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杨历史散文的形式探索与审美效果
2023-02-24刘婧,周毅
刘 婧,周 毅
(1.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1;2.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伍立杨是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家,尤以艺文随笔和史论散文自成高格,标出尘外。李元洛认为,伍立杨的文章具有“孤独高傲的理性思辨,和耿介敢言的精神品格”[1]。诚哉斯言!究其根源,在于作家本人的秉性使然。他从来无意于标榜和介入任何一种文学风潮,也从不研究和迎合市场风向。可是,以《梦痕烟雨》为代表的艺文随笔、以《铁血黄花:清末民初的暗杀》(以下简称《铁血黄花》)为代表的史论散文至今仍然拥有大量读者,长期以来“令人迷醉”[2],盖因其确实“有趣”“好文笔”“有史识”[3],而且往往锋芒毕露,不少论辩属于“有火气的妙文”[4]。
本文选取为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而作的《铁血黄花》为例,从语言、修辞、章法等角度探析伍立杨历史散文的文体实验及审美效果。《铁血黄花》以清末民初革命党人的暗杀活动为主线,国内外暗杀为辅线,串联起暗杀与旧制度、大革命的关系以及书生气与英雄主义的历史机缘问题。其题材特别、角度新颖、史料翔实且思想厚重,在形式上更令人耳目一新。
一、伍立杨遣词造句的三大技法与语言辨识度
伍立杨曾说:“语言是作品的本身的生命力所在。言之不文,行而不远。”[5]故而在其历史散文写作中,读者常常能于其扎实的史料呈现与信手拈来的引述之外,还更惊叹于他对语言表达的极高要求。这归功于伍立杨对语体、文体重要性的清晰认识。对于历史散文而言,语言不仅是表达思想的媒介,更涌动着作家的阅读经验、人生体悟、精神风貌和情感意识。语言的组织及其形态关涉到如何规避史料堆砌的问题以及“依葫芦画瓢”“滥情”“滥智”等偏颇,进而提高散文的“深度”与“辨识度”。
(一)文白夹杂,富有古风遗韵,但又明白晓畅
“文白之争”由来已久。不可否认的是,语言变革推动了文学体裁和形式的更新,白话文取得正宗地位也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重要分水岭。但复杂的文体形式与语言形式之间往往难以达到完美的契合。白话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言文一致”的问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传统文言的含蓄性、象征性和审美性。如果能够适当调和两种语言形式的特性和矛盾,或许既利于创作者复归历史散文的“古典”话语场域,也能使历史散文创作的语言功底和文化蕴藉更加深厚。当然,这对创作者的功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伍立杨贵崇文言,古代汉语功底深厚。早在20世纪90年代,张叹凤、刘江滨等评论家便已对伍立杨文中信手拈来、不着痕迹的典故与学识感到惊奇。《铁血黄花》延续了《梦痕烟雨》《浮世逸草》《时间深处的孤灯》等文白相间的用语策略,但是文言的比例明显调低,有助于将一般读者的注意力从语言的陌生化感受转移到史实的梳理和史论的辨析当中。刘江滨赞曰:“他把文言、口语、欧式句法、诗文典故多种成分冶于一炉……古处极古,洋处极洋,雅致疏朗,清丽飘逸……”[6]
