言:

先生之人所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其为诗文亦如之,大抵似石守道,而无其怒张叫呶之习,有德之言,仁者之勇,仿佛见之。[2]202

或如其跋《沧螺集》时所言:

艺圃种菊,有靖节之风。又称其所著《辍耕录》文献足征。其人品著述为世所重如此。[2]241

或如其《徐诗序》中所言:

先生千载人,可传于后者,固不在区区文字之末,而后世之人,或因此百余篇,想见其风流余韵,是亦知人论世之资也。[1]1538

又或如其《萧亭诗选序》中所言:

予为择其最者三百余篇,别为选集。后世诵其诗,庶以知其人焉。[1]1551

即王士禛诗以人重观强调的是当诗人的品行与诗作的品格均达到一定高度时,诗作会因为诗人品行之高尚得到更进一步的流传,同时后世也能通过诗作想见诗人的风流气度,并非所谓以人品高低决定诗歌存废。

但由于王士禛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他对于诗与人之间关系的认识已经超出了以人品论诗的范畴,而这种观念又在诗教说盛行的清初显得自然又合理,于是无论当时还是后世之人都没有意识到王士禛的言行不一,也没有想过对其加以探讨,从而让这样一个原本可以进行申发论述的话题被埋没了。我们可以发现,乾隆年间袁枚“然重其人,其诗亦因人而重”[12]之言,沈德潜“诗不求工,而陶冶性灵,自足天趣。诗以人重,人不以诗重也”[13]之论;同治年间彭蕴章“诗以人重,如信国《正气歌》,至今人人诵之,原不迁徒重其诗”[14]之说;光绪年间周赟“况诗以人重,先生以道学而建奇功,盛德大业,灿著两间,其品谊更出谪仙诗豪上哉。”[15]之论等,以上种种对于诗以人重观的讨论,均未跳出以人品论诗的范畴。

四、结语

清初诗坛大家王士禛提出过诗文书画皆以人重的观念,但其对于诗歌的批评实践却与此言论并不相符,反而常作出不以人废诗的客观选择。表面上似乎很矛盾,但在笔者看来,王士禛所提出的诗以人重观念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其实质在于当诗人的品行与诗作的品格均达到一定高度时,诗作会因为诗人品行之高尚得到更进一步的流传,同时后世也能通过诗作想见诗人的风流气度,并非只是狭隘地理解为以人品高低决定诗歌存废。由于王士禛并没有对其诗以人重观进行过多阐释,故也容易造成他人的误解,但这种误解终究在所难免。毕竟王士禛振兴诗教而上,以诗古文词宗盟海内,公卿大夫、文人学士皆对其尊奉有加。其论诗一字千金,往往被众人奉为圭臬。于是当他提出诗以人重的看法时,无论当时还是后世都没有人对此加以丝毫的怀疑,也无人对其有所申发。而王士禛诗学观念中不以人废诗这客观的一面,便在历史的长夜里逐渐黯淡了。

注释:

① 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中年又自号渔洋山人。山东济南新城人,为顺治戊戌年间进士。其诗学观念在诗坛影响甚大。在其逝世后十年,雍正继康熙帝位,“禛”字犯了御讳,于是改称士正。乾隆间又因“正”字与原名音不相合,诏改士祯,其后通行数百年。本文在论述过程中均用其本字“禛”。

② 参见《清诗纪事初编》(下册):“诗格风流,吐辞修洁,倡为神韵之说,声气复足以张之,遂至名盛一时。洎乎晚岁,篇章愈富,名位愈高,海内能诗者,几无不出其门下。主持风雅,近五十年。”(邓之诚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79页。)

③ 如赵执信:“司寇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讲学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别相送诸子》云:‘芦沟桥上望,落日风尘昏。万里自兹始,孤怀谁与论?’又云:‘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断猿。’不识谪宦迁客,更作何语!其次章《与友夜话》云:‘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穷途。’穷途定何许?非所谓诗中无人者耶!”见赵执信《谈龙录》(赵执信、翁方纲:《谈龙录:石洲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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