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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处州诗歌研究

2023-02-24肖田田

丽水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秦观诗人诗歌

肖田田

(丽水学院 民族学院,浙江 丽水 323000)

丽水古称处州。处州自然环境优越,地域文化独特,众多历史名人寓居或游历此地,留下大量诗词作品。特别是宋代,杨亿、秦观、钱竽、陆游、范成大等人,或在处州为官、或游历处州,吟诗作词、唱和赠答,描述绿水青山之美、叙述风土人情之真。本文主要对宋代处州诗歌的题材内容与艺术特色进行探讨。所谓“宋代处州诗歌”,是指以歌咏处州为主题、使用以处州为中心的一系列意象的诗歌作品,其范围既包括本土文人的创作,也包含宦游和寓居丽水的域外人士的创作。

一、诗歌本事与题材内容

处州地处浙西南,南国清韵迥异于北国风光,此处有翠峰碧波、鸟语花香,诗人的灵性得以滋润和启发。总体来说,宋代处州诗歌的题材内容主要包含以下三种:描写山水园林、感事抒怀、唱和赠答。

(一)山水园林诗

宋代处州诗歌中包含了大量山水园林诗,描绘处州山水自然与园林景观之美。对于诗人来说,山水园林既是生存空间,又是审美空间,更是灵魂的栖息之所。比如处州南园、缙云仙都、青田石门洞等,历代诗人对此进行歌咏,山水园林成为诗人膜拜之地以及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以南园为例,到了宋代,园内有西亭、凝霜阁、照水堂、烟雨楼、少微阁、莲城堂、莺花亭等,杨亿、秦观、范成大等诗人在此留下许多佳作。

杨亿于咸平二年(999年)知处州[1],三年任职期间写有四十多首诗,其中《西亭即事》一诗,题目虽曰“即事”,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写景,诗云:

郡斋退食复何为,纵目西亭景物奇。叠嶂雨余泉眼出,澄潭风静钓丝垂。城临古戍寒芜阔,路转荒村野彴危。几处唱歌闻白纻,谁家酤酒见青旗。蝶随游妓穿花径,犬吠行人隔槿篱。桃李成蹊春尽后,鱼盐为市日中时。桑麻万顷晴氛散,丝竹千门夕照移。吟际岭云飞冉冉,望中垅麦秀离离。烟迷乔木莺迁早,水满芳塘鹭下迟。鹤盖翩然肯相顾,主人终宴岂知疲。

诗人因“西亭景物奇”而“退食”,诗中使用了“泉眼”“澄潭”“青旗”“桃李”“桑麻”“莺”“鹭”等意象,描写了西亭的自然景致与民俗风情,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整首诗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展现了诗人公事忙完之后的闲暇生活,表达了一种宁静、闲适的心境。

对于杨亿建造的凝霜阁,苏舜钦《照水堂记》写道:“栝苍郡署冠前山之椒,林壑蔽翳,……咸平初,杨文公起凝霜阁,下览平旷,得遥岑远林之赏,当时固已为佳处矣。”[2]杨亿《处州郡斋凝霜阁记》云:“每温风勃兴,畏景流烁,如临炽炭,若游沸鼎;冰壶屡挹,内热靡蠲,羽扇迭挥,流汗相属。俄顷之际,焦烂可期。……将使来者无执热之烦,登者有解愠之适,亦犹《抱朴子》所谓‘玄冰丸,飞雪散’,用以却暑,兼取夫相胜之义云耳。”[3]也就是说,杨亿建造凝霜阁是为了“使来者无执热之烦”。另一方面,“凝霜”还是唐宋时期绩溪所产一种优质笺纸名,显然,“凝霜阁”的名字蕴含着浓厚的人文气息。对于凝霜阁,宋代诗人相继写诗称颂,如以下三首:

岿然飞阁榜凝霜,雪散冰丸却暑方。治郡风流无处觅,只应栋宇是甘棠。(喻良能《凝霜阁》)

修竹萧萧三两竿,公余时得静中看。何须更避人间暑,满腹冰霜六月寒。(赵雍《凝霜阁》)