《铁血黄花》之《白刃可蹈 自由不可戕》一文开篇就是简练的文言,寥寥数语就带出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荆轲刺秦皇、张良与民间力士狙击秦皇于博浪沙等诸多典故,从而引出“刺杀”的历史渊源。但整段并不全用文言,以免过于古奥,形成过度的阅读阻滞感。荆轲“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慨赴义跃然纸上,但是语言不拖沓、不赘余、不矫饰。伍立杨认为,“几千年的文化积累,使文言文中产生了许多漂亮的句法和表达方式”,倘若现代人的文章中能保留一些古文的“神味”或“风调”,那么,“于文化建设是一桩大幸事”[7]。但需注意的是,尽管伍立杨“沉遐于古之精韵中”,拥有纯熟的“采撷、移植、驾御古词语的能力”[8],但也并非意味着他一味地以纯粹的文言行文。在“贵崇文言”的基本立场上,他主要采用了“文白夹杂”的语言方式。例如,描绘清末民初专制钳压、民不聊生的惨景,以揭示革命人士独特选择的必要性,并论述“布衣之怒”,以讥时局。作者既用了画面感极强、内涵很丰富的文言,又辅之以白话文进行延展和辩论。总的说来,文言和白话的比例在《铁血黄花》中基本实现了平衡,在使用效果上也达成了良好的融合。
在接受层面,读者在阅读《铁血黄花》时也可因此适应文言与白话的适度转换,而不至于陷入在局部“咬文嚼字”的困境,甚至忽略著作整体的思想意旨;也不至于读来如白水,无色无味,合书之际即抛书之时。这样,《铁血黄花》在语言上也就解决了许多文史散文缺乏可读性的问题。
(二)骈散结合,句式灵活多变且辨识度极高
在当代散文“模式化”“同质化”等问题层出不穷,跟风现象极为常见的创作生态中,伍立杨是为数不多的明确规避“同质化”的散文家之一。在大数据、信息化时代,“商品化”的文学、发达的图书业,以及“人人可为作家”的观念拓宽了文学写作和出版的空间,但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创作“同质化”的弊端。伍立杨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国年出书逾30万种,可谓皇皇大哉……读书界常现无书可读的埋怨……到底是出版兴旺?还是纸张堆垒?文化人体会最深。”[9]正是因为“同质化”的作品层出不穷,对于作家而言,形成鲜明的“文体”意识,建构独特的语言风貌和文学风格才显得尤为迫切。
当代骈文舍弃了“骈四俪六”等字数上的硬性要求,创作者获得了更大的发挥空间。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形式上,当代骈文都显示出较为自由的创作风貌。不但题材不限、风格多样,且白话与文言也在此中得到了良好的调和。散句是相对骈句而言的概念,其句式灵动,不受限制,能够与骈句相互调节。“骈散结合”使文章整齐匀称但又错落有致,读来朗朗上口,在节奏上可产生奇妙的变奏,在阅读中则可增强听觉上的美感。
《铁血黄花》行文中常常运用“骈散结合”的技巧,或讲述革命党人暗杀之情况,或引述古代暗杀者的事迹,或感叹彼时时局之动荡与党人之果敢……若以骈文为主,往往语言古雅,文风流畅,读来节奏分明。例如,“尤以挟刚健之德、恢廓之气,不畏强御,而奋身攘击专制暴秦,使正气不致阉瘀,巨奸有所惊惧,谄佞削其恣张,到底义在难能,振侠道,锄强梁,倡民气,魂魄馨香,足以仪式来兹,此读史者所深慨也”[10]8。这里以骈句为主,散句为辅,且并不独专“四六”,句式多变,巧妙用典,仿佛天地间依然弥漫着古时暗杀者的正气,为文段表达增添了学识底蕴与风格之美,使人难以不被其深厚的语言功底和概括功力所震撼,也使读者进而感受到来自于文字与历史的双重震颤。
实际上,像伍立杨这样的“学者型”文人,对于语体和文体的追求是更为极致的。他们追求纯熟的“文”“白”杂糅,同时重视文章的格局与格调。陈剑晖就认为“善用‘四字格’”、有“‘骈文’的取向”以及“善于化用成语或名言”[11]是学者散文的特点。四字格与骈文之间常常夹杂散句,故而有一种参差错落的古韵流淌在其间。而作者对行文工整的自觉追求则促使文章更加精美和典雅。
“骈散结合”的技法在抵抗语言和文体的“同质化”问题上无疑可以产生较为积极的影响。相较于某些“水龙头”式的散文来说,这种形式使得语言更为经济、文章更为凝练,自然也对写作者自身的学问和底蕴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换言之,在某种意义上,它提高了历史散文的准入门槛和质量标准。
技法当然是多样的,但以何种技法行文,不仅关涉文本的编织与连缀,更承载着厚重的思想价值与精神品格。诚如在《铁血黄花》的技法探索背后,既是伍立杨依托深厚的学养达成的对传统资源和现代经验的良性调配,又是他果敢突入“大历史”的罅隙,打捞历史细节、洞见革命精神的学者风范。
(三)雅俗互补,亦庄亦谐使得文章趣味横生
