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的狂与谨
2023-02-18方刚
方刚
摘 要 傅山其人其书,狂而不悖、谨而不拘,把狂与谨这一对相互矛盾的两个极端和谐地统一于一身,令人不可思议。从这两个方面切入,不难看出这位熔铸诸家的大思想家、大书家多元复杂的思想来源及其对书法之理的深刻认识,也可以使人深切感受到一个个体生命的立体与鲜活。作为晚明浪漫书风的绝响,傅山的书学思想和他的书法作品都体现出极其强烈的审美自觉,既反映了他刚正不阿的性格底色、独立自在的哲学观念、崇尚天然的审美理想,也反映了他端正用敬的作书态度和对书法共性原则的始终坚守、对作书时心手相适的内在追求。
关键词 傅山;书法风格;审美理想;共性原则
傅山是明末清初时期的书法巨匠。他主张字与人之间的合一,“人奇字自古”。傅山的书法正是其人之映现。傅山的性格中,实有狂与谨这截然相对的两面,而狂与谨在傅山身上又是极为和谐自然的。从狂与谨来看傅山的人与书,或许也是一个有意思的切入点。
一、傅山之狂如大海波浪,精神四射
傅山并不以狂士自居,然而他的言行举止和书法风格却又处处显露出一个“狂”字,究其原因,是来自他的人格、性情和审美理想。
1.傅山的狂是胸中正气的澎湃
傅山之狂,目空古今:“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鷽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哪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沙土?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1]
赵孟頫便是傅山极瞧不上眼的一个古人。作为影响书坛数百年的书法大家,赵孟頫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董其昌一生欲与之争雄,到老却不得不服膺,称他为“五百年中所无”[2]。然而在傅山眼中,赵孟頫却是“熟媚绰约,自是贱态”[3]。晚年的傅山对赵孟頫的态度也有所改变:“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4]纵然如此,世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在傅山这里也不过为奴为婢而已。
傅山鄙夷赵孟頫,是因为他大节有亏:作为宋朝宗室之后,却在元朝出仕,甚至官居一品。而傅山本人却在相似的时代背景下,表现出与赵孟頫截然相反的民族气节。凌扬藻称其“阳曲傅山青主,坚苦持气节”[1]。郭尚先赞他“学问志节,为国初第一流人物”[2]。
傅山重气节,却不提倡愚忠。后梁名将王彦章死忠于朱温,他评论道:“王彦章粗莽俗汉,亦仅死事耳。特立‘死节之目,全未推敲于所事、所死者为谁也。”[3]元亡后,孔旸守节不仕明,并以此沾沾自喜。傅山批評他“何其至于此”,叱责为其撰写墓志的苏伯衡为大糊涂货。[4]对于韩愈论范蠡“有匡君之智,而无世君之义”的观点,傅山也毫不客气地反驳其为“说梦哉”,认为范蠡和张良都是国爵不足羁縻之的世外高人,而非人间功名之士,不能屑屑焉以君臣之义论之。[5]
观其言行,可见傅山胸中之正气,并非世俗所谓的“忠正”,乃是正大,是精神的不阿不附,是人格的特立独出,是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庄周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清代书家何绍基说:“书虽一艺,与性、道通。”[6]追求正大之胸怀气象,便有正大之审美偏好;追求独立之人格精神,便有独立之审美观。所以傅山说:“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作人”不是做世俗所谓的“好人”,而是做“志正体直”之人;奇也不是求“奇巧”,而是不从俗所好。正大、独立,既是傅山做人的底色,也是其书法风格的基调。
2.傅山的狂是对奴俗习气的蔑视
奴者,是没有骨气或者缺乏独立审美观念的人;俗者,是缺乏学识修养、审美格调不高的人。
傅山认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奴,一旦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7]。作为最能反映人心性修养的艺术之一,写字自然也是如此。在傅山这里,只有没有奴俗习气的书家,才能与其谈论“风期日上”。所谓“风期日上”,指的是人的风度襟期。“风度襟期,日造高处,是进取之狂也。后生家省得此趣,与古为徒,不觉足高气扬,一切奴人,自然看不上眼也。”[8]
傅山虽不喜赵孟頫为人,但对其书法并未全盘否定,认为他作为传承王右军书法的重要人物,其书风润秀圆转,尚属正脉,只因为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以赵孟頫之才情气度,尚且落得一个“奴”字,后世数百年间学赵之众,不立根骨,专求熟媚,其风骨格调就更加不堪了。有鉴于此,傅山提出了自己在书法审美上的著名见解:“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9]
