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中的时空建构及其成因、意义
2023-02-19刘亦茹
刘亦茹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桂林 541000)
《离骚》作为中国古典长篇文人抒情诗的开端,以诗人自身为叙述中心,描述诗人自身的身世、遭遇、志向,并反复诉说其对家国命运的关心以及对保持高洁的美好愿望的追求。相比于温柔敦厚、展现周礼文化的《诗经》,《离骚》展现了以楚地文化为背景形成的时空观念,以飘洒恣意的想象和浪漫自由的笔法建构了一个属于《离骚》的宇宙时空。
一、中国传统时空概念及其审美意义
时空概念最初是一个自然意义上的范畴。由于古代生产力的低下,人的活动时长与活动范围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时间与空间逐渐被引入哲学、艺术、文学等领域。
“时”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四时也。”“时”的概念在中国最初表示四时。不同于西方对于时间在物质意义上的追问,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时”往往与自然、宇宙有着密切联系。《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察天下。”在古人看来,“时”是一种天文秩序,是在自然与“我”的统一中,寻求对时间流逝与生命本质的探讨。
而空间最早是一个地理概念。“间”在甲骨文中本义为缝隙,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间,隙也。”它是一个被圈定的范围。与时间不同,空间本是一个相对静态的概念,以延展性作为空间的主要特性而区别于时间的持续性,最终达到“无限”状态,实现高阶的审美意义。
中国古典哲学中,“时”和“间”都是对宇宙的思考。“空间”作为“外形式”,规整外物在人们心中的形状以便被直观。“华夏大地上的远古先民在长期的实践观察中摸索了一套自己的空间感知方式,并逐渐形成了一些基本的空间观念。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这些空间观与农业生产、宗教巫术、政治王道、社会礼仪等重要事项发生关联,成为中国早期文化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1]
“时间”则作为“内形式”,将外在的空间规定进一步排列成“先后”或“同时”的序列。《周易·系辞下》中有言:“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的时间并不仅仅是自然的物理时间,也不只是抽象的数字程式。它是一个与文化体系和古典创世理念相互联系而产生的普遍观念。
《庄子》中有言:“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时间与空间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同宇宙相联系,以时间的永恒与空间的无限共同构成中国古典哲学中“时空”的统一。
二、《离骚》的时空建构及表现效果
(一)《离骚》中的三维时间
《离骚》中时间的构成可以大致分为三个维度。第一个是自然时间,是作者对宇宙自然的时间感知;第二个是历史时间,是作者站在历史的视角观察人类时间的流逝;第三个是错位时间,是指由于时间流速的不同而在时间线上形成了主体之间或者主客体之间的时间差。
1.自然时间
作者在昼夜、四季的感知下,把握人与自然的关系。从植物的兴衰之中,诗人意识到在自然力量的作用下,没有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的命运。诗人从生物周期性更替的规律中展示了时间并非人力所能扭转之物。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2]3自然生物的生命逃不开宇宙运转的规则,从自然法则中,诗人将植物与动物有机结合,物我统一由此展开。《离骚》中多处以物类人,由此探索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诗人从时间的角度进行发问,例如:“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2]8希望枝繁叶茂的既是植物也是人。但自然的规律无法更改,生物生长自有其周期。
《离骚》展现的是时间对自然生物的束缚,其中也包含着人对宇宙和生命最初的哲学发问。
2.历史时间
“历史是一种纪实性的叙事形式,它承载的是往事,复活的是记忆,它面对的材料要么是记载过去的文献,要么就是过去直接遗留下来的实物。”[3]《离骚》全诗从一开始便上溯诗人个体的出身,以个人的历史引发对家族、血缘乃至整个国家的追溯。而后又回溯上古:“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2]6诗中不仅细数了楚国三代贤王,指出这是群贤毕集之所;同时也以《九歌》《九辩》等为材料,指出夏启、后羿等人的放纵致乱。诗人将个体的往昔置身于社会历史中,并由此探寻人类的生存规律,个体与社会在历史交错中成为了一个共同体。《离骚》从个人的身世上溯家国之初,下探人类命运,构成了社会文化结构的历史时间表达。
3.错位时间
在《离骚》中,错位时间主要表现为作者与神仙之间的时间错位。作者在写昆仑山下的周游观察时压缩了天上的时间,让天上的时间能够与人间时间相同,以此让两者产生交互。但想象的东西并不真实,作者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和天上的时间不一样,因此“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2]31太阳升起时,他从想象的世界中脱离出来。