《暗杀的展开 轰向清廷的第一爆》里,在深度分析了晚清国策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荒谬本质后,作者直斥“祖宗之法不可变者,其实就是耍流氓”[10]35。而为了说明皇族内阁、强制推行铁路国有化等清廷行动的恶劣效果时,作者在用了“作茧自缚、引火上身”两个成语之外,还用了“一杆子打翻了满船人”[10]37等俗语。为了说明武昌起义导致国内攻守之势及各省民情的巨变,也是在用了“判若云泥”这一成语后,再通俗地说明“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10]37。《不平静的1904》中,作者用“专职怪胎的总根源”来描述慈禧太后,既形象,又贴切[10]46。且除陈述用语之外,也有一些戏谑幽默之语,予人亲切发哂之感。例如在评判立宪派的局限时,说到立宪派落败者身败名裂又痛骂清廷的愚昧,他“幽默”地质问道:“这些朋友,早干啥去了?”[10]66刘心武和张放都曾委婉暗示或直接点穿,伍立杨“行文的缺点是太完美”[4]。可以说,写到《铁血黄花》,他已经自觉地修正了此前《雕琢之美》《文字灵幻》中过于重雕饰的观点,并已经迈入了更自在、更真淳、更通达、更洒脱的境界。
二、《铁血黄花》的高频修辞及其审美效果
伍立杨的史论散文建构在丰厚的学养基础上,但并不因为涉及汗牛充栋的文史资料而令人望而生畏,其重要原因就在于作者炉火纯青的修辞技巧使行文毫无“掉书袋”之感。《铁血黄花》使用了比喻、引用、对比、对仗、排比、反问等近十种修辞,这里试选取频率极高、用得最出彩的三种做简要赏析。
(一)巧用比喻,惜墨如金却竟能穷形尽相
《清朝廷之倒行逆施》一文写道,“晚清社会,步履蹒跚如病骨支离的病夫,而其肢体(各部门)却各自恶性进补”[10]12,不仅写出了整个社会的病态与局部的盲动,还暗示了局部与整体关系失调将带来全面崩溃的潜在危机。同时,也与前文“政治中枢若病象日笃,则其放射性危害更擢发难数”[10]12相呼应,使读者更能深刻领会晚清中国的乱象,从而明白为什么革命志士要前仆后继地舍生取义。“立宪的诱惑,只仿佛主人手中逗狗的骨头,晃来晃去,永远不让沾边”[10]13,形象生动地揭示了清廷特权阶层以立宪为诱饵,欺骗尚未完全觉醒的、心存幻想的立宪派知识分子和普通大众,实际顽固地继续专制统治的恶劣本质。再如以“过江之鲫”形容保举捐官的“多”,以及用“铁板一块”强调郡县制以来集权制度对民众控制的“严”,都惟妙惟肖。
(二)旁征博引,论辩雄力似可以排山倒海
在《狙击理念的再现文化、政治的一统关系》中,伍立杨为文史学界长期保持的对南社诗人的片面认知、对鸳鸯蝴蝶派的恶意诋毁感到极其痛心和愤懑。为了力辩其非,阐明真相,告诉后学“实则这派文人痛哭苍生,醉心自由民主,更兼参酌新学来认知中国文化”[10]237,在列举了胡朴安《南社诗话》提到的对宋教仁的肯定性评价后,又补充顾颉刚的《我在辛亥革命时期的观感》提醒读者,众所推崇的新文学家叶圣陶、历史学家顾颉刚年轻时也常常抄录他们的诗词文章作为创作范本。接下来,他先引新闻界先达邵飘萍在《申报·杂评》的论述,指出南社诗人等革命志士谋杀横暴的袁世凯部乃因民心之不可逆拂;再引卡夫卡日记中关于时钟理念的记述,说明先觉者因与现实进展的反差而倍感剧痛;又引章太炎作《黄兴墓志铭》,揭示革命者既有投鞭断流之宏伟气魄,亦有仁心仁术的菩萨慈悲;还引《吴芳吉集》中梁乔山的感慨,表明革命者无需流俗认同的辛苦经营和坦白无私。但是,作者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必须让读者清醒,以免被误导,于是继续引《辛亥革命回忆录》,刻画黄兴等人的艰苦执着与光明磊落;甚至把这些以思想为经纬、以自由为目标的智识者群体的奋斗心迹与亚伯拉罕·林肯关于谁才配享有持久自由的信条、《老子》爱生轻死的观念、佛家以暴制暴的倡导做类比,并把南明抗清名将夏完淳与清末史坚如、吴樾等志士的文采学识相提并论……恰如《孟子·离娄章句下》所言:“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12]205作者将古今中外的相关资料烂熟于心,信手拈来都能自圆其说。征用如此广博的思想资源,结合南社诗人、鸳鸯蝴蝶派作家诗文事功的全面介绍,毋宁谁读了都会心生敬佩,进而质疑此前学界因袭已久、以讹传讹的惯常偏见。
