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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兴起与“神话”复归

2023-02-18赵牧王叁汕

艺术广角 2023年5期
关键词:现代

赵牧 王叁汕

摘 要 在西方现代文学中,神话重述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许多现代主义作品都有明确的神话指向,然而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研究者却缺少神话研究的视角,导致长时期以来这本小说的神话阐释不足。小说由梦幻般的开头进入神话叙述中,将神话的主题、人物、意象进行现代式改写,重构出一部充满现代意味的神话。这种向神话的复归,一方面显示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颠覆性试验仍内在于强大而悠久的文学传统;另一方面则验证了结构主义和原型批评一再强调的人类经验的集体无意识性质。

关键词 《追忆似水年华》;神话重述;原型批评

自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于1913年出版以来,这部小说的相关研究已经相当充分了。这些研究大体上经历几个发展阶段,从最初的心理学——精神分析、现象学批评到普学两大派的“新批评”与生成批评,以及如今的互文性研究和文化研究,可以发现《追忆》始终与前沿文学理论相伴,是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主要阐释场所之一。韦勒克指出:“文学理论不包括文学批评或文学史,文学批评中没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或者文学史里欠缺文学理论或文学批评,这些都是难以想象的”,“这个过程是辩证的,即理论与实践互相渗透、互相作用”。[1]因此《追忆》文本中丰富的阐释空间为当代西方文学理论提供了实践的机会,促进了批评的完善和理论的发展,反过来新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又促进对《追忆》研究的不断深化。然而在众多的文学理论中,原型批评在《追忆》中的运用不多,而且相比于现代主义文学中卡夫卡的作品以及《荒原》《尤利西斯》等文学作品,用原型理论来研究《追忆》小说文本的论文和专著相对较少。国外有一些零散的论文研究《追忆》中的神话因素,而国内对《追忆》的研究很少涉及与神话有关的方面。作为现代西方文学理论史上一种重要的批评方法,“Archetypal Criticism即原型批评。在文学批评中,原型这一术语是指在范围广泛的各种文学作品,以及神话、梦幻乃至社会礼仪中反复显现并可识别的叙事策略、行为模式、人物类型、主题和意象这些反复显现的现象常被认为是人类精神世界中基本的和普遍的模式的体现,其在文学作品中的生动再现会激起用心读者的强烈反响,因为他或她能分享作者所表现的心理原型”[2]。鉴于对《追忆》神话研究的不足及原型批评在西方文论史上的影响力,下面将以《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这则神话为切入点,主要研究《追忆》与希腊神话的关系。

一、“追寻”:通向神话的“入口”

时间和回忆是《追忆》最重要的主题,普鲁斯特建构了一座宏伟的记忆大厦,将他的母亲、外婆、情人、朋友,包括法国社交界和那个时代法国社会概貌及异域的风情,甚至那些伟大的艺术品都囊括在其中。“在文学原型方面,仪式是文学的叙述,而梦则是其有意义的内容”[1],小说开头对主人公马塞尔半醒半寐的状态用很长的篇幅进行描写,初看繁琐无聊实则随着阅读的深入,它会对整部小说走势起到关键作用,它是作者带领我们进入书中梦幻般世界的唯一入口也是出口。这个既是出口也是入口的开头赋予《追忆》神话般的寓意,同样相似的开头见于但丁《神曲》。那种介于清醒和半清醒的状态表现出从现实向梦幻的过渡,所以,小说从一开始就展现出神话的元素。正如弗莱所说:“顺着历史的顺序阅读作品,我们会发现可以把浪漫的、高模仿的和低模仿的模式(mythoi)看作一系列移位的神话,或者说是一系列情节套式相继向与神话相对立的一极,即真实转移,一直变为当代反讽样式,然后再开始往神话回流。”[2]而《追忆》向神话回流就开始于他半梦半睡的意识流活动,这不仅仅体现了一种叙述方式上向神话的复归,还表现在叙述技巧上以非自主性记忆方式,即从意识流叙述实现在潜意识层面向神话思维方式靠拢。这种漫长繁复的开头体现出一种仪式感,它是作者带领读者进入他创造的梦幻般文学世界的入口,是整部小说的缩影,是一种原型的表现,它可以直接追溯到希腊神话——俄耳甫斯寻妻的故事。俄耳甫斯和他妻子的故事也真正开始于他从现实世界进入冥界的入口。虽然《追忆》在小说开头所呈现出的这种仪式化的叙述受到了这一神话叙事的影响,而小说故事的内容也与这则希腊神话中的“追寻”主題高度契合,但普鲁斯特在吸收神话的基础上却作出了创新性的转化和利用,使得《追忆》成为20世纪文学经典。

