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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诗学”的终结:个人化、历史意识以及“伦理的诗学”

2023-02-19李章斌

扬子江评论 2023年6期
关键词:个人化诗学诗人

记得上次一行提出了当代诗坛的“绝境”一说,发射了一些比较猛烈的炮火,当时我因为别的原因没有到场,如果到场,我也会给“九十年代诗学”补上一刀。对于今天来说,一个核心的问题是,怎么走出“漫长的九十年代”。我今天想讲的,关系到刚才一行,还有上次张伟栋讨论的“个人化写作”的问题,从书写的姿态和主体建构的角度,谈一下如何给“九十年代诗学”祛魅,最后提出一点个人想法,即如何建构历史的、伦理的、他者的诗学的问题。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所谓的“九十年代诗学”,可能被一些不那么具备“代表性”的作品和理论主张所代表了,或者说掩盖了。我们一谈“九十年代”,动不动就是“中年写作”“历史个人化”“日常生活写作”“叙事性”“知识分子和民间”,好像现在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和文学史论著不谈这些东西,就触及不到“九十年代”的内核似的,这里的“九十年代”是指“长九十年代”,也就是一直延续到我们今天的长达三十年的“九十年代”(后面会解释一下)。那我就简单地提个问题:难道昌耀、多多、张枣等诗人,不算1990年代的诗人吗?或者简单设问一下:昌耀到底算“中年写作”呢,还是“晚年写作”呢?要说到“中年”,多多在1970年代就已经很“中年”了,《教诲》还不够“中年”?多多算是“知识分子”呢,还是“民间派”呢?昌耀的《花朵受难》 《致修篁》算是“日常生活写作”还是“知识分子写作”?好像两者都不算,这时我们会感觉这些概念好像都不那么适用。难道他们的作品不是1990年代最有说服力的一批作品(之一)吗?它们被剔除出“九十年代”了?然后我们发现,前面说的这些概念的提出,更多地适用于提出者本人,而且有时候更像是诗人、批评家争夺话语权的一个手段。问题是在争夺完这些话语权之后,提出者拿出的文本未必是那么有说服力的。我想到一个比喻,水面上一群比较小的鱼儿掀起浪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而一些更大的鱼则安静地在水底潜游。当然,就诗坛而言这个比喻可能不完全恰当,那些水面上搅浪的“魚儿”也未必只有巴掌大小(有的后来也长得更大),但是,水底下还有好几条大鱼是毫无疑问的——就像多多在1980年代末期所言:“我所经历的一个时代的精英已被埋入历史,倒是一些孱弱者在今日飞上天空。”a

因此我觉得给所谓的“九十年代”祛魅,要重新进入“九十年代”的内部和深处,而不总是非得谈那些标签、概念不可。黄灿然以前在《最初的契约》里面有个说法值得回味,即如何看待诗歌界层出不穷的各种“主义、流派和标签”的问题:

诗歌像其他文学体裁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大约十年就会有一次总结,突出好的,顺便清除坏的。因为在十年期间,会出现很多诗歌现象,而诗歌现象跟社会现象一样,容易吸引人和迷惑人,也容易挑起参与其中的成员的极大兴致。诗歌中的现象,主要体现于各种主义、流派和标签。这些现象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其中一个好处是:它们会进一步迷惑那些迷惑人的人,也即使那些主义、流派和标签的提出者、形成者和高举者陷入他们自己的圈套;又会进一步吸引那些被吸引的人——把他们吸引到诗歌的核心里去,例如一些人被吸引了,可能变成诗人。这些可能的诗人有一部分又会被卷入主义、流派和标签的再循环,另一部分却会慢慢培养出自己的品味,进而与那些原来就不为主义和流派所迷惑,不为标签所规限的诗人形成一股力量,一股潜流,比较诚实地对待和比较准确地判断诗歌。b

