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工智能时代美育的机遇与挑战
2023-02-18赵耀
赵耀
摘 要 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给美育带来双重影响,一方面人工智能凭借其强大的虚拟现实功能对人类的审美经验产生颠覆性冲击,严重威胁人类的主体性地位,前所未有地加剧了美育的挑战;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强劲影响也凸显了当前美育所面临的问题与困境,倒逼人类展开必要的风险预警和积极应对,客观上推进了美育理论的与时俱进。处于当前发展阶段的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经验的负面影响主要集中于感性的变异、想象的物化、情感的操纵与规范的丧失四个方面,人工智能时代的美育理论建构与话语重铸自然也需要从这四个方面的影响加以展开,并从人工智能的运行机理及其限度中持续探索美育理论发展的最佳路径与应对策略。
关键词 人工智能;美育;机遇;挑战
作为新型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引发了全社会集体性的焦虑与恐慌,虚拟现实在各领域的广泛应用进一步加剧了关于人工智能能否完全取代人类的忧虑与不安。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处于当前发展阶段的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经验的负面影响主要集中于感性的变异、想象的物化、情感的操纵与规范的丧失四个方面,如何有效规避人工智能所引发的颠覆性影响,立足人工智能的发展逻辑在可预见的未来守护人类理想中的终极自由,是当前美育理论建构所面临的重要挑战。
一、感性的变异
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经验的颠覆性影响突出表现在感性的变异。所谓感性的变异,是指在人工智能的影响之下,人类在实践过程中所形成的原初感性体验存在发生根本性变异的可能。感性之所以是感性就在于其因实践主体的不同而具有多样性与差异性,甚至即便是同一实践主体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也存在形成完全不同的感性经验的可能。但是从当前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来看,人类的感性经验在人工智能强大功能的作用之下不断地趋向同一化。这种同一化集中表现在差异性的消失与普遍性的趋同。之所以产生这种同一化的趋势,是因为人工智能借助大数据运算,可以精准捕捉当前人类最为迫切渴望的感性需求,并在此基础上借助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技术最大限度地予以满足。需要指出的是,在这种满足过程中,人工智能以不易察觉的方式诱使人类在未加任何必要反思的前提下主动放弃主体性。具体来说,基于人工智能强大的数据算法,人工智能可以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人类共同性的感性需求。当前的人工智能已经处于在生理性指标的意义上比人类更了解自己的发展阶段,依托人工智能所提供的感性体验可以实现对人类感性需求的最大限度和最佳程度的满足。因此,人工智能所提供的感性体验相较于人类其他感性体验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这种突出的比较性优势使人类自发地选择人工智能所提供的感性体验。但是维系这种感性体验的内在依据却不再是人的真实需要,而是数据算法基于人类现有经验的理性计算,其所提供的感性体验也必然是在数据整合后的单一最优解。当人类普遍性地沉迷于人工智能的虚拟现实之后,人类的感性经验也必然不断趋向于同一化。
从表层来说,这种感性经验的同一化趋势仅是人类在人工智能影响之下的本能选择,虽然存在主体性下降的风险,但不至于从根本上颠覆人类的主体地位。人工智能毕竟仅是作为人类的辅助性工具而存在,其至少在短时间内不可能产生与人类完全一致的主体意识。但恰恰是作为辅助性工具而存在的人工智能,却完全存在以反客为主的方式威胁人类主体性的可能,这一点集中表现在人工智能作用之下人类感性同一化所引发的感性变异:从人的感性下降到动物性的感性。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在人工智能作用下的人类感性直接降低为动物性的感性,而是在同一化的过程中,人类的感性不断丧失其本质性特征,不断向动物性的感性趋同。