在分析《追忆》的神话因素之前不得不对《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这则故事的内容进行概要的回顾。传说中,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是欧律狄刻却被毒蛇咬死,于是俄耳甫斯前往冥界的入口,想要从地府带走被毒蛇咬死的妻子。这一过程充满了曲折,但他竟出其不意地用动人的音乐打动了冥王与他的妻子普西芬尼,于是他们准他把欧律狄刻带回人世,然而,他们却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走出冥界之前,他不能回头看他的妻子,也不能与欧律狄刻交谈。像这样的警告,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警示,并且预告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结局。果不其然,最后俄耳甫斯违背了誓言,没能忍住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回了头,于是他的妻子欧律狄刻重新掉落进冥界,没有办法,俄耳甫斯独自一个人从出口返回尘世,从此断绝了与所有人的来往而只与音乐相伴。因为失去妻子陷入精神癫狂状态,俄耳甫斯得罪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信徒,被她们用酒神杖和石块杀死并撕碎了。[3]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俄耳甫斯的故事是以“追寻”作为核心主题的。而在《追忆》中,普鲁斯特正是巧妙地借鉴追寻主题,但不同的是他将“追寻”的对象从具体的人变为抽象的事情——时间,而且是失去的时间。于是故事内容由追寻欧律狄刻转变为“寻找失去的时间”,这样就把神话故事文本复杂化,由在单一的空间追寻单个的女主人公演变为在空间和时间中“追寻”过往的人和事,诸如对去世外婆、好友圣卢、女友阿尔贝蒂娜的回忆,以及对童年时代浸泡马德莱娜的一小杯茶、高低不平的石板、上过浆的硬毛巾、汤匙敲在碟子上的声音的回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追寻”使得马塞尔不受现实时间的约束,而在心理时间中自由地回忆。小说在这里所表现出的超时空性,很大程度上对应了俄耳甫斯神话传说在叙事上不受时空影响的特征,也就是说,在叙事上原始神话时空一体观念,和现代小说中的超时空观念都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因为俄耳甫斯也同样可以自由地从现实世界进入冥界,再从地下回到地面上。于是,《追忆》对神话“追寻”主题现代式改写体现为追寻对象和追寻途径的抽象化,即失去的时间和记忆。

此外,神话故事中俄耳甫斯的回头也是后来西方文学传统中欲望滥觞主题的源头。普鲁斯特把神话里俄耳甫斯“回头”这个动作及其产生的后果移到小说文本中,所以,《追忆》中的寻找也可以理解为“回头”,它既包含思维的成分也包含行为这个要素,“所谓‘寻找失去的时间,这里的‘寻找是一种创造活动,即希腊语中的‘poiêsis,是一个只能在自身内部进行的行为,是一种不断的经历与重构”[1]。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在追寻妻子的过程中,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在情欲的驱动下无意识地回头导致他违背了与神的承诺而让妻子再度死去,结果是俄耳甫斯对妻子的爱只能永远在回忆中;同样地,尽管马塞尔通过非自主回忆,召回了“已经失去的天堂”,但是他所钟爱的人、事只能活在其记忆中,非自主回忆被启动的那一瞬间,带来甜蜜的同时也造成了无尽的痛苦,那一刻的满足无法抵消随着时间流逝带来的痛苦与折磨。这也是为什么马塞尔在一次系鞋带的情节中,偶然回忆起去世的外婆也曾帮他系过松开的鞋带,开始哭泣。即便是非自主回忆,能唤醒藏在某种物质中的感觉,然后召唤回过去遗失的时间,但是这种召回所产生的快感并不具有唯一性和永恒性,快感消失之后,留在记忆中的痛感也会随之而来,并比快感更为持久。为了转移这种痛感,马塞尔将在小说结尾投入写作,将这种痛感转化为对艺术的追求。在这两个故事中,两个主人公都遵循各自本能的欲望冲动,挣脱了理性的束缚。俄耳甫斯的情感冲动与马塞尔的潜在意识都趋向于一种原始心理状态,即弗洛伊德的“快乐原则”。俄耳甫斯个人的情欲得到了满足,他饱受思念之苦因此克制不住自己的行动,回头看了妻子,造成妻子的二次死亡,致使夫妻俩彼此之间的爱情只能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他终身都生活在对妻子的回忆里。“爱的本能所做的这些努力,连同压抑的结果,似乎可以用来解释人们归之于这种本能的那些现象。”[2]神话故事中俄耳甫斯这种不加节制的爱欲象征着人永远无法克制的欲望,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则进一步演变为异性之间强烈嫉妒之爱、同性之间性欲倒错之爱、施虐者与受虐者之间的爱。这些欲望使得马塞尔无法正确处理自己的感情,最后他只能在独自书写自己过往的生活中活下去,因为只有艺术世界才能容忍他的生活和经历。

