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经验到历史世界:狄尔泰的解释学对社会学传记转向的意味
2023-02-25文/鲍磊
文/鲍 磊
在本学科传统中寻找资源,以求得正统出身进而获致合法地位,是新兴研究领域的拥护者所采取的主要行动。从学科成立之前的思想家那里或从其他关联学科中引入新鲜元素,也是常见方案,这既能显出学术新路之别致,亦可有效拓展学科之领地。20世纪80年代前后,社会学领域中众多转向之一的传记转向,自然也遵循了这些套路。[1]其中,狄尔泰的解释学就被发掘出来,但总体上看,关于这一传统的系统性研究尚不充分,相关引用因缺乏必要的展开也语焉不详。为这一转向及后续发展而来的传记社会学奠定坚实基础计,有必要厘清狄尔泰传记解释学的基本指涉及其可能带来的启示。
狄尔泰的核心努力之一就是批判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对于人性(humanity)研究的侵蚀。[2]他反对按照自然科学模式和实证主义方法来理解人,因为它们存在着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否定,也忽略了人文科学(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不同之处。在狄尔泰看来,人文科学的研究对象不是外在的客观事物,而是人的活动;人文科学不是透过认识外在的因果关系来把握自然规律,而是借由内在经验和理解来领悟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人文科学的主要方法不是观察外部世界并进行实验验证,而是采用一种解释的方法。[3]当然,这里的“解释”并不是自然科学式的“说明”(explanation),而是一种“理解”(verstehen/understand)。为此,狄尔泰立志为人文科学奠定坚实的哲学和认识论的根基,他改造了从施莱尔马赫那里找到的神学工具,将解释学(或称诠释学,Hermeneutics)对圣经文本的诠释转向对人类经验的理解。施莱尔马赫通过耶稣基督的故事去接触神性,狄尔泰则是从改造后的解释学出发,透过对生命经验(erlebnisse/the lived experience)的社会性—历史性的重建去理解人,[4]去观照人们对生命的经验、理解和认识。本文之所图,便是立足于传记社会学考察狄尔泰的现代解释学所能供给的养分,需要关注的问题包括:在狄尔泰的现代解释学中,传记处于何种地位?对于生命的经验、理解和认识,传记(尤其是自传)究竟有何助益?从主观出发来重构的经验,如何使历史(以及社会)成为可能,这种经验又如何具有科学的客观性?我们先从狄尔泰有关生命经验的论述展开。
一 生命经验及其理解
狄尔泰认为,“理解生命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发现历史的整体结构。”[5]历史是保存人类总体生命经验的宝库。但人们如何“才能克服普遍存在的困难,从个体有限的、不确定的、密集的、难以分析的内在经验中,得出一种普遍有效的命题呢?”[6]历史意识的有限性和对普遍有效知识的科学诉求之间的矛盾,在19世纪后期一度在哲学和历史学中造成严重的认识论僵局。狄尔泰的回应,结合了新康德主义、现象学和德国历史主义的元素,试图以“历史理性的批判”来增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但为了避免新康德主义的抽象概念,他又吸收借鉴了“生命经验”的现象学概念,以关注现实最直接地给予个体意识的过程。
黑格尔的精神哲学肯定了历史是精神(mind)的辩证发展,“在历史的最后阶段,那些有助于精神自我意识发展的要素在达到绝对知识形态时,仍然是精神的一部分”。[7]这些要素会逐渐形成一种历史的基本结构。然而,黑格尔用理性的思维来认识现实,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生命历史存在的丰富性。因为生命并非简单的实体,也不是某些简单的身体活动:“生命是一种活力、一种冲动、一种创造力量,就像是一条不断向前涌动的河流。”[8]为此,狄尔泰试图使用自发的非理性生命(spontaneous nonrational life)的概念,去调适甚至替代黑格尔的理性精神的概念:以作为整体的生命取代黑格尔的绝对理性。狄尔泰几乎是以黑格尔同样的方式把历史的主体与客体等同起来:“在探究过往(past)时,人类其实是在研究自身”;“历史科学可能性的第一条件,在于我们自己就是历史存在,研究历史的人即创造历史的人。”[9]