在他看来,大约每过十年,就迎来一次诗歌认知的刷新,人们会重新思考诗人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直取诗的核心,并重新反思已有的主义、主张,进行诗学的重构。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是这种重构在近三十年却并没有发生,或者说没有进行得很彻底。刚才说了“长九十年代”这个说法,像“漫长的季节”一样,延续到现在已有三十年了。为什么会这样?这其中有权力架构和文学场域方面的原因。记得上次会议说过“三方媾和的诗歌体制”的问题,“作协”“学院”“民间”三方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一种妥协,或利益均分。虽然有三方,但说白了就是一方,三方是高度同构化的。开一个玩笑:很多“民间诗人”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各种体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勿对号入座,这种现象太多了)。这种妥协与同构就导致过去那些被提出的理论、主义,变成一种不容质疑的“象征资本”,在各种会议、诗会、分享会的循环展演中已被无限放大,因而批评体制也持续地僵化,以至于1990年代的一系列话语直到今天还在支配我们的写作与批评。进一步地,这些话语也导致诗歌“阶层固化”,给青年诗人与批评家普遍带来一种“窒息感”。说到阶层固化这个词,我们应该意识到,肯定不只是在诗歌领域存在,它在文化的各个领域都存在。

今天在这里提出的一些想法,可能会引起老一辈诗人、老先生们不满,他们可能会觉得无非是新一代诗人、批评家要来夺权啦,玩他们过去那套已经玩过的游戏。我觉得首先需要警惕的就是那种代际替换的逻辑,即那种新一代人革老一代人的“命”的方式。这样的逻辑在过去几代诗人中重演很多次了,否则怎么会有“第二代”“第三代”“八零后”“九零后”诗人之类层出不穷的说法?坦白说这是很成问题的,这让诗歌与诗学的发展更像“权力的游戏”与“时间的把戏”。用同样的方式取得成功,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失败,这是所谓“自设的圈套”。这里还面临一个问题:同代人的自我吹捧以及诗人与批评家的合作与共谋,会导致批评伦理的普遍失陷。“三方媾和”从批评的角度来说,就是伦理的失陷。如果一个诗人、批评家一方面批评别人不讲操守,另一方面自己也写了一大堆无节操捧臭脚的文章,这样的“批判姿态”有多少价值呢?就这一点而言,每个人可能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反省,这类姿态已经多得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了,上两代人有,我们这一代人也已经有所体现。因此,一种真正有效的批判姿态与批评理念需要从其本人的全部批评实践中真实地体现,而不只是个“姿态”。

下面谈谈“九十年代诗学”里常常提到的“历史个人化”的相关问题,这个说法可以说是“九十年代诗学”的一个核心。c陈超说,“个人化历史想象力”作为一种“简洁的综合性指认”,也大致涵盖了当年一系列流行说法指称的内涵,如“知识分子写作”“个人写作”“民间立场”“中年写作”“中国话语场”“叙事性”等等。d在我们看来,“历史个人化”或者“个人化历史想象力”这个说法的出发点是好的,它实际上是想摆脱那种被规约的“历史”对写作的束缚,因为个人化总比集体化规约的方式要好,它是在为个人书写争取空间。但是在实际操作中,这套方案往往实现得不尽如人意。在较好的那些作品中,“历史”变成了一串串语言事件,变成一个个语言发明的“契机”,带来不少新鲜的感受。但是,“历史”本身也被过于轻快地处理了。在不少文本里,“个人化”往往变成了随意化,甚至是搞笑化,这倒是扎扎实实地印证了胡适那句半严肃半戏谑的断言,“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1990年代各种对“历史”的反复打扮之后,诗歌中的“历史”反而变得面目全非、令人啼笑皆非,成了变相倾倒文人趣味、低俗欲望、玄学搅拌的垃圾堆,坦白说,我的个人偏见是,在典型的所谓“九十年代诗歌”中并没有看到强有力的、深刻的“历史”书写。如果这就是“个人化”的结果,实际上它已经失效。