在“追寻”和“欲望”的主题上,《追忆》代表了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从对现实世界的描写转向对内心世界微观感受的书写趋势,因为说到底“神话是原始思维的产物,是原始人的自然观和社会观的曲折反映”[1]。俄耳甫斯寻妻的故事是原始人在面对死亡时所作出的一种诗性解释,它是原始人类对现实的一种反映。由是《追忆》开创了心理层面的神话书写,它对神话主题的合理性借用,也印证了当代西方小说由反讽向神话的回流。

二、对原型人物的颠覆和改写

《追忆》中主人公“我”——马塞尔一直是研究这部小说绕不开的话题。关于叙述者、叙述者的视角及叙述话语的分析,从早期一直延续到现在,其中成就最为瞩目的是法国结构主义学家在叙述问题上的阐释。作为叙述者,马塞尔身上单一叙述视角所体现出来的不可靠性与神话主人公俄耳甫斯在救妻事件上的双重性其实是一致的。俄耳甫斯既充当拯救者又充当受罚者的原型人物形象被马塞尔继承,但是不同的是普鲁斯特用一种逆向的思维方式进行回溯式的创作。

在《追忆》中,书中一切人物的活动都是出自马塞尔的视角,表现的是他的意识活动,受到他的各种情绪的支配和影响,这就使得小说中的时间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观性。马塞尔和俄耳甫斯这两个主人公都是自己故事的讲述者,人物视角的局限及故事中其他人物视角的缺场都使故事的叙述变得不可靠。这种不可靠叙事让主人公作为拯救者的面具被揭开,就将其受罚者身份暴露了。因此,不可靠叙事让人物身份兼具拯救和惩罚的双重意义。然后,人物的双重性使得人物主观意识反映物——时间也具有这种双重性。俄耳甫斯意识中的爱情既是拯救成功的必要条件也是惩罚生成的主要原因,那么马塞尔头脑中的时间也具有这种双重性,但是普鲁斯特将时间流逝最终所导致的惩罚、拯救结果的次序颠倒了,他用一种逆向性的回溯方式颠倒了俄耳甫斯的结局。时间在《追忆》中最先展现的是惩罚性,它以一种摧毁一切人和事物的方式流逝,最明显地表现在文本中主人公经常对时间产生一种焦虑,而且这种焦虑继续加深,变为对死亡的恐惧。过去的时间不可逆性以及未来的时间不可知性,导致主人公在现实里无法安抚自己的情绪,他总是错过当下发生的事情,用回忆的感觉去替代当时的感受,所以他注定只能活在回忆里,接受因与时光错位而造成的痛苦。比如,主人公童年每天晚上睡前最期待的事情是母親来抱吻他,但是斯万的到访使这个惯例被打破。尽管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获得母亲的亲吻,然而他却认为:“明天我的苦恼照常还会出现,而妈妈却不会再留在这里。”[2]在马塞尔当下享受母亲给予幸福的那刻,他并没有沉浸在母亲的爱中,而是又想到明天,明天母亲来之前他还是会陷入等候母亲的焦虑和苦恼中。再者,外婆的生病及死亡是马塞尔对时间的流逝由焦虑到恐惧的重要原因。在文本中直接出现了对俄耳甫斯寻妻故事的借用,“我孤孤单单,站在电话机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着:‘外婆,外婆,就像俄耳甫斯孤零零地重复着亡妻的名字一样。”[3]“我”在与外婆通电话的过程中,回忆外婆平常的声音并与现在电话里她的声音进行对比,但是还没等到“我”的想象结束,电话出了问题,“我”再也听不见声音,于是“我”就变成了神话中的那个俄耳甫斯。