狄尔泰反对生命的意义来自神圣计划、自然设计或理性进步的观点,认为不能把一种不变的模式归因于人们的生命过程,是人们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模式和意义,而要把握个体的生命意义并追踪其模式,首先就要去理解个体本身。生命经验赋予个体的经验以现实和生命,理解则赋之以全面性和客观性。理解要以人们的经验为基础。人存在于生命经验中,但这种经验需要透过理解来阐明。理解是一种生命经验的移情,个体亲身经验的事项有助于理解他人,反过来,个体也能从对他人的理解中获得助益以理解自身。理解与经验共同构成了人们与精神世界进行一切交流的基础。
狄尔泰对表达“经验”的德语词“erlebnis”在使用上是有所摇摆的,他曾把经验称之为“内在经验”(die innere erfahrung)或内觉(das innewerden),但到了晚期几乎只使用“经验”一词。[10]不管怎么说,经验是生命的基本范畴,是每个个体的真实感受,是意义存在与有无的关节点(nodal points)和单元,也是历史世界的基本细胞,它“虽然为社会的变革和科学的发展所制约,但经验总会把自身从概念思维的锁链中解放出来,并因而影响着人们的心灵”。[11]狄尔泰将对他人的理解归为一种直觉的同理心(intuitive empathy),一种认同他人感受或进入他人感受之中的过程。理解是基于规则或条件的认知/知识,人们在复杂情境或陌生情境中需要依据这些认知加以判断。狄尔泰坚持认为,对于需要多少理解或者哪些内容应该优先考虑,不存在任何既定规则,因此对理解的追求几乎是无止境的。
对狄尔泰来说,个体既不是原始材料,也不是目的论历史过程的简单反映。人们关心的并不只是思想的机制或态度的起源,毋宁是个体在他的生活中找到的意义,以及这种意义在其行为和言语中被如何表达的。虽然理解主要是弥合心灵与心灵之间鸿沟的问题,但它也涉及自我认识。个体生命是意义的载体,使这种意义成为可能的是一种自我反思的力量。在自我反思中,行动者采取过一种直接了解其过往基本结构的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有通过考察个体生命和那些促使其形成的历史因素,才能理解人的世界。
狄尔泰反对从心理学角度出发来理解个体的经验,认为这种理解要放到特定的“脉络”(context)中进行。在狄尔泰看来,经验并不只是对于精神意象(mental images)的意识,人唯有卷入世界,才能使自己的生活有意义。根据所处实际环境来理解个体,构成了狄尔泰一直拥护的原则,即理解必须从一开始就充分考虑其复杂的事项,而非从人性、历史进程或社会基础的普遍假设出发。“我们必须根据同时代人对个体的看法及其行为后果来评价他,也必须看到他对自己的看法,思考他认为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目标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理解他所处的世界。”[12]因此,若我们无法进入一个主体的视角和他的行为所源自的内心世界,断然无法写出一部合适的传记。
二 生命的书写
理解个体生命的过程包括几个阶段,生命书写(life writing)是最高级的阶段,其呈现形式便是包括自传在内的传记:“对自己生命的理解和解释,要经历一系列漫长的阶段,其最全面的展开是自传。”[13]狄尔泰的焦点是传记尤其是自传中客观知识如何反映个体生命史。“这种把人类生活的各个部分连接成一个整体的独特意义是什么呢?我们通过哪些范畴来加以理解和把握?让我们考虑自传,它是对生命最直接的反映。”[14]
狄尔泰对自传有过这样一个简明的定义,认为“自传仅仅是人类对自己生命历程的自我反思的书面表达”,但他有时又不无矛盾地强调,自传并不是对生命的简单反映,而是对一个过程的“理解”,自传也不是“对于生命实际过程的简单复制”,相反“它表达的是个体生命对自身联结性的认识”。他还经常以“自我反思”(self-reflection)来替代对“自传”的使用,这种自我反思在每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它存在于梭伦的诗篇中,存在于斯多葛派哲学家的内省中,也存在于圣人的沉思中,存在于现代的生命哲学中。”[15]此外,狄尔泰还使用过“内省”(introspection)、“对自身的反思”(one’s reflection over oneself)等概念表述同样的意涵。[16]
