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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虚静人生论及现代价值

2023-02-22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人生哲学本性老子

崔 元 君

(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 100089)

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普遍关注人生问题,对人生哲学的阐发极为丰富。老子作为道家哲学的开创者、中国古代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的思想中包含着一套独具特色的人生哲学。“致虚极,守静笃”[1]39,这是《老子》理想的人生样态。冯友兰[2]60—61、张岱年[3]547,554、陈鼓应[4]157—159等诸多学者都在各自的研究中对“虚静”进行过不同程度的阐发。徐复观先生更是直接称老庄道家的人生哲学为“虚静的人生”(1)徐复观先生认为:“老、庄是‘上升的虚无主义’,所以他们在否定人生价值的另一面,同时又肯定了人生的价值。既肯定了人生的价值,则在人生上必须有所成。或许可以说,他们所成的是虚静的人生。”详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版,第41页。。受前辈学者研究的启发,笔者以为可以将《老子》的人生哲学称为“虚静人生论”。尽管“虚静”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受到学界的重视,但是它以何为根基?包含什么意蕴?在当今时代又有何价值?这些问题并未得到深入系统的研究。事实上,虚静人生论从广阔的宇宙本体论视角出发,以最高本体——“道”——为哲学基础,统筹“愚”“损”等具体的人生态度、修养工夫等概念内容,追求心灵、精神的不断提升,最终达到无累于物、无制于欲的自由超越、宁静平和之境界。研究《老子》虚静人生论,对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构建良性的社会秩序、竞争秩序具有重要的助推作用。

一、虚静人生论的哲学基础

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大特点是推天道以明人事,也就是说,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对于终极问题的追问,目的是要给人事找到一个根本依据和遵循,用天道来阐明人道(2)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写道:“中国哲人的文章与谈论,常常第一句讲宇宙,第二句便讲人生。更不止此,中国思想家多认为人生的准则即是宇宙之本根,宇宙之本根便是道德的标准;关于宇宙的根本原理,也即是关于人生的根本原理。所以常常一句话,既讲宇宙,亦谈人生。”详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33页。。《老子》亦是如此。《老子》哲学中蕴含着精妙的宇宙论、本体论思想,而这些高度抽象的哲学思考,落脚处却是要为现实社会、人生寻求一个终极依据和原则。《老子》的虚静人生论,其哲学基础就是“道”。“道”是《老子》发明的哲学概念,是最高本体、最高范畴,具有“无”(3)虽然《老子》中的“无”是否已经是高度抽象的哲学概念还不能完全确定,如刘笑敢认为把《老子》中的“无”“有”当作高度抽象的专门性哲学概念的内证稍显不足(详见刘笑敢《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7页),但是这不妨碍“无”是“道”的一个重要特性的判断。“自然”“虚静”等特性。在“道”的这些特性中,“无”是最为核心、最为重要的特性。其他诸多特性,包括“虚静”(4)《老子》中,“道”还有许多特性,诸如“柔弱”“谦下”“不争”等,本文重点讨论虚静,所以其他特性暂不涉及。,基本都是从“无”进一步发展而来的。或者说,“无”是“道”的核心特性,但它的抽象度极高,为了能够对它进行一些相对具体的解释,于是有了“虚静”等其他特性。

《老子》中的“无”以否定性语言描述“道”,说明“道”是无形无声无名的。王弼曰:“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1]2任何一个可以命名、有确定形态的事物都是一个确定的物体,这种确定性决定了它只能是此而不能是彼。而作为最高本体的“道”,既要是此,又要是彼,所以它不能是任何一个确定的事物,只能是一个无限的、整体的存在。所以《老子》说:“有物混成,……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1]65对此,王弼注曰:“名以定形,混成无形,不可得而定。”[1]65混沌不分的“道”,没办法给它一个有规定性的名字,也不能用确定的语言描述它的样态形象,只能勉为其难地用“道”“大”“一”这样的语词来称谓它。《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十四章)[1]35用视、听、触这类感官感知的方式,无法感觉到最高本体——“道”。“道”无名、无声、无形,用今天的哲学语言讲,“道”是无规定、无限的完备整体,这就是《老子》用“无”所表达的“道”的特性。后世经王弼进一步提升了“无”的地位,“无”几乎是《老子》之“道”的另一称谓。当然,关于“无”的研究汗牛充栋,不可胜数,这里无须详细展开。总体来看,《老子》中的“无”是“道”的特性,意谓“道”的无规定性、无限性、整体性和完备性,这是为大家公认的。