众所周知,人类的感性之所以是人类的,正是因为这种感性本身带有人类自身实践历史过程的深刻烙印。与动物性偶然任意性的生理性反应有着根本性的不同,人类的感性虽然与动物一样是借助感觉器官对外界刺激的生理性反馈,但人类在体验、感受和认知这种生理性反馈的过程中有着人类特有的方式,“人的实践经过千百万次的重复,它在人的意识中以逻辑的格固定下来。这些格正是(而且只是)由于千百万次的重复才有着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1]。按照列宁的观点,人类在实践中所获得的感性经验不仅具有生理性意义,更具有历史性意义。当前人类的每一次具体实践,都预先积累沉淀着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观念,这些观念对人类的感性体验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性差异。动物只能在个体的生理本能支配下与外界发生关系,而人类则可以凭借群体的观念理性地与世界对话。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是历史性的存在:“一旦人已经存在,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2]因此,抽离社会性和历史性的感性经验已经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的感性经验,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法是,已经可以基本等同于动物性的感性经验。而在当前背景下,人工智能正在凭借其强大的影响力以同一化的方式不断蚕食人类的感性经验,更需要加以警惕的是,这种蚕食过程不仅是在潜移默化中不易被人察觉,而且更重要的是人类是以主动拥抱的方式加以接受的。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人工智能对人类感性经验的变异作用并未止步于此。人工智能的虚拟现实功能借助其非现实但却逼真的虚幻体验从根本上阻断了感性的源泉。人类的感性体验之所以是多样性的,除了个体本身的差异性之外,根本原因在于人类的社会化历史实践活动,在于人类与世界构成的多维度的交互性关系。正是人类凭借自身的自觉性和目的性展开的多维度实践,才构成丰富与多样的人类感性经验。虚拟现实的产生则彻底改变了人类感性经验的获取方式。在虚拟现实的体验中,人类不再是通过实践,而是仅凭虚拟的生理感知获得感性经验。这样一来的直接结果是人类的感性经验由交互性的生成变异为生产性的制造。
如前文所述,人类的感性经验是以人类的实践活动为中介和动力的,正是在實践的过程中,人类的主观意愿与客观现实在相互否定的运动中持续发展,“实践既是消除主观性与客观性各自的片面性、使主体与客体达到统一的活动,又是发展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对立、造成主体与客体新的矛盾的活动。总之,在实践活动中不仅蕴藏着人类社会生活的一切秘密,也蕴藏着人的对象世界的一切秘密;它是人类面对的一切现实矛盾的总根源,同时又是人类能够获得解决这一切矛盾的力量和方法的源泉和宝库”[1]。人类感性经验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也正是在这种持续的运动中展开的,新的感性经验才能得以持续生成。
但在虚拟现实的强劲冲击下,人类的感性经验不再是通过自我的实践活动获得的,而是被作为他者的人工智能所强制给予的。换句话说,虚拟现实影响之下的感性经验已经作为产品直接被人类消费,人类不再在意作为产品的感性经验的生产过程,转而只关心产品的实用性。在这一变化过程中,人类在不知不觉之间将自身的主体性让渡给了异己性的人工智能。表面上看是人类将人工智能作为工具而使用,实质上则是人类被人工智能所裹挟与操纵。长此以往,人类不仅彻底意识不到自己的感性体验被他者给予的非自我化,更为可怕的是人类的观念认知将随之发生根本改变,这是因为人工智能所关注的仅是算法层面最大限度地满足用户的体验性需求,从不会涉及客观限度及道德伦理等层面的问题。
换句话说,人工智能只能从单纯的算法出发,持续刺激和满足人类的生理性欲望,从不会以理性的方式限制欲望的无限膨胀,沉迷于虚拟体验的人类自然不再愿意承受客观现实的沉重,转而更加沉迷于虚拟现实中的虚幻满足。但这并非虚拟现实最为可怕之处,令人更为惊心动魄的是,虚拟现实体验在不断升级的过程中将人类的感性体验推向单一化与同质化,甚至构成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准则,所有的感性体验只有符合这一权威性准则才能被人类接受,否则将会被人类摈弃。而这样一来,不仅人工智能成为宰制人类的绝对权威,更为可怕的是人类被自己所制造的工具所操纵,乃至改造。