在此处情节中,马塞尔也不能完全存在于当下的时间,他的思绪要么处于对未来的焦虑中,要么就是对过去的留恋,以至于当真正的时间来临时,他仍然不自知,就像俄耳甫斯即将和妻子一道从冥界出去时,却又回过头。与俄耳甫斯不同的是,回忆虽然会带来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但是马塞尔却甘愿在其中,他在时间中接受惩罚也在时间中获救。这种拯救性对应的是过去的时光,在马塞尔看来业已失去的天堂,才是真正的天堂,他钟爱的也许是回忆本身。过去的时光会作为筛子,他可以凭着意识随意除掉自己想要忘掉的杂质,也就是说过去的时间具有一种可塑性,尽管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改变不了,但是可以将这些事情在记忆中忽略掉,又或者是将其变形,这样就会使所爱的变得更美好,所憎的消失在过去。时间的这种特质与写作的某些特点相吻合,因此,相比于俄耳甫斯将音乐化作对亡妻的哀悼和追忆之音而终身痛苦,马塞尔将在写作中得到时间的拯救,使远去的人、事在此刻的回想中复活——让他们在文学中重生。“精神与时间的斗争,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自我的固定支点的不可能,在自身中找到这一支点的义务,以及在艺术作品中找到这一支点的可能性,这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根本的,深刻的和新颖的题材。”[1]对神话原型人物的移用及对拯救和惩罚主题的转化、延伸,使普鲁斯特颠覆了神话的叙述模式创造出自己神话模型,即让小说人物在时光和回忆中不断重生、更新,与小说一起永恒。

三、神话复归的“暗流”

在现代文学领域中许多作家都有从讽刺回到神话的神秘趋势,比如卡夫卡、艾略特、乔伊斯等。无独有偶,在弗莱之后的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出版的《西方正典》中,参照维柯《新科学》的三段式划分历史时期的方法,将文学划分为神权时代、贵族时代、民族时代和混乱时代,而混乱时代之后将是下一个神权时代。无论是弗莱提到现代文学的反讽式作品,还是布鲁姆将现代主义作品归为混乱时代,都提及现代主义文学向神话复归的现象,而普鲁斯特的小说在文本中充斥着大量神话因素的暗示。在一定程度上说,《追忆》是一部用神话隐喻写成的小说,普鲁斯特将大量的隐喻手法镶嵌在小说中,但是他对隐喻的使用与其说建立在事物之间的相关性,不如说是建立在普鲁斯特独特的感知方式上,它依赖于作者那种印象式的感觉。这种审美感觉不是以逻辑为主导而是以想象力为中心,于是普鲁斯特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将神话意象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原始积累融于其思维及审美体验中,进而渗透到小说文本里。

“从古希腊神话关于万物起源中,蛇是作为诱惑、堕落的象征……蛇的反面形象还可以直接追溯到古希腊神话美杜莎故事。”[2]在俄耳甫斯寻妻的故事中,被蛇咬死的欧律狄刻,是蛇象征死亡的表现,蛇的出现一开始就让故事浸润在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感中,一直到结束这种恐惧感仍然盘旋在故事的叙事空间中。比起神话故事,普鲁斯特让这种恐惧感绵延七卷之长,不但如此,时间流逝带来的焦虑感裹挟着马塞尔的时间意识,并加重了他对死亡的恐惧,他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病质”使得小说文本充斥着窒息感。现实世界中时间流逝的压力带给主人公无限的焦虑,因为一方面他在理智层面上知道无法打捞过去的时间,那些在回忆中偶然出现却又转瞬即逝的感觉上的时间,只不过是重构了一个个虚浮的时空幻象;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对未来作出肯定性的期盼,因为母亲的关怀、对恋人的爱情,以及“我”的生活体验全然不可知,直到小说结尾当马塞尔终于确定他要投身文学写作的时候,他又担心自己会随时死去而完不成自己的作品。结果文本的叙述在时间焦虑和死亡恐惧的交织中展开,神话中的蛇俨然变为小说中的时间,蛇的身体与时间的线序性对应起来,因此在普鲁斯特写下小说开头的这段文字时,马塞尔就已经被置于时间之中,在小说的结尾他更是承认:“如果这份力气让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我的作品,那么,我至少误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绘那些人(哪怕把他们写得像怪物)。”[1]于是贝克特才会说:“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是时间的牺牲品。”[2]所以,在《追忆》中,时间就是蛇的转化,小说以时间作为其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对应着神话中蛇这一意象所象征的生命的起源和结束。