但是,“无”所指向的这些特性相当抽象,难以理解。而“虚静”则包含着较为直观具体的意思,即空虚无物、安静无声。这一含义与抽象的无声无形是可以沟通的。在“虚静”的早期使用中可以看到这一点。《说文解字》记载,“虚”的本义是“大土丘”,“四方高,中央下为丘,象形”[5]166。根据许慎的解释,“虚”本义中包含着四周高、中间低、中间空的形态特点,而且大丘本来就有空旷辽阔的特征。而“静”在上古的古籍中,就是作为“静止、安静”使用的。《尚书·洪范》云:“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6]100这里的“静”是静止之意。《诗经》中有“静言思之”的诗句(5)《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寤辟有摽!”详见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页;《诗经·卫风·氓》:“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详见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则是静作“安静、平静”的例证。显然,“虚静”本义是事物、现象界的无形无声之意。从这一本义出发,逐渐推演出哲学概念“无”所包含的抽象的无形无声也是一种历史必然(6)关于“虚静”的演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具体可参见白奚《〈老子〉对“虚”“静”的哲学提升》,载《哲学研究》2022年第6期。。相比于“无”,“虚静”在现实中还可以被经验感觉到,所以,通过“虚静”理解“无”,就相对容易一些。事实也证明了这一推论,《老子》中经常使用“虚静”或与“虚静”同义的语词来形容“道”的无声无形。比如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1]12这里“冲”“渊”“湛”都是和“虚静”意思相似的语词。“冲”,训为虚。道冲,即道是虚的。明代李宏甫注曰:“渊乎常止,虽万流归之而不见其盈。……渊深静远,无有涯涘……湛兮常寂,似亡若存焉耳。”[7]13“渊兮”“湛兮”就是与“虚静”同义的描述。再如第五章:“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1]15吴澄、范应元解释“橐籥”乃用来煽火的“风箱”[8]76,它的特点是中空。《老子》借“橐籥”比喻“道”的虚空样态,“橐籥”亦含虚之意。还有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1]18严复说:“以其虚,故曰‘谷’。”[8]80“山谷”“玄牝”也含有虚的意思。这是借“山谷”“玄牝”中空的形象特征表示道体虚无。二十五章曰:“寂兮寥兮,独立不改。”[1]65严灵峰解释说:“寂兮,静而无声。寥兮,动而无形。”[8]160“寂兮寥兮”也是虚静之意。诸如此类,《老子》中用虚静或包含虚静意思的语词来形容道体的内容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通过上面所举几例,可以看到,《老子》中的“虚静”既有高度抽象的无声无形的哲学意义,同时又包含着现实生活中能够被人们经验、感知的含义,用它们对“无”进行进一步的解释,相对便于理解把握。所以,在《老子》描述“道”的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到,除了“无”“无名”“无物”“无象”这类语词外,包含“虚静”或与之同义的语词也多处可见。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推测,在《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本体论范畴中,“虚静”与“无”的含义是相通的,共同说明道是无声无形的。但是,“虚静”并不能代替“无”,它的作用和价值是对“无”进行注解说明,“虚静”乃“无”之注脚。

当然,《老子》的“道”最终还是要落实在现实的社会、人生中,为社会人生提供根本依据和最高准则。《老子》设定“道”为最高本体、万物之宗,人亦囊括其间。这就意味着包括人在内的万物都与“道”有先天的内在统一性。所以,“道”的特性即是人类社会应该普遍遵循的法则,应该以“道”及其特性为人生最高准则,这样的人生才是正常、健康、和谐的人生。具体到人生问题时,“道”的无规定性、无限性、整体性和完备性就转化为人的本性——自然淳朴。而虚静人生论,其最高境界即是复归人的本性,按照本性进行人生的各种活动。这即是虚静人生论的哲学基础。