(三)正反对比,彰显革命志士的人格光辉
《不平静的1904》中,革命圣人朱执信在回答弟弟劝阻时说“好头颅,谁当砍去?”并把自己的头颅比作“随用随毁”的“盛炸药之煲”,看似戏言。隋炀帝引镜自照时的感慨“可惜好头颅,不知为谁人斫去?”措辞似乎与之差别极小。但伍立杨故意把一千多年前后境遇不同、性格不同、志趣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对比,参照朱执信中以“何惜秋前萎”的幽兰自况的《拟古决绝词》,这样类似的两句话传递的精神内蕴与生命信息就迥然分别开了,从而使朱执信视死如归的坦然泰然、隋炀帝贪生怕死的凄然惨然如在目前[10]50。再看《暗杀的展开 轰向清廷的第一爆》一文,作者将前清秀才吴佩孚兵败入川时自拟的挽联与史坚如烈士的三封遗书对比,前者虽然文辞高妙,却显得矫情和灰调,还进一步延伸论及北洋官僚的官宦诗文,认为它们就更加等而下之。而史烈士文情并茂、感人至深的遗书才是“上好文史作品”,令人“肝肠寸断,锥心泣血,至五内俱焚”[10]42。又如《暗杀时代的象征与实践》对吴樾等革命者关于人生意义、社会价值、生命价值的理解和隔岸观火、乱发议论的普通人的误解对比,高下立见。《思君令人老——不死的怀念》一文记述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一心求民主自由与国家进步,全然不顾个人私利及安危,而后世学者却靠“媒蘖先烈之短”而“以其‘论文’争科名微禄”[10]276,是非已经昭然若揭。对比手法的适时、适度运用,节省了大量论证辨析、阐释说明的语言,但是道理却不言自明。
三、“言必有据,论从史出”的章法特征
《铁血黄花》是一座跨学科的知识富矿,也是跨文体写作的有益示范,但是其更为突出的行文章法,并不在于跨学科、跨文体,而在于“言必有据,论从史出”。伍立杨注重考据和引述,言之有物、论必证之,在文体上有复归传统论说散文的倾向,蕴含着作者鲜明的立场与态度,折射着当代历史探寻者的思想锐光。
在我国,历史散文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从散文体式来看,论说体散文从秦汉时期开始,就是一种常见的、重要的、经久不衰的体式。论说散文继先秦诸子散文发展而来,涌现了许多影响深远的名家名作,例如李斯《谏逐客书》、贾谊《过秦论》等,皆为内容翔实、独具见解的烛照历史之作。
关于当代历史散文,最值得尊重的共识是:历史散文当以扎实的史料为基础,以真诚的写作立场为前提。“基于史料的全面掌握实现对真相最大限度的接近,从而对历史做出趋于客观公正的认知评判,并由此形成正确的历史观念”[13],对历史散文写作而言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因此我们也可以看到,由于伍立杨尽其所能地还原史实细节、勾勒事件脉络,所以他的历史散文在风格上明显区别于抒情性更强的历史文化散文,显得格外冷静和客观。不过这种“克制”与“理性”却也没有影响“自我”的存在。对于某些历史观点的纠偏,以及文中“情”“智”交融的表述方式,促使伍立杨的历史散文形成了独特的品格。可以说,“‘自我’正是作为散文的要素,一种文体质的规定”[14]影响着包括历史散文在内的散文的生成。纵然个体之于历史渺小如尘埃,但仍有思想锋芒闪耀其间,珍贵无比。
《铁血黄花》的文体形式严谨、规范,且颇有复归传统论说散文之气象。这得益于作者以严格的考据为基石,以丰富的论证方法为索引,建构起一个内含鲜明立场与独立思考的历史书写空间。
伍立杨对“写史热”中的错讹百出、信口开河、不切实际等问题持绝对反对的态度。他深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故而以史实为基,注重考据,力求全面,慎下论断,不仅展现出史家的实事求是之精神,更与其论说文体形成了良好的结合与互动。比如在写吴禄贞时,面对吴禄贞之死的多种说法,伍立杨并未先入为主或行敷衍之举,而是多重考证各家主张,并罗列相应的证据,试图公正、全面地呈现历史之“可能性”。而此番考据也并非纯为“掉书袋”,更是从侧面有力地论证了革命者的惨重牺牲及其革命精神之流传。
