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派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推进
2023-02-22何丽詹宁静
何丽 詹宁静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330031)
从中国比较文学诞生起,它一直在东西文化剧烈碰撞中成长。一开始它就具有西方比较文学所没有的跨文明视野和国际胸怀,它的发展更是中国学者立足国内外语境下一步一步探索出来的,最终形成了颇具特色的求异研究。所以,中国比较文学并不是西方比较文学的附庸,而是与西方比较文学一起促使国际比较文学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发展。认识到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是我们继续发展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基本立场,本国国情和时代需求是我们研究比较文学的根本立足点。在此,对中国学派与法、美学派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不同以及中国学派在诸方面对比较文学的贡献试作分析。
一、学理资源:科学主义与解构主义
欧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建设,除了与欧美学者基于本国的比较文学研究成果与实践经验所做的学术总结有关外,还极大地受到他们所处时代国内主流学术理论的影响。
19世纪的法国正如同期的其他欧洲国家一样,有着强烈自然科学精神,人们对科技的追求不仅仅限于科学本身,而且还将科学方法运用到其他研究领域,甚至塑造其他领域的科学品质,如学科的体系化、学科理论的逻辑化、学科目的的清晰化。诞生于这一时期的法国比较文学,因为其本身不符合科学标准,遭遇了一次严重的生存危机。此次危机是由克罗齐、狄尔泰等人发起的,他们认为,比较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却缺乏明确的研究对象、独有的研究理论和研究方法,这使得它自身缺乏令人信服的科学依据[1]19。但此次危机非但没有将比较文学扼杀在摇篮之中,反而推动了法国学者建设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进程。第一,法国学者确立了比较文学的对象。它不是靠主观臆想拼凑起来的相似的东西,而是有着同源性的文学作品。第二,明确了比较文学的方法论是实证方法。例如文献考证、科学论证。第三,规划了流传学、渊源学和媒介学等三大研究领域以及其配套的微观研究方法。第四,进化论成为比较文学的文学史观,它强化了比较文学史的中心意义和逻辑秩序。例如,法国学派第一部比较文学专著是波斯奈特的《比较文学》,该书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史观,以社会发展对文学的影响为依据,逐步将文学的社会生活面扩大,由氏族发展为城邦,城邦扩大为国家,最后广于世界。法国学者借助实证主义和进化论的相关理论,不仅使比较文学获得了科学的含义,还借此有效地回应了克罗齐对比较文学的科学真理性的质疑。
到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派批评以实证主义为基石的法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同样与美国当时流行的学术思想有关。20世纪初,现代主义文学兴起,它热衷象征、暗示等手法,追求语言的晦涩难懂和意义的不确定性,这使得实证的批评方法失去效用。批评家不得不关注文本本身,通过细读来探索其奥妙,这一研究风气无疑促进了新批评的兴起。并且,西方美学观念也在这一时期发生历史性的变化,在康德那里,美是纯形式的;在唯美主义那里,艺术就是纯形式的,于是艺术被划为美的领域,对艺术形式的关注也成了美学领域和文学领域的重点。从理论上来看,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批评家已经开展了关于文学作品形式因素的相关研究,有意地忽略文学的社会内容。在种种因素推动下,不同于传统的批评理论的新批评诞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而美国学派显然深受新批评和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熏陶,有些成员就来自新批评的阵营,例如韦勒克,有些成员则与新批评的成员保持密切的交流。他们以新批评为学理依据,批评法国学派运用的实证主义方法是一种过时的文学外部研究,脱离了文学的审美本质,即文学形式。同时,主张从美学的角度来探讨各国文学的关系,为比较文学研究注入美学元素、文本阐释和批评精神。