内热何人欲举觞,谁知心地自清凉。使君宴坐心如水,解作人间六月寒。(王圭《凝霜阁》)

凝霜阁清新秀丽之景可以令诗人忘却炎热,然而,更重要的是“心地自清凉”。诗人宴坐、心如止水,达到忘我的状态,这也是佛教大乘修行之法。修持佛法常在清净之地,比如佛寺。佛寺亦称阿伽蓝、阿兰若、清凉居等,因而佛教有“清凉世界”之说。佛法可以解热恼,令人如入清凉世界。诗人以佛语“清凉”入诗,意在表明自己内心世界的清净。

处州的众多佛寺也是诗人审美的对象。比如,秦观曾留宿青田栖霞寺(水南庵),写有诗歌《处州水南庵》:

竹柏萧森溪水南,道人为作小圆庵。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其一)

此身分付一蒲团,静对萧萧玉数竿。偶为老僧煎茗粥,自携修绠汲清宽。(其二)

秦观曾多次到青田监税,顺便寻幽探秘。第一首诗中写到水南庵周围“竹柏萧森”,可以想见其环境的幽深。“圆庵”象征圆满具足,“小”字说明水南庵格局精巧。“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体现出宋代文人“超世而不避世”的人生态度。第二首诗中,“蒲团”为僧人坐禅所用之物,但诗中所写的修禅方式不是传统的“面壁”,而是“静对萧萧玉数竿”。在佛禅思想中,“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4],“翠竹真如也,黄花般若也”[5]。万物皆有灵性,因而马祖道一倡“平常心是道”,“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6]。日常生活中运水搬柴及吃茶,无非佛事;在对自然风光的观照中亦可修养身心、享受人生乐趣。正因如此,诗人静对玉竹、闲坐煎茗、携绠汲水,无一不是在修身养性。水南庵本为佛教建筑,因秦观题诗而加深了人文色彩。

处州山水园林诗的创作与传播主要集中在山水名胜、寺庙道观,体现出独特而灿烂的宋韵文化。整体来看,诗歌所描绘的山水园林是清新秀丽的。处州山青水碧、风景秀丽,即使有高峰深涧,也因青翠掩映、碧透见底而展现出秀美的风格,而无北方的粗犷、厚重之风。姜特立曾在诗中赞美自己的故乡:“此是吾邦别洞天,楼台高下白云边。鸟声人语相酬答,山影溪光共接连。”(姜特立《莲城堂》)与秀美的自然山水朝夕相处,诗人满眼丽色、胸怀锦绣,处州山水意象与清美秀美之风格建立起一种内在的对应关系。另外,受崇古怀旧、仰慕历史文化名人风范的传统影响,山水名胜、寺庙道观也逐渐成为追忆历史的场所,具有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双重特点。在这里,诗人受到心灵的净化、精神的洗礼。

在传统的诗歌作品中,植物常与美好的人和事相关。诗人或以植物作比,渲染女子美貌;或使用“香草美人”手法,标举理想的人格美;或以鸟兽虫鱼等托物言志,将某些自然物性比附为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品质,歌颂理想的品格。而与传统诗歌作品不同,在宋代处州诗歌中,诗人对于自然景致采取直接观照的方式,描写各类动植物的声音、颜色或者姿态,展现大自然的生机与活力,构建适意生存空间。在写实层次上,本属于俗世常见之动植物;在写意层次上,又与文人的高雅情怀密切相关。这种创作观念与佛禅思想密切相关,佛教思想认为万物平等、皆有法性,诗人洗心忘机,以物观物、物我两忘,在生活实践与精神领域两个层面实现对自然的回归。

(二)感事抒怀诗

感事抒怀亦为宋代处州诗歌的重要题材,比如杨亿、秦观等人的诗歌作品,记录日常生活、抒发宦游情怀,情、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杨亿于处州任上写有《初至郡斋书事》《郡斋即事书怀》《郡斋即事书怀十二韵呈诸官》等,明显是以感事抒怀为主题。比如《初至郡斋书事》:

地去京华远,年逢旱暵余。群胥同黠马,比户甚枯鱼。煦妪心空切,澄清志莫舒。棼丝殊未治,错节讵能除。听讼棠阴密,行春柳影疏。宾筵求姽婳,僧舍问真如。逾月窥除目,经时绝传车。素餐徒自饱,投刃岂曾虚。盈耳嫌敲扑,堆床厌簿书。故园无数舍,长日叹归欤。

杨亿刚刚上任,“年逢旱暵”,家家户户“甚枯鱼”,作为知府,杨亿“煦妪心空切”,一心为民。“僧舍问真如”显然受到佛教思想影响,“真如”即实相,宇宙万物的本体。联系上下文,“问真如”其实是诗人对爱民之道的追寻。“投刃岂曾虚”化用庖丁解牛的故事,《庄子·养生主》载,庖丁解牛三年之后所见非全牛,只见其骨节空虚,“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然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7]116。杨亿在诗中反问“岂曾虚”,说明公务极其繁杂。诗人忧心忡忡,尾句“长日叹归欤”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这种思归之情在杨亿另外几首诗中也有所体现:

官满会须抛印绶,武夷归去作闲人。(《次韵和十六兄先辈见寄》)

元亮田多废,安仁鬓恐凋。功名殊未立,对景自无憀。(《晚秋》)

朱轮远守未成欢,薄宦令人意渐阑。郡阁政清慵按吏,乡园路近欲休官。……已是三年不闻问,何时归去把钓竿。(《偶书》)

远辞金虎观,来守缙云城。……帝乡成久别,天吏若遄征。漫贮青霞想,唯愁素发生。澄清慵揽辔,芜秽欲归耕。薄领非吾事,丹台有姓名。(《岁暮有怀》)

诗中“作闲人”“元亮田”“把钓竿”“欲归耕”等的使用,表达了思归之情。然而,诗人内心又充满了矛盾,既厌烦于世俗官场、一心回归田园生活,又生怕鬓发斑白而“功名殊未立”。

秦观被贬处州监酒税,曾寓居文英阁,作《游文英阁》二首,其二云:

流落天涯思故园,散愁郊外任蹒跚。云归邃谷知无雨,风卷寒溪没近滩。已见雁将归楚泽,遥知春又到长安。桑林垄麦依稀是,只见秦川万里宽。

秦观身处处州,虽景致优美,然而,毕竟是被贬之人,远离故乡与京城,内心无限酸楚。游览文英阁,对于与故乡形象显然有别的异域景致,诗人明显感受到其异质性,由此引发出思乡之情。雁归楚泽、春到长安,也是诗人内心愿望的一种外在表现。后来秦观移居姜山酒税局,写下《题酒务壁》一诗,描述了自己的工作环境,诗云:

醡头春酒响潺潺,垆下黄翁寝正安。梦入平阳旧池馆,隔花螭口吐清寒。

“醡头”是酒坊出酒的龙头,诗句说明酒税局紧挨着酒坊。“垆下黄翁”出自《世说新语·伤逝》:“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8]嵇康、阮籍亡故,王戎俗务缠身,再也不能像当初一样畅饮于黄公酒垆。这个故事有哀伤旧友之意。秦观诗言“黄翁寝正安”,也从侧面说明自己被贬、旧友不能相聚。“平阳旧池馆”代指驸马李端悫的宅第,秦观在京任职时曾出席李端悫的家宴,如今却只能梦中入馆,透露出无奈之情。此诗与《游文英阁》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是一致的。

秦观在处州结识了青田慈仁寺(法海寺)住持昙法师,两人诗歌唱和,参悟人生。绍圣三年(1096 年)早春,秦观书《题法海平阇黎》于寺壁之上:

寒食山州百鸟喧,春风花雨暗川原。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

“寒食”禁火吃冷食,“暗川原”说明草木茂盛、环境幽深,在这样的节日这样的环境中,秦少游“移病”,默默抄写佛书。数字“七”在佛教中象征着圆满,秦观被贬处州,内心是无奈的,抄写佛书可获得内心的平静。整首诗情、景、境交融,营造出一种幽深静谧的氛围。被贬监处州酒税的第三年,秦观再次被贬郴州。远徙郴州之时,秦观作有《留别昙法师》:

缘尽山城且北归,此生相见定难期。宝池异日莲花上,却说如今结社时。

诗歌中流露出对处州的留恋,表达对昙法师的依依惜别之情,将今后的重逢寄托在“异日”来世,“宝池”即西方净土中由七宝构成的莲花池。秦观诗“却说如今结社时”既是对未来的畅想,又包含了对往事的怀念,充满温馨之感。

杨亿、秦观等人在诗中记录生活场景、抒发宦游情怀,语言朴实,情、景、境完美融合,反映出客居他乡的无奈,表达了思归之情。从中也可以看出,异域风情不仅会令诗人流连忘返,还会因其异质性而引发诗人的思归之情,这可以说是“江山之助”的双重效应。

(三)唱和赠答诗

除了描写山水园林、感事抒怀之外,宋代处州诗人群亦有唱和赠答之作。诗人互相赠答、次韵相和,以此交流思想、切磋技艺,内容包括酬唱赠答、题画咏物、抒情感怀等,我们可以从中体味到社交礼仪与人情世故。杨亿在处州任上的诗作就以唱和赠答诗为主,比如以下几首:

缙云六载掌关征,学得阳冰小篆成。逋客几人曾识面,仙山到处便题名。桑郊又是乘轺去,铃阁虚烦解榻吟。旧读春秋究微旨,何须苦说不知兵。(《送韩永锡归阙》)

处处春波满稻畦,海棠零落子规啼。一麾远郡方留滞,十里长亭又解携。后夜滩声妨客梦,初晴云物入诗题。到家为问田园事,桃李犹应有旧蹊。(《送张彝宪归乡》)

鸡窗十载共论文,兰室依然有旧薰。雨雪共抛修竹苑,烟霞独访武夷君。随珠照乘元无类,天骥追风定不群。犬子赋成犹未献,飘飘词气已凌云。(《次韵和章见寄》)

破腊连空粉絮飘,离离一番长山苗。旗亭谁氏来沽酒,台笠何人去采樵?背日旋依松涧积,迎风先傍药畦消。袁安此际偏无赖,独掩闲门对一瓢。(《次韵和章子美对雪》

竹使贪为郡,金门懒上书。征途沿木合,官舍类楼居。密叶藏啼鸟,澄潭跃戏鱼。波光摇岛屿,霁色露阎闾。圃蕙光风拂,山苗淑气嘘。开樽空爱客,函丈孰宗予。清唳频思鹤,长鸣几厌驴。颜贫一瓢足,嵇懒尺题疏。薄宦无劳说,长谣任所如。神明定来舍,庄室正虚虚。(《次韵和系郡斋书事之什》)

以上五首诗中,前两首为赠别诗,后三首为次韵诗。第一首送别韩永锡归朝,称赞对方善小篆、为官与做学问都非常优秀。第二首送别张彝宪,使用“十里长亭”“桃李”等典型意象,情景交融,流畅自然。第三首次韵和章诗,回忆二人“共论文”“雨雪共抛”的情境,感情真挚而富有文人雅趣。“照乘”为宝珠,“随珠”乃随侯之珠。“天骥”“追风”为骏马的美称,诗人以宝珠、骏马来形容友人的“不群”才华,新颖别致。末尾两句化用了司马相如的故事,司马相如小名“犬子”,《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9]3063总体来说,前四句是对往事的回忆,后四句是对友人才华的赞扬。第四首次韵诗咏雪,对仗工整,写出了雪花轻盈如柳絮的特点,并使用了“袁安卧雪”[10]1518的典故,袁安品性高洁,典故的运用令诗歌增加了书卷气息。第五首次韵诗描写郡斋周围风光,语言精练,也使用了历史典故。“颜贫一瓢足”化用颜回“箪食瓢饮”[11]的故事,“嵇懒尺题疏”化用嵇康之言“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12],“庄室正虚虚”化用《庄子·人间世》之语“虚室生白,吉祥止止”[7]139。多个典故的运用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的精神品质以及率真坦荡的君子风度。