二、虚静人生论的理想境界

不少学者都讨论过《老子》“虚静”思想的人生修养意蕴。有些研究将这一人生哲学与神秘主义关联,把“虚静”解释成一种神秘体验,尤其以国外研究多见(7)国外学者对于“虚静”的理解和讨论大多没有脱离神秘主义的窠臼,比较有代表性的如英国学者葛瑞汉、美国学者郝大维和安乐哲等,他们的观点颇能代表西方汉学者对道家“虚静”的理解。葛瑞汉《论道者》一书中认为,“虚静”即是使身心放松沉静,戒绝定见与成规,使得感官与心灵清澈明亮,从而无须作出选择而任问题自行解决。之所以如此,葛瑞汉认为是“源于先秦思想中一个随处可见的假定,依靠圣人的完美知觉,自然动机会符合于‘道’,使个人情欲平静缓和的练习工夫将使心易于为身外的自然力量所主导”。详见(英)葛瑞汉《论道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5、273页。郝大维和安乐哲《道不远人》中认为,“虚静”的目的在于“保存个体生命力”“避免由外在骚动引起的损耗”。他们虽然回避了“神秘主义”这一概念,但他们对于“虚静”到达“无为”过程的阐释仍然没有脱离“神秘主义”。详见(美)郝大维、安乐哲《道不远人》,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页。。这种解释是值得商榷的。“虚静”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它追求的理想境界就是遵从淳朴自然本性的人生状态,这种人生状态简单素朴,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自由人生,与神秘主义截然不同。虚静人生论的理想境界,就是保持淳朴自然的本性,最终达到无累于物、无制于欲、自由超越、宁静平和的精神境界。这一境界以没有巧智诈伪、私心贪欲的淡然质朴、纯真自然为突出特征。《老子》中的“愚人”“婴儿”“赤子”等意象和概念是对这一理想境界的摹状。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9]394从这段记载可见老子对“愚”的崇尚。

《老子》二十章曰:“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1]50—51这里“我”即是指与俗人、众人相对的圣人。圣人亦同愚人,有一颗愚人之心。《老子》中“愚”究竟何意?王弼曰:“‘愚’谓无知,守其真顺自然也。”[1]173河上公注曰:“使朴质不诈伪也。”[8]299范应元云:“‘将以愚之’使淳朴不散,智诈不生也。所谓‘愚之’者,非欺也,但因其自然不以穿凿私意导之也。”[8]299这三种解释都抓到了“愚”的本质,即质朴、纯真、自然。尤其王弼用《老子》自己的语言“无知”解释“愚”,洞见了《老子》奥妙。但值得注意的是,因为对“知”的不同理解,后世不少研究误将《老子》思想中的“愚”和“无知”解读为《老子》反对知识、愚民(8)对《老子》的这种误解由来已久。如著名学者钱穆认为:“《老子》书中之圣人乃独擅其智,默运其智,而不使人知者。”“……圣人(指《老子》中的圣人),实欲玩弄天下人皆如小孩,使天下人心皆浑沌,而彼圣者自己,则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一些也不浑沌。此实一愚民之圣也。”详见钱穆《庄老通辨》,九州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页。再如余英时观点:“故道家的反智论影响及于政治必须以老子为始作俑者。……老子在此是公开地主张‘愚民’,因为他深切地了解,人民一旦有了充分的知识就没有办法控制了。”详见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及其现代变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43—344页。即使当代,学界仍有这样的观点。如崔永东认为: “在老子看来,贪欲和知识是悟‘道’的两大障碍。”“老子反对感官与外物的接触,反对人们在客观实践中获取知识。”详见崔永东《老子的人生哲学及其建构特征》,载《中国哲学史》1993年第1期。。这种解释是偏离《老子》思想的,后文将对此展开具体的讨论,这里暂且略过。总之,《老子》中的“愚”,不是愚蠢、愚昧的“愚”,而是质朴无华、宽厚处世之意,这正是人从“道”那里获得的天然本性。二十章这一段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茫茫众人,工于心计,善于机巧,看似好像聪明机灵,其实丧失了纯真自我,给自己增加了无限之烦恼。愚人昏昏闷闷,不精于算计,不用诈取巧,对一切人和物都是浑厚质朴的态度,这正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之处。这样的人生看似笨拙,不够精明,却也因此减少了诸多困扰,是真正的智慧和聪明。《老子》中“愚”的这一真正含义,已经得到了学者们的重视,如黄忠晶认为,“愚”是使民淳朴自然,驱除多智巧诈,是返璞归真的必由之路[10]。笔者赞成这一观点,“愚”是返璞归真的必由之路,也是虚静人生论理想境界的体现。