尽管美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所启用的学理资源即新批评站在实证主义的对立面,强调文学审美批评法和“文学性”,而后者强调科学方法论和“历史性”,但是,新批评同实证主义一样,都是西方文论向科学主义转向的产物。具体表现为:新批评立足文本,排除了读者反应和作家创作状态等难以预测、难以评估的因素;只研究文本的表层结构,不涉及虚幻模糊的诗境这类超越实体层面的领域;对文本的语言和结构等形式因素进行细致、精确、客观的分析,形成一套标准、客观、可传授的使用方法,如“张力”“复义”。美国学者将新批评运用于建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比较文学更加科学化,其主要表现为:它总是追求文学中具有普遍规律性的东西,导致比较文学学者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作家的心理、情感、无意识等主观因素对文学作品的影响。这与后来出现的结构主义产生了共鸣。由此可见,法、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是19、20世纪的西方时代精神的产物,它们也壮大了科学精神在19、20世纪西方人文学科的势力。
中国比较文学滥觞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的中国学者在大学课堂上主要以介绍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为主。进入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学者自觉地整理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专门翻译有关西方比较文学的理论、历史和方法论的专著,例如傅东华翻译了洛里哀的《比较文学史》,戴望舒翻译了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由于种种原因,中国比较文学沉寂一段时间,直到改革开放,它才全面复苏。在这一时期,中国学者一方面继续引进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相关著作和文章,另一方面也展开了探索建立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道路。之所以要探索建立本土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是因为中国学者发现法、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不能有效地帮助学者解决在比较文学实践中遇到的问题。
首先,法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以实证主义为统帅,寻找能够证明不同文学之间事实关系的实证材料。然而,它作为一种探究文学外部活动的理论,却无法进入到文学内部,因为文学内部含有大量的无法称量的因素,这些因素无法通过实证方法得以把握。例如,一直被归于影响研究的形象学是研究在一国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他国形象。但是这种他国形象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现实与幻想的产物,它本身就包含一种不真实的东西,无法被实证证明。后殖民理论学者萨义德就主张,“东方形象”是在帝国主义意识下建构起来的,展现了西方人的殖民幻想,与真实的东方并无关系(1)萨义德指出,西方文化对亚洲和中东长期存在错误和浪漫化的印象,这为欧美国家的殖民主义提供了借口。详参后殖民理论经典著作爱德华·W·萨义德著《东方学》,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译介学同样也挂在法国学派的名目之下,属于传统实证的影响关系研究,但是译介学涉及在翻译过程中出现的原始信息的增添、掉落和变形等现象,这些现象也无法通过实证方式得以证明。所以,我们很难把形象学、译介学都归于影响研究。
其次,美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以新批评为指导,关注不同国家或民族文学之间的审美关系,探寻复杂文学现象背后的同一框架或者它们所遵循的统一规律。由于作家和读者的心理、情感、无意识等主观因素会导致文本出现变量成分,这不利于学者寻找同一框架或者统一规律,它们一直被美国学派所忽略。然而,理论上的忽略并不能真正地逃避研究实践的现状,积极从事研究实践的中国比较文学学者逐渐认识到美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存在的缺憾。
上述提到的变量、变异、主观因素等词语其实与差异这一概念等同,正是因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同一文明的不同作家的主观差异,才会导致在文学交流和文学研究过程中出现许多不可控制的变量。中国学者能意识到这种差异,与上述提到的研究实践有关,但也不能忽视他们对启用相关的学理资源的自觉性。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比较文学的真正发展时期,出现了中国大陆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专业期刊《中国比较文学》和第一部比较文学专著《比较文学导论》(卢康华、孙景尧),并且于1985年成立了中国比较文学学会。这一时期西方的学术研究发生了剧变,由结构主义转向解构主义,解构主义的核心观念是解构中心,强调差异。西方学者提出解构主义理论,是为了达到自我批评、发展理论的目的,而中国在接受解构主义理论时,有意识地激发它在本土的活力,将它与中国比较文学理论的发展建立关联。中国学者一方面充分利用解构主义的去中心思想,解构了法、美在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中的霸权地位,为运用自身话语权提供哲学依据;另一方面利用解构主义对差异的认同,揭示法、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存在的缺憾,使得比较文学学者重视在比较文学实践中存在的变量因素和变异现象。并且,中国学者试图让解构主义与中国传统文论对话,挖掘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变异思想,如《周易》的“易之三变”、儒家的“和而不同”等观念。中国学者认真地从差异观念看待并梳理这些理论,提取出与之相关的观念,使它们成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即变异学的理论生长点。