以考据严明为基础,最能体现《铁血黄花》论说体特点的还是行文中“言必有论,论必证之”的论证意识。伍立杨深谙传统论说文与现代论说文在体例范式方面的异同,运用了多种论证方法,使文章具备扎实、严谨、理性的特点。
作家巧妙地运用类比论证的形式。例如以动植物的生长变化类比时局的发展变化,揭示清末民初“求变”的必然性与迫切性。
“据生物学家观察,秋天野火迫近烧灼的若干紫丁香与李树,当9月底会为之再度开花。此固求生的强烈趋向,实为生物万有的要律……而变化即是生命进化的法则……”
“晚清社会体格……如不实行剧烈的新旧代谢,则民族国家行将如败叶坠地,永无再起之日……”[10]30
或以对比论证的方式论述恐怖斗争与统治者之间的关系:
“当恐怖斗争在社会风潮中越趋剧烈,而统治者势必更加孤立……它光芒灿烂的感召力……”
“假如政府履行并达成这些条件,‘恐怖行动一定会停止下来’……可见知识青年拔刀而刺凶顽……自有其合情合理的规律性、必然性。”[10]75
引用论证更是数不胜数。为证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与西方政治理念上的契合,作者转引《宪政与人权》中的相关论述;为证不惜以一己之身以求世界之变的残酷现实中涌动的佛家精神,作者则引述章太炎之语:“国王暴虐,菩萨有权,应当废黜。杀了一人,能救众人,这就是菩萨行。”[10]30且文中所有引述均明确标注原作者与出处,不仅体现了资料整理的详实与细致,更凸显了作家严谨的学术意识。
最为可贵的是,作家的观点、立场、思想、情感等并没有湮没在史料和论证之中。
伍立杨毫不掩饰自己对革命志士在非常时期采取非常手段的共情与敬佩,痛斥那些妄图抹杀革命先烈卓越功勋的昏庸学者。行文至激动处更直率抒发自己真切的情感:“忧国既深,积诚已久,至于一身之生死祸福,早已置之度外……呜呼,如韩君者,是可谓仁且勇矣!”[10]150
伍立杨对历史细节和通俗论断都有独立的思考。他拒绝站不住脚的翻案和诡辩,但同时也主张重新打开某些问题的探讨空间。比如,他认为被部分文学史冠以“酸寒瘦弱”之名的“鸳鸯蝴蝶派”在呼吁自由民主方面作出了许多贡献。这值得今日的学者作进一步的“打捞”。
既宏阔又细密的论说蕴含着伍立杨对于历史书写的责任和洞见。他“不打太极”“不和稀泥”,立论果敢,敢于质疑,更有“察古观今”的批判精神。
提及某些意图为袁世凯翻案的作法,他疑之、批之,言语间锋芒毕露:“至于今有某作家,为袁氏作大传,意在翻案,玩弄虚假辩证那一套,取弄机锋,则未之敢信也。袁氏伪诈……袁氏之罪……取其‘大传’、‘本纪’,尽投诸烈火可也。”[10]110提及后人对待前贤的态度,他也提出了明确的观点:“我们后人清理前贤惊天的举动,自然要履出他们的缺点……更当标举他们垂范千秋的德行传诸后世,这才是前贤事业与精神的最基本所在。”[10]228
总而言之,透过扎实的考据和多样的论说形式,我们可以看到伍立杨在《铁血黄花》中为探索文体形式所作的努力。
四、结语
对历史写作来说,“选择什么、为何书写、怎样书写才应是被关注的重点,散文化的历史书写更是如此”[15]。在历史散文“同质化”问题亟待解决的今天,散文创作者理应对力去“同质化”抱有更积极主动的意识,从而探索独特的技法形式。
伍立杨的《铁血黄花》在形式方面的探索给当代历史散文写作贡献了一定的经验和启示。该著以白话形式感叹精神壅塞时期凄楚文字所带来的心灵动荡,又以简洁凝练的文言控诉晚清社会的残酷。深沉感叹在前,理性鞭挞在后,于情绪表达上转变自然,亦使文貌崎岖变化,别有深意。
在语言上,伍立杨坚持融合文言,以文白夹杂的方式行文,形成了独特的语体风格。规避“同质化”积弊为当代历史散文的技法形式提出了新的要求。依托深厚的古汉语积累,伍立杨发挥了骈体写作的优长之处,“骈散结合”成为提高语言表意效率和传达古典意识的有效途径。雅俗互补、亦庄亦谐的文风增强了文章的趣味性。《铁血黄花》的“好文笔”集中体现在作者对近十种修辞使用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尤以比喻、引用、对比使用频次最高。在行文章法方面,《铁血黄花》坚持“言必有据,论从史出”,延续了古代论说散文的优良传统。诚然,历史散文的形式的探索空间是开放的,但形式之变绝非“为变而变”。创作者必然要怀有对历史的真诚和敬畏,方能在这条探索之道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