《老子》也是按照这种思路设定、使用“婴儿”“赤子”的。“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二十章)[1]50刘笑敢据《说文》推断“‘孩’和‘咳’的意思是一样的,‘婴儿之未孩’即婴儿还不会笑的淳朴状态,这是对简单、淳朴的追求,不是对物质的追求……是经过大知大识之后的返璞归真”[11]279。刘笑敢先生之见非常贴合《老子》思想,“婴儿”这一意象表达的就是对人生之初的简单淳朴、浑然至善的追求。因为淳朴,所以最真;因为混沌没有分别心,所以最善。这些品性都是沾染尘世之后所不具备的。所以,《老子》甚至将“婴儿”“赤子”视为“常德”之人。二十八章曰:“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1]75五十五章又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1]149“常德”“含德之厚”都是指最高的德性、品格,《老子》将“婴儿”“赤子”比作拥有最高德性的人。究其根源,即是赤子、婴儿至真至纯至善,没有沾染任何的污浊,没有任何心机和目的。这在《老子》看来,比各种人为、外在要求的德性都更高明、更可贵。一如匡钊、王中江所指出:“‘婴儿’‘赤子’,所指不外是人之初生,未受到任何私欲偏见蒙蔽、错误知识污染,不带有任何成见机心的自然状态。这种既纯净又混沌的状态免于人世的种种侵袭,乃是道家一贯认可的‘无’的最高人格境界,所谓‘致虚极,守静笃’的‘心灵修炼之最高状态’。”[12]

综上,《老子》虚静人生论的核心就是追求简单、淳朴、自然的本性。这也是《老子》人生哲学独特之处。这种人生哲学虽然和儒家伦理道德、经世致用的人生追求有所不同,但对质朴人性的追求与重视这一点,儒道两家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孔子就将是否保有质朴本性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达到“仁”的重要标准。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13]48;“绘事后素”(《论语·八佾》)[13]63;“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13]149。其中,“巧言令色”和《老子》“俗人昭昭”“俗人察察”有相近之处,都是指那种虚伪矫饰之人。而“刚毅木讷”与“愚”都共同包含着质朴无华之意。可见,孔子和老子一样,都认为质朴是评判人格境界的重要标准。只不过孔子主张刚毅,以有为为目标;老子主张柔弱,以无为为目标,一刚一柔,进路和目标不同。《老子》独特的虚静人生理论,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精神超越之道,意图使人们从精神困扰中超拔出来,外不为物累,内不为欲牵,“淡然独与神明居”,这正是虚静人生的理想境界。

三、虚静人生论的工夫途径

前面着重讨论了虚静人生论追求的理想境界,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实现这一目标呢?老子提出的方法就是“损”,即四十八章:“为道日损。”[1]132王弼云:“愈多愈远,损则近之。损之至尽,乃得其极。”[1]120在《老子》看来,人之所以远离了自然纯真的本性发生异化,是因为人在与外物的接触中产生了知和欲,知和欲就是人与“道”相比多出来的东西。它们“愈多”则离“道”愈远。在知和欲的躁动下,人们就逐渐丧失了本性。唯有减去它们,方能达致虚静。

为什么知和欲使人丧失本性?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分清所损的知和欲分别是什么。作为“损”的工夫对象的“知”和“欲”在《老子》中是特有所指的,并非广泛意义上的知识或者是人的正常生理、生活需要。如果不分清这两者,很容易就把《老子》理解成反智、愚民或者是灭欲思想。

