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异化:数字时代新闻业的权威重建之路
2023-02-25罗雅琴
常 江,罗雅琴
(1.深圳大学 传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2.深圳大学 媒体融合与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60 )
一、引言:加速中的新闻业
在数字时代,传播技术的狂飙突进推动整个社会进程的疾驰飞奔,新闻业也不可避免卷入了“加速”的洪流。以数字媒体的技术可供性为基础框架,新闻的生产、流通和接受活动均全面“提速”,新闻生态总体呈现出高度液态的特征。从文化的角度看,“提速”带来的不只是传播效能的升级,更有以“内容速朽”与“权威衰落”为表征的新闻的异化。于是我们看到:新闻很快“过时”且不断被“反转”,其作为“真相标识物”的地位持续动摇;多元行动者实时参与新闻传播的各个环节,不断消解新闻实践的专业壁垒;平台依托算法垄断把持新闻流通渠道,以牺牲本真性为代价攫取利润;而受众向用户的身份转型则催生新闻业的情感转向,致使大众品位取代文本品质成为新闻生态新的评价标准。平台的崛起、边界的模糊、传统把关机制的失效、客观性的消亡……这一切究竟是数字新闻业必须面对的“历史状况”,还是有待新闻理论进行反思和批判的“时代症候”?这是我们在理解当下的新闻业时无法回避的根本问题。
面对技术逻辑支配下变动不居的媒体与信息生态,传统新闻学的概念框架几乎完全失去解释力,新闻的定义、理念、标准和规范亟需重构。一种业已被证明为有效的理论化路径是:尽可能将新闻(业)置于更宏大、更复杂、更细腻的语境中加以反复审视,并对不同的语境化研究结论做出细致的比较。比如,马克·杜兹和塔玛拉·维茨格即认为,在数字时代,我们应将新闻视为一个始终处于动态演变之中的对象,在观察新闻业的过程中力图实现“超越新闻”(beyond journalism)的理论想象[1]。这一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芭比·泽利泽关于跳出单一新闻模式,力求审视多维度(multi-dimensional)、多方位(multi-directional)和多面向(multi-faceted)的以复数形式存在的新闻业的理论化主张[2]。质言之,对于数字新闻的概念化和理论化,须建立在对构成新闻生态的各种信息关系实现准确把握的基础上[3]。
作为一项关于数字新闻业的“应然”研究,本文据有一个明确的价值前提,那就是:数字新闻业应当以正当和适切的方式对抗技术加速所带来的异化效应,并基于对当下技术-文化语境的准确理解重建自身的文化权威。从历史和辩证的角度看,重建新闻权威既不能忽视时代剧变、在“前数字”的老路上一意孤行,也不能不加反思地迎合数字化逻辑、对技术失控的文化后果视而不见。要找到“正当和适切的方式”,我们须厘清新闻业异化的“病理”,充分施展新闻学的理论和社会想象,在经验和观念层面探索以既理想、又务实的新型新闻实践对抗异化的行动方案。唯此,我们才能协调数字新闻业“实然”和“应然”之间的复杂关系,为构建经验与价值相统一的数字新闻学理论做出贡献。
作为一项思辨研究,本文将首先分析数字技术的“加速”效应如何造成新闻权威的衰落,继而分别从生产、流通和接受环节阐释数字新闻业异化的完整过程以及各类新闻行动者对抗异化的探索性实践,最后尝试据此提出在数字时代重建新闻权威的专业文化路径。
二、数字时代新闻权威的衰落
新闻权威(journalistic authority)是新闻(业)的一种排他性专业品质。一方面,新闻因其专业性权威而在文化政治范畴形成有别于其他信息类型的独特性;另一方面,新闻权威也是新闻作为职业、新闻媒体作为专业化机构的重要合法性依据,决定着新闻业在社会系统中的认识论地位和大众对新闻业的信任。因此,新闻权威的核心即是“新闻如何将自己与其他形式的信息收集和传播区分开来,同时确立其作为维护民主运作的核心机构的规范性主张”[4]。