从审美自身的发展规律来说,任何一种审美标准的确立都有着相对性和局限性,都不可能成为永恒的准则,任何试图以某种永恒准则规范审美活动的努力都在审美活动自身发展中被迫宣告失败,因为审美本身是对自由的追寻,绝对不能被简单地确立为某种固定化的形式。任何一种权威形式一旦确立,即意味着等待被新的审美需求所打破与消解,人类的审美也正是在这种否定之否定中不断发展的。而人工智能主导之下的虚拟现实却将人类自身无法完成的审美规范确立为现实。虚拟现实的体验以其强劲的诱惑性和欺骗性轻松征服每一位体验者,所有的体验者也都自发地臣服于虚拟现实为其确立的审美规范,表面上看是人类感性的全面解放,人类终于可以一劳永逸地享受无限刺激的审美体验,实质上却是以人类感性的彻底变异为代价。因为虚拟现实支配下的感性体验已经不再是人类固有的、积淀了理性的感性,而是完全沦为动物性生理本能欲望的感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前美育理论建构的重中之重是要思考如何有效应对人工智能所引发的人类感性经验的变异,只有在充分捍卫人类固有感性经验的前提下,人类才有可能抵御人工智能对人类的颠覆性影响,也才能守护人类所向往的自由。
二、想象的物化
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经验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是不断推进人类想象的物化。所谓想象的物化,是指在人工智能的影响之下,人类固有的想象能力发生根本性的裂变,持续丧失情感性的实质内容,不断趋向于形式化抽象的过程。这种变化从根本上来说是由人工智能的本质所决定的。人工智能的运行机理是数据算法,在对人类想象的处理过程中不可能完全以人类特有的思维方式和情感体验模拟,只能借助代码编程的方式对人类的想象进行数据化的整合,而这样一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抽离人类想象中最为核心的实质性内容,将想象变异为脱离人类思维认知和情感体验的异己性存在。
换句话说,人工智能支配下的想象已经不再是属于人类的想象,而是丧失想象意义与价值的数据排列组合游戏。想象之为想象正是源于其对现实的超越,源于其以人类独有的情感方式完成对世界的认知。“人类认识的二重化和唯心主义(=宗教)的可能性已经存在于最初的、最简单的抽象中……智慧(人的)对待个别事物,对个别事物的摹写(=概念),不是简单的、直接的、照镜子那样死板的动作,而是复杂的、二重化的、曲折的、有可能使幻象脱离生活的活动;不仅如此,它还有可能使抽象的概念、观念向幻想(最后=神)转变(而且是不知不觉的、人们意识不到的转变)。因为即使在最简单的概括中,在最基本的一般观念(一般‘桌子)中,都有一定成分的幻想。”[1]列宁之所以作出这一判断,正是基于他对人类主体性实践的深刻洞察。人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动物,与世界除了构成物质性关系之外同时能够构成审美性的关系,正是源于人类在实践过程中必然伴随着的想象性精神因素。而人工智能对人类想象的物化作用则从根本上排除了人类审美的这一必要性前提。
试想,排除想象性因素之后的人类是否还具备完全意义上的审美能力,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排除想象性因素之后,人与审美对象之間无论如何也难以构成审美关系。海德格尔曾将人类的原初语言视为“诗”,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实际上想表达的是,人类对事物的原初指称是在非概念性的想象中完成的,每个指称都包含着人类对这个对象的独特感受和丰富想象,也只有在这一过程中,人与世界之间才能相互敞开。一旦排除想象,当人以纯粹概念性的方式指称对象时,对象与人之间则走向了遮蔽,“诗”也就沉沦为日常语言。从这样的意义来说,剥离想象性因素的参与意味着消解审美原初的诗意性,甚至可以相对极端地等同于取消了审美。因此,人工智能对人类想象的冲击与影响尤为值得警惕。
此外,讨论人工智能对人类想象的影响还需要严格区分想象的物质化与想象的物化。人类的实践过程是一种将主观想象对象化为现实存在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借助物质性的生产活动,将原本非现实的主观想象创造为现实性的存在,从而在自然中打上人类的烙印,本质上是将想象物质化的过程。在这种想象物质化的实现过程中,人类一方面持续发挥主观能动性,不断将自然改造成便于人类生存的样态;另一方面又必然地受到客观规律的制约,不可能恣意地将任何想象都变为现实。因此,这种想象物质化的过程始终处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之中,人类在持续想象的激发下不断拓展实践领域的深度和广度,一旦想象被实现为现实,新的想象又开启新的物质化征程,但无论想象物质化的进程如何推进,都不可能超出人类现有的物质现实,都不可能违背客观自然的规律。人类审美经验的拓展与延伸也正是在这种不断否定的想象物质化进程中展开的。