在自传中,主体和客体之间存在着“理解的亲密性”(intimacy of understanding),即“理解生命历程的人和书写自传的人为同一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自传是一种理解“人类生命的各个部分被连接成一个整体的具体意义”的方式。而且在这种自我陈述中,人们在对过往的理解中表达了自身生命的真实结构。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结构一直存在着,但行动者只有对自己的生命进行全面性认识之后才能真正把握它。事实上,狄尔泰认为,唯有抵达生命的尽头,人们才能看得见生命的结构或“真理”,才能写一部称得上客观的自传。未来总是通过事后澄清每个时刻的真正意义来纠正“当时的欺骗”;而唯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的意义才能被确定,因此只能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意义才会出现”。[17]
个体要写下自己的人生故事,离不开对自己记忆力的充分发挥。但简单回顾是不够的。“我只是通过记忆来近似地看待它的整体,这样所有连贯的瞬间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理解成为一个需要付出最大努力的智力过程。”[18]只有当个体试图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一个整体时,方能完全意识到它的结构。当然,如果人们能站在自己的外部,即站在局外人的立场,把自己的经历当作理解的对象,去重新体验过往的生活,那么其自我认识就能得到充实和澄清。“我们对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都采取一种理解的态度”,这个过程也不断地自我完善,直到在自传中达到顶点,“自传是对自己的一种理解”。[19]如果人们想要讲述一个有意义的故事,就必须对事件的顺序有某种理解。人们对过往的记忆和对未来的预期这两大因素,影响着人们对经历事件的排列组合。每一次经历都因记忆而变得丰富多彩,它属于过往积累的经验所建立的一种模式,同时又与过往的模式不同,因为它是由过往的经验所创造的。
在狄尔泰看来,作为解释学理解的“理想情形”,自传乃是“对生命反思最直接的表达”;“在自传中,我们遇到了对生命理解的最高和最富教益的形式”。[20]当个体对自己生命的反思被转化成对于另一个个体的生存状态的理解,自传就会以传记的形式表现出来。[21]传记试图把两种不同的知识结合起来:个体的知识以及影响个体且受个体影响的普遍运动的知识。传记必须包含个体的生命事实,但就事实本身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传记永远不可能达到自传作者对自己生命的那种即时性,但传记也有自传所没有的客观性优势,即能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待他的对象。在大多数情况下,传记作者不仅可以考虑传主的整个一生,还可以考虑他死后继续产生的后果,这种理解可以通过后见之明来增强。传记作者能够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把对传主富有同情心的洞察与更广阔甚至更深层次的理解结合起来。
因此,术前增加营养支持治疗,改善患者自身营养状况,降低患者体内炎症因子水平,选择自体骨粒进行移植,尤其是对于年龄较高和累及多个椎体的患者,可促进胸腰椎结核手术患者的早期植骨融合,促进术后康复。
狄尔泰致力于研究独特的个体的重要性,因此他就必须从构成个体的各个部分以及个体所处的大环境来考虑他们的行为。理解必须考虑到部分和整体的相互依存关系,因为只有在一个更大的整体中才能理解部分,而整体只能通过它的部分才能被理解。这是历史与传记联系的方法论基础。[22]
三 生命的联结