还有一种奴者,在练习书法中亦步亦趋地模仿前人,描摹点画,徒取形似。黄山谷论书云:“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10]所谓“随人学人”,指的就是此类行为。古代大书家大都博采众长,汇于一炉,而后始能开宗立派。专学一家之人,如唐朝学褚之薛稷、南宋学米之吴琚,纵能名世,终究只堪侧立于他人祠下。
傅山学书,颇有陶渊明“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意味。“吾八九岁即临元常,不似。少长,如《黄庭》《曹娥》《乐毅论》《东方赞》《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论》,无所不临,而无一近似者。最后写鲁公《家庙》,略得其支离。又溯而临《争座》,颇欲似之。又进而临《兰亭》,虽不得其神情,渐欲知此技之大概矣。”[1]他不只遍临诸家,在临习过程中也不拘泥于范本字形,注重学其用笔之理。在讲究所谓“精准临摹”的人看来,这种学习方法是有违临帖要求的,甚至不啻于邪魔外道,却不知这正是对临帖更高维度的理解,也是傅山能够超越同时期一般书法名家,成为影响深远的一代巨匠的重要因素。
3.傅山的狂是对天机浩发的崇尚
明末清初大思想家顾炎武盛赞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2]。北京大学方建勋老师在《略析傅山作书之“天机”》一文中说:“傅山的人生态度与践行,书法理念与作品,无不以大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自在宏博之精神为旨归。”[3]奴俗之字徒取形似,缺乏格调。傅山认为,字之格调有从古法中习来,有从胸臆中流出。他一方面指出楷书如果不从篆隶中来,便会落入奴态俗格;另一方面却又盛赞黄朝聘、梁乐甫等人写字虽然不用古法,但风韵品格高迈不俗。崇尚古法与自出胸臆这两种不同的书写方法,看似矛盾,背后却有相同的道理——不刻意、不做作的天机自然之妙。
傅山崇古,不是简单的厚古薄今、迷信古人,乃是崇尚古法中的活泼自在:“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处、活泼处论之。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按他古篆、隶落笔,浑不知如何布置,若大散乱,而终不能代为整理也。”[4]中国书画历来将自然天成作为最高境界,但是这种活泼自在的天趣,一般人却是很难领悟的,相反,有些不学书者却往往可以无心而合。“旧见猛参将标告示日子‘初六,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陋捏捉,安足语字中之天!”[5]
正如清代书家赵之谦所说:“工书者惟三岁稚子与积学鸿儒。”前者的天真活泼与后者的从心所欲殊途而同归,都指向“天机”二字。天机浩发是傅山书法审美的最高追求,也是其“四宁四勿”观的核心出发点。关于天机,他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论述:“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而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也。吾复何言,盖难言之。”[6]
天机难言,天机更难求得。所以傅山的书法佳作可观、可赞叹,却难以临习摹仿。其难不在字形的连绵繁复,而在生气郁勃、贯通弥漫的正大气象;不在用笔的纵放无拘,而在青天浮云、浩荡万里的天机造化。
二、傅山之谨如秦台鉴胆,心迹双清
观傅山之书,考傅山之行,很容易使人感受到他的豪迈气概与高标逸韵,将其书法列入浪漫放逸一路,而忽略他“谨”的一面。
1.傅山的谨是端正用敬的作书态度
友人张孝符请傅山为其先人《忠孝传家卷》作跋,傅山在跋中自谦说:“若论书此,须得端人正士手笔方称。山颇放荡无绳检,且年来久不作楷,故手懒腕疏尔尔,书此不无点辱庄语典文。”[7]“端人正士”,除行端表正外,還有一层谦逊谨敬之意。傅山虽自谦“放荡无绳检”,其实内心恰恰一直自勉要向“端人正士”看齐。观其一生,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书法实践中,他都在践行这一思想。其论书诗《作字示儿孙》即云:“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掔是取。永兴遡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1]
傅山崇“正”,但认为正不是古板:“写字之妙,亦不过一正。然正不是板,不是死,只是古法。”[2]事实上,正如反对不知变通的道学先生和迂腐无用的经学八股文一样,傅山也强烈反对摆磊齐整、如“墼模中物”的书法风格。傅山所谓的“正”,是“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3]。在傅山的世界里,“正”是立身作字的根本,也是变成万象的起源,“不自正入,不能变出”[4]。如果仅仅从伦理学的角度去解读它[5],只恐是见宝山却不得其门而入。