在前数字时代,新闻权威得以建立的基础是在社会普遍认知中专业新闻实践与“事实”和“真相”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新闻业据此获得裁定“何以为真”的话语权,并建立起一整套以客观性为主导性意识形态的专业规范与文化体系。但由于“客观性悖论”的存在,这种以专业主义为知识形式的新闻权威也一直饱受质疑——既然“客观”本身都是由权力体系生发出来的文化建构物,它所代表的“权威”又有多大程度上的合法性呢?泽利泽在对肯尼迪遇刺事件报道的研究中提出,新闻权威其实只是记者将自身“宣称”为关于真实事件的可信赖的发言人的策略和能力;她进而从文学研究领域引入了“阐释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的概念来指涉新闻业对“权威性”概念的主观性操作——记者其实是通过建构解释框架的方式来呈现新闻事件的,且这一过程始终具有高度的不透明性[5]。在这个意义上,新闻权威首要的特征是叙事和修辞的产物,报道者借由提喻(synecdoche)、省略(omission)和个人化(personalization)等方式[6],持续且策略性地维系新闻业的专业和文化权威。因此,如同“客观性”一样,新闻权威也是一种发挥“专业管辖工具”功能的话语建构[7],通过对自身权威性的不断再生产,新闻业既维护了内部团结,也“合法地”将新闻的生产权限定在编辑室内,塑造了一种带有准垄断色彩的精英文化。
传统意义上的新闻权威尽管存在上述结构性缺陷,但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很好地扮演了新闻生态“稳定器”的角色,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非专业行动者(如普通受众)因技术限定而缺少参与新闻生产的路径所导致的。但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这层薄薄的外壳不复存在,深度数字化及其带来的加速效应逐渐消解了附着在专业话语体系上的新闻权威。一方面,技术和平台的开放性导致多元行动者涌入新闻生产领域,稀释了传统新闻机构界定“真实”的话语权,带来了新闻实践相关观念、话语和人员的加速流动,新闻专业边界变得模糊;另一方面,新闻生产和流通对前沿技术不假思索的采纳极大缩短了新闻传播的生命周期,新闻从发生到完成接受的时间被显著压缩,从而导致一系列对于维系新闻权威而言至关重要的机制——比如把关(gatekeeping)和发行频率(frequencies of distribution)——遭到严重的挤压。被数字化进程不断提速的新闻业尽管仍宣称捍卫传统专业文化,但实际上已逐渐放弃对新闻的完整性、准确性,乃至真实性的追求。信息失序、假新闻泛滥和舆论极化成为常态,新闻权威也因此逐渐在主流社会认知中丧失其原本不言自明的正当性。新闻权威的衰落直接体现在新闻公信力的下滑方面:路透新闻研究所发布的《2023数字新闻报告》显示,仅有40%的人表示在大多数情况下会选择相信大多数新闻,且这一比例近年来始终处于持续下降的状态[8]。
作为数字化进程的最新阶段,平台(platform)和算法(algorithm)已成为瓦解新闻权威最主要的技术动力。对于当下的数字新闻生态来说,平台是基础设施,算法是行动规则,两者的融洽结合促使“流量至上”成为一切信息传播活动的终极指导原则。包括传统媒体机构在内的一切新闻行动者不得不通过接入平台的方式与受众建立连接,而他们对算法规则的服从程度则决定了上述连接的规模和品质。随着自动内容审核、机器人写作、深度合成、智能推荐等各有专长的人工智能技术被平台广泛采用,数字新闻业进入了大规模自动化的新阶段,其最令人心颤的表征就是“人的退场”。在新闻的实践与文化中,机器拥有越来越多的代理权,人本的理念和方法逐渐演变成一种带有复古色彩的另类潮流,长期以来以人为中心形成的新闻伦理体系成为无的放矢的空洞教条——当新闻已不再纯粹是人的事业,那么基于对人性的理解形成的道德原则又能被用来约束谁呢?
