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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空间表征法看《死海之滨》中的弱者形象呈现

2023-02-18苏岱晓王爱军

新楚文化 2023年31期
关键词:弱者空间

苏岱晓 王爱军

【摘要】远藤周作是日本战后文坛“第三新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远藤周作的作品中,“弱者形象”是他由来已久的寄托人文关怀精神的书写对象。本文从“空间”的角度出发,利用空间叙事学中的“空间表征法”分析了《死海之滨》中登场的弱者形象呈现,为进一步了解远藤周作的人物写作技巧提供新的解读方式。

【关键词】远藤周作;空间;空间表征法;弱者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1-003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1.011

一、引言

远藤周作(1923-1996)是活跃于日本战后昭和时期至平成初期的文学家,与安冈章太郎、三浦朱门等作家被并称为“第三新人派”。步入文坛以来,远藤周作笔耕不辍,在日本出版了200多部作品,包括小说(纯文学小说、中间小说、大众小说)、随笔、日记、文学评论、戏剧等诸多类型;涵盖了“宗教信仰、东西方文化冲突、战争反思、善与恶、生与死”等多种主题。其作品获得“芥川文学奖”“谷崎润一郎文学奖”等诸多著名奖项,甚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目前已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

而《死海之滨》是发表于1973年的一部探讨“爱与信仰”的长篇纯文学小说,是第26届“野间文艺奖”的候补作品之一。以以色列地区为舞台的《死海之滨》,是远藤周作在第二、第三次中东战争后,不顾生命危险多次前往交战国以色列实地考察后完成的心血之作。该小说由《朝圣》和《群像中人》两个时代不同的故事交互展开。《朝圣》讲述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小说家为了解决心中遗留多年的对耶稣及其信仰的种种疑问,联系了自己的大学舍友户田,一位从事圣经研究的学者,一起在以色列追寻耶稣足迹的现代故事。《群像中人》则是从与耶稣相关联的人物视点出发,描述了耶稣为了实践“爱”和宣扬“普世之爱”而踏上漫长又艰辛的旅途,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悲哀故事。该故事中的耶稣不是一位万能的神,而是无权无势、无法创造奇迹的普通人。但他会陪伴在不幸的人身边,并分担他们的忧愁与痛苦。

目前,国内外对《死海之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主题和创作技巧上。其中,在创作技巧方面,对于该小说中所登场弱者群体的人物形象刻画,尚未有研究者从“空间”的角度进行分析,因此本文将尝试填补这一研究空白。

二、空间表征法

叙事文学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有两种常见的写作方法:一种是通过直接描写人物的外貌,以静态方式向读者展示最直观的平面人物形象;另一种则是通过表现人物的言行,来反映和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然而,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具有多种不同的性格类型,因此仅用以上的两种方法仍然不足以构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此外,德国剧作家莱辛认为,文学是一种时间艺术[1]。从这个角度上去理解,“我们对文本的阅读、对人物形象的把握都必须诉诸记忆,而记忆的易逝性使得我們从阅读中得来的印象并不总是那么的可靠”[2]205。而“正因为考虑到了记忆的易逝性,以及以传统方法塑造人物形象时,才有意无意地想到了空间或‘地方的具体性与相对稳固性”[3]260。于是,以具体的家宅、私室等空间描写来表现人物性格的古典派,以及以宽广的公共空间来呈现群体性格与形象、以独特的空间来表现双重人格或多重人格的现代派日益兴起,从事“空间叙事学”研究的中国学者龙迪勇将这些表现手法命名为“空间表征法”。

三、加利利海边的村庄——传染病患者与亚勒腓

远藤周作在《等待奇迹的人〈群像中人之一〉》这一章节中开门见山,描写了被瘟疫肆虐的加利利海的村庄和部落的生存状况。

那年夏天,时隔数年瘟疫又蔓延到了加利利海边的村庄和部落。得了瘟疫的人发起高烧,不停地喊叫着不着边际的呓语,全身颤抖。就连希律王的别墅区提比利亚城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病人被放在贴了护符的担架上,送到了加利利海的北岸。在芦苇疯长的岸边紧急建起了一排排小屋,他们就被隔离在里面。家属们每天会用船送一次食物、水和不管用的药草过来。这些家属也都是把东西往小屋前一放,便逃也似的回来[4]28。