而在人工智能的影响之下,人类的审美经验则完全与想象脱钩。如前文所述,人工智能只能将想象代码化、编程化,即人工智能只能以形式化的方式模仿人类想象的过程,但却无法还原和再现人类想象过程中与世界发生的交互作用,更无法模拟在这种交互过程中的丰富性体验。人工智能支配之下的想象最多只能被视为将想象物化,抽离了人类想象展开过程中物质与精神、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之间相互否定的动力。而想象一旦被物化,就已经不再成其为想象,因为被物化的想象不但丧失了主观性的精神维度,不再与世界保持必要的张力,而且更为严重的是祛除想象的主观性意味着对人类社会属性的彻底消解。
人之所以能夠以社会性的方式存在,不仅在于人具备物质层面的集体性生产能力,更在于人具备精神层面自我确证人类本质的能力。马克思深刻地指出:“人不仅像在意识中所发生的那样在精神上把自己划分为二,而且在实践中、在现实中把自己划分为二,并且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这种“在精神上把自己划分为二”的实质是指人借助自己的想象,将自己对象化为另一个自我,而这另一个自我因为是自我对象化的结果,实际上构成了社会性的关系,即人在想象中将人类普遍性的“类本质”生动传达,并可以以对象化的方式被另一个人感知。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我的个人的生命表现中,我直接创造了你的生命表现,因而在我个人的活动中,我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即我的人的本质,我的社会的本质。”[2]从马克思的视域出发,人的本质的生成必然伴随着社会性的同步生成,或者反过来说,社会性的结果是人的本质属性生成过程的必然表现。二者之间不存在事实上的先后顺序,只具有在实践过程中的辩证统一。而人工智能主导下的想象物化过程直接抽离了客观现实与主观想象之间的固有张力,彻底拆解了人类构成社会性的精神性前提,完全漠视个体与群体的辩证关系。所有这些,无论在逻辑层面还是事实层面都对人类的未来审美构成严重威胁,更为美育理论的发展更新带来艰巨考验。因此,美育的展开过程一定不是脱离想象的有机参与,只有想象真正意义上以想象的固有方式充分展开,美育的功能与价值才能真正意义上实现,也正是源于此,人工智能对人类想象物化的影响必须加以足够的警惕,并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
三、情感的操纵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升级迭代,人类的情感存在被操纵的风险。这种风险之所以需要必要的警惕,是因为人工智能对人类情感的操纵并不是一种纯粹外在性的介入,而是从人类情感产生的根源处造成的实质性影响。人与动物的一个标志性区别在于人不仅有情绪,同时兼具情感。动物仅具有受生理性本能支配的情绪,却不具备可传递性的情感。也正是基于人类的这一特有的情感属性,人类能够将动物性的生存本能提升为人类性的生活情调,从而使物质化世界增添精神性的维度。也正是因为情感的可传递性,人类才能从根本上摆脱动物性的对物质的单方面依赖,产生精神超越性的审美活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明确指出:“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不辨音律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音乐对他来说不是对象,因为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本质力量之一的确证。”[1]马克思的这一经典论断意在强调,剥离人类的情感属性后,即便置身于审美活动之中,也不会产生人类性的审美体验。因为纯粹动物性的感受方式无法与外部世界构成对象性关系,更不具备将内在情感传递至所观照的审美对象之中。审美对象对于动物来说仅仅是一种可被生理感知的异己性存在,绝对不像人一样借助情感的有机连接将审美对象拟人化,甚至视为另一个自我来看待。换句话说,构成审美经验的必要性前提是人类共同性情感的有效传递,也只有在情感的对象化过程中,人类才能真正意义上实现审美体验。二者在本质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单方面强调或忽略任何一方都将导致对审美本质的偏离。