新闻权威在数字时代的加速衰落给行业和社会造成的影响是直接而深远的。随着新闻作为“真相标识物”的认识论地位的动摇和瓦解,大众失去对“何为真”进行协商和判断的普遍依据,这不仅已经导致全球性的公共信任危机,而且有可能进一步催生以极端实用主义和虚无主义为表征的存在危机(existential crisis)。因此,我们须将新闻权威在“数字加速”中的衰落视为一场深刻的历史与社会危机在信息传播层面的症候,而数字新闻学在“应然”层面的理论化工作应当对此做出充分的回应。
三、自我救赎之路:对抗加速下的新闻异化
对前沿数字技术的采纳扩大了新闻生产的规模、提高了新闻流通的效率、丰富了新闻消费的渠道,这似乎符合新闻业长期以来对于一种开放、平等、多元的理想信息社会的期许与追求。但在现实权力结构的支配下,我们所看到的却是“算法黑箱”制造的新闻生产机制的不透明,“认知孤岛”导致的认知区隔,舆论极化带来的共识撕裂,以及社会脱嵌对新闻业公信力的削弱[9]。一个悖论由此产生:倚赖技术赋能实现文化突破的新闻业,反而被技术达尔文主义的逻辑所吞噬,与信息民主和文化公共性理想渐行渐远。这一状态俨然就是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所描述的“加速与异化”(acceleration and alienation)特征。
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BeschleunigungundEntfremdung:EntwurfeinerKritischenTheoriespätmodernerZeitlichkeit)中,罗萨将“异化”(alienation)定义为“一种我们所做的事(即便是我们自愿做的事)并不是我们真正想做的事的状态”,并提出是社会的加速造成了空间异化、物界(dingwelt)异化、行动异化、时间异化、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五种新的异化形式[10]。罗萨的这一观点部分承自哲学家费尔巴哈,后者第一次赋予异化引申的哲学含义:主体所产生的对象物或客体不仅同主体本身相脱离,成为主体的异在,而且会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反客为主”,反过来束缚、支配乃至压抑主体[11]。在社会科学范畴,异化的本意是“疏离”,即主体因自身出于某种目标的活动而逐渐分离出作为外在于自身的客体,且这一客体无论在性质还是意义上均与主体逐渐疏远,直至最终演变为主体对立面的过程。但在认识论范畴,异化并非不可逆的趋势,因为主体总是能够通过自足的物质实践生产新的主体性知识(knowledge of subjectivity),并据此弥合主客体之间的疏离。简言之,实践的逻辑是对抗异化的认识论基础,是主体性唯一牢靠的来源[12]。具体到数字新闻领域,异化便体现在新闻业最初为追求其文化理想而对数字技术的种种“加速”效能不加批判地采纳,却在这一过程中渐渐为加速的结构所裹挟和扭曲,最终疏离于自身初始的文化理想,甚至站在初始文化理想对立面的过程;而对抗新闻异化的有效策略,则藏于那些既超越“旧传统”又有别于“新常态”的“另类”(alternative)新闻实践之中。至于新闻权威的衰落,则是新闻业的异化在可观察的经验层面的集中展现——它既是数字化社会的加速在新闻范畴产生的直接结果,也是新闻行动者从实践的逻辑出发反思甚至对抗异化的认识论入口。
在他的所在地,Ian是极为普通的本地男子。开车上班,早出晚归,以工作支撑家庭,养活一家大小。她成为住在近郊小镇朗霞的全职家庭主妇。朗霞镇有1万多人,是个空旷而边缘的地区。大片整洁有序的花园房子,一个中心广场,有一条商业街道可以购买到家用必需品。也有学校、医院、教堂等各式机构。开阔路面两边绿树成荫,田野开阔。平时极少能见到人,气氛相当冷清。他们在此地购买宽大住宅,因为土地价格较城里便宜。此地位于南回归线稍南,从来没有寒冷日子,阳光暖煦亲近,是艳阳高照的地方。气候宜人。连空气都是乏味至极的清新。
基于对罗萨“加速与异化”批判框架的理解,本文分别在新闻的生产、流通和接受三个领域分析新闻业在加速中异化的原理,并通过观察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另类新闻样态,探索从实践逻辑出发对抗新闻异化的可行路径。
(一)“慢下来”:对抗新闻生产异化
以深度数字化为代表的科技现代性以不断提升的社会生活速度为标志,对“时间”的操纵是科技资本主义对自身存在的社会基础进行持续再生产的重要手段。在某种程度上,新闻业对时效性的追求正是上述时间观念的再现。