比较文学变异学以变异性为可比性基础,确定了自身明确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围:一是语言层面变异学研究,它主要关注翻译过程中语言层面的变异因素与文化层面上的异质性的关系,将超出媒介学研究范畴的译介学归于自己名目下。二是民族国际形象变异学研究,它主张他国形象是一种某国的“集体想象物”,要求学者从文化/文学的深层次模式入手。三是文学文本变异学研究,它关注文学接受过程中出现的美学和心理因素。四是文化变异学研究,它关注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过界时出现的文化过滤和文化误读[2]。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比较文学变异学一方面将不属于实证关系的形象学、译介学纳入自身的范畴,使得法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更加明晰化;另一方面也重视作家、接受者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地位,以及他们主动参与所导致的文本中存在的变量因素,弥补了一味追求规律性、结构体的美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缺憾。由此可见,中国学者积极抓住注重差异的国际学术动向,在总结比较文学实践和反思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比较文学变异学,这使得比较文学变异学有着坚实的理论和实践基础,同时又有其创新性、当代性。
二、学术使命:中心与差异
比较文学的法、美学派,往往从科学主义的立场出发,并先验地在心理动机上确立了欧洲或者西方文学具有普适性价值的认知模式,因此,无论是法国学派的“国际关系史”的划分,还是美国学派的“文学性”标准的建立,都是从中心/边缘、文明/野蛮,或主体/客体、本质/现象等二元关系来进行的文学比较研究[1]26。也就是说,法、美学派遭受外界的质疑和批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提出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存在着某些缺憾,还因为他们狭隘的民族中心主义思想,使得比较文学研究变成了扩张民族文化的研究领域。
美国学派的代表人物韦勒克曾在《比较文学的危机》一文中指出,法国学者有强烈的爱国主义动机,“造成了使比较文学成为文化功劳簿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产生了为自己国家摆功的强烈愿望——竭力证明本国施与他国多方面的影响,或者用更加微妙的办法,论证本国对一国外国大师的吸收和‘理解’,胜过其他任何国家”[3]129。他的话虽然稍显尖刻,但也不是信口雌黄。法国学派将影响研究视为建构法国文学的旅程史或贸易史的研究方法,他们关心的是法国文学、法国文学理论和法国作家在国外的影响力大小,法国文学对外来文学和文学理论的改造能力,以及法国文学在欧洲各国横向文学关系中的中心地位。例如,法国比较文学的创立人J·戴克斯特就曾提出具有浓厚法国中心主义色彩的观点:“希望各民族文学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消灭个性,融合成一个真正的欧洲文学,而比较文学将在这一过程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4]171从他的观点可以看出,比较文学研究应当消灭边缘民族的文学,以保证欧洲文学在世界的中心地位。又因为法国自17世纪以来已经成为欧洲文学的中心,建立一个世界性的欧洲文学,实际上是建立一个世界性的法国文学。法国学派的主要人物基亚曾在一些小册子里写道:龙沙在西班牙,高乃依在意大利,帕斯克尔在荷兰。无疑,在基亚看来,龙沙等人不仅在法国非常著名,而且在国外的影响力也很高,比较文学研究应当揭示出这一点。在这种“法国中心主义”思想指导下,法国学派自然只提倡影响研究,因为只有它能为建构以法国为中心的文学网络提供理论支持和技术帮助。这会导致他们对影响研究存在的缺憾视而不见,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发展消极对待。