现在还不如换一个说法:重新进入“历史”,或者个人的历史化。如果一定要写历史,首先是要尊重历史,要么不写,要么就要严肃地触碰它的痛处和深处,否则,我们反而成为“历史”的同谋。这倒不是说要由历史决定我们的写作方向,实际上,历史就像一张充满动力的“弓”,射出诗歌的“箭”。e历史一直以来都是强有力的诗学出发点,只不过它既不是终点,也不是判断写得好坏的标准。过去很多人谈起诗与历史的关系,都会把问题和历史主义联系起来。还有的诗人、论者一听到对方讲“历史意识”,就喜欢把对方打入“历史决定论”这个地牢里去。这里需要在概念上辨析一下,“历史主义”(“historicism”)这个词,还有另一个译名,就是历史决定论,比如卡尔·波普尔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 (原名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值得一提的是,那种把历史视作一切文化的根源、决定力量的观点,早在20世纪已经过时了,在西方几乎变成人人喊打的东西了。我个人觉得,不要轻易地把对方命名为历史主义和“历史决定论”,这太容易引起误解和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大乱斗。

与其强调和历史的关联的重要性,还不如强调历史意识的重要性。这个历史意识经常被人拿来和历史决定论混为一谈。实际上,在T.S.艾略特那里,这个词指的首先还不是诗和历史的直接关联问题,主要还是在破除浪漫主义以来的对“独异性”的崇拜,他认为那些我们自以为很有独创价值的东西,在此前伟大的诗人那里已经有(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了:“假如我们研究一个诗人,撇开了他的偏见,我们却常常会看出:他的作品中,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的不朽的地方。”f所以独异性只是浪漫主义的幻觉。认识到这一点,对当代诗歌很有提醒意义,1980年代以来的诗歌崇拜、语言中心主义,往往就是在独异性的逻辑上展开的,他们追求一种首先在技术上、语言上“独异”的东西,经常把这当作诗歌写作的动力和目标。这种语言中心主义的内核是自我中心主义,用庄子的话说,便是“以天下之美尽为在己”。大量有所成就的诗人,在一种主体性幻觉中自我重复,让修辞的机器空转,把语言的跳跃和空白作为回避真正难度的遮羞布。此外,还有很多诗人得益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特殊的历史语境,将“姿态”的展示和“立场”的标榜作为写作的核心内容,这种路径成为他们获得成功的敲门砖——而且他们确实“成功”了——这就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写作以及生活中的主体性迷雾,然后又与权力机制形成巧妙的共振和合谋,因为两者都是“金字塔”结构的,一个是“小金字塔”,一个是“大金字塔”。