《离骚》中的时间是短暂的,又是永恒的。诗人在时间中寻找动态的宇宙规律,“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2]16作者渴求永恒,并尝试与时间对话。“朝夕春秋”,每一代的更迭都是新生的开始,它表达的是人与自然、人与宇宙规律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是诗人对自然运转和天地变化的哲学思考。
(二)《离骚》的二重空间
在《离骚》中,作者以极致浪漫的笔法勾画出一真一幻两个空间,于虚实交织中展现空间的复杂多样。
1.矛盾复杂的现实空间
“一些非西方的文化与之相反,却继续依赖于一套微妙复杂的法则;根据这套法则,身体始终被置于其环境中各种变动无法触及之处,避免了空间领域各种冲击的伤害。”[4]298作为标准东方文学的体现,相较于西方式的以暴力冲破空间束缚,《离骚》以相对柔和的方式展现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
诗中写道:“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2]6但同时,他又描绘了“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2]6再如,“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2]6诗人认为自己无法离开这样的空间。一方面,诗中展现的是良莠并存的空间范围;另一方面,世俗的挤压与内心的挣扎又强化了空间的矛盾性。
2.光怪陆离的神话空间
诗人以想象探寻空间的无限性,借以隐遁自我,去找寻自己的“道”。“朝吾将济于白水兮……折琼枝以继佩。”[2]22但即便他能够驱使玉虬凤车,想要突破空间的限制绝非易事。因为前方的路又远又长,凤凰尚且需要日以继夜地不停飞翔,他能做的也只是保持坚定的意志,不断往前。但到了最后,诗人选择止步于此,“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2]31空间的延伸到此为止,但整首诗歌却达到了意犹未尽的效果。空间的拓展不能限制情感的张力,神话空间的停滞反而造成了撕裂,从而与更广深的宇宙之间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
《离骚》中出现大量神话里的神水仙山,不仅是诗人个体的空间构思,更是楚地群体文化的展露,诗人将种种空间表象杂取糅合,并赋予其更为浪漫积极的意义。
(三)《离骚》时空建构的立体性
如列斐伏尔所说:“空间既不是一种物,也不是许多产品之中的一种产品,倒不如说,它容纳了各种被生产出来的事物,并包括这些事物的相互联系,即它们之间的共存性与同时性关系。”[4]109时间与空间的交互构成空间的三元关系,形成立体结构。
“从时间的维度,进入到具有多种多样因素复合的地理空间维度,进行‘再复合’的时候,就有可能回到生动活泼具有立体感的现场。”[5]例如在展现灵魂远游之时,诗中描写:“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2]19时间的自由与空间的神秘互相交织,它最终呈现的是一个时空互动的动态画面,同时也是历史的立体再现。
“任何社会空间都有其历史,一种始终以自然条件为基础的历史,这些自然条件既是原初的也是独特的,因为这些条件在诗中,到处都带着鲜明的特征。”[4]160时间作为《离骚》中的重要存在,是诗人追求永恒中遇到的难题,但是仅仅在时间中停留还远远不够,所以他还让幻想中的空间拓展了时间的韧性。
三、《离骚》时空建构的成因
《离骚》作为中国早期的成型的诗歌,对于时空的思考包含着早期中国社会人们对于时空的认识与追求,它既根植在社会文化结构中,同时也是个体审美经验的集中体现。《离骚》的时空构建的形成有如下几个主要原因。
(一)中国古典时空观念的影响
中国古典哲学中的时空意识融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中国文学的表现内容以及审美形式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从表现内容看,文学活动本就是人类存在的一种艺术化呈现。时空作为存在的基本要素之一,也在文学书写的视域范围内。中国古典文学以“道”为宇宙构成的基础,进而对其本源进行追问。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认为: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6]1
时间与空间的意识既是文之“道”的具体体现,也是其生产发生的逻辑形式之一。所谓“天—地—文”,在共时性的文学深层结构中,包含着历时性的时空秩序。对宇宙规律地追溯,透过“道”,影响着文学时空的建构。《离骚》作为中国古典浪漫抒情诗歌之一,其时空建构自然也受到古典时空哲学观的影响。
(二)荆楚“神巫文化”的影响
《离骚》的时空观在楚地文化中蕴育而成。与以反映黄河中下游地区社会、文化、政治的“诗文化”不同,楚辞文化展现了长江中游地区的社会风俗。楚文化对《离骚》时空观的构建影响深远,主要表现为以“巫”为媒介的人神交互文化。
《国语·楚语》中有言:“民神杂糅,家为巫史。”“巫”作为一种象征,既是一种神话载体,也是一种原始文化形态。其作为一种群体性人类行为,具有神圣性和社会性。
“在楚文化中,神与人的界线没有中原文化这般分明,凡人借助神物、神树、神山就可以登天。”[7]相较于以“周礼”文化为核心的中原史官文化,楚地巫术文化不以道德礼颂为目的,而是将“巫”本身作为其地域文化核心,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极具南方文化特色的“楚文化”。
《楚辞》中的时空观带有极为鲜明的超现实色彩,在“巫”的影响下,时间与空间都表现出一定的“灵魂远游”的神秘色彩。从时间上看:一方面,人在朝夕春秋中度过短暂的一生;另一方面,人的灵魂却可以在上百年的历史中不断追溯。从空间上看:大量的神话、英雄传说的出现,作者在现实世界之外构建的神话空间可以无限延展。例如在《离骚》中,作者以自身遭遇作为主线,插入了大量的神鬼、巫卜的描写:
“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2]22-25
从整体看,《离骚》是在楚地的宇宙观以及神灵信仰文化下,展现出对人与自然、人与神明关系的积极探索。其宏大的宇宙时空观念在“巫文化”的根基上发展成形,展现了先贤关于宇宙形成、王朝兴替、社会发展等等根源性问题的最初的哲学思考。
“地理环境与文学的关系,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8]《离骚》的时空建构受到楚地“巫文化”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对原始的楚地巫祀仪式进行了深化重组。诗人将它们与人生宇宙结合,共同构成了这篇充满宗教神话色彩的抒情诗歌,并展现出楚地文化的自然情调与浓厚的生命气息。
楚辞文学是在楚地独有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具有浓厚宗教信仰的文学样式,其时空审美也同样与楚地的宇宙哲学有着密切联系。《离骚》作为“楚辞文学”的代表作品,其时空架构建立在以“巫”为基础的荆楚时空哲学之上,体现出无限的想象空间与人文色彩。
(三)诗人自身审美体验的影响
《离骚》作为中国古代文人独立创作的抒情长诗,其时空建构受到诗人自己的生活和审美体验的影响。《离骚》是诗人以自身遭遇和社会背景为依据产生的对宇宙的追问。其时空叙事以天、地、人三者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表征性空间,以无限的想象建构、解构并重构时空。其中“时间—空间—活动”在辩证的过程中形成有机统一。
《离骚》中的时间叙事在时间的流逝中被加深。文章中大量的“朝夕”,就是最明显的表现。“在楚辞中,以‘朝……夕……’构成的句子很多。这一句式,动态感很强,紧迫如鼓点阵阵。”[9]
《离骚》中的空间建构由诗人对现实世界与神话世界的感受与想象而形成。《离骚》的空间范围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早期地理意义上空间概念,向更为广阔的精神空间发展,现实世界与神话世界交融,共同构成了一个可以无限延伸的宇宙空间。
四、《离骚》时空建构的意义
《离骚》的时空结构既体现了中国古典时空审美的哲学观念,同时也丰富发展了其中的时空架构和意蕴,它展现了与“周礼”文化相对的楚地时空审美意义。
《离骚》所展现的“楚文化”特色与《诗经》所表现的“周礼文化”有着鲜明的差异,其时空观念与架构也必然有所不同。《文心雕龙·辩骚》中有言:
“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6]16
刘勰在《文心雕龙·辩骚篇》指出“骚”与传统经典相比的“四同”和“四异”。“四同”包括: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和忠怨之辞;“四异”包括: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与荒淫之意。刘勰认为与传统儒家经典相比,“骚”的教化作用和言志思想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其中包含的神话巫鬼成分。基于此种观点,可以看出,在儒家传统的时空建构中,时间与空间都是基于对人的约束而产生的规训意义。而《骚》所展现的是人以极强的自由意志打破时间与空间对人类灵魂的束缚,最终达到“灵魂远游”的目的。
可以看出,与“思无邪”的《诗经》相比,《离骚》的时空建构与人类更深层的精神世界相联系,其构建的是一个能够贯通天地宇宙、沟通日月星辰的人神交互的世界。例如《诗经·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10]《毛诗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即便是以宗庙祭祀为主要内容,即便讲述天命,《诗》中也不会出现《离骚》中所描绘的那般天马行空的想象,更不可能出现如此大量的神仙巫鬼的描绘。
“孔子不是把人的情感、观念、仪式(宗教三要素)引向外在的崇拜对象或神秘境界,相反,而是把这三者引导和消溶在以亲子血缘为基础的世间关系和现实生活之中,使情感不倒向异化了的神学大厦和偶像符号,而将其抒发和满足在日常心理——伦理的社会人生中。”[11]53这种审美特征体现在时空意识中,便是以现实作为时空发生和展开的最终归宿,它执着于在现象的持续和绵延中寻找永恒与超越。
“荆楚文明”代表了另一种巫术文化体系。与以理性精神为核心的史官文化不同,它保留着远古的南方神话,并充满着浪漫激情。”[11]71“《离骚》把最为生动鲜艳只有在原始神话中才能出现的那种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象,与最为炽热深沉,只有在理性觉醒时刻才能有的个体人格和情操,最完满地溶化成了有机体。”[11]70它以高度抽象的方式赋予时间与空间以“天地万象”的内涵。时间和空间没有落在某个现象上,而是以象征的方式存在于天命的运行中。
“礼”与“骚”、“儒”与“道”,在主体与客体的分离或统一的探讨中展现了中国古代时空审美的两种哲学范畴,在几千年的文化文明交流融合中相辅相成,共同构成区别于西方“主客二分法”的独属于中华古典哲学审美的时空体系。
结语
《离骚》的宇宙观,既不同于西方哲学上的物质时间,也区别于中国传统美学上的时空价值。受到时代和地域的限制,《离骚》的时空观具有浓厚的神话幻想色彩,其中必然也存在局限性,但是不能因为局限性而否认其的超越性。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文化”丰富了中国古典时空审美的艺术建构,展现出区别于北方“周礼文化”时空建构的哲学深思,对后世文学、艺术和哲学的发展有着启发性影响。“骚文化”与“诗文化”共同构成中国诗学美学的开端,在千年文明交融中持续发挥着它们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