加利利海是一个生存条件恶劣的地区,“他们赖以生活的粮食只有在小小的加利利海里捕的鱼和后山上养的羊”[4]29。并且村民们时常受到瘟疫的侵袭,而感染疾病的村民会被隔离起来。隔离小屋则建在“芦苇疯长”的荒凉、孤寂之地,这意味着被隔离的患者在此空间下是无法自力更生,且孤独无助的,需要靠外界的救援与关心才能继续存活下去。在《亚勒腓〈群像中人之二〉》中,作为耶稣门徒之一的亚勒腓回忆起过去自己患上传染病的孤独无助的日子。

“他得了热病,在加利利海寂寥的岸边小屋里,痛苦不堪,等待死亡。他睡觉的那间小屋在渔夫们也躲着不想靠近的湿地旁边,以前住过麻风病人……亚勒腓先是感到强烈的寒冷,尔后又被高烧魇住。呓语和呻吟时不时被吹动芦苇的风传送出去,在离小屋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不用说是朋友,就连亲人都没有人来看他。”[4]80

加利利海的村民把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视为恶灵附体,认为只要靠近他们,自己也会遭受同样不幸的命运。从此处可以看出这群同处一个恶劣的生存空间的“弱者之民”的内部,仍然存在歧视的现象,而歧视包含的冷漠无情便会带来心灵上的伤害。亚勒腓的兄弟也从不看望他,每天只送一次食物,且只敢放在远离小屋的岸边,于是亚勒腓不得不爬着去取那些食物。因此,亚勒腓每天都过着孤独的生活,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他憎恨并诅咒那些抛弃他,让他遭遇此命运的人。对于没有感染瘟疫的村民来说,传染病患者是令人心惊胆战又厌恶的存在;而受到歧视的病人则对村民及其家人的冷漠感到绝望,也对他们产生憎恶之情。无论如何,只要生活在加利利海岸边,生活在这个没有希望的空间里,村民们就会时刻受到饥饿或瘟疫的威胁,悲剧也会不断重演。而在这里长大的村民却早已习惯了苦难。因为,“他们知道,不幸会在每年,有时会在每个季节变换着不同的形式袭来。他们还知道,与其与不幸抗争,不如耐心等它过去,别无他法”[4]29。因此,他们不敢奢望没有痛苦和贫穷相伴的生活,潜意识里是悲观消极的。远藤周作通过对加利利海这一穷山恶水的生存空间的叙述,将生存于该地域的村民自然而然地置于“弱势群体”中,让读者能够将空间与群体的人物特征紧密联系在一起,加深对该群体的“弱者形象”的记忆点。

四、耶路撒冷的粪厂门——兹卜拉与流浪汉

在庆祝逾越节期间,犹太人有将生长在山野中的苦艾与无酵饼一起食用的习俗。节日来临之际,拉着一头驴的兹卜拉来到耶路撒冷城墙下,在一个被称为“粪厂门”的出口处做起了卖苦艾的生意。

粪厂门,顾名思义就是不净之门,每天早晨人们会把市民们的排泄物装进桶里,从这里运出城去。一条白色花岗岩路从城门蜿蜒通向汲沦谷。紧挨着汲沦谷有一个臼型的火焚谷,那里从早到晚焚烧城里的垃圾。老远就能看见红黑色的火焰,馊臭味都会飘到城门口来。在粪厂门附近游荡的净是些同兹卜拉一样贫穷肮脏的人。与其他城门如希律门或金门相比,这里并不适合做买卖。这里有拉绳围起来的区域,禁止兹卜拉这样形同流浪汉的人在这片区域之外摆摊设点[4]240。

