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学诚对宋明理学与乾嘉考据学的批评
2023-02-22张富林
张 富 林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章学诚是清代乾嘉时期重要的史学家、思想家、文史理论批评家。乾嘉时期是有清一代由盛转衰的转折时期,这一时期,以训诂考证为主要特征的考据学如日中天,为当时学术之主流。而自宋以来一直为官方正统思想的宋明理学,受考据学的强势冲击,恰如日薄西山,呈衰颓之势。无论是空言天性的理学还是以训诂考订为己任的考据学,其末流皆脱离实际,不切于实事,这与章学诚所崇尚的经世致用之学格格不入,因此招致章学诚有力的批评和抨击。
一、对宋明理学的批评
宋明理学为宋元明清四朝的官方正统意识形态,是统治者治理国家和人民的官方指导思想。宋明理学源于先秦思孟学派倡导的“心性”之学,注重“本心”“良知”的修为,强调“明心见性”,后建立于北宋,集大成于南宋,至清代乾嘉时期逐渐式微。理学的开山鼻祖为北宋中期的周敦颐,他的《太极图说》为理学经典文献,在此文中提出的无极、阴阳、性命等范畴,成为理学的核心概念而被广泛深入地讨论。稍后的程颢、程颐二兄弟在前人学说的基础上,提出了“天理”这一重要范畴,二程的思想标志着理学的正式形成。朱熹集北宋理学思想之大成,使理学愈加完善而自成体系,理学也遂成为宋末至有清一代的官方思想。明朝中期,由于皇帝昏庸,朝政腐败,阶级矛盾尖锐,程朱理学难以维系世道人心,王阳明绍承南宋陆九渊“心即理”的思想,提出了“致良知”“心外无理”的主张,复兴心学。
明清时期,理学渐趋式微,至其末流,既无理论创新,又严重脱离社会现实,逐渐招致众人的批评。尹协理在《宋明理学》一书中总结理学末流的主要表现道:“理学程朱派的末流,主要表现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白首穷经而不付诸实用;二是唯经、唯注脚是从,而无自己的见解。理学陆王派的末流,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以心性世事为空无而不关心国家大事;二是以禅悟为格物而不去做实事。”[1]183由于理学末流脱离人事而空谈性命义理,招致包括章学诚在内的诸多学者的批评。章学诚在《淮南子洪保辨》中指出理学多不近情,其云:“宋人推尊孔孟,多不近情,盖不知圣贤之实,务以空言相高,往往入于飘渺玄虚,反觉不近情也。”[2]61在《浙东学术》中讥刺道:“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2]14在一封家信中揭批理学的弊病云:“宋儒之学,自是三代以后讲求诚正治平正路。第其流弊,则于学问文章、经济事功之外,别见有所谓道耳。以道名学,而外轻经济事功,内轻学问文章,则守陋自是,枵腹空谈性天,无怪通儒耻言宋学矣。”[2]61并指出言义理者,貌似能思,殊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2]13。又指斥宋儒云:“宋儒轻实学,自是宋儒之病。”[2]72章学诚反对宋儒以天人、道德、性命之学为“道”,其云:“道非必袭天人、性命、诚正、治平,如宋人之别以道学为名,始谓之道。”[2]83“道”存于现实的典章制度和人伦日用之中,求之实事,而非空言,诚如其言:“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2]11又云:“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2]41
其实,章学诚所责难的是宋学末流,认为他们束书不观,空言义理;但对通经服古的程朱之学仍持肯定看法,他在给朱少白的一封信中说道:“夫空谈性理,孤陋寡闻,一无所知,乃是宋学末流之大弊。然通经服古,由博返约,即是朱子之教。”[2]611章学诚认为,在批评宋明理学的过程中,要视具体情况而论,不能一概抹杀。为此他对汉学大家戴震对宋儒全盘否定的做法批驳道:“戴君之误,误在诋宋儒之躬行实践,而置己身于功过之外,至于校正宋儒之讹误可也,并一切抹杀,横肆诋诃,至今休、歙之间,少年英俊,不骂程、朱,不得谓之通人,则真罪过。戴氏实为作俑。其实初听其说,似乎高明,而细核之,则直为忘本耳。”[2]611章氏认为,宋儒的“躬行实践”,是值得后人效仿和借鉴的正确方法。但他对于宋儒及其末流脱离实事而空言性理的做法则大为不满,认为这样失去了古人“因事寓理”的旨意,诚如其云:“宋儒专门说理,天人性命,理气精微,辨别渺茫,推求铢黍,能发前人所未发矣。然离经而各自为书,至于异同之争,门户之别,后生末学,各守一典,而不能相通,于是流弊滋多,而六经简明易直,古人因事寓理之旨,不可得而知矣。”[2]206
二、对乾嘉考据学的批评