个体的生命,特别是一位有影响力的思想家的生命,就是一个微观世界。个体生命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单元,是从出生到死亡的经历的总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孤立的。“我们感知世界,评估我们的经历,并根据我们作为一个具有独特文化的社会成员所获得的概念、信仰和思想来制定我们的计划。我们从小学到的语言、听过的故事、学过的知识以及父母、老师和朋友对待我们的方式,都塑造了我们的精神生活。”[23]个体形成了历史的一个节点,关于个体历史的传记成为历史的砖瓦。因此,自传所阐述的并不只是孤立的生命,而更多是生命的联结(性)(connectedness/nexus)。在自传中,“自我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理解自己的生命历程:它将人类的基质和与之交织在一起的历史关系带入意识”。[24]当人们考虑生命的价值和他们在社会中的位置时,或者反思家庭往事对未来的计划时,就自发地产生了一种生命联结。因此,生命本身形成了一种联结性,自传作者要努力将它表达出来。
为了证明个体生命联结本身就包含着历史世界的关联,狄尔泰扩展了“意义”概念的指涉范围,即“生命中各部分与整体的特殊关系”。在理解自己的生命时,个体经由将“事件和借以理解的内在联结”加以结合,使其更便于理解。“构成生命历程的特定事件在现实世界中展开时,与它们的意义有某种联系,就像句子中的单词一样。”[25]把自我反思与历史反思联系起来的是意义,自传中反映的是生命联结的意义。“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意义。它包含在一种意义语境中,其中,每一个被记住的当下都具有一种内在的价值,并且它又经由记忆的联结与整体的意义相联系。”[26]
狄尔泰第一部重要的作品,是未完成的关于施莱尔马赫的传记。作为具有独创性和影响力的神学家,施莱尔马赫是密切参与后康德唯心主义运动的哲学家,也是与德国浪漫主义运动主要成员交往密切的作家,还是著名的柏拉图作品的翻译者。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狄尔泰深入探讨了其思想之来源、主要内容和后续影响,自然也包含了一些常见的传记细节,如施莱尔马赫出生的时间,他的父母是谁,他住在哪里,他做什么工作,这些都结合了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即德国中产阶级的状况以及19世纪末柏林的社会氛围。可以说,施莱尔马赫成为各种历史潮流交汇的焦点,这些潮流影响了他,他又反过来影响了这些潮流。狄尔泰相信,只有充分把握某位思想家受时间和传统形成的全面影响,人们才能真正去理解他精神生活的形成、他所获得的知识、他所面临的问题,从而了解传记细节背后真实而丰满的个体。狄尔泰这里再度指出自然科学的局限,尽管它能够通过把观察到的事件与其他事件关联起来而对其加以解释,但对人的理解只有通过进入其行为的背后并进入不可观察的领域,进而通过思考、感受和欲望来进行,而这是人文科学的任务。事实上,考察人们的行动,不仅要去关注事情本身,还要探究其动机、记忆、价值判断和目的。对狄尔泰来说,历史研究是对这些个体的综合研究,它是一种有关理解的集体传记(collective biography)。
在对奥古斯丁、卢梭和歌德三人自传体文本的解读中,狄尔泰关注的问题,是这些作家是如何理解他们自己生命历程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系?“奥古斯丁完全致力于他的存在与上帝的联系”,因此,他的自传体的自我反思在于将他生活的各个部分与一个绝对价值的实现联系起来。与奥古斯丁类似,卢梭所寻求的关联“并不只是一种因果关系”,他对自己生活的解释是“由价值、目的和意义范畴的明显相互关系组成”,这些范畴反映了他自己的关注点。歌德的自传同样承认了个体生命中更大的历史联系:“在《诗与真》中,他从普遍史的观点来看待自己的存在。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把自己置身于那个时代的文学运动之中,并对自己在其中的地位表现出一种平静而自豪的感觉。”[27]在对这三个案例的解读中,狄尔泰一直关注联结性,关注自传作者如何将“生命时刻的意义”经验为“这一时刻的内在价值”,以及这些意义是如何在创造历史愿景的过程中发挥“生产力”的作用。