远藤周作对“粪厂门”的描绘能立刻使读者意识到,一个会在臭味熏天的肮脏之地卖食物的人,一定不是普通的贫困市民,此人必定还有其他心酸之处。兹卜拉和居住在城外的众多犹太流浪汉一样,不仅穷困潦倒,而且居无定所,也没有家庭,只能睡在城东的橄榄地里。连最基本的生存空间都没有的可怜的流浪汉们,只被允许在粪厂门周围的地区进行生意买卖。从这一规定可以看出,流浪汉们也受到城市管理者的歧视,被剥夺部分自由的他们是身份卑微的弱者。于兹卜拉而言,“能让自己和这头笨驴吃上饭的钱要比神更可贵,他那懒惰的性格让他宁愿选择在阴凉处睡午觉,也不在神殿祈祷”[4]242。由于受到歧视,本就难以挣到钱的小生意连在市集里摆摊的机会都没有,再加上兹卜拉本身的惰性,最终使自己陷入了极度贫困的恶性循环中。由此可见,身为一个犹太人却因为无法解决日常温饱而信仰淡薄也在情理之中。兹卜拉在街上看到耶稣被捕时,虽然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个先知没有做什么坏事”。但因为对自己的想法完全没有自信,所以不敢采取任何行动。“他见到内心恐惧地注视着这番光景的妇人们,心想自己最好也闭着嘴。他根本没有勇气去忤逆那些愤怒得发狂的群众。”[4]309对于流浪在名为“粪厂门”的脏乱无比的城墙边,且衣食住都无法保障的弱者们来说,怀揣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采取反抗行动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粪厂门”不仅是限制流浪汉经商活动的地方,还是将麻风病患者与一般市民隔离开来的生活分界场所。“那是黄昏前耶路撒冷戛然寂静的时刻……那也是住在火焚谷的麻风病人每天一次被准许来到粪厂门前接受亲人供给食物的时刻。”可见当地市民和管理者对传染病的歧视意识已在脑海中根深蒂固。总而言之,“粪厂门”所隔离的是威胁到一般市民的健康或对社会几乎无贡献价值的最底层民众。远藤周作虽然着重笔墨描写了“粪厂门”这一贫穷肮脏的外缘空间,将“金门”等繁华的中心空间一笔带过,但从这两个空间名称的字面意义上看,已然形成鲜明的优劣对比。生活在具有天壤之别的地域空间,不仅体现了彼此之间的贫富差距之大,其社会地位的云泥之别也显而易见。这就使得兹卜拉等人的“弱者形象”跃然纸上,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人物生活的空间既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性格与形象特征,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着人物命运的走向。

五、盖尔森集中营——“耗子”与囚徒

在《朝圣》篇中,主人公“我”在耶路撒冷与学生时代的故友户田交谈时,提到了既是舍监又是修道士的科瓦洛斯基,且对他的事十分好奇。由于科瓦洛斯基在学生们眼里是个狡猾又懦弱之人,私下里一直被大家戏称为“耗子”。有一天“耗子”从大学里悄然消失,而“我”和其他同学全然不知其原因。但后来在学生们之间流传起“因为太无能被赶出了修道会”和“他跟日本女人犯了错”这两种说法。然而户田却说“耗子”最后死在了“盖尔森集中营”①。为了确认事实,两人在台岱岱希的基布兹找到了从当时所在的集中营中幸存下来的五名犹太人和十分了解“耗子”的名叫雅各布·伊戈尔的犹太医生。从他们的证言中,关于“耗子”的下落也有了最终的答案。

远藤周作通过五名集中营的幸存者的口述,向读者具体介绍了“盖尔森集中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到集中营,就有军官等在那里,把我们分成能劳动的和不能劳动的。你肯定听说过,不能劳动的老人和病人直接就送进了毒气室。然后,对活下来的能劳动的人,每天早晨也要在点名的时候察看脸色。”[4]271点名时,一旦被纳粹们拉出队列之外,要么被枪毙,要么被当成医生实验的小白鼠。此外,纳粹们为了杀鸡儆猴,还把逃跑的犯人带到饥饿室活活饿死。各种违背道德、丧尽天良的残酷行为不胜枚举。简而言之,“盖尔森集中营”就是“死亡集中营”。犹太医生雅各布·伊戈尔在寄给主人公的信件中,回顾当时15岁的自己在集中营里暗无天日的生活。其中写道:“为了活命不能去爱别人了。关怀、怜悯、爱什么的,在集中营里就是让自己自杀的有害感情。”[4]327因为对无辜的囚徒们来说,比起肉体的伤口,心灵的创伤是最深也是最难愈合的。在集中营里,每一个人都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沉浮。从一开始的担惊受怕、悲天悯人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冷酷无情,是几乎每一位囚徒的真实心理变化。每天因为忍受着残酷的体力劳动和为保护自己的生命而耗尽心力的囚徒们,对他人的关爱之心从心底消失是顺应人性的,是属于处在特殊环境下的正常反应与现象。