首先,讨论“损知”。我们需要厘清老子所要损去的“知”究竟是什么?知,在《老子》中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正面的、积极的,即知识、智慧之知。对这类知,老子的态度是赞成、支持的,最典型的证据莫过于第四十八章所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1]132。“为学”就是指探求外物的知识活动[8]243。 在老子的时代,这些知识包含着政教、礼乐之类的社会人文知识,也包含着对自然的探求的知识。老子准确地指出,这类知识,要靠学习、积累才能有所收获。由此可见老子是很重视知识的。此外,第十六章、五十五章“知常曰明”[1]39,149,第三十三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1]87,第四十二章“人之所教,我亦教之”[1]120,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1]130,第六十四章“学不学”[1]171,第六十五章“知此两者,亦稽式”[1]173,这里的“知”“教”“学”,指的都是对常识性、经验性的知识的学习、了解和积累。很显然,老子在谈到这类“知”的时候,都表现出了赞成态度。这是《老子》中正向的“知”,是被老子肯定、重视的“知”。相反,另一类则是反向的、消极的。老子认为,这类“知”是扰乱人心本性,使人偏离大道发生异化的根源。这类“知”,指的是巧智、心机、狡诈等各种与纯真、质朴相反相对的东西。老子主张要损去的“知”,即是此类。老子有时也用“智”来称呼它们,认为它们是人心躁动、湮没本性的重要原因,因此要毫无保留地摒弃这些所谓的“智”。这类用法在《老子》中更为多见。下面试举两例。其一: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第三章)[1]9

《老子》这里提到的“无知”,即是没有伪诈的心智之意。王弼解释为:“守其真也。”[1]9“无知无欲”,即能保持纯真质朴,王弼的注解揭示了《老子》思想本意。另外这一章中还出现了所谓的“智者”,很显然,《老子》对这种智者不齿。因为他们不是真正有智慧的智者,而是有心机、自以为聪明的一类人。《老子》认为,只有摒弃了自作聪明的心机伪诈,才能复归于真朴,才是真正的智者。其二: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第十九章)[1]48

这是通行本的内容,而郭店竹简本的表述与此有重大差异,学者们公认更符合《老子》古本和思想。简本十九章这几句是:“绝智弃辩……绝巧弃利……绝伪弃诈……”[11]258可以看到,十九章竹简本与通行本的重大区别在于“绝”“弃”之后的内容。通行本中是“圣”“智”“仁”“义”,而竹简本中在这四个词对应的位置分别是“智”“辩”“伪”“诈”。四字之差,相距甚远。以竹简本为据,可以断定,《老子》十九章是针对所谓聪明的智辩、伪诈、巧利而展开的批评。智辩、伪诈、巧利,这些词语即使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它们的含义也绝不是指知识、智慧,仍是指手段心机等内容。据此看来,《老子》所主张损去的“知”,就是智辩、伪诈、巧利之类的智巧心机,要通过“损”的工夫,把这些让人变得伪诈的小聪明克除掉。我们可以看到老子对这些智用的是“绝”“弃”这样的动词,态度异常鲜明、坚决,这和后面将要讨论的“损欲”是有所不同的。此外,第十章“爱民治国,能无知乎”[1]25,第二十章“绝学无忧”[1]50,第六十五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1]173,这几处的“知”“学”“智”也都指称的是智巧心机的智,所以在它们前面基本都有无、绝这样的动词。第六十五章“智”前面虽然没有动词,但指出这种智巧心机是民之难治的原因,同样是对这种“智”的批评和否定。

通过上面几处例子,可以比较确定地说,老子“损”的工夫论中,所要克除的“知”是智巧心机、伪诈之术的智,对于这类智,老子认为人们应该坚定地、彻底地把它们清除掉,这样就可以“守其真”了。那么,对于欲,老子是如何界定的?“损欲”和“损知”中的“损”含义是否完全一样呢?下面就围绕这两个问题讨论“损欲”。《老子》主张无欲,无欲即克除欲望,也就是损欲。那么,要损去的欲究竟包括哪些内容?要损到什么程度呢?《老子》所主张要损去的欲,是对物质、名利等的贪心私欲,并不包括人们生活的正常需要。《老子》中,凡是提到欲的地方,都指向贪欲、私欲。