美国学派对法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批评也出自一种私心。由于历史和政治因素,美国自建国以来一直处于欧洲文化与文学的辐射圈内,与欧洲共同汲取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和古希伯来文明的养分。并且,美国建国时间相比老牌的欧洲国家要短很多,这使得美国还处于初期探索自身文明的阶段,很难一时改变自己是文学影响研究的末端的情况。因此,美国学派提出平行研究这一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将比较文学的重点由“历史性”的影响关系转向“文学性”的审美关系,这不仅帮助美国回避了自己是欧美文学附属国的事实,而且使得美国文学在比较文学领域中获得了与欧洲文学相等的地位。这两方面可以极大地满足美国学者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
自然,无论是法国学派的“法国中心主义”思想,还是美国学派的“美国中心主义”思想,它们都在“西方中心主义”思想的统摄下,这使得法、美提出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也服务于“西方中心主义”。法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以实证主义的方式来寻求文学的渊源和美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以文学批评的方式来探求文学之间的类同,都是求同的研究,“这种‘同’的研究又主要是在同一文明系统内进行的,并且旨在把这种同一文明系统内的相同性推广至其他文明圈,形成所谓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的普世价值”[5]。也就是说,东方文明圈在西方文明圈的强大力量下,正在饱受失去自身异质性的痛苦。简明概括,建立在“求同”思维基础上的法、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加持下,成为一种泯灭其他文明圈异质性的工具,这必然使得比较文学成为了西方文学的代名词。
中国的比较文学却没有这种中心主义色彩,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国比较文学产生于中西文化交流和碰撞的大背景,而不是受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影响产生。自近代以来,中国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失利引发了国内学者的焦虑和恐慌,他们开始探寻救国存亡的途径,而引进西方文学便是其中的一条。当时,大批学者企图在中西文化碰撞之中寻求中西文学互比、互视、互补、沟通、融合,乃至重构文学观念[1]4,出现了许多具有比较意识的文章,例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红楼梦评论》、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它们出版的时间大致都在20世纪初,这一时期法国比较文学在萌芽时期,巴登斯贝格等法国学者还在探索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建设道路,美国比较文学的创始人韦勒克还在牙牙学语。因此,中国比较文学的产生是自发性的,有着中西文化碰撞和交流所引发的内在驱动力。既然中国学者建立比较文学的初衷是“求新声于异邦”,那么他们的比较意识不可能是计较文化贸易的法国中心主义,也不可能是消灭民族性的美国中心主义,而是在中西文化碰撞与交流中寻找出一条发展中国文学的道路的文化焦虑。在这种文化焦虑下,中国学者必然会突破中国中心主义,将视野投向与中国文化和文学有差异的外来东西,尤其是西方文化与文学。
虽然这一时期的中国学者还未自觉地展开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建设,但是他们的跨文明视野、寻求差异的比较意识成了比较文学中国学派建立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和一系列方法论的出发点。这一点,中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蓬勃发展的比较文学就可以证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初步建立,它的理论特征是“跨文明”,它的理论和与之相关的方法论包括“双向阐释”“异同比较法”“寻根法”“对话研究”“整合和建构研究”[1]31。这五种研究理论展现了一种思想递进的过程:首先,“双向阐释”是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在充分思考中西文化发展不平衡、中西文化交流不畅的情况下提出的解决方案,旨在通过这种方式了解西方文论与西方文学。其次,“异同比较法”“寻根法”都是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在遵循“求同”又“求异”的研究思想下提出的研究方法,旨在展现中西文化的可通约性和不可通约性。最后,“对话研究”和“整合和建构研究”都是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在寻求中西文化对话、融合的研究手段,旨在寻求中国文化与文学发展的生长点。从中可以看出,这里存在着一条明晰的思想脉络,即由认识差异发展为寻求异同,再到建构差异主体之间的融合。毫无疑问,它依然保持着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学者的比较意识。