新闻业在现代社会中的属性和功能决定了其必须与其他社会子系统保持频繁和公开的接触,因此现代新闻业始终将时间视为最重要的生产要素之一。新闻业对时效性的追求乃至迷恋为新闻生产异化的发生创造了认识论条件,以至于约翰·哈特利直言难以确定到底新闻业是现代性的产物,抑或现代性是新闻业的产物[13]。欧美新闻史学者马修·鲁伯里认为,早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快报”(Express)即已成为报纸最常见的名称,这表明对生产速度的迷恋作为一种“现代性体验”存在于新闻业的原始基因中[14]。新闻生产与快速、即时性等时间观念之间天然保持着密切关系,主要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生存需求,即新闻作为“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决定了新闻机构之间的竞争在本质上就是对“快”的竞争。二是文化诉求,即新闻业要作为协商民主公器参与公共生活就必须与整个社会进程保持时间上的基本一致性[15]。由此可见,新闻业对于生产速度的追求与新闻内容的品质并无必然的联系,而首要出于确立自身合法性地位并在内部竞争中占得先机的需要。
在深度数字化的进程中,新闻生产对时效性的迷恋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异化成为必然。多元新闻行动者对新闻生产的参与给专业新闻机构带来巨大的时间压力,其产生的首要异化效应就是准确性(accuracy)作为一种新闻价值评判标准的丧失——核查事实的时间被不断压缩,忙于收集线上线索的记者不在现场,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依赖预制新闻(pre-packagednews)维系自身生产机制的运转,甚至不惜自己“制造”新闻。在更宏观的维度上,一方面,时效性带来的异化不可避免压缩了多元信息渠道和表达方式的生存空间,持续加剧新闻的同质化;另一方面,新闻快速而批量化的生产也带来了信息过载(information overload)的问题,大众淹没在毫无个性的“新闻流”之中,日渐疲劳与冷漠,甚至开始系统性地回避和厌弃新闻。在行业内部,“时效迷恋”对新闻编辑室的异化是通过确立全面的量化绩效评价体系实现的,这一体系将记者和编辑时刻困在不间断、多线程的任务流程之中;而那些无法被量化的工作内容(如新闻品质)则被评价体系边缘化,从而造成了专业文化的式微和新闻工作的贬值。质言之,由“时效迷恋”导致的新闻生产异化的本质,就是高速之下的意义与价值的贫瘠。不断加速的新闻生产使得对于优质新闻来说不可或缺的复杂背景信息和文化指涉被忽略或简化,新闻机构与新闻从业者失去构建深度文本与解释框架的时间,新闻工作变成高度机械化的重复劳动。而这样生产出来的新闻至多只能满足受众最为浅层的信息需求,其被厌倦甚至抛弃只是时间问题。
因此,从实践逻辑出发对抗数字新闻生产异化的关键,在于确立“慢”在认识论上的合法性——新闻不仅可以“慢下来”,而且在特定历史和社会条件下也必须“慢下来”。而近年来兴起并持续发展的“慢新闻”(slow journalism)运动就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启示。
在追求时效性的传统面前,慢新闻显然是一种“另类”,其核心理念是通过对“时效迷恋”的抵制和替代来对抗新闻生产在无节制加速中的异化,从而重建审慎和富有协商理性的新闻专业文化。但在实践中,慢新闻又不只是“慢下来”这样简单。有学者总结了慢新闻的多重含义与特征:对某一主题进行深入的反思和调查;高标准的长篇叙事;事实准确无误且消息来源透明、可核实、可被追踪;强调社区和本地故事;富有共享精神;在小规模的独立或另类空间里制作;放缓传播速度等等[16]。还有学者提出,将“好”(good)、“干净”(clean)和“公平”(fair)作为慢新闻的愿景[17]。总而言之,指导慢新闻实践的应是一种关怀的伦理,而非完全建立在速度基础上的生存逻辑。