马塞尔是现代版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象征。马塞尔与欧律狄刻一样一出场便成为死亡的俘虏,但是与欧律狄刻又不同,马塞尔既是被拯救者也是拯救者,普鲁斯特将神话中的男女主人公整合为一个人,让马塞尔既隐喻俄耳甫斯又象征欧律狄刻。仔细阅读小说就会发现,尽管普鲁斯特将小说的主角设定为男性,但是在性格、气质、感情等方面,他却赋予马塞尔一些女性的特质。在小说中这种男女气质的混同,使得主人公本身的视角跳脱出了传统男女主人公单一的性别视角,使得主角的性格更加复杂。马塞尔在《追忆》的叙事中,一方面在性别身份的设定上使得他必须肩负起俄耳甫斯的拯救任务;另一方面在自身的性格表現上又让他陷入欧律狄刻经受的困难处境,以至于马塞尔几乎是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结合体。他有两个自己,有时候他这个自己扮演俄耳甫斯,让其意识中的另一人带上欧律狄刻的面具陪他上演一出拯救的戏码,比如,他对外祖母的感情;有时候又把自己欧律狄刻化,让另一人担任拯救他的俄耳甫斯,比如他和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特别有意思的是在著名的普鲁斯特问卷表中,普鲁斯特回答过两个有意思的问题。“您希望男子富有什么性感——富有女性的魅力。女子呢?——富有男性的美德。”[3]普鲁斯特的回答与强调两性之间差异的看法不一样,他赞同男性女性在性格特质上的交融,更接近于原始社会男女两性之间彼此的认识——两性一体的观念。而这种看法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会饮篇》中有所体现:“在男、女之外,从前还有一种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叫做阴阳人,这些阴阳人后来被宙斯劈开成了两半,成了后来的男、女。”[4]所以在神话故事中,神话人物性别本身也是模棱两可,或者可以说他们身上的性别色彩本就不强。俄耳甫斯寻妻的故事,也可以在流传中变为欧律狄刻寻夫,男女主人公在这个故事中变成一种符号,普鲁斯特借用了这个符号,让马塞尔这个人物变成神话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符号化结合的产物,马塞尔模糊的性别特征使他同时象征着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这本小说在性别身份的层面无疑是向原始神话思维的一种复归。

此外,向神话复归的“暗流”也表现在音乐这一要素对神话和小说叙事发展的推动上,它是俄耳甫斯拯救欧律狄刻过程中的关键要素,也是拯救失败后俄耳甫斯缓解痛楚的良药;同时,在小说中,它是串联起斯万和奥黛特爱情及马塞尔感情生活的重要因素。艺术在神话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在俄耳甫斯寻妻的故事中,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对人具有拯救作用,它不仅仅可以让神感动,也可以使得欧律狄刻获得再次复生的机会,更是俄耳甫斯再次丧妻后的唯一依靠。与之相对应,艺术在小说中也具有至高无上性,它使得马塞尔从现实的时空中解脱出来,获得精神上的永恒,虽然马塞尔通过写作,也即文学,走上自我灵魂的向上之路,但是音乐在这条永恒之路上的引导、启示作用是无法忽视的,所以贝克特曾经提出:“音乐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可以被写为专著。”[1]在两个文本之间,音乐都是对爱情的象征,只不过普鲁斯特在小说里将音乐和爱情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化。在小说结构和主题上,樊特伊奏鸣曲和七重奏起着重要的连接和隐喻作用,它们分别出现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分别与斯万和马塞尔的爱情相关。前一个主人公正如俄耳甫斯在樊特伊的音乐中找寻宽慰,而后者超越了神话故事,马塞尔在与吉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感到痛苦,但是音乐使他的这种痛苦转移,最终他在音乐中领悟到了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并投身文学写作。

对神话中蛇的意象、人物性别身份、音乐等要素的隐喻转化,展现了普鲁斯特天才般的文学创造力。希腊神话和《追忆》之间的关系恰恰印证了布鲁姆“影响的焦虑”的观点,在影响的焦虑中不断颠覆前人的创作,就像他所说的:“诗的历史是无法和诗的影响截然分开的。因为一部诗的历史就是诗人中的强者为了廓清自己想象空间而相互误读对方的诗的历史。”[2]小说家也同样如此,“诗歌只能产生于其他诗篇;小说产生于其他小说”[3]。普鲁斯特在诸多方面向神话复归,然而又对神话进行大胆的改写和颠覆,使小说祛除神话的光晕,走向属于小说自己的神话,从而跻身于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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