在这个意义上,重提“历史意识”、恢复一种伦理的诗学是有意义的,也即,我们不要刻意标榜独异性和“个人”。想想布罗茨基的这个提醒吧:“如济慈所言:‘你远在人类之中。消失于人类,消失于人群——人群?——置身于亿万人之中;做众所周知的那座草堆中的一颗针——但要是有人正在寻找的一颗针……”g进一步说,不仅你远在人类之中,你的诗也远在人类之中。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汉语诗歌一直在展示书写主体的对抗性姿态和边缘地位,即便是后来“第三代诗人”写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也喜欢把自己那套鸡毛蒜皮视作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很值得怀疑。问题在于,那些看似“独异”的写法、内容,放到今天来看,彼此却显得高度重复。这些写法几乎已经被重复三十年了。所谓的“个人”,早在“朦胧诗”的时代就已经被凸显出来,它带有对抗性、反集体性的光环,在特定的时代有它的历史意义;然后到了“第三代诗人”那里,“个人”身上的历史光环开始退却,往私人化、日常生活化的方向发展,在后来所谓的“学院”写作中,强调的也是“个人化”的方式。臧棣在1996年就意识到“个人化”泛滥的危险:“写作的个人化特征反倒被粗俗地神话了……现代诗歌的写作原则并非绝对排斥个人化,而是说个人化必须经过严格的非个人化的经验处理,才有可能完整地表现出来。在1984年前后,新一代诗人沉浸于写作的个性无限制地进入表达的喜悦中,无暇进行任何自省。这时,写作的可能性实际上被写作的个性无限进入表达悄悄替換着,对写作的可能性的洞察淹没在写作的个性的无限发泄之中。”h意识到这一点是可贵的,但是“九十年代诗学”却并没有因此摆脱个人化的陷阱,反而越陷越深。当时臧棣找到的路径是“写作发现它自身就是目的,诗歌写作是它自身的抒情性的记号生成过程”,这与张枣1995年提出的“元诗”理论异曲同工,后者声称:“诗歌言说的完成过程是自律的(autonomous),它的排他性极端到也排除任何其他类型的艺术形式的帮助”,“写作狂作为一种姿态,是迷醉于以词替物的暗喻写作的必然结果。中国当代诗歌正理直气壮地走在这条路上”。i由此,汉语诗歌写作的“不及物性”在理论的层面诞生了。然而,诸如“元诗”写作的背后隐含的是一套关于语言的形而上学,或曰“语言中心主义”。实际上,当诗人在追问语言的秘密的时候,依然是以自我为出发点来追问的,因此,这种追问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追问自我的另一种说法,而以语言为中心的写作终究还是逃不脱“自我中心主义”。j

整体来看,从1970年代诗歌开始的两个特征很顽固地被1990年代诗歌“遗传”下来了,即主体性幻觉和自我中心主义——当然,这里使用这两个词是中性的,既无褒义也无贬义。在有的诗人那里,这两个特征是非常明显的,比如顾城、海子,而在另一些诗人那里,就比较隐蔽一些,比如张枣等,有时包裹在“语言中心主义”或者“语言的欢乐”之类主张的表皮下。近四十年来汉语诗歌中最为知名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用这种视镜写出来的,它成了当代汉语诗歌的诗性想象与语言发明的一套固定模式。这套模式当然是有效的,但是它已经被沿用得太久了。从今天的视角来看,如果我们期待一套新的写作方式和批评理念,那么我们必须对此做出反思。举一个例子,很讽刺的是,在198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中,很少出现深刻的内疚意识,诗人们习惯于那种“我不相信”“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一类的自我正确、自恋式写作的伦理氛围与语言发明机制,有的几乎到了疯狂与自我复制的程度,说到“内疚”“自责”(这首先意味着戳破那层自我与主体性的泡沫),那绝对不是他们的“菜”,因此,说句过分的话,很多当代诗人的人格与个人意识本身就是值得反思的。当然,得强调一点,并非人格完美就能写出好诗,这里只是在说,不妨对这些人格“惯性”做出调整,以便激发新的写作潜能。

进一步地说,不妨对“九十年代诗学”的核心装置——“个人”——做出反思和调整。姜涛对“九十年代诗学”的“个人化”概念有如下省思:“问题不在于‘大历史、‘大结构的反动,而是‘个人与‘历史始终被看作是相互外在的实体。始终缺乏一种有效的组织性、结构性的安排,一种去结构、脱脉络的当代个人化‘装置便由此形成了。”k说到这个“个人化装置”,我们想到一百年前胡适对“假的个人主义”的一些观察,他称其为“为我主义(Egoism)”或者“独善的个人主义”,后者的特点是:“不满意于现社会,却又无可如何,只想跳出这个社会去寻一种超出现社会的理想生活。”l这种跳出现有结构、脉络去另寻一种“生活”的做法,令我们想起“九十年代诗学”那种拒斥“历史”而潜入“语言”的姿态:在不少诗人那里,“语言”或者“诗艺”就是诗人所要过的“生活”。胡适还有一个观察值得一提:

试看古往今来主张个人主义的思想家,从希腊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那一个不是一方面崇拜个人,一方面崇拜那广漠的“人类”的?主张个人主义的人,只是否认那些切近的伦谊,——或是家族,或是“社会”,或是国家,——但是因为要推翻这些比较狭小逼人的伦谊,不得不捧出那广漠不逼人的“人类”。所以凡是个人主义的思想家,没有一个不承认这个双重关系的。m

虽然胡适说的“独善的个人主义”与“九十年代诗学”常说的“个人化”是不同的论域,不能简单等同视之,但是两者之间不乏有趣的共同点,比如它们对“切近”的伦理的否定,还有它们对遥远的、抽象事物的信赖。在“九十年代诗学”那里,这个抽象的、理想的事物就是“语言”或者“诗艺”,似乎“语言”是一个与历史的污浊毫无关系的东西,处于理想的彼岸。对于这种“个人”概念,胡适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观念的根本错误在于把‘改造个人与‘改造社会分作两截;在于把个人看作一个可以提到社会外去改造的东西。要知道个人是社会上种种势力的结果。我们吃的饭,穿的衣服,说的话,呼吸的空气,写的字,有的思想,……没有一件不是社会的。”n这种理念在很多当代诗人眼里或许带有太强的决定论气息,尤其是在那些把“语言的欢乐”或者“语言的享乐”当作诗歌的第一要务的诗人眼里。如果一个诗人只写“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类的诗歌,那么 “改造社会”自然对于他的诗歌而言是言不及义的,他只需要操心他本人以及他的语言就行了。不过,很多“九十年代诗歌”中的“个人”却不是完全与社会无涉的纯然“个人”,相反它们正是用一种强调自我与他人、与历史隔离的对立视野表达出来的,因此也就不偏不倚地落入了胡适所概括的“独善的个人主义”的思想框架中。实际上,它们彼此之间的相似性要远远高于它们所强调的独特性。

现在回头来看,“九十年代诗学”中脱域的“个人”正是抱着这样一种“独善的个人主义”的“悬想”。张枣曾清晰地表达这种想法:“真的,大家的历史/看上去都是一个人医疗另一个人/ 没有谁例外,亦无哪天不同”(《薄暮时分的雪》), “大家的历史”看上去像是枯燥的同义反复,而诗人,如同时代的“刺客”,另走一条别样的道路:“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张枣《刺客之歌》)“另一张脸”似乎可以不用理会历史那面“墙”上的“矛与盾”,走自己的路。而臧棣在1990年代初的一首长诗中也有类似的表达:

我孤独地站在这里

发现历史更孤独

它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机会

让它的崇拜者幸福地站在它的身前

——《在埃德加·斯诺墓前》

这里,“历史”是“历史”,“我”是“我”,历史似乎已经跟我了无关系,只剩下孤独的“个人”:“宇宙会变得如此单纯,只剩下一个人/他的对面永远是一块石头,石头/也只能面对一个人”(《在埃德加·斯诺墓前》),这个“个人”让我们想起了前面说的“历史的个人化”,个人“不会悲哀于/所要进行的任何选择。只会悲哀于/不能做出选择” (《在埃德加·斯诺墓前》),确如诗人所言,外部的历史是个人“无法选择”的,“历史”的面貌本来就不是我们自己选择出来的,尤其不是诗人或者知识分子所选的,这令人悲哀,也令人无奈。王家新的名句“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帕斯捷尔纳克》)表达的也是同样的历史感受。面对这样“劫后余生”的世界,诗人对其做出的手势更像是一个拒绝的动作:

亲爱的先生,有时我想我能

把一个年轻的世界扶上花园里的秋千

只要狠命一推,我们俩就可以

听到树枝内在的嘎嘎声:像地狱里转动的门轴

——《在埃德加·斯诺墓前》

这个动作优美,而且轻盈,臧棣自己后来在访谈中说:“写完这首诗后,我能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心境,似乎从此以后,历史对我个人而言不再构成一种压抑的力量”。o当“世界”被放到轻盈的秋千架上晃荡后,我们就可以愉快、轻松地散步了。不过,我只对其中一个词有点疑惑,第三行的“我们俩”,谁跟谁“俩”呢?读者想到的是诗人自己和诗题中的埃德加·斯诺这“俩”。然而,请容许我们回想一点常识,热烈地参与现代历史之构建——只需要看看斯诺墓为何建造的就清楚了——写煽动性历史读物的记者斯诺和把“世界”荡到一边去的诗人算是“俩”吗?把“世界”推出去的自然是诗人一人,而非“俩”,而听到树枝“嘎嘎声”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另一厢,被尊为“英雄模范人物”的斯诺恐怕是听不到这声音的。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担心,“世界”恐怕是太轻易地被放到了语言的“秋千架”上了——或许连“世界”能否压塌这个诗的“秋千架”都不太清楚。

当然,诗歌并非只有“苦大仇深”这一路的写法才是正途,因为过多的“历史”或者“现实”内容的进入,往往给诗歌带来的是一道修辞的灾难景观。诗歌确实需要某个语言的“秋千架”或者“变速器”,来转化历史的重量与速度,将之变成创造的喜悦与有效的语言更新,否则就有被阴暗的历史内容压垮的危险。但问题在于,1990年代很多“代表性”诗人的这个“转化”过程或许太轻快、太迅捷了,以至于“世界”的重量还没有好好被称量,历史的伤疤还未涂上药膏甚至尚未清理,就迅速地成为一道个人化的语言狂欢之背景。这个过程仿佛蚌壳内的泥沙变成珍珠,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是历史之顽疾意想不到的产物。另一厢,我们想起1980年代末旅居异国的诗人多多,在海外想写点怀乡的诗歌,却写着写着就跑了题,“怨”气盈于紙面:

沒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在英格兰》p

“没有墓碑”暗示着不在场的死亡,这些死亡让“两行新栽的苹果树”也令人心里刺痛。在这么一个“我被失去的地点”,诗人想起啥?想起一个词——“耻辱”。这让人想起了一句话:“知耻近乎勇。”知道自己的地址叫“耻辱”,这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在多多那里,我与“世界”、“我们”与“他们”的关系不像很多“九十年代诗人”那么疏离,那么井水不犯河水,而是相反: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居民》 q

考虑到写作时间,这首诗与死亡的关系是不言而喻的。这些已经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向我们遥遥招手,而“我”,在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时,感觉到的只有痛苦,只能“偷偷流出眼泪”。这时,诗人与“少陵野老吞声哭”的杜甫变成了同一个人。“河流”,时间的隐喻,历史的别名,我们确实只能“屈从”,但是,当我们用“眼泪”去组成这条河流时,我们才感受到了它的分量,当我们踏入这条眼泪之河时,谁不感到全身颤抖?

还需要注意的一点是,绝对的“个人”与它的对立面“绝对的集体”的关系,其实远非“九十年代诗学”所假定的那般截然对立,相反,它们不仅形成了结构上的同质(仿佛镜面对称一般),而且也存在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乃至“共谋”。这种“共谋”其实在历史上多次发生,回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抒情诗学,为什么要征用浪漫主义的诗学资源呢?后者的核心正是一种绝对的自我概念和主体性的幻觉,这对于实现“绝对”本身就是重要的手段。胡适曾经提醒人们不要把“个人”往“为我主义”的方向理解,可惜他的提醒基本被遗忘了。真正的“个人主义”绝非把“个人”画地为牢,而是包含了对历史的参与与担当意识,更包含着对“切近的伦谊”的深入理解和充分尊重。而当代的“脱域的个人”或者“个人化”,其实只是“自我中心主义”的一种巧妙的变形罢了。回过头来看,这样的“个人”更像是对过去的“集体”概念过度的“应激反应”,经历了历史的惨痛之后,在九十年代这个历史的“退潮期”,躺在无人看管的角落里舔舐伤口,声称外在的“历史”“世界”与他/她无关。于是伤痛也很快被遗忘,或者被“超越”。