在具体的新闻实践中,“慢新闻”的观念和伦理也在一些国家得以成功践行。一些有代表性的成功案例包括:英国电子新闻杂志《延迟满足》(DelayedGratification)仅刊登“三个月前发生且尘埃落定”的长篇新闻报道;英国新闻网站《乌龟媒体》(TortoiseMedia)限定每日最多推送五篇新闻;芬兰新闻网站《长剧》(LongPlay)秉持“重要问题很少有简单的答案”的理念并只发布深度报道;中国《重庆晚报》推出以人物深度报道和调查报道为主的慢新闻APP等。值得注意的是,慢新闻的实践并未局限于新兴媒体,国内近年来兴起的“慢直播”也是在加速时代让新闻“慢下来”的一种创新形式,如新冠疫情防控期间央视频对“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施工现场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高清直播,以及央视新闻等多家媒体通过无人机对云南野生象群迁徙进行的慢直播等,均获得广泛关注。
总而言之,慢新闻是一种有意识地对新闻进行“降速提质”的新闻实践。由于摆脱了“时效迷恋”的认识论框架,慢新闻拥有深入挖掘复杂背景信息、关注多元社会面向、对公共生活进行监督、创造透明公正的新闻生态等文化潜能。慢新闻运动的持续推进和(可能的)主流化有助于新闻业化解信任危机,重建自身的权威性。但与此同时,慢新闻的倡导者也要努力跳出将“慢下来”视为解决“加速异化”问题万应药的简单二元逻辑。一项关于丹麦慢新闻网站《泽特兰》(Zetland)的田野研究显示:当下的慢新闻最有可能吸引的读者是那些已经消费了大量新闻且未产生倦怠感的人,其对普遍意义上的大众仍然缺少实质的影响力,且这一鸿沟目前还难以弥合[18]。这一研究结论显然多少令人沮丧,却也促使我们不断思考何种“慢”的尺度和方式才最适宜的问题。倡导一种标新立异的理念并不困难,它只需要资源、勇气和行动力。真正困难的部分在于以科学的态度和持久的精神将这种理念一点一点地转化为可持续的专业性实践。慢新闻的本质与其说是对数字新闻业“加速逻辑”的反拨,不如说是在“快”与“慢”的复杂辩证关系中不断调试新闻与人、与世界的时空距离的长期文化试验。
(二)“求真”:对抗新闻流通异化
新闻流通的异化趋势促使我们反思新闻的本质及其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基于对流量中心主义的批判性审视,亨里克·博德克将流通的定义从“文本”转向“意义”,指出新闻流通应当是一个“意义和文化持续生产的基本过程”[19]。另外两位学者本杰明·李和爱德华·利普马的观点则更直接和具体:新闻流通是一种“有其自身抽象化、评价和约束形式的文化过程,(意义)在特定类型的新闻流通形式和围绕其建立的阐释社群的相互作用中被创造”[20]。因此,反思新闻流通的异化,不能只看到新闻内容扩散的过程和方式,更要关注新闻如何在数字媒体生态下作为一种知识形式被多元行动者共享、转换、争夺和辩论[21]。具体而言,“过程性”和“网络化”是理解数字新闻流通的两个关键视角:过程性强调新闻流通带来的意义流变,关注流通过程中的新闻再生产;网络化则侧重于多元行动者之间的连接与相互作用,致力于挖掘流通过程中形成的关系。而平台和算法对数字新闻流通的支配就是通过“过程”和“网络”两个维度的加速效应制造异化的。
在过程维度,基于算法的个性化推送极大缩短了新闻从生产到抵达受众的时空距离,降低了新闻获取的成本,提高了新闻分发的效率。但由于算法为平台所操纵,故新闻机构尽管始终是最主要的内容生产者,却日渐失去对新闻流通渠道的控制,这带来了生产和流通过程的分裂。平台依照自身的流量逻辑为不同新闻内容设定优先级,新闻内容若要实现有效流通,就必须屈从于平台的优先级规则,这进一步加剧了“品质”在主流行业评价体系中的边缘化。更为糟糕的是,平台作为商业企业,在本质上将逐利的需求置于公共利益之上,对传统新闻专业文化缺乏认同和敬畏,这就为不同类型的新闻操纵预留了广阔的“灰色地带”,为虚假新闻的滋生提供了土壤。简言之,从过程的维度看,新闻流通的异化带来的最显著的后果,就是凝结于新闻原始形式中的“本真性”的消失——这不仅指大量流通中的“新闻”不再是真实的,更指“真实”本身作为一项原本不言自明的流通法则不再为流通的环境所认可。
而在网络层面,数字新闻的流通则日益呈现为“同质的连接、异质的流动”[22]。一方面,算法推荐的有效性高度依赖用户既有的人际关系网络,因此新闻流通的效果也就建立在算法对高度相似的人群的连接能力上,新闻流通由是逐渐演变成同质账号与同质社区间的重复互动,这显然会加重信息茧房效应;另一方面,由于流通网络的开放性,多元新闻行动者得以在网络的任一节点介入流通机制并参与新闻的再生产,这使得整个新闻流通网络体现出高度的“多孔性”(porousness)[23],大量与新闻事实不相关或仅微弱相关的主观情绪和情感在流通的过程中不断注入新闻叙事并为其提供新的意义,这助推了整个新闻生态的极化(polarization),令新闻与其渴望成为的“公共文化协商空间”渐行渐远。