四 客观性问题
上文提到,为了更好认识“生命经验”,狄尔泰强调更大的社会历史背景的重要性,认为个性是人们在与他人交流的过程中借由阐明彼此差异而获得的东西,如果不去参考更大范围的历史背景,人们就永远无法理解意识和精神联系的复杂性。这样一来,狄尔泰就放弃了19世纪早期从心理学角度进行的解释,转向一种结构分析的方法,以避免黑格尔式的普遍化的历史,即为了抽象性而牺牲个体。由于狄尔泰认为个体生命和集体生命具有相同的结构类型,所以在对个体生命的时间结构的经验分析中,他试图以科学的方式去研究历史的时间结构和历史作为一个整体的结构。这也是为何狄尔泰要把焦点放在个体上,确切地说,是去关注一个更普遍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的特定个体。狄尔泰一直坚信个体生命的结构是可以被客观认识的,并以此为基础对生命的历时性结构进行考察。他借助人类行为的目的倾向性来理解个体生命的时间统一性,认为存在着一种连贯的个体生命史,或者说,个体的历史形成了一种历时性结构。作为对个体生命的描写,传记超越了个体生命本身而成为对社会群体和制度的描写。狄尔泰认为,在寻求其生活故事的整体连贯性时,个体已经在不同方面建立了一种生活联系(life-nexus)。
人们可以从个体生活经历中找到某些“定位方式”以此来理解生命:“结构性、时间中的运动、生命各个部分的个性、生命中的忍耐和奋斗、生命在前进过程中的乐趣以及结构上的变化”;这些范畴“并不是作为与生命相异的事物应用于生命”,而是“存在于生命本身的本质中”。[33]但狄尔泰最后不得不承认,尽管生命本身展示了这些特征,并因此为人们提供了适当的工具来理解它,但过往的生命或历史不可避免地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人们对过往行为的理解,并不像工业原材料的加工那样。对原材料的加工讲求的是效率与合理性,但“在处理历史的原始材料时,并不存在这样的线性过程,因为对历史数据进行的认知行为源于观察者个体的生命经验”。[34]
从古典时期到19世纪,历史书写是对他人模范行为的纪念,所谓的记忆并不是指主体记住的关于自身意义的知识,而仅仅是指记忆的知识。历史事件并不主要是过往的事件,而是需要记忆的事实,因为人们相信了解这些事实对后人有用。古典和前现代历史学家的研究对象,乃是永恒不变的人类世界,此时的历史学家了解世界的过往正如了解自然一样,采取相同的方式。实际上,内心世界(自我经历的世界)和外部世界(他人经历的世界)在18世纪还没有分化。19世纪前的历史学家可以自由地从一个世界转入另一个世界,他们所研究过往之人的行为与自己的行为并无太大的不同,因此也就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难。
历史知识总是容易受到怀疑主义的攻击,这很大程度上源于过往行动者的动机永远无法客观地予以确定,而记忆并不会给我们提供客观信息来认识历史。“从弗洛伊德对无意识的发现,我们知道一个主体的记忆并非一种能够感知其过往的主权能力,而是他无意识需求的卑微仆人。”[35]但是狄尔泰依然坚持认为,记忆是一种与理性相联系的主权力量,是一种客观观察主体过往的能力,记忆作为主体对自身的客观观察,对应着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的观察。
对于人文科学中所不可调和的矛盾,即特定个体的主观历史观念与普遍客观的知识追求,狄尔泰从未彻底地予以解决。“在狄尔泰的所有著作中,都贯穿着一种困扰着他的矛盾……一方面,他企图为历史和文化研究提供坚实的认识论基础,并且终其一生都对这一目标能够达成保持坚定的信念。另一方面,他对于意识的审查促使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知识都彻头彻尾地是主观的。”[36]
狄尔泰固执地认为,正如个体生命的“真相”只有在它结束时才会变得清晰一样,个体必须等到历史的终结,才能拥有建立其意义所需的完整材料。但是,与个体的生命相比,历史(社会)的生命将永远不会结束。只要借助合适的工具,生命过往的历时性结构和意义总是可以被探寻的。此外,狄尔泰之所以不能确立客观历史认识的可能性,还在于生命非理性的一面。他认识到,即便掌握所有的细节也无法对人的生命进行全面无遗的解释,即使在其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无法做到,总有某些事件无法给出有意义的解释。作为对生命的一种解释,“自传是机遇、命运和性格的神秘结合”,狄尔泰自己“经常以一种异己的甚至是敌对的力量来经验生活。他曾经承认,自己被无法测度的宇宙的不可穿透性压倒了”。[37]