“九十年代诗歌”的自我中心主义、语言中心主义当然也产生过一批有力的作品,如果一定要说它们有什么局限的话,那么不妨说,它们过于简单地处理了自我和他人的关系,还有诗人和整个文明、共同体的关系,以及,过于轻快地转化了历史。借用陈东东一篇文章中的比喻,当代诗人习惯于把自己当作荒岛上的鲁滨逊,独立而且自主r,有时甚至把自己当作是人格上的野人“礼拜五”,却没有意识到背后是整个文明和人群。人群,在很多诗歌中变成了抽象的“他们”或“别人”。s“九十年代诗歌”的“个人化”书写把自身的任务集中到了自我的表现与语言的发明上,但是文明与共同体要求一个诗人做的或许并不只有这些。1980年代后期,骆一禾在反思自我中心的时候,就指出“自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定点”,而是一项“动势”,包括“本我-自我-超我”等,也包含潜意识、前意识、意识等多个层面。t现在回过头来看,意识到“自我中心”的局限是很有意义的。当年海子、骆一禾试图解决自我的“窄化”问题,超越“文人趣味”的局限,解决方案是形而上学式、甚至有点神学式的,比如把天、地、人、神都带入自我的背景之中。但是,从他们的写作实践看,又依然容易落回“自我中心主义”与“主体性幻觉”当中,这值得反思。

说到主体性幻觉,我们想起列维纳斯对海德格尔的“主体”概念的批判:“社会性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在孤单的主体中被发现的,并且通过有关孤独的诸概念,延续着对在其本真形式中的此在的分析。”u在他看来,海德格尔所谓的“共在(与在)”是一种“肩并肩”而非“面对面”的模式。实际上,我们回头去看很多当代诗所表现的“历史”或者“社会”,不难看出它们是主体在其孤独之中独立地“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与活生生的他者“面对面”(而不是 “肩并肩”),便很容易回到主体性幻觉当中,这就是“个人化”的陷阱所在。因此,我期待的是一种“伦理的”诗学,只有自我认识到他者绝对意义上的存在之后,历史或曰时间才真正地“开始”了。列维纳斯说:“圣经中的人是能够容许他人从自我面前通过的人。”“他人”不是一面自我的哈哈镜,用来映射其主体幻觉,而是必须在诗歌中被“忍受”的存在,用多多的诗说,“在曾经/是人的位置上忍受着他人/也是人”(《忍受着》)。这不仅是写作内容和主题的问题,也意味着语言更新方式和诗歌动力机制的转变。说到这里,如果我们重新回去看“九十年代诗歌”,多多的《常常》、张枣的《父亲》 《祖母》等诗,都有过类似的尝试,可惜他们没有把这条路径持续地推动下去。2000年之后,朱朱的一系列作品(如《隐形人》 《清河县》 《月亮上的新泽西》),可以看作是在这个方向上的努力,他所谓的“成为他人”的理念v,不仅是一个价值目标的问题,也是对语言动力机制的重新调整,只有这样,“叙事诗”才作为一个文体真正地站立起来了。相比之下,1990年代以来的大量的叙事诗、长诗,在本质上仍是自我中心与主体性幻觉的产物,而自我中心与“抒情诗”几乎是相互定义的、孪生姐妹一般的关系,因此很多所谓叙事长诗也就显得像是从“抒情诗”这颗大树上强扭下来的半生不熟的果子。

