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技巧·困境
2023-02-18冯伟
冯伟
摘 要 《流浪地球2》的成功有赖于影片叙述者对故事的呈现和讲述,伦理叙事是一个重要侧面。影片在国家伦理、科技伦理、家庭伦理三个方面表现出典型而有深度的伦理诉求;借助对叙述语言与结构技巧的巧妙运用,为故事的伦理内核发掘颇具特点的呈现途径;同时,更通过对“伦理困境”的建构与消解,实现故事戏剧性的生成。在中国科幻电影的叙事考察中,《流浪地球2》可谓一个十分有价值的参考案例。
关键词 《流浪地球2》;中国科幻电影;叙事;伦理
2023年春节档电影《流浪地球2》一经上映,便引发电影市场的强烈反响,截至4月20日,全球票房已超过40亿人民币,豆瓣评分7.9分,不啻为中国科幻电影的又一扛鼎之作。作为“硬科幻”,无论视觉体验还是科学构想,影片都充分体现出制作团队的诚意和才华,正如陈旭光所言:“《流浪地球2》所具有的科幻题材新主流系列电影追求的自觉意识和努力,使之成为中国电影工业水准的一次‘天花板,成为重工业型电影工业美学的完美实践和有力例证,也成为中国新主流大片的又一个高峰。”[1]除了在科技效果和视觉呈现层面上的稳定发挥,《流浪地球2》也在叙事上“进行了极大的丰富”[2],这尤显难能可贵。
在“故事”层面,《流浪地球2》的叙事艺术和结构技巧值得肯定,其体现出电影创作者对“讲好一个银幕故事”的自觉。而该影片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大众意义上的“好故事”,很大原因是出于对伦理叙事的运用,其不仅有效增加了故事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也很好地将琐碎、繁复的情节信息有机、有序地归拢进叙事图谱中。美国学者罗伯特·麦基将对电影内容的观照称作“从里面看到外面的故事”,即“故事的深层源泉”;而将对叙述技巧的讨论视作“故事的深层源泉转向语言、符号和文本——从外面看到的故事”[3]。当然,如此区分并非是有意剥离故事内容与形式、题旨与技巧之间的天然秩序,而是强调只有首先解析其各自特性,才能在“内”“外”勾连的过程中,发现其叙事图谱的建构法则。
一、伦理诉求:从里面看到的故事
先来讨论“从里面看到的故事”,即指电影所要表达的伦理诉求,以及隐藏在其中的矛盾冲突。“人类历史理性的进步,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的伦理观念的迁异,必然地伴随着历史理性与人伦情感之间的矛盾、异化。人类历史每前进一步,必然地伴随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对立冲突。”[1]在以科技幻想为主调的叙事作品中,伦理诉求的表达和呈现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回避的重要议题。正如黄鸣奋所言:“作为艺术类别的科幻电影确实将世界末日作为一种现象予以关注和描写, 从中揭示伦理意义上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因此值得关注。”[2]固然无法将《流浪地球2》中的伦理表达作为决定其艺术品格的核心要求,但必须承认,这的确是考察该影片乃至中国科幻电影的故事成色和人文意涵的关键参照。
《流浪地球2》的内容架构主要是借助“一个背景,三条线索”的模式實现的。所谓“一个背景”,即末日背景;“三条线索”是中国代表周喆直的“外交线索”、技术员图恒宇的“科技线索”,以及航天员刘培强的“战斗线索”。这三条线索的具体展开,也对应着三种典型的伦理诉求,即国家伦理、科技伦理与家庭伦理;而这三种伦理的表达之所以别具意趣,则有赖于“末日背景”所折射的文化底色和心理氛围。这种明晰、有序的叙事方式说明,故事的叙述者无意通过吊诡的手法遮蔽叙事的秘密,而力求在某种观念话语的显性传达中,直接赋予故事本身多重内涵及其被解读的无限可能。