五 狄尔泰解释学的意味
最后返回本文关心的议题。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传记研究试图分析个体的人生叙事(故事),进而去理解更大的社会世界。可以说,社会个别成员所建构的意义是传记研究的重要研究主题,叙事者的传记性表达被视为是进入一个特定社会世界建构的主要途径。对于传记社会学这一尚算不上发达的学科领域而言,狄尔泰的解释学或许具有如下启迪。
其一,对于生命经验及其意义,应该采取怎样的认知方式才能有效把握。人们的行动是有意义的,要理解某一特定的行动,就要把握该行动的意义。从狄尔泰的关怀出发,我们认识到,如果要理解人类行动的意义,就要结合行动的经验,从内部去把握其主观意识和意图,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对行动者进行一种同情式的理解,即通过进入行动者的内心世界,理解其行为的动机、信仰、欲求、思想等。[38]从传记这一生命经验的呈现形式出发,无疑是极为理想的理解对象,而作为传记的一个亚种,自传不仅是理解个体生活的方法论模型,也是理解历史或社会现实的优越方式。
其二,对于个体生命的理解,如何扩大到对于历史的认识与理解。此处的“历史”当然可以拓展为“社会”。从社会学的视角看,对于传记这类文本资料优缺点的最大争论,就是如何藉由理解个体的生活故事、藉由意义的联结,建构出更大的社会世界。[39]狄尔泰寻求认识论基础上的历史反思,关注个体与世界之间的部分—整体关系,在他看来,个体的生命和集体性的历史生命的相似之处,是两者都有一个连贯的结构,都具有特定目标。所以集体的历史,就像个体的历史一样,以一种结构化的方式发生。狄尔泰深信,个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们创造了历史,也是因为他们的传记包括塑造他们的历史因素。历史的模式不是由非个体的力量造成,而是由个体的选择和行动造成,确切地说是由共同的行动或共同的思想推动的。受狄尔泰的影响,乔治·米施所撰多卷本作品《古代自传史》,就是想通过自传体裁在各个时代发展的历史研究,追踪“西方文明中人类个性意识的发展”。米施引申了狄尔泰的观点,认为自传虽然本质上代表了个体的性格,但它必然是那个时代的代表,尤其是由一位“杰出”人物所写的自传,“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范例”。[40]
其三,对于从个体之中获得历史性意义,如何看待其客观性或真实性。往更大处看,这也关乎我们如何看待从其他史料中获得的历史之“真”,又如何看待历史的“本”真。实在论者往往认为叙事反映了生活的现实,讲述者通常是“真实的”事件和经历的唯一目击者;而建构论者则认为人生叙事能够反映现实或经验主义的观点,是过于简单化也是存在误解的,故事并不只是经验的参照。[41]这彰显出特定个体的主观历史观念与普遍客观的知识追求之间的张力,狄尔泰也未能彻底地予以解决,但他并不在意,因为自传叙事或许缺乏客观性,但是其“价值在于它们所表达的联结性,而不在于它们对现实的客观反映”。[42]事实上,人们永远无法通过单个的生命故事得到一个简单的人生真理,生命故事不是也不可能是完全客观的,它们总会带有人为色彩,某种程度上是可变的也是片面的,但关键是我们如何去抓住其中“真”的一面。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认为,传记所包括“事实”,并不是关于特定时期、个人或事件的真实性(factual)历史,而只是一种主观性之真(truth),其中包藏的修辞行为难以避免。
最后需要申明,尽管狄尔泰的传记解释学对于传记社会学的发展具有毫无疑问的重要性,毕竟也只是我们理解社会世界的一种方式。本文的检讨更多停留在狄尔泰的学术脉络之中。作为潜在的理论资源,在推动传记社会学这一具有分支性学科获得更好的发展方面,它能够具有的贡献、所可能存在的局限以及与其他理论视角相比所具有的优势,均需要通过具体的研究予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