现在来简单回顾一下“九十年代诗学”,不管它如何声称自己的超越性、独特性,它其实也是特定时期(即“漫长的九十年代”)的产物,这个时代显然在今天已经结束了。现在看来,“九十年代”在经历1980年代的历史教训之后,在“公共”与“私人”之间划了一个还不算模糊的界限,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因此有了经济上的巨大发展,而“个人化”的写作不仅被默许,甚至被“鼓励”——尤其是那些语言上较为晦涩的作品。前面一行说,“日常生活写作”是与“长九十年代”共谋的结果,我补充一句,个人化写作、自我中心与主体性幻觉,同样也是与历史、与“长九十年代”妥协、共谋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是“小金字塔”与“大金字塔”形成的隐秘的谐振。从今天的情况来看,“长九十年代”至少在历史层面已经走向结束了(很讽刺也很悲哀的是,它的结束跟诗歌一点关系也没有),再顽固地坚持那套说法显得有点像是王婆卖瓜与作茧自缚。提“历史的个人化”是不够的,还应该反过来,说“个人的历史化”和“个人的他人化”。这不是简单的写作内容的变换问题,而是需要在语言更新机制上进行艰难的转换,即由过去常用的主体性幻觉导致的强制力量带来的语言创新,转化为主体和他人的关系、以及诗歌文本与其他文本的互动带来的语言更新。进一步说,诗歌需要变成一种“行动”,从个人与文本的“内部”挣脱出来,不仅是简单地回应文明与共同体的吁求,甚至带着重建文明的隐含动机,在“纠正”现实的同时,也“纠正”诗歌本身(希尼)。只有破除主体性幻觉、戳破自我的那层可疑的泡沫,把他者与他人真正地放回诗歌当中,时间和历史才真正地得以展开。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期待一种“未来的诗学”。

【注释】

a多多:《北京地下诗歌(1970-1978)》,《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页。

b黄灿然:《最初的契约》,原载《天涯》1998年第6期,见多多:《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50页。

c这里说“九十年代诗学”而非“九十年代诗歌”,是因为上文所言“九十年代诗歌”中还有很多重要的诗人与作品,并不能被“九十年代”的各种主张所涵盖。目前关于“九十年第诗歌”,已有较多研究成果,近两年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包括:张凯成:《“元素之火”与1990年代中后期诗歌语言的表意空间》,《文艺争鸣》2020年第4期;范云晶:《语义终结——1990年代诗歌表意方式之一》,《当代文坛》2023年第3期等。

d陈超:《先锋诗歌20年:想象力维度的转换》,《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

e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比较反对楼河提出的“超验诗学”,诗歌当然不能只是经验的堆砌,但如果完全和经验没关系,也就跟历史没关系,这只是一种理想的假设。他所引用的《诗品》序的话“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其实也不只指向自然事物,还包括人类的经验层面、事实层面。而且我们不要忘记,在中国传统中,还有强大的“诗史”传统,如果没有这个传统,我们就不会把杜甫树立为“诗圣”了。

f[英]T. S. 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页。

g[美]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布罗茨基论诗和诗人》,刘文飞、唐烈英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页。

h臧棣:《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文艺争鸣》1996年第1期。

i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

j此不详论,参见拙文《走出语言自造的神话——从张枣的“元诗”说到当代新诗的“语言神话”》,《文艺研究》2021年第6期。

k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89页。

lmn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 (第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65页、567页、569页。

o臧棣:《假如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在写些什么……——答诗人西渡的书面采访》,《山花》2001年第8期。

pq多多:《多多詩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161页、159-160页。

r陈东东:《大陆上的鲁滨逊》,《新诗评论》2008年第2辑,第71-80页。

s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详细讲过这个问题,参见李章斌:《从“刺客”到人群:当代先锋诗歌写作的“个体”与“群体”问题》,《文学评论》2021年第6期。

t骆一禾:《美神》,张玞编:《骆一禾诗全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39页。

u[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王嘉军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1页。

v朱朱:《朱朱的诗(附创作谈)·候鸟》,《钟山》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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