其中,最关键的症结仍在于新闻流通网络对真实性原则的背弃——无论是人际关系在新闻流通中的结构性作用,还是多元生产者在流通网络中的参与式再生产,都与新闻作为以真实为生命线的公共信息产品的本质属性无关,新闻在数字化的流通网络中被等同于所有其他被用于维系社交和抒发情感的信息消费品,被褫夺了其在文化政治上的独特性。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认为对抗数字新闻流通异化的关键策略,是对“本真性”作为流通基本原则的复兴。在过去十余年间,新闻业在这一领域最富成效的实践就是全球范围的事实核查(fact-checking)运动。在传统媒体时代,事实核查本是新闻发布前编辑室内部工作流程的一环,但由于数字加速带来的时间压力,越来越多的新闻机构开始忽略甚至放弃这项工作,事实核查遂逐渐转变为在流通环节对已发布新闻内容进行真实性查验的公共新闻创新运动。为对抗新闻流通中愈演愈烈的失序现象,诸如中国的“有据核查”“澎湃明查”,美国的“PolitiFact”,英国的“FullFact”,法国的“Désintox”等事实核查产品大量涌现。实践者还创建了广有影响力的国际事实核查网络(IFCN),该网络作为这一新闻创新运动的实践共同体代表,对事实核查的标准做出了清晰界定:承诺核查立场的公平性,承诺证据来源的规范性和透明性,承诺资金来源的透明性,承诺核查方法的规范性和透明性,承诺开放而诚实的更正政策。从这些原则来看,事实核查强调公平、透明、多元主体协作的新闻伦理与规范,致力于阐明新闻生产流通的具体机制,强调通过提供可靠的信息来澄清公共生活,并启发受众自主搜索信息进行验证。
当然,以人追求“本真”的意愿为基础的事实核查运动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对算法化的新闻流通机器意志构成制约仍是未知数。在经验层面,无论从规模、精细度还是应用效果上看,既有的事实核查工具都还难以与加速智能化的算法相颉颃[24]。但事实核查作为一种业已相当成熟的新闻创新实践,对于新闻业在流通环节对抗数字加速的异化具有显著的认识论价值:它强调利用专业的思路和工具重申新闻业的民主角色,呼吁多元主体协作共建理性温和的新闻文化,同时有助于在公共参与中提高网络用户的数字新闻素养。
(三)“介入”:对抗新闻接受异化
在新闻业持续数字化的过程中,受众不断获得主动性,逐渐演变成融生产者、传播者、消费者等角色于一体的积极行动者[25]。在数字新闻生态环境中,受众被赋予更多互动、选择和参与的权利。受众得以通过这种赋权涉足新闻传播的完整过程,一种专属于数字时代的“用户中心”文化景观因此而形成。“积极受众”给数字新闻业带来了“情感转向”(affective turn)[26],这是由于不受机构文化影响的个体用户参与新闻活动的行为主要由其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推动——受众创造性地将新闻内容作为激发自身情感体验与满足个体需求的素材,据此获得个性化且原子化的新闻经验,并借由平台提供的各种形式的接口形成社群[27]。
在由积极受众带来的情感转向中,蕴含着数字加速对新闻接受机制进行异化的趋势:与传统机构的理性相比,个体化情感体验的发生往往更为突然和迅捷,其作为行为驱动力的“启动”速度也远高于专业主义这样以审慎著称的复杂意识形态,这显然服膺着整个数字新闻业建基于时效迷恋和流量中心主义的新时间文化。于是,在数字新闻接受的场景中,我们时常看到如熔岩喷射般的大众情感的突然迸发,以及理性的公共讨论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中的窒息。平台以遵从甚至崇拜大众情感的姿态,在为受众提供主体性文化想象的同时,也加速了对其情感体验本身的商品化。
基于经典资本主义逻辑,数字新闻接受的异化主要发生在消费需求和消费体验两个层面。在消费需求层面,不断加速的新闻流通将用户包裹在信息的洪流之中,利用“错失恐惧”(fear of missing out)导致的心理焦虑创造出虚假的新闻需求,其结果就是用户接收了大量本不需要的新闻。新闻接收数量的大幅上升导致用户不断加快其浏览速度,将新闻接触的体验凝练为对生活有指导意义的新闻经验的时间被急剧压缩,这就带来了本雅明所揭示的“体验与经验分离”的问题[28]。用户迅速获取情感体验又迅速将其忘却,真正完整而有意义的新闻经验则因缺少沉思的时间而难以累积形成,导致“经历越多、获得越少”的悖论。数字新闻业的“加速文化”就这样不断侵蚀着受众的情感和理性之间可能存在的逻辑关联。