处在人人自危的集中营这一空间下,被囚禁、被奴役的无辜百姓无从抵抗,也难以逃出困境。而这也会使原本就狡猾卑怯的人更加凸显和暴露其本性。作为囚徒,即作为弱者的一员,“耗子”为了尽可能在集中营里过得不那么辛苦,耍点小滑头混进了医务室,做些相对轻松的杂活。“他为了巴结那些卫兵和监工,把红十字会送来给病人用的酒精偷出来交给他们。如果科瓦洛斯基不那样做,他早就死了。”[4]327然而无论绞尽脑汁想出怎样的办法,“耗子”最终都逃不过被虐杀的悲惨命运。

在惨无人道的集中营里,有像“耗子”一样每天为了保命而讨好医务室人员和劳动监工的人,也有比起苟延残喘地活着宁愿选择自杀的人。集中营内有几十栋囚徒楼,周围设置有电流流通的铁丝网,而触碰这些电流铁丝网的确能致人死亡。所以也有人为了不让纳粹们快活,偷偷跑到栅栏上抓住铁丝自我了断。远藤周作以犹太大屠杀历史事件中建立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等空间为原型,创造并详细地描绘了“盖尔森”这一集中营。而这代表“死亡”的空间,就象征着绝望且无助的“战争俘虏”这一弱者群体。这一令人记忆深刻的特殊空间在无形中加深了读者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印象。同时,也进一步彰显了“耗子”那卑怯的人物性格。

六、结语

人是环境的产物。人物所生活或生存的空间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性格特点与思想观念的形成。因此,“从空间的角度出发,观察人物的生活和生存环境”[3]262,是进一步了解人物性格与形象特征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远藤周作正是注意到了宽广的大空间对群体人物的形象特征具有一定的塑造作用,才将空间的环境特点与人物的形象特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刻画了瘟疫肆虐的加利利海的村民、被圈定在粪厂门做买卖的流浪汉,以及生命受到侵害的集中营里的无辜囚徒等不同空间下形形色色的弱者形象。当然,从分析中也可得知,这三个空间是根据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场所及历史事件进行改编而成的。而从空间的背景条件来看,可将这些弱者分为两大类:一是在险恶的自然環境下因瘟疫或贫困而备受折磨的普通百姓;另一类是由人类之恶所引发的战争侵略下,被剥夺个人自由,甚至是宝贵生命的无辜民众。远藤周作也借此反复告诉读者,人类对弱者的偏见和歧视意识是根深蒂固的,即便是“弱者群体”内部也存在这种现象。而对“弱者群体”的歧视与敌对是增加该群体的痛苦与不幸的一大重要原因。远藤用大量的篇幅描绘弱者,既能看出作者对弱者的关怀之诚恳,也能体会到作者对“弱者”群体要多一份包容与尊重的呼吁之急切。

注释:

①原译文将“ゲルゼン収容所”翻译为“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但笔者经过考察,发现“ゲルゼン”既不是“贝尔根·贝尔森”的日文表达,也不是其缩略语。而德国有一城市叫“ゲルゼンキルヘン”(盖尔森基兴)。因此笔者认为将其音译为“盖尔森集中营”更合适。

参考文献:

[1]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龙迪勇.叙事作品中的空间书写与人物塑造[J].叙事丛刊,2012(00):159-233.

[3]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4]远藤周作.死海之滨[M].田建国,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

[5]龙迪勇.“出位之思”与跨媒介叙事[J].文艺理论研究,2019,39(03):184-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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