然而,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特别是虚拟现实技术的出现从根本上对人类的情感发生机制产生强大影响,甚至初步具备操纵人类情感的能力,对人类的审美认知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在虚拟现实体验中,人类无法严格区分虚拟现实与客观真实,甚至在二者界限的模糊中丧失清晰的自我认知,完全沉迷于感官的刺激与虚幻的体验。
虚拟现实之所以极易引发难以克服的深度沉迷,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虚拟现实的程序设置立足于人工智能强大的数据算法,算法的强大不仅在于其所掌控的数据涵盖了人类现有的全部审美经验,囊括了人类当前所有的审美心理,从而可以借助精密的计算准确预判出当前人类最为渴望的审美需求,而且在于支撑虚拟现实的数据本身无时无刻不处于持续的优化更新之中,可以将最新的审美需求纳入持续性的统计计算之中,并随时根据体验者的最新需求调整升级算法,最大限度地满足体验者的感性需求。这就在根本上决定了虚拟现实所提供的虚幻感受相较于客观真实的体验更具比较性优势,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体验者的青睐。但虚拟现实毕竟是非现实的,其对人类需求的满足也是借助虚幻方式实现的,这就构成了人类与虚拟现实之间的深层次矛盾:一方面人类沉迷于虚拟现实带来的虚幻性满足,不愿回归现实,本能地拒绝承担现实中的种种压力与责任;另一方面人类又无法彻底遗忘虚拟体验的虚假性本质,始终无法接受自我选择的自欺欺人。这样一来,人类陷入自我创造的矛盾纠结与精神折磨之中,一方面难以拒绝虚拟现实所带来的强烈虚幻体验,渴望永远生活在虚拟世界之中,不愿再与现实世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联;另一方面又清醒地认识到虚幻的终究是虚幻的,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现实,迷恋于虚幻的感官刺激与欲望放纵只会带来持续难以超越的精神危机。而虚拟现实对客观真实的歪曲与粉饰又进一步加剧了现实体验的沉重与压迫,从而使人在现实面前愈加凸显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面对改变现实的力不从心,似乎只有在虚拟现实所营造的虚幻体验中才能暂时缓解痛心疾首的精神焦灼,逃避无法祛除的灵魂撕裂。因此,人在虚拟现实的体验中陷入难以自拔的两难境地:越是沉迷其中,越是渴望彻底摆脱;越是渴望彻底摆脱,就越是深陷其中。长此以往的结果则是要么彻底放弃抵抗,完成迷失于脱离现实的虚幻体验之中,沦为动物般的行尸走肉;要么在难以承受的心理危机中走向精神崩溃。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虚拟现实的超真实体验已经具备影响人类自我认知的强大能力,人类难以有效区分客观现实经验与虚拟现实经验,两种经验都参与到人类自我认知建构的过程之中。
更需要加以警惕的是,虚拟现实体验的影响在程度上明显更为强烈,而人类对自我认知的变化自然会对人类的审美感受体验产生直接影响,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工智能与传统机器人的根本差异。传统机器人作为人类的外在工具性延伸,至多只能在情绪方面影响人类,工具性作用的发挥与否直接关联人类正负情绪的产生。因此传统机器人只能在人类的生理感官刺激层面对人类施加影响,却难以对人类的情感产生直接性的作用。而人工智能的虚拟现实功能却可以借助人类经验生成的直接参与对人类的观念认知构成威脅。换句话说,传统机器人只能在动物性的层面影响人类,人工智能却可以在人性层面造就人类,一旦人类将情感建构的主动权让渡给异己性的人工智能,所谓人类的审美自由也就自然不复存在。因此,如何有效规避人工智能所引发的这一根本的颠覆性影响,是当前美育实践过程中所面临的严峻挑战。
四、规范的丧失