总体而言,杨亿在处州任职时的诗歌多感事抒怀、唱和赠答之作,感情真挚,语言平实,流畅自然,与西昆体风格大为不同。

乾道四年(1168 年)八月,范成大抵达处州任职。次年莺花亭建成,范成大步徐子礼之韵赋诗六首,以祭秦观。《范石湖集》卷十载《次韵徐子礼提举莺花亭》六首:

滩长石出水鸣堤,城郭西头旧小溪。游子断魂招不得,秋来春草更萋萋。

愁边逢酒却成憎,衣带宽来不自胜。烟水苍茫外沙路,东风何处拄枯藤?

垆下三年世路穷,蚁封盘马竟难工。千山虽隔日边梦,犹到平阳池馆中。

文章光焰照金闺,岂是遭逢乏圣时。纵有百身那可赎,琳琅空有万篇垂。

山碧丛丛四打围,烦将旧恨访黄鹂。缬林霜后黄鹂少,须是愁红万点时。

古藤阴下醉中休,谁与低眉唱此愁。团扇他年书好句,平生知己识儋州。

范成大诗前有序:“秦少游‘水边沙外’之词,盖在栝苍监征时所作。予至郡,徐子礼提举按部来过,劝予作小亭,记少游旧事;又取词中语名之,曰‘莺花’,赋诗六绝而去。明年,亭成,次韵寄之。”[13]诗序表明了作诗缘由。诗歌描写莺花亭周围的景致,化用秦观《题酒务壁》《千秋岁》《好事近》等诗词中的佳句,妥帖自然。第三首中“蚁封盘马”比喻在很小的天地里施展才能。第六首诗尾以“儋州”代指苏轼,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踏莎行》的后两句最为苏轼喜欢,苏轼将之书写到团扇上。“平生知己”四个字意味深长,体现出苏轼与秦观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范成大六首次韵诗表达了对“文章光焰照金闺”的才士秦观的赞美,以及对“断魂”“游子”秦观的深切怀念。

总体来说,唱和诗内容丰富,题材广泛。唱和诗是诗人相互砥砺、交流情感的重要渠道,从未见之时的相互仰慕,到相遇之后的技艺切磋,再到离别之后的勉励慰藉,唱和诗贯穿始终。宋代处州诗歌中,酬唱的主力军是各级官员,然而诗歌内容基本不涉及公务,导致我们阅读时会忽略掉诗人的官员身份。这或许是因为,官员更倾向于用骈文与古文处理本职工作、用诗歌表达业余雅趣。诗歌创作有意追求“雅趣”,表现出诗人对官府之外那种山林江湖世界的向往。

二、表现手法与艺术风格

“江山之助”不仅对诗人性格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且诱发诗人的创作灵感,引导着诗歌中的情感力度、艺术风格以及表现手法。宋代处州诗歌使事用典、情境融合、富有理趣,展现出多姿多彩的处州风貌。

(一)使事用典

宋代处州诗歌中不乏使事用典现象,体现出宋诗书卷气、学问化的特点。如杨亿《郡斋即事书怀》:

海隅为郡真卑屑,簿领沉迷棰楚喧。王事更逾星火急,吏曹何啻米盐烦。甘棠听讼曾无倦,丹笔书刑幸不冤。境上送迎暂置驿,斋中宴喜懒开樽。逢人未免腰如磬,议政常防耳属垣。鲍臭恐将群小化,虫疑难与俗流论。却思寂寞栖天禄,争得逍遥似漆园。外地粗官如竹苇,一麾出守岂堪言。