而在消费体验层面,平台为了不断将用户注意力转化为流量,总是倾向于为轻松、有趣、刺激的新闻内容赋予更高的优先级,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新闻体验的感官化普遍性趋势,令新闻在更大程度上成为提供即时满足的文化快消品。数量的过载和品质的参差如同硬币的两面,共同构成数字时代的基本新闻体验,这刺激了受众在接受模式上的分化:追求即时刺激的受众在快感和倦怠的循环往复中逐渐丧失新闻判断力,而厌弃新闻快餐的受众则选择成为传统精英媒体的付费订户并通过不断建立经济和文化壁垒的方式维系着一种带有怀旧色彩的精英身份。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逃避”都是数字新闻接受异化的关键症结。无论在具体情境下逃避严肃而沉重的新闻内容,还是于总体上逃避肤浅且真实的新闻生态,都在某种程度上令新闻业陷入一种虚无的生存危机。
不过,一种理论探讨和经验研究的思路给我们对抗数字新闻接受活动的异化趋势带来了有益的启发:既然受众已经是积极的,那么这种行为和情感上的积极性能否助力一种更具建设性的新闻专业文化的形成呢?近年兴起的“介入性新闻”(engaged journalism)运动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视角。所谓“介入”,有别于被动的“卷入”,它强调受众从自身的主观意愿出发对新闻传播活动的有机参与,主张充分利用数字新闻生态的开放属性,广泛建立不同类型行动者(如记者与公众)之间的信任关系,从而构建一种协同创新的、人本的新闻文化。[29]作为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概念,我们大致可以将倡导以积极心理学鼓励受众参与社会进程的建设性新闻(constructive journalism),以及专注于产出“关于人们应如何应对社会问题的严谨而有说服力的报道”的解困新闻(solutions journalism)视为介入式新闻的代表性样态。
尽管具体诉求各不相同,但各种类型的介入性新闻都强调传统意义上的受众作为积极行动者和活跃的新闻生产要素对公共社会议题的参与,有着鲜明的行动主义色彩。对新闻机构和记者而言,“介入”的理念意味着广泛使用数字工具联系受众、与受众建立协作生产关系、注重与社区的联系,以及致力于以事实为依据提供建设性的解决方案。过去二十年间,介入性新闻在全球范围内不断积累实践经验,业已具备专业化的雏形。比如,有学者深入考察了巴西和埃及的介入性报道案例,发现传统专业记者已经成为介入性新闻最主要的参与者——他们一方面有意识地站在“外围”,保持对传统新闻业的反思和批判;另一方面又始终维护新闻的专业价值观,不断重申经典新闻规范以维持自身的合法性[30]。而中国主流媒体在特定报道领域(如国际新闻领域)也开始审慎地践行建设性新闻理念,采纳与西方不同的解释框架,以寻求建立一种更良性的信息生态[31]。这些仍被主流新闻理论视为“另类”、却已积累了丰富经验的介入性新闻样态共享一种文化诉求:以公共性理想引导积极受众并赋予其准专业行动者的身份,弥合数字时代新闻体验和新闻经验之间的罅隙,重建新闻与个体、社区和世界之间的共振关系。
四、重建新闻权威的专业路径
综上所述,数字技术制造的加速文化带来了新闻权威的衰落,表征着整个新闻业的异化;而以慢新闻、事实核查和介入性新闻为代表的全球性新闻创新运动则通过重申专业意识形态对新闻时间的控制权、重顾新闻基本概念与属性、不断重建新闻与公共文化理想之间的关联等方式,引领着新闻业对抗异化、复归主体性的征程。经观念探讨和经验观察,本文认为:重建新闻权威的关键,在于开辟一条与数字新闻生态相适应并能对其进行必要的文化约束的专业性路径。基于前文的探讨,我们不妨从如下三个方面对这一路径进行设计。
(一)重申新闻的真实性
新闻是受技术变迁影响最大的文化领域之一。从历史的角度看,新闻的定义总是随着主导性媒介的更迭而不断变化的。今天,若我们继续以前数字时代的概念框架来理解当下的新闻生态,必然会陷入方枘圆凿的困境,不但会生成错误的知识,更无法应对日益严重的异化现象。然而,尽管“新闻是什么”总在变化,但“新闻应当如何”却是始终不变的。对于新闻业(以及新闻学)来说,是新闻的“应然”而非“实然”最终决定着我们应当如何去建设规范理论。因此,面对新闻权威在异化中不断衰落的现实,首先要做的是重申新闻的基本属性:新闻应当具有何种文化品质,以及新闻究竟应当扮演怎样的历史角色。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理,就是新闻与真实之间不可拆解的关系。