这种注重差异的学术思维在21世纪依然发挥着强大的效能。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基于中国比较文学丰富的理论探究和实践经验,正式提出以“异”作为可比性基础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变异学”。在《比较文学变异学》一书中,曹顺庆指出:“比较文学变异学是将跨越性和文学性作为研究支点,通过研究不同国家间文学交流的变异状态,以及研究没有事实关系的文学现象之间在同一个范畴上存在的文学表达的异质性和变异性,探究文学现象差异与变异的内在规律性的一门学科。通过研究文学现象在影响交流以及相互阐发中呈现的变异,探究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规律,将文学研究的重点由‘同’转向‘异’。”[6]8相较于之前中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比较文学变异学具有自身的特色:一是它具有强大的整合力,吸收了之前的五大理论的有利因素,包括跨文明视野、辨异的研究思维、研究对象平等地位的研究支点和寻根法。二是它的可比性基础不再是求同,也不是求同又辨异,而是辨异。三是它的发展特征不再是共同文学规律,也不是异同整合体,而是变异的规律。四是它重视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一直所忽视的变异现象,与法、美文学学科理论构成了国际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涟漪式发展,这比之前的五大理论更具有国际影响力。
总而言之,由于民族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思想,法、美学派要么逃避文明之间的差异,拒绝异质文明进入研究视野中,要么扩大西方文明势力,遮蔽其他文明的异质性,这导致他们对本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存在的缺憾视而不见,最终不利于国际比较文学学理论的发展。而中国比较文学一开始就诞生于东西文明之间的冲突与交流之中,这一大背景不可能成为滋养中国中心主义的摇篮,反而成为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寻求差异、跨越文明的思想土壤。中国学派正是基于这一点,不仅没有走上法、美学派的老路,而且探索出了一个全新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它既符合中国的内在发展需求,又推动了国际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发展。
三、政治诉求:文化霸权与和而不同
世纪之交,西方有一些学者已经开始认识到:一旦比较文学被西方中心主义所把控,它很容易成为西方推行文化霸权的工具。意大利比较文学学者阿尔蒙多·尼希提出了比较文学去殖民化的口号,主张西方文化应当与其他文化多沟通、多交流,这不仅有利于西方文化以他者视角审视自身问题,也有利于比较文学的发展[1]12。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分析了西方话语霸权与西方文化中的东方形象的关系,他认为,东方形象不是真实的东方形象,而是西方想象中的形象。在西方视野下,东方是野蛮的、落后的、未开化的。塑造这种低劣的东方形象可以合理化西方的殖民活动,满足西方的殖民意愿。当然,这些学者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
自近代以来,由于西方已经获得了国际政治、经济的中心地位,不少西方人认为,西方之所以获得极大的成就,是因为西方文明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明。法、美学派为了使比较文学研究符合自身心理(即西方中心主义),建立了以求同为特色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而他们求同,求的是与西方文明相同,这就造成了西方的比较文学实践中常有的两种现象:一是只研究西方文明圈内的民族或国家文学的影响关系或审美关系,拒绝承认其他文明圈的主体地位,也不考虑东方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二是只承认西方文明的普遍性,其他文明圈成为佐证西方文明的材料。不少西方学者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持续输出西方文明,同时压迫其他文明。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法国著名学者洛里哀在其著作《比较文学史》中发出这样的言论:“理智中的世界主义将消灭民族间的差异。人类文明要探寻它自己的道路,坚定地毁灭地方的各种变异。人物性格政治正在消失,特征正在萎谢,每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开始酷肖他的伙伴;漫游世界的旅人发现社会上的民俗人情已经很少差异和别致的细节,这些只有研究古代的学者才能找到。”[7]352