比如第十二章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1]31

魏源注曰:“视久则眩,听繁则惑,尝多则厌,心不定故发狂。”[14]13从魏源的注释可以看出,“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田猎”和“难得之货”指的都是过度的物质享受,是追求官能刺激淫佚放荡的贪欲。老子认为,这些不是正常生活所需要的,是自我意欲放纵带来的欲望。这些欲望会使人的心灵激荡、躁动不安。河上公曰:“人精神好安静,驰骋呼吸,精神散亡,故发狂也。”[15]45人本来之性是好安静的,但过度追求物质就会导致欲望横生,贪念肆虐,使人精神狂躁不安,心神不宁。对个人来讲,影响身心调适;对国家、社会来讲,导致社会混乱无序。所以,老子认为正常的生活应该是“为腹不为目”。蒋锡昌先生认为:“《老子》以‘腹’代表一种简单清静之生活;以‘目’代表一种巧伪多欲,其结果竟至‘目盲……耳聋……口爽……发狂……行妨’之生活。”[8]105“为腹”意谓正当的生活需要,“为目”则是纵情声色的淫逸生活。可见,《老子》并不认为人们正常生活的需要是欲望,只有那些淫佚放纵、无限度无节制的追求才是欲。这正是他认为应该损去、克除的东西。这在《老子》理想国中体现得更为明确。第八十章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民风淳朴、丰衣足食、其乐融融的理想生活画卷:“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八十章)[1]198老子在这里主张人们的生活不仅是温饱而已,而且要衣食甘美,居有定所,同时还要有适当的陶冶性情的娱乐活动。这样的田园生活,散发着舒适生活的甜美,洋溢着自然质朴之风,难道不是所有人追求向往的人生状态吗?因此,我们可以很确定地推论,《老子》强调的无欲、日损,是指要去除人的贪欲、贪心,并不是要连人的正常生活需要都去除,也不是要把人们的生活标准降到最低。这是对“损”的工夫需要正确理解的。

《老子》虽然认为要克除贪欲,但和对智的态度不同,他认为损欲知止、知足即可。前面对智,我们已经讨论了《老子》的态度是绝、弃,毫不保留地克除。而欲,他常说的却是知止、知足。如第三十二章云:“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1]84第四十四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1]125第四十六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129凡事皆应有度,要把握在一定的范围限度中,不可过度。这就是知止、知足的意思。甚爱、多藏,这是普通人很容易走入的人生误区,认为拥有的名利财富地位越多越高仿佛就得到的越多。其实,事实并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许多灾祸似乎都与对名利财富的过于追求有关。真正能够使人幸福快乐的是有一颗知止、知足之心,尤其是对于名利财富地位这些身外之物,抱有适可而止的态度,是睿智理性的表现。而这也正是《老子》“损”的工夫所教给世人的智慧。吕惠卿云:“是以圣人去彼有见有欲之追求,而取此无知无欲之虚静也。”[14]13“无知无欲”,即是达到虚静人生的必要条件。以“损”的工夫来追求保持人的淳朴自然本性,实现虚静的人生,就是要损去知和欲,使人心归于质朴纯真、虚静自然。

既然同为损的工夫对象,知和欲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呢?《老子》认为,它们是相互关联的。知,是由欲望而起、为了满足贪欲而使用的机巧、诈术。欲和知是密切相连、不可分割的,有欲必然要用知,有知必然要求欲。所以,在《老子》中,知和欲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如影随形,要想保持内心的清静平和,必须同时将此二者克除。当然,对比之下,我们认为,老子对智的态度是彻底去除,毫无保留,而对欲,则是节制、克制,把它们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知足知止为上。

