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异与嬗变:莎士比亚悲剧中国化改编初探
——以《哈姆雷特》与《夜宴》为例
2023-02-24宋超洋
宋超洋
(山西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夜宴》企图讲述一个有关欲望的凄美传说,相当一部分影评人对这部源自莎剧《哈姆雷特》的东方电影期望极高。叙事是冯小刚导演的优势,而影片《夜宴》拖沓苍白的叙事令受众对其大失所望。因而,本文首先立足于跨文化语境下的莎剧传播窥探《哈姆雷特》IP 所具有的跨文化性质;其次,将两种艺术门类下的作品统一为文学剧本,比较并通过变异学领域异质文明的架构和交流的视域浅析两者相异点,发掘跨民族文化交流中文学变异的案例;最终解析个案,指出莎剧IP 东方化、影视化后的恰当所在与欠缺之处,细致考察在莎剧中国化改编后,新作品在情节脉络、角色设置与塑造以及审美观念等要素方面的嬗变,助力中国影坛创作出不仅承续西方文化元素而且呈现中华传统文化,艺术价值、社会价值与商业价值相统一的文艺作品。[1]
一、《夜宴》与《哈姆雷特》角色设置的平行对应关系与变异
《夜宴》的戏剧架构源自莎剧《哈姆雷特》,但其时代背景与角色身份均发生了嬗变。最初,邱刚健先生编写了《夜宴》的电影文学剧本,彼时片名为《宝剑太子》,但冯导审阅后提出,《宝剑太子》大体上只是原著戏剧的翻译和复刻,基本难以体现东方特色,并不能抓住中国观众的眼球,更无法向其他国家传扬承载中国特色内涵的文化,故而,他请盛和煜先生再次编写了剧本,至此形成了观众现在看到的迥异于莎剧《哈姆雷特》的《夜宴》。《夜宴》的人物设置就是原著角色的再现与一定意义的重构,对原著起着互文的功用。[2]
表:《哈姆雷特》与《夜宴》主要人物设置对比
(一)阴谋与爱情布局下的悲剧人物:王子与太子的角色特点
温翔先生一语道破:“悲剧的美感来自死亡的血腥和恐惧,而欲望张开天罗地网,多少人倾轧其中,等待的依然是死亡。”生存,还是毁灭?不管是《夜宴》还是《哈姆雷特》,在“王子”这一角色身上,理想、权力、爱情这样几种元素都勾画了曼妙的欲望图案,但当读者企图拨开这一切时,却发现只有主人公凄厉绝望的哀号在宣告着美梦的破灭。莎士比亚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剧作家,其笔下的哈姆雷特被赋予了人文主义思想,是一个有着人生追求同时非常善于思考的新时代人文主义者。哈姆雷特的行动路线首先是复仇,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人的本体性的反思。通过这样的思考,他再次定义了“生存与毁灭”,在此过程中,作者揭示了人主观思考的力量。这种观点也符合莎翁在创作过程中的社会现实。王子通过积极探索和主观努力,相信只有不懈坚持方能寻得真相,达到复仇的使命。王子更多地在对自己的行动进行思考,这就使得该角色在积极应对“坏蛋逼近”的同时,无时无刻不体现出多愁善感的情感弱点。而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莎翁又将哈姆雷特的反思置于一个高点。最终,正是因为这些缺陷,他无法找到明确的方向,王子别无选择,孤注一掷,与杀父仇人同归于尽。因而,莎翁笔下的王子更是一位矛盾分裂的人文主义者,这也是这部悲剧的“美的破碎”所在。
对比《夜宴》中无鸾的人物形象,他的行动路线就不是那么清晰。在戏剧中,人物往往有自己的观点,并通过一系列行动来印证观点并使之戏剧化。显而易见,无鸾的信念感相比哈姆雷特是弱小的。从伊始的心灰意冷,到出现转折,到知晓真相后仍然逃避,再到选择行动。固然,复仇的戏码两者均有,但无鸾对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何而复仇”这些根本问题的思考是弱化的。“为复仇而复仇”就显得苍白而无力,他甚至一度想放弃复仇。《夜宴》的悲剧体现在太子其实是权力与欲望的牺牲者。
(二)无依之地穷逐权势的游魂:克劳狄斯与厉帝角色特点