不过,在21世纪的今天,西方再也不能安然地处于权力高峰,我们可以看到东方文化的重新崛起。随着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和帝国殖民体系的崩溃,东方国家的文化开始复兴,中国学者自觉反思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中存在的全盘西化的情况,重新坚定对儒家文化的信念,并积极重构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以寻求中西文化的平等对话。马来西亚恢复了本族土语的国语地位,以色列经过努力而使古希伯来语成为民族通用语[8]。这一轮东西方文化的新较量必然会将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与碰撞放置在学术的前端,进而引发了不少西方学者的担忧,亨廷顿便是其中一员。他曾预言,东西文明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它会导致世界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恰逢此时,美国发生了9·11事件,这被西方认为是一次文明冲突造成的悲剧,这无疑加剧了西方学者悲观消极的情绪。事实上,看似是文明之间的不可调和的冲突,实质是边缘文化不满西方的文化霸权,因而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攻。如何使不同文明之间和平共处成为迫在眉睫的时代问题,强调世界性胸怀的比较文学本应该承担调和不同文明之间冲突的使命,但是由于西方比较文学学者仍然不肯放弃西方文化在世界中的霸权地位,西方的比较文学依然保持世纪之初的形态,不合时宜的西方比较文学理论自然无法承担不同文明之间对话、沟通和交融的当代使命。
与西方比较文学不同,中国比较文学一开始就诞生于东西方文明的冲突与交流之中,中国学者建设的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也旨在有效地处理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与交流,寻找多元文明共存共生的通道。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曹顺庆提出这样的观点:“比较文学中国学派的基本特质,就在于讨论这种跨越中西异质文化的文学碰撞、文化浸透、文学误读,并寻找这种跨越异质文明的文学对话、文学沟通,以及文学观念的汇通、整合和重构。”[1]30这样说来,中国比较文学或许是一支调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维护世界和平、建构“和而不同”世界的重要力量。
先看中国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跨文明研究,它包括了“双向阐释”“异同比较法”“寻根法”“对话研究”“整合和建构研究”。首先,法国学派跨越了国家这一界限,美国学派跨越了学科这一界限,而中国学派跨越的是文明这一界限,跨文明研究真正地将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学关系纳入研究视野中。其次,它为异质性文明之间的对话和融合提供了具体的操作方法,如阐发法、异同比较法、寻根法、提问法(属于对话研究)、理论架构法、附录法、归类法、融合法(都属于自整合建构研究)。最后,它始终强调不同文明作为研究对象的平等地位,这使得比较文学既不可能重演西方中心主义,也不可能宣扬中国中心主义。在21世纪中国提出变异学研究更是有力地打击了各种中心主义。一是,它强调任何文明作为接受者,与作为传播者的其他文明有着一样的主体地位,其依据为文明的异质性天然是文化过滤和文化反思机制的中枢,它能够促使本国学者对外来文明进行主动的、有选择性的接受和改造。二是,它强调尊重差异、认识差异、探寻差异,积极地扩大自身比较视野,这使得一直被中心文化压制的边缘文化重新获得关注和重视。三是,它不仅强调不同文明之间的沟通和融合,而且主张不同文明之间的平等共存,构建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文化生态。
尤其关键的是,中国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不仅为处理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与交流提供学理依据和操作方法,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西方在比较文学中一家独大的局面,有力地冲击了西方的霸权话语。并且,随着中国声音在比较文学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多的国家或民族必然会受此感召,挑战西方的绝对权威,为发展和完善比较文学提出独到的见解和建议。鉴于此,比较文学极大可能成为世界各国或各民族之间开放交流和平等对话的理想场域,从而缓解世界文明之间的冲突和碰撞。从这样的趋势来看,洛里哀和亨廷顿的预言都不可能成为现实。
总之,由于痴迷西方文化霸权,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无法有效地应对国际文化当前的局面,于是,一向重视不同文明之间沟通和交流的中国学派承担起了时代使命,提出了能够为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世界文明和平共处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比较文学的出现和发展,其本身就挑战了西方在比较文学中的霸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