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化,新闻可以有不同的形式、样态、叙事和诉求,但如果新闻不再真实,那它就不再是新闻。数字新闻如今广泛被运用于调动大众情感、制造媒介事件、传播价值观念和建立人际关系当中,它与日常生活之间的“接口”数量远远超过传统新闻,这就意味着一旦上述由新闻活动衍生的文化效用建立在虚假的新闻经验的基础上,日常生活中的信任结构也将遭遇毁灭性的破坏。而且,对真实性的坚定追求和反复确信,可以成为新闻业汲取更广泛的理念与方法资源的精神动力,助益其对抗技术加速带来的异化,并确保最终的新闻解释符合新闻学最基本的专业性主张。在新闻理论话语中,真实性或许只是一种抽象的理想,但它在数字媒体环境下显然有着深刻的实践价值。数字新闻的总体文化品质和公共性素质,将以所有行动者对真实性的信仰为认识论的源泉。
(二)构建人本主义的新闻行动方案
詹姆斯·凯瑞曾指出:“人文学科才是新闻学的真正家园。”[32]他甚至不无诗意地指出:“不应该把新闻看成是科学和启蒙运动的产物,而更应视之为诗歌、人文学科和政治乌托邦主义的延伸……倘若我们不重新思考、描述和诠释新闻,接受其并非科学或信息,而是我们文化的诗歌和对话,新闻的伦理也不会向前发展。”[33]这一论断在科学主义的巅峰时期显得格外微弱,但今天却焕发出强大的文化生命力——可以说,数字新闻业加速文化的观念根基,就是缺少制衡的科学主义;而新闻异化得以持续维系的结构性原因,则正是承载科学主义价值观的平台资本主义[34]。在现代新闻业发展的过程中,每当技术变革对原有的文化和伦理体系构成冲击,我们总会发现新闻的人本主义基因能为我们提供最终极的价值指引。
数字新闻业的异化在本质上是“新闻时间”的控制权从人的手中转向以平台和算法为代表的机器意志,因此对抗这种异化趋势的关键也在于构建一系列以人本主义为价值旨归的专业行动方案,让新闻重新成为“人的事业”。在前文所探讨的各种旨在对抗新闻异化的专业实践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人本的精神于其中扮演的主导性角色:慢新闻强调人对事件及其背后的社会脉络的解释;事实核查践行着人对算法所宣称的“自动化”逻辑的质疑精神;而介入式新闻则主张通过引导所有参与新闻活动的人的积极性来建设一个更符合公共利益的新闻生态。这些业已实现部分专业化、并在特定领域取得成功的行动只是新闻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展开自我救赎的起点,对其经验的归纳和反思将促使我们在理念和理论层面形成更细密的设计方案。
(三)塑造新闻公众的素养与智识
受众研究在数字时代似乎陷入了某种表达的困境。在实然层面,无论“受众”还是“用户”都难以完整涵盖日益活跃的个体新闻产消者的全部行为和身份特征。但在应然层面,这一问题反而清晰了许多:既然受众已是数字新闻生态积极的参与者和不可或缺的建设者,那么新闻业就应当致力于通过有效的行动方案将其塑造为具有良好信息素养和文化智识的新闻公众(news publics)。
新闻受众的“公众化”需要实现专业意识形态与情感驱动力的协作。新闻机构和新闻从业者要致力于提升新闻生产体系的开放性和包容度,其目标不在于舍弃新闻专业文化并加入大众狂欢的行列,而在于扩大专业文化的适用范畴,从而令那些积极参与新闻活动的受众(用户)共享并逐渐认同旨在维系新闻权威种种规范的合理性。至于广大新闻受众,则应在参与不同类型的公共文化实践(如改革后的公民教育、各类社区新闻项目、事实核查与心理学科普等)的基础上,获得一种负责任的素养和智识,这种素养和智识能够帮助受众对自己的情感欲求保持反思,对日常新闻传播行为予以规制,对公共性价值目标提升认同[35]。换言之,在一个不再有纯粹意义上的“新闻受众”的新闻生态下,所有新闻行动者——包括传统机构从业者和积极参与新闻活动的网络用户——都应当实现某种程度的“公众化”转型。唯此,一种建立在信任、理性和信息权威基础上的新闻生态才有可能被重建。
观念和实践的日新月异很容易令身在其中的人产生“一切都会自然变好”的错觉。我们需要认识到,数字化之于新闻业更多是“断裂”(rupture)而非“演变”(evolvement),而在这种断裂中为新闻业持续提供生命给养的,不是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恰恰是那些顽固不变的东西:对本真性的坚持,对权威性的追求,以及对公共性的崇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