同样的,从莎翁创作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背景来看,在英国资产阶级日益壮大,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这一历史时期,文学作品对封建制度的批判就成为一个主流选择。在《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鬼魂对他的评价是:“那个乱伦的、奸淫的畜生,他有的是过人的诡诈,天赋的奸恶,凭着他的阴险的手段,诱惑了我外表上似乎非常贞淑的王后,满足他无耻的兽欲。啊!哈姆雷特,那是一个多么卑鄙无耻的叛徒!”克劳狄斯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家,一个为了达到私欲六亲不认的封建主,一个性格残忍的暴君。他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代表了封建统治下的一切罪恶与暴虐。同时,该角色与乔特鲁德之间的关系也是两部作品相异的点。在克劳狄斯身上,先权势,后王后。实际上,我们很难在莎翁笔下寻得克劳狄斯寄情于乔特鲁德的马迹蛛丝,整部戏剧中,克劳狄斯绝不会因为王后而放弃手中的权势,甚至会因为哈姆雷特的察觉而迁怒于王后。[2]
而在《夜宴》中,厉帝的角色塑造反而更加丰满,他被赋予了一定的现代化戏剧思维。厉帝是个情种,他的欲望对象不仅是皇位、皇兄的盔甲,更是心上人婉后。这是一个有两面性的角色:一方面,他能够弑兄篡位,诛杀贤士;另一方面,婉后又是他内心柔软所在。厉帝霸占婉后是出于欲望,但《夜宴》对欲望的描写是从故事发生之前就开始的,先王通过其王的身份和地位霸占了儿子的爱人。原来,拥有了权力就可以满足人性深处的欲望。所以,厉帝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婉后。篡位得到的只是婉后的身体,而他更需要的是她的心。他绞尽脑汁讨婉后欢喜,融化她内心的坚冰。最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他喝下婉后手中的毒酒时,也注定了他的悲剧性结局。他的这份痴情至死不渝。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美人吗?因而,从这一点来看,克劳狄斯的形象无疑没有厉帝深入人心。
(三)权力与欲望角逐中的两个牺牲品:乔特鲁德与婉后的角色特点
在莎翁的戏剧中,乔特鲁德是个很典型的悲剧人物。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探析其悲剧命运可以发现,处在那样一个封建社会,权力的天平倾向男性,她不得不寻找自己的依靠,因而,她的再嫁行为,她的宽容懦弱都变得可以理解。乔特鲁德的悲剧首先是性格的悲剧。她脆弱而慈爱,作为母亲,即便被哈姆雷特恶语所伤,这些话像刀一样刺在她心上,但她依旧对儿子爱得深沉。“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然而,乔特鲁德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她在生命的最后仍奋力发出母爱的呐喊,更为哈姆雷特的复仇创造了条件。她把男性当作依靠,对他们百依百顺,成为宫廷阴谋的牺牲品,也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莎翁是尊重女性的,也塑造出一系列智慧的女性角色,但不得不说,他又是站在男性立场上的。通读整部戏剧,我们发现造成王后悲剧的更多是男权社会女性低下的地位,她们只能被动接受这一切。在《夜宴》中,所有人都是寂寞的。婉后与乔特鲁德不同,她当然也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但她可以在失望过后去争取权力,登上巅峰。她看过宫廷的波诡云谲,有自己的政治野心——她一直爱着太子,也在暗中予他帮助。同样的一点是,她的女性身份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难以自保。出于打破寂寞的欲望,或者说安稳地与深爱的人在一起的欲望,她不得不设计铲除眼前的拦路虎。激励事件之下,婉后逐渐对权力变得尤其渴求,于是,她通过行动提升自己的地位。可无鸾却对权力毫无兴趣,失望至极的婉后最终选择把自己加冕为王。虽然她最终成功当上了王,却永远失去了爱着的人,更失去了所爱之人的心,因而,她是《夜宴》当中寂寞角色的典型。腐肉出虫,鱼枯生蠹,一把暗剑最后刺向了她,悲剧就这样落幕。
二、莎剧跨文化语境改编的重构与互文
(一)主题与内涵的跨文化重构