乾嘉时代之主流学术为考据学,亦被目为“汉学”。汉学是汉代一种以音韵训诂、考订名物为主要治经方法的学问。汉武帝时,儒家思想遂定于一尊,研习儒家经典便成为踏入宦途的必经之阶,但由于五经语言佶屈聱牙,内容艰涩古奥,使研修者望而却步。汉武帝置五经博士,对五经文献进行繁琐的注解,以求探明义旨,让有志之士通经致用,以备国家量才选用。这种注重文献整理与训诂考证的治经方法一直影响到唐朝,孔颖达的《五经正义》就是汉学治经传统的成果。明清易代之际,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空前尖锐,一批有识之士反对理学空疏无实,以经世致用之实学与理学相抗衡。统治者为巩固清廷统治,大兴文字狱,打击经世致用思想,至乾隆时,清代文字狱达登峰造极之势,致使大批文人噤若寒蝉,不敢谈文涉政,而是闭门向隅,埋头故纸堆,以训诂考证古书为能事,风气所向,遂形成一重要学派——乾嘉学派。由于此派采用汉朝儒生治经的方法,因此也称之为“汉学”,又由于这一学派治经重考证轻义理,因此又有“考据学”之谓。黄宗羲为乾嘉学派开山鼻祖,随后分为两大重镇,一是以惠栋为首的“吴派”,一是以戴震为首的“皖派”。“吴派”推崇汉代治经方法,主要特点是信古尊汉,述而不作,博详尊闻。“皖派”主要从音韵文字入手,以语言、文字为通经之要,如戴震在《与是仲明论学书》中云:“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3]140考据学派重训诂考订,而轻辞章文艺,正如戴震在《与方希原书》中所云:“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义理,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3]143乾嘉时期的考据学作为一种专门之学,重经轻道,已然失去清初明经致用的效用。对于乾嘉时期的考据学,当代学者汪晖评论道:“在许多乾嘉学者那里,经学不再具有顾炎武所谓‘理学’(理学,经学也)的道德冲动,他们所考的对象虽然还是三代之制(吴派)或名物典章制度(皖派),但考证方法所预设的研究对象——物——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它不是顾炎武、黄宗羲意义上的物,而是具体的事实——即使这些事实是礼仪、规则或规范。在朴学和史学的视野中,礼仪、规范以及某些儒学的教条都是特定历史情景中出现的事实,而不是一套普遍的价值。”[4]384
章学诚生活在考据学盛行的乾嘉时代,大多数学者别树汉帜,以训诂考据为能事,舍本逐末。章学诚在一封家书中云:“吾读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至于论学问文章,与一时通人全不相合,盖时人以补苴襞绩见长,考订名物为务,小学音画为名,吾与数者皆非所长。”[2]92对于考据学的缺陷,章学诚一针见血地指出:“近日学者多以考订为工,考订诚学问之要务,然于义理不求甚精,文辞置而不讲,天质有优有劣,所成不能无偏可也。纷趋风气,相与贬义理而薄文辞,是知徇一时之名,而不知三者皆分于道,环生迭运,衰盛相倾,未见卓然能自立也。”[2]335又云:“今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2]82因此考据的结果就是“骛于博者(指考据家),终身弊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2]13。章学诚尖锐地指出考据学的弊病是注重征实,而忽视对义理的掘发,犹如蚕食桑叶,而不吐丝,因此考据学派是本末倒置,没有真正领会古人治学的要领,进而又指出道:“近日考订之学,正患不求其义,而执行迹之末,铢黍较量,小有异同,即嚣然纷争,而不知古人之真不在是也。”[2]74章学诚还揭批当今俗儒的谫陋,未能真正领会古人删修考订的用意,其攻排道:“今之俗儒,且憾不见夫子未修之《春秋》,又憾戴公得《商颂》而不存七篇之阙目,以谓高情胜致,互相赞叹。充其譬见,且似夫子删修,不如王伯厚之善搜遗逸焉。盖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绩补苴谓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2]14章学诚对考据学家的大本营四库馆亦进行指责,认为开馆修书流弊不少,正如其云:“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俊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2]332章学诚敢于反对如日中天的考据学,可谓逆时趋而行,因而也使章学诚及其学术在生前及去世后相当长时间内湮没无闻。诚如为章学诚作年谱的胡适所云:“他(指章学诚)生平眼高一世,瞧不起那班‘襞绩补苴’的汉学家;他想不到,那班‘襞绩补苴’的汉学家的权威竟能使他的著作推迟一百二十年后方才有完全见天日的机会,竟能使他的生平事迹埋没了一百二十年无人知道。”[5]27