诗人职事繁忙,不仅为米盐烦劳,还有“听讼”“书刑”“议政”诸多事务。诗人还总担心自己不能尽职尽责,一个勤政爱民的官吏形象跃然纸上。诗中多处用典,“甘棠听讼”化用召公之事,《史记·燕召公世家》载:“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9]1550“丹笔”犹如史笔,《初学记·刑罚》引《后汉书》言,盛吉当了十二年廷尉,所勾死刑犯无数,天下称其“平恕”[14],公平且存哀悯之心。“甘棠”与“丹笔”都说明了诗人处理公事的谨慎公允。“腰如磬”形容屈身事人,“耳属垣”意谓有人在隔壁偷听,“鲍臭”指鲍鱼之臭。“虫疑”即“夏虫疑冰”,《庄子·秋水》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7]477诗人想到自己既然“栖天禄”,就不可以似“漆园吏”庄子那样逍遥自在,必须恪守职责、惠政于民。以上几个典故的运用,说明诗人勤政爱民、谨慎公允。最后,诗人感叹“外地粗官如竹苇,一麾出守岂堪言”。“竹苇”譬喻物之繁多,外任之官非常多,诗人只是其中一员,宦游的辛酸不必多说。

杨亿另一首诗《丽水甄殿丞移疾请告》因下属请假而写,诗云:

数日不逢黄叔度,胸中鄙吝一时生。如何民瘼偏能疗,却是诗魔未得平。夏景清和妨命驾,玄台寂寞阻飞觥。欲亲高论无由得,须作文殊问疾行。

整首诗也多处用典,首句中“黄叔度”为东汉名士黄宪,据《后汉书》载,黄叔度耿介正直,“然士君子见之者,靡不服深远,去玼吝”[10]1745。杨亿以黄叔度代指因病告假的甄殿丞,表达自己对他的倚重。“玄台”乃神话中天帝藏书之台,如今“夏景清和”,却不能“飞觥”“亲高论”,因此诗人说“须作文殊问疾行”。杨亿在诗中使用文殊问疾这一典故:一方面是实写,将自己探视甄殿丞比作文殊问疾;另一方面,犹如文殊与维摩诘的往复论难,杨亿探视甄殿丞的目的除了问疾之外,还要“亲高论”,这也与首句相呼应,甄殿丞就像黄叔度一样令人尊敬。

又如赵雍《古栝行》:

家食在浙西,逐禄在浙东。平田数千顷,青山几万重。青青天里麦,亭亭山下松。赵夫子,拙老翁,心绪多于蚕,髭须白如葱。既不能吐奇,献纳缀鸳鹭;又不能据鞍,矍铄平蛮戎。便合骑牛偶耕去,不然结屋渔樵中。古栝岂乏贤太守,处士笑杀隳高风。后车不过载庖浣,前诃未足娇儿童。尔视非不明,尔听亦颇聪。不见陶潜羞五斗,不闻严陵辞三公。可怜头低腰曲六,为君反袂伤途穷。

赵雍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 年)进士,开禧间为处州太守。《古栝行》首句写出了诗人宦游在外的无奈,颇有苏轼“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苏轼《游金山寺》)的味道。宦游在外,身处异乡,赵雍自称“拙老翁”,“心绪多于蚕,髭须白如葱”。鸳和鹭止有班、立有序,因而“鸳鹭班”或者“鸳鹭行”比喻朝官的行列。“矍铄平蛮戎”化用东汉马援的故事,马援六十二岁依然能够“被甲上马”[10]843,诗人却嘲笑自己“既不能吐奇”“又不能据鞍”。“便合骑牛偶耕去,不然结屋渔樵中”其实是反语,犹如辛弃疾词中以“万一朝廷举力田,舍我其谁也”(《卜算子·千古李将军》)这一反语作结。诗人最后感叹:“可怜头低腰曲六,为君反袂伤途穷”,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拒绝征召的严陵一样潇洒决绝?整首诗使事用典自然无痕,写出了宦游的无奈。

再如钱竽《烟雨楼》:

人在神仙碧玉壶,楼高壮丽壁城隅。风云出没有时有,烟雨空蒙无日无。但得绿樽闲对酌,何须红袖醉相扶。郭熙已死丹青绝,剩作诗人当画图。

烟雨楼建于万象山之峰巅,伴随晨烟暮雨与飞云雾霭,景色绝佳。“人在神仙碧玉壶”化用了壶翁故事,《后汉书·费长房》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唯长房于楼上睹之,异焉,因往再拜奉酒脯。……长房旦日复诣翁,翁乃与俱入壶中。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共饮毕而出。……”[10]2743在诗人看来,烟雨楼美如玉壶仙境,适宜“绿樽闲对酌”。郭熙为北宋著名画家,其《林泉高致·山水训》涉及山水画布景:“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此山水之布置也。”[15]处州烟雨楼的晨烟暮雨与飞云雾霭,就是一幅奇妙的画图。诗画相通,烟雨楼上的无声诗与有声画深刻地印在诗人心中。诗歌用典巧妙而有趣,增加了书卷气息。

(二)理趣之美

宋代处州诗歌体现出理趣之美,这跟宋代三教合一的思想有关,宋代诗人相比前代更加热爱钻研学术,思想深刻,诗歌也因此变得哲理化。比如江涛《莺花亭》:

春雨溪头长柳围,游仙枕上赋黄鹂。谁知醉卧古藤下,却是浮生梦觉时。

江涛诗出现“春雨”“溪头”“黄鹂”“醉卧古藤”等词语,显然化用了秦观《好事近·梦中作》的词句。“游仙枕”出自《开元天宝遗事》:“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制作甚朴素。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帝因立名为游仙枕。”[16]“游仙枕上赋黄鹂”,颇有“窥人鸟唤悠扬梦”(王安石《午枕》)之韵致。然而江涛诗歌在表达闲情之外又暗含了哲理意味,诗末指出“浮生”如“梦觉”,化用了“庄周梦蝶”的故事。诗人以“游仙枕”“庄周梦蝶”的故事来比喻人生变幻无常。

又如钱竽《转物庵》:

一超直入如来境,万法无形本自空。不使此心随物转,会须弹指证圆通。

诗歌化用佛教语典,一超直入,不须经历各种修行层次,直接证悟入佛,这是南宗的修行方式,讲求心心相印、顿悟成佛。万法本“空”,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因而真心不应“随物转”。“转物”思想出自《楞严经》,若能转物,而不是“为物所转”[17],随心自在,随机妙用,则处处真如。《庄子》亦云:“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7]579与庄子的思想相比,佛教“转物”思想因般若智慧而多了一层“空”的内涵。宋代诗人受到佛禅思想的影响,真正做到了“不囿于物”[18]。真心于物不执不着,却又不着而着、自由无碍,方可“弹指证圆通”。“弹指”是一个时间概念,“圆通”即圆满周遍、融通无碍,钱竽诗中所言“弹指证圆通”,显然乃顿悟。

除了江涛、钱竽诗作外,还有很多处州诗歌融入佛禅思想,增加哲理意味。如刘大中的《石僧》:

云作袈裟石作身,岩前独立几经春?有人问我西来意,默默无言总是真。

崇祯《处州府志》载,宋绍兴七年(1137年),刘大中以兵部尚书出守,未几召还。上问石僧之状,大中即以是诗对[19]。诗中“袈裟”“西来意”均为佛教词语,“西来意”指达摩祖师来东土的意旨,是禅宗第一等公案。学僧起问各有不同,禅师的对答也多种多样。有禅师举杖便打,有禅师答非所问、绕路说禅。一致之处在于,禅师拒绝用语言正面回答。这是因为,佛法可以宣说,而真如佛性(佛心)不立文字、心心相印。“西来意”实际是传佛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因如此,刘大中诗尾言“默默无言总是真”。其中“默默”二字颇具谐趣,使诗歌破除说理的枯燥感,同时又契合主题,“石僧”本来是物、是难以言语的。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强调“无言”又带来一种错觉,好像石僧本来是可以讲话的却故意保持静默,这样写增强了诗歌的神秘感与理性趣味。