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经验的冲击还在于加剧了审美范导性维度的缺失。如前文所述,出于人工智能运行机理的局限,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趣味及审美标准的衡量与计算只能停留于经验层面,这就意味着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规律的总结只能是一种局限于外在性的介入,而非有机性的概括。人类审美活动是永不停息的,伴随审美活动产生的可以被纳入计算的审美数据自然处于无限的增值之中。面对持续更新之中的审美数据,人工智能只能紧随其后被动地归纳总结,始终无法在整体的意义上实现对人类审美活动规律的系统性认知,更无法完成对人类审美本质的思辨性把握。换句话说,人工智能对人类审美活动的数据性计算与模块化整合只对当前有效,对未来失效。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法是,经过人工智能数据算法整合后的审美经验只具有当前性的指示价值,不具备人类审美规律的普遍性认知意义。
此外,还需要指出的是,被纳入计算的众多审美数据始终处于绝对的分离状态,数据与数据之间不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关联,新数据与旧数据之间也缺乏实现有效对接的基础,相互并列的数据只能对自身有效,而无法与其他数据构成有机的整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单纯依赖人工智能所主导的审美计算只能陷入黑格尔所谓的“恶的无限性”,即“它在质上和有限性对立,和有限性没有联系,和有限性隔绝,似乎有限是此岸,而无限是彼岸,似乎无限站在有限之上,在有限之外……而事实上它们(有限和无限)是分不开的。它们是统一的”。[1]这种无限性之所以需要加以批判,是因为脱离有限之外的无限本身存在与无限相矛盾的局限,无限之为无限恰恰在于其无前提性,单方面将无限视为有限的无限展开,本身即陷入恩格斯所极力批判的“没有矛盾地思考现实的无限性”。恩格斯精辟地指出:“无限性是一个矛盾,而且充满矛盾。无限纯粹是由有限组成的,这已经是矛盾,可事情就是这样。物质世界的有限性所引起的矛盾,并不比它的无限性所引起的少,正像我们已经看到,任何消除这些矛盾的尝试都会引起新的更糟糕的矛盾。正因为无限性是矛盾,所以它是无限的,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无止境地展开的过程。如果矛盾消灭了,那无限性就终结了。黑格尔已经完全正确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以应有的轻蔑态度来对待那些对这种矛盾苦思冥想的先生们。”[1]
因此,有限算法与无限数据、有限审美经验与无限审美理想之间的矛盾不能单方面依赖人工智能的数据算法,相反需要在思辨的意义上加以解决。单纯依赖数据算法的升级无法实现对无限数据的有效整合,局限于审美经验的过分执迷只会陷入感官欲望的无休止刺激与无意义满足,从而彻底偏离审美理想的初衷。基于这一困境,对审美先验性的重新审视则是十分必要的。
现代美学理论对古典美学资源的一个重要遗失是对审美先验性的遗忘和对审美自足独立性的过分强调,这样一来的直接结果是将审美经验作为美学研究唯一关注的对象,进而将审美创造单方面视为艺术家借助艺术作品实现主观心灵的外在呈现,忽视艺术生产过程中形式创造的意义,人为排除了审美的先验反思性,将审美接受直接完全等同于艺术鉴赏。但审美体验并不仅仅是外在经验的感受,审美创造也绝非纯粹的天才流露。正如阿多诺所指出的:“正由于艺术作品脱离了经验现实,从而能够成为高级的存在,并可依自身的需要来调整其总体与部分之间的关系。艺术作品是经验生活的余象或复制品,因为它们向后者提供其外部世界中得不到的东西。在此过程中,艺术作品摒弃了抑制性的、外在经验的体察世界模式。”[2]对审美先验维度的忽略所导致的直接负面作用是使审美成为纯粹地对艺术品的感性占有,而非借助艺术品的有限存在形式实现对无限审美理想的精神体验,限制了在超越有限存在的意义上实现审美自由感的获得与更高生命意义的觉解。人工智能在一定意义上顺应同时又极大地加剧了这一趋势,将审美完全限制在纯粹感性经验层面,拒斥理性认知对感性经验的批判性反思,从而导致审美沦为感官体验的直接呈现,不再具备超越性的自由理想追求。其实,审美不仅仅是对审美对象的感性体验,还应包括审美理想观照下的理性反思,只有在先验的意义上逻辑预设完美的理想存在,才能在事实的意义上以此为标准规范审美创造与审美接受,使审美经验无限地趋向于完美。虽然在现实层面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实现,但正是基于这种绝对审美理想的先验预设,在事实层面有效规范了审美实践的正确发展方向。因此,如何在人工智能强大的影响作用之下摆脱对审美经验性的单一执迷,重新在审美先验性的维度构筑必要的审美规范性,是当前美育理论建构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