当然,章学诚对考据学也并非持全盘否定的态度,他批判考据学的目的是为了救弊补偏,使其更加完善。从考订学的由来看,章氏认为考据学的存在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他说:“考订之学,古无有也。专门家学尊知行闻,一而已矣,何所容考订哉?官师失守,百家繁兴,述事而有真伪,诠理而有是非。学者生承其后,不得不有所辨别,以尊一是。而辨别又不可以空言胜也,则推此证彼,引事切理,而考订出焉。”[2]655章氏还从马、班诸史,说明音韵训诂对于史学的必要性,其有言道:“马、班诸史,出入经传百家,非其亲诣授者,末由得其笔削微意。音韵解诂,附书而行,意在疏通证明,其于本书,犹臣仆也。求史学于音训解诂之外,考订在所必资。”[2]655章氏认为,考据应为学中之一事,不可偏废。他在《与朱少白论文》中说:“道混沌而难分,故须义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难凭,故须名数以质之;道隐晦而难宣,故须文辞以达之。三者不可偏废也。义理必须探索,名数必须考订,文辞必须闲习,皆学也,皆求道之资,而非可执一端谓尽道也。君子学以致其道,亦从事于三者,皆无所忽而已矣。”[2]335—336又云:“学者多以考订为功,考订诚学问之要务,然于义理不甚求精,文辞置而不讲,天质有优有劣,所成不能无偏可也,纷纷趋风气,相与贬义理而薄文辞,是知徇一时之名,而不知三者皆分于道,环生叠运,盛衰倾,未见卓然能自立也。”[2]335
章学诚反对考据学家烦琐考据、一味好古而严重脱离社会实际的学术风气,重视总结历史经验教训,联系社会实际,强调经世致用。他在《与史余村》中说:“文章经世之业,立言亦期有补于世,否则古人著述,已厌其多,岂容更益简编,撑床叠架为哉!”[2]643又云:“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则鞶帨之文,射覆之学,虽极精能,其无当于实用也审矣。”[2]41其实,“天下但有学问家数,考据者乃学问所有事,本无考据家。”[2]79从根本上否定了为考据而考据的错误学风。
三、倡言“六经皆史”说
“六经皆史”说是章学诚的创见,也是他最著名的论断和学术思想的核心,既是针对当时回避现实的考据学学风的有力抨击,也是对宋学空言天性的强势针砭,因为二者皆脱离实际,不切于实事。章氏在《文史通义》首篇《易教上》便开宗明义道:“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2]1在章学诚看来,六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2]8,六经不是空言,而是先王的政典,是治理天下、切合社会生活的实迹,因此六经皆史。又说:“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2]1总之,他认为六经皆器,六经并不是某一圣人凭主观臆想写成的,而是当时统治者治理国家的重大事迹和各种典章制度的记载。他进一步申诉道:“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后世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2]14就是说,“经”在最初的时候并没有后世那样被人们所尊奉,只是因为六经是当时经世致用的典籍,可供后世学习和借鉴。这里,章学诚把六经纳入史籍的范畴。
章学诚不仅倡言“六经皆史”,而且进一步指出:“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2]86甚至还从更广泛的范畴上认为,一切著述都是史学,故在《报孙渊如书》中云:“盈天地间,凡涉著述之林,皆是史学。”[2]86
章学诚力主“六经皆史”说,提倡史学的最终目的,是从反对宋明理学空谈性命义理以及乾嘉考据学脱离人事的学风而发的,强调经世致用。其云:“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又云:“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2]14从此出发,章氏特别推崇浙东史学,其在《浙东学术》中明确地论述道:“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2]14
总之,无论是清代官方正统意识形态之理学,还是乾嘉主流学术之考据学,二者均脱离社会现实,不关注时事,这导致清代学术在表面繁荣背后逐渐呈现出式微之势。章学诚从补偏救弊之实用观点出发,强调一切学术思想都是经世致用的手段,势必与理学的空疏玄虚及考据学的繁琐考订格格不入,进而对二者进行了批判与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