因崇而敬,因敬而谨。傅山对“正”的深刻理解和推崇,使他对敬谨的作书态度极为看重,甚至常常训诫子孙,不允许他们胡乱写字,侮慢古法。其自论书亦云:“偶简敝簏,自览字无足存,然写时敬谨之意,固在行间,儿辈知之。”[6]论及他人书法也常常说:“笔墨间谨慎,不敢纵恣,是其德也。”[7]可见敬谨的作书态度也是能在书法作品的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
正如前文所说,傅山并不以狂士自居,他的“狂”也不是世俗所谓的粗狂不拘。相反,傅山认为粗狂不是豪放,真正的豪放必然不粗狂,粗不过是不学无术之人的自我美化而已。傅山见过许多学书法的年轻人,误将粗疏浅薄当作不拘小节,将狂廓纵肆当作豪迈不羁,根基不实,最终一无所成。端正敬谨的态度才是学书成功的关键:“写字只在不放肆,一笔一画,平平稳稳,结构得去,有甚行不得。”[8]
2.傅山的谨是对书法共性原则的坚守
许多学习书法的人,追求点画甚至游丝映带都逼似原帖,试图把范本中的字形都记住并背临出来,成为“王羲之第二”或“集古字大家”。这样机械地模仿字形,常常会陷入描字的境地,使书法沦为没有“灵魂”的技巧,或者离开字帖就不会写字了。事实上,每一位作书者在自然状态下多次书写同一个字,字形可能都各不相同,所以善学者往往不追求字形相似,而是追求得其理法。
傅山就是这样一位善学者,他在临习古人法书时,虽然不苛求形似,但对书法之“理”,即方建勋老师所说的大书家彼此之间的共性原则——笔法、结体、章法等,以及何为书法最高境界的根本道理已经了然于胸。[9]他不但对大书家彼此之间的共性原则了然于胸,而且对篆、隶、草、行、楷五种书体之间的共性原则也有深刻认识。
不同书体虽然各有其结字之形和书写笔法,但其字法源流却是一脉相承的,正如傅山所说:“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10]五种书体的字形和笔法其实是一个在变迁中传承融汇的过程:“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锺、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11]
字形、笔法都是就文字形态而论的,五种书体的共性更在于其审美旨趣是相通的,最高审美境界是一致的:“三复《淳于长碑》,而悟篆、隶、楷一法。先存不得一结构配合之意。有意结构配合,心手离而字真遁矣。”[1]傅山善学,就在于他敏锐地把握住了书法的共性原则,并且理性地坚守这些原则。受时代思想洪流的影响,晚明书坛一度出现了“尚奇”之风,写古字、奇字,作杂书卷册,书体使用和书法风格较前人都有了极大突破,甚至出现了“臆造性临书”和“异体字”风潮[2]。傅山也受到了这种风潮的影响,而且一度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但傅山对汉字字法渊源和书法之“理”一直都没有背离。正是因为有着对文字学的深厚研究和对书法共性原则的深刻理解,傅山在极大开拓个人书风的道路上,最终没有走入狂怪浅薄。
3.傅山的谨是对心手相适的内在追求
傅山曾说:“如今无不可用之笔,不可写之纸,不可使之墨,不可磨之砚。无论如何,纸墨笔砚,得即书,书即满,以人之物而成就我之技俩,又省下别种芭蕉,傍寻柿叶,尚岂敢嫌好道歹而妄自贵重耶!”[3]话虽然如此,其实他对被人“役使”作书极为苦恼,尤其讨厌有人要求他当面作书,因为被人逼催作书往往心中不快,难以做到心手相适。“一犯酬酢请祝,编派催勒,机气远矣。无机、无气,死字、死画、死诗文也,徒苦人耳。”[4]
中国古人很早就发现了心境与书法的密切关系,传为东汉蔡邕所著的《笔论》,开篇就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5]唐朝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的“五乖五合”论云:“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6]
其中“神怡务闲”“感惠徇知”“偶然欲书”“心遽体留”“意违势屈”“情怠手阑”其实都是指心境和书写的关系。一个人一定时期内的书法技艺有一个平均水准,心手相适时就有可能超常发挥,心手不谐时则往往写得比平时差些。傅山对此深有体会:“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7]所以傅山认为写字只有在偶然欲书时,才能达到不可思议的妙境。偶然欲书,不为外界环境所干扰,也不在乎写给谁看,不受内心杂念所束缚,也不刻意安排摆列字的结构章法,只是在“草浅兽肥,手柔弓燥”[8]之际,单纯地萌发想要书写的冲动。无心而作、信手行去,才能达到书法的最高境界——无意于佳的天机自在。
心手相适,需要作书者内心谨守一方清明澄澈的净土世界,摒弃名利,决绝尘俗,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傅山无疑做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