综上,“损”的工夫,包含绝弃各种巧智诈伪、心机手段和节制约束贪欲妄念两个维度的内容。通过“损”的工夫,可以使人们保持内心的安宁平和,淳朴自然的本性,达到心灵的淡泊虚静,这样,人们自我的内在是和谐顺畅的,人与人之间也是和谐顺畅的,从而达到理想的人生样态。

四、虚静人生论的时代价值

道往而明来者。理解过往是为了面向未来,面向当下。研究《老子》的虚静人生论,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发掘其中所蕴藏的对治当今诸种社会病症的精神宝藏。在全球化、虚拟化、数字化快速发展的今天,《老子》虚静人生论正是现代人所欠缺和需要的。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因为它(按:指道家思想)有其自身的现实意义和价值,人们还能从中发现医治现代社会的妙方,它所提出的有些问题与当代人所面临的问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对当代人解决这些问题不无启迪意义。”[16]2笔者认为,对于当今社会来讲,《老子》的虚静人生论有两方面的启示值得重视。

第一,温厚宽容的处世态度有益于形成和谐友善的社会主义新型人际关系,对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具有重要的助推作用。良好的人际关系不仅关系个人工作、生活,也关系着整个社会国家的稳定和谐。诚恳待人、友善待人是新时代新型人际关系的题中之义。《老子》的虚静人生哲学对形成、发展新型人际关系提供了富有价值的启示。当今社会,生活节奏快、工作强度高,加之追求自我、追求个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究其根源,是由于人与人之间缺乏宽容关爱、真诚相待之心。《老子》的虚静人生论,主张人们回复淳朴自然本性,内在地包含着人与人之间宽容以待、真诚相见的处世态度。这对于改善人际关系,缓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都很有必要。如果人们都能遵从此本性与人相处,用淳朴赤诚之心待人,用温厚宽容的态度处世,不仅能够收获和睦友好的人际关系,还能使全社会更加友好宽容,减少甚至消解许多无谓的矛盾和争斗,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也将更加融洽畅达。

第二,节制知止的人生理念有益于提升新时代民众的精神境界,对构建良性的社会秩序、竞争秩序具有重要的助推作用。长期以来,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尚刚健、崇有为是主导人们人生的主流思想。刚健有为固然可贵,它是社会前进的动力,也是个人自我价值体现的有效方式。但是,凡事都应该张弛有度,一味地刚强,也必然会使人陷入无限的竞争、拼搏之中,甚至演变成欲望的无限扩张。如果人们长期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心力交瘁、精神焦虑,即使物质极大丰富但生活幸福感也会下降。造成这种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们只重视刚健有为而忽略了节制知止。理想的人生应该是进取有为,不忘知止。在奋发有为、积极进取的同时,仍不忘节制对物质名利的欲望,懂得适可而止、适时而退,以一种恬淡质朴的心境对待得失。以理性驾驭欲望,以知止辅助有为,把握好奋发向上与淡泊知止之间的张力,这样可以让身心得到更好的安顿和栖息。当然,这是一种极难达到的精神境界,也是《老子》虚静人生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更是《老子》思想的可贵所在和现代价值所在。

以上讨论了《老子》思想中所蕴含的虚静人生论。这一人生哲学从广阔的宇宙本体论视角出发,以“道”的重要特性——“无”和“虚静”——为哲学基础,以保持淳朴自然本性为理想境界。而通往这一理想境界的道路就是“损”,绝弃巧诈虚伪,克制私心贪欲,知足知止。《老子》提出这样一种别具一格的人生哲学,意图是使人们从精神的困扰中超拔出来,外不为物累,内不为欲牵,实现精神的自由和超越,“淡然独与神明居”。当然,不能否认的是,《老子》这种解决办法对于外在的世界可能没有太多改变,但是,在外部不可改变的前提下,如果主体自我能够改变一种思维方式,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尤其在老子生活的乱世,这种方式表达的既是老子对自然纯真、虚静淡泊的人生价值的追求和向往,同时也是他对追逐名利的人生价值的揭露和批判。《老子》虚静人生论既是老子对社会人生深刻反思后凝练而成的一家之言,也是中国哲学中人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人生哲学为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提升新时代公民精神境界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是现实生活中一股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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