电影文学作品也好,戏剧文学作品也罢,文学艺术中的所有元素都在为主题服务。主题是作品的内核,也是令读者或观众流连的精神家园。1911 年,随着乔托·卡努杜《第七艺术宣言》发表,电影成为一门独立的综合艺术。而从电影的视角来看,主题既是电影动作与人物的内涵,又是事件跟情节的外延。《哈姆雷特》作为莎翁最负盛名的剧本,其体现的主题为复仇,史诗性叙事手法的建构、悲剧角色的悲剧结局,命运与性格,背叛与阴谋,构筑起庞大的叙事网络。原著具有无限阐释的可能,人们不断探索着哈姆雷特所具有的特殊内涵与丰富主题。[3]冯小刚导演在《夜宴》中对其作出了新的诠释。一场宫廷版哈姆雷特的死亡游戏,在鬼魅而静谧的死亡美学下拉开帷幕。在这场宫廷游戏中,欲望与现实的权衡,宿命的安排,冯导对人性的挖掘,东方化的美学探索等,都在一定意义上对原著进行了重构。莎翁宣扬了人文主义,赞美了人性的弧光与理性的高尚,而冯导所传达的主题内涵则是欲望和寂寞对于人性及人本身的腐化。这样的安排将游戏里的每个人最终推向了无尽的深渊。莎翁在原著中通过男性视角刻画了一出性格悲剧,《夜宴》则从女性视角呈现了一出命运悲剧。这是关键的一点,即抵达主题内涵高度的叙事策略与视角。《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是:“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这一观念在《夜宴》当中被彻底颠覆。王后与奥菲利娅本是命运的奴隶,她们脆弱且“无能”,面对命运的安排,她们选择了低头;而婉后与青女有很强的自主意识,同样面对命运摆布的时候,她们选择了对抗。原著中作陪衬的是女性角色,可在《夜宴》中,男性角色却成为女性角色的陪衬。这一点为后来者提供了一些改编方向,即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叙事视角的出现会更加吸引观众的目光。
(二)时代性与民族差异性的互文与平衡
厘清比较文学研究中变异的因素,有助于探究在世界范围内文学文化传播与接受中“变”与“不变”的普遍规律,有助于我们研讨某一作家、导演、艺术家所呈现的美学价值和思想文化价值,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调研文学文化传播与接受过程中的时代性、民族性差异问题。而以《夜宴》为例,我们发现其不仅仅是《哈姆雷特》的重现,更是将原著置于现当代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之下的重新演绎。但从这一点来看,《夜宴》又收获了不少差评。在时代性、民族差异性之下,其所做到的只是和莎剧的一次呼应,很多人认为,《夜宴》的表现力尤其荒诞。这就需要创作者反思,如何使莎剧IP 在东方化和影视化之后,与原著间保持平衡。举一个思想文化认知层面的东西方差异:Ghost,在西方的传统观念里,这是有精神暗示或被赋予了一定使命的元素,在东方,这却是不祥与诡异的象征。再比如,龙这个形象在东方认知里至高无上,在西方却是邪恶的化身。《夜宴》把先王的鬼魂意象化成甲胄,同时,这也是欲望对象的最好体现。这就是一种很好的互文手法。在《哈姆雷特》中,值得思考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毁灭”,在《夜宴》中,这一命题则体现为“欲望可以使一切毁灭”。莎剧跨文化跨语境的改编策略需要参考这些小的点。在未来的漫漫长路中,莎剧IP一定会被赋予无限的活力,而东方化的呈现则会向世界传达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元素。
三、结语
《夜宴》通过模糊莎剧《哈姆雷特》的历史文化背景,重塑了主题与人物形象,同时,又很好地通过电影艺术的表现形式将传统戏剧文学中的角色形象搬上银幕。中西方文化本身存在差异,随着全球化进程日益加快,改编作品要做好跨文化语境下重要元素的承载和传播,不能只在人物设置上做文章。“精神碰撞”要注重其和谐统一,要坚持在变异理论视域下探究改编所引起的受众反应与艺术表现力的嬗变,架构好中西方文明互相交流的桥梁,在彼此冲击中求同存异,取长补短,以好的戏剧内核为依托,讲好中国故事,创作传承与弘扬体现东方特色的艺术作品。莎剧的魅力与东方美学的魅力亦应随时代发展、受众审美观念的演变而不断绽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