(三)情境融合

所谓“情境”,是“情感”与“境遇”的叠加,重借事以传情,“事”包括外在于情的一切事与物。诗歌再现情境,令人获得身临其境的在场感。情境诗学包括诗歌题材、语言的双重日常化,呈现地域性甚至私人性的话语空间。“因为无论诗歌的日常生活化还是地域化和私人化,都必然落实为一种具体的人生情境。日常生活化指向最基本、最朴素的人生情境,地域化指向空间细化后所感受到的人生情境,私人化则指向最个性化和内视化的人生情境。……‘情’与‘境’则更具对举平行意味。‘情’指的是一种主观化的感受,近于心灵史性质;‘境’指的是一种外在境遇,近于生活史性质。”[20]在情境诗学中,诗歌变成世俗生活的一部分。

宋代处州诗歌体现出“情境诗学”的总体特点。以陆游诗歌为例,绍兴三十年(1160年),陆游从福州离任北归临安,途经处州,作《南园》诗两首:

安用移封向酒泉,醉乡只拟乞南园。更添小阁临滩石,一洗人间歌吹喧。(其一)

春来归路阅三州,是处跏趺懒出游。一到南园便忘返,亭边绿浸琵琶洲。(其二)

经历了急流险滩之后到达处州,入眼景致令陆游无限欣喜。第一首中,陆游形容南园是“醉乡”酒泉,此处可以“一洗人间歌吹喧”,令自己获得内心的宁静;第二首中,陆游经历了福州、温州、处州三州,已经很疲劳,然而“一到南园便忘返”,说明南园景致绝佳、令人身心愉悦。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十八年后再次回访处州,又作《南园》诗两首:

晓莺催系柳边舟,巷陌东风拂面柔。客里又惊春事晚,梦中重续栝苍游。欢情饮量年年减,古寺名园处处留。却羡少年轻岁月,角声如此不知愁。(其一)

南游云海叹茫茫,又泛归舟到栝苍。城郭凄凉叹辽鹤,鬓毛萧飒点吴霜。酴醾可把春无几,弦索初陈燕未央。楼下清溪三百里,溪流不似客愁长。(其二)

第一首诗中,诗人梦中游栝苍,栝苍风景名胜多样,“古寺名园处处留”,以致诗人发出“却羡少年轻岁月”的感慨。不过,诗中所反映出的陆游心境与十八年前大不相同,一个“愁”字写出了诗人内心的悲伤与无奈。第二首诗,“茫茫”二字不仅仅是写路途茫茫,更象征着诗人内心的茫然。“辽鹤”化用丁令威化鹤归辽的故事,“吴霜”代指白发,“辽鹤”“吴霜”等意象透露出诗人宦游在外的无限愁绪。最后,“溪流不似客愁长”,诗人使用比喻手法,将抽象的愁绪具体化。

两个时期的创作反映出陆游不同的境遇。初到处州“一到南园便忘返”,再次回访时“却羡少年轻岁月”,这是最基本、最朴素的人生情境;南园是处州名园,“更添小阁临滩石”,陆游诗歌还原了南园场景,指向空间细化后所感受到的人生情境;“鬓毛萧飒点吴霜”“溪流不似客愁长”则指向最个性化和内视化的人生情境。宋代处州诗人的创作大抵如此,诗歌创作日常化、地域化、私人化,体现出情境诗学的一般特点。

总体来说,宋代处州诗歌包含了描写山水园林、感事抒怀、唱和赠答等内容。诗歌用典自然、情景交融而富有理趣,体现出日常化、地域化、私人化之“情境诗学”的总体特点。山水园林诗是典型题材,处州山水作为诗人的“心灵镜像”,成为诗歌创作中的典型意象。一方面,处州山水不仅令域外诗人流连忘返,还会因其异质性而引发思归之情,这是“江山之助”的双重效应;从另一方面来说,处州山水因诗人题诗而加深了人文色彩,增强了历史文化底蕴,可谓“诗助江山”。宋代处州山水园林诗繁荣的原因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自然环境优越,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赋予了山水园林诗鲜明的地域色彩,影响着诗人对于意象的选择和场景的构图;二是地域文化独特,佛道文化兴盛,历史名人寓居或游历此地,多居于山水幽静之地,山水园林诗得到了很好的传播,宋代处州诗歌逐步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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