“危机应对计划成为危机本身”,当周喆直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时,观众或许可以意识到其弦外之音:真正的危机不是地球濒临毁灭,而是在道德与利益的冲突面前,国家该作何选择。在这条叙事线索中,伦理诉求的呈现主要通过中国的选择得以实现。这种选择是双向的:向外表现为中国的外交立场与姿态;向内则表现为对人民生命的尊重和保护。对于前者,国家伦理形象凸显于国际环境的衬托,如发言代表郝晓晞每次登台阐明国家立场时,叙述者几乎都要设计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故”以阻断这段发言的顺利展开,随之呈现的是外国决策人员的揶揄和不以为然。这种矛盾冲突具有隐含的反讽意味,诸如此类的场景中,人物呈现也顺理成章地承载着国家伦理建构的任务。对于后者,影片则更倾向在底层叙事中呈现温暖而有力量的人文关怀,如刘培强领取与转赠水果这一表面上并不引人深思的情节。实际上影片并不缺少此类因势利导的伦理规训——传承的意义并不止于生命的延续,道德和文明既在现在,也在未来。
“我想给丫丫完整的一生”,图恒宇对数字生命的执念或许会引起观众对AI能否代替人类的思考,但并不影响我们深切同情这个一无所有的可怜父亲。马兆临死前的警语“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可这句看似铿锵有力的宣言,实际上并无法干预“隐含作者”的伦理指向。550A中的丫丫只有短暂的生命,那句反复回响的台词“爸爸,这道题怎么解”一直在提醒观众数字生命的虚幻性,但令人意外的是,图恒宇最终在550W中实现了与丫丫的科技“永生”,而且他们还共同拯救了地球。如果没有马兆那句足以扭转故事世界观的台词,观众甚至无法草率地否定科技之于生命的意义。这是影片抛给观众的难题,也是贯穿整条叙事线索的核心矛盾:冰冷的程序固然无法“还原”人类的真实情感,却可以成为人类情感的价值载体;人类的理智要求他们不能让AI代替文明,但情感上的犹疑却总是一再让事件走向进退维谷的困境。当科技展现出足以影响生命存在形式的价值时,我们会选择直面痛苦而绝望的现实,还是虚幻且温情的科技?
相比之下,航天员刘培强的故事更能体现小人物的伦理诉求。在这段故事中,影片非常精准地抓住了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的一个重要命题——家庭。刘培强的银幕初现,便是同师父一起在父母坟前祭奠,这时他看似无心地说出了两句足以支撑起其伦理形象的话,一是“一家人整整齐齐,都在天上”,二是“能活着就挺美好”。仿佛末日前的谶语一般,后来家庭破碎,生离死别。有趣的是,刘培强见到韩朵朵的第一面,影片喜剧性地在其脑海中勾勒出一组关于结婚、生子的场景迭换,后来又在紧张的剧情节奏中,多次展示他们一家平实有爱的生活场景——在叙述者的眼中,刘培强就是承担传统家庭伦理内涵的价值符号。自古以来,生死和别离就是中国文化心理中难以承受之痛,因此如若要使这段故事中的家庭伦理表达充满张力,那么就必须让身为“价值符号”的刘培强不断面临生死与别离的取舍。实际上,这已经涉及到“伦理困境”的问题,我们留待后文论述。这里主要强调的是影片的家庭伦理诉求和表达方式:肯定家庭伦理的存在价值,也尽量规避在充满温情的情节设计中呈现这种价值。显而易见,至少在末日背景中,“哭声”是对伦理价值的最高赞扬。
二、叙事技巧:从外面看到的故事
从结构的角度考察《流浪地球2》中的伦理叙事,是要从对叙事结构的形制着眼,从符号、语言、结构等各个角度反复观照叙述者如何借助伦理表达建构情节,组织叙述。曲春景曾说,叙事伦理批评研究方法的第一步,就是从叙事技巧入手对影片叙事机制做主体性识别。[1]毕竟,电影的呈现首先应该表现出对“讲述一个好故事”的努力。且这种“讲述”并不能被简单等同于文学书写中充满思维蕴藉的抒情表达——当模糊而隐秘的书面“讲述”行为一旦转换为银幕上的直观呈现,那么“叙事”便再也没有任何藏拙的余地。于是,策略和技巧的意义不言而喻。
首先是电影的叙述语言技巧。电影中的语言要素主要可以分为旁白、对白和辅助语言三种形式。《流浪地球2》旁白语言中的伦理指向并不明显,却隐含着典型的伦理叙事意图和功能。如全片的第一句旁白:“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这是一段充满文学色彩的叙述,因为修辞的存在而变得深邃、窒息,且富有力量。意义和情感在字里行间被极度压缩,“灾难”“灭绝”“消失”这些尖锐的词汇共同作用,迅速建构出一座危险的高楼,而“息息相关”则毫不留情地将“每个人”推上了高楼边缘,最终延伸至观看电影的每个人。从精神渲染渐进到感觉体验,这在潜移默化中引导观众进入电影人物的内心世界,当然,也包括伦理世界。
“角色的言辞永远塑造最深的复杂性、反讽性,和故事的内核。没有表达性的对白,事件就少了深度,角色丧失层次,故事也变得平板。对白比其他赖以塑造角色的技巧……都更有力地将故事提升到多面的生命层次,把复杂讲述的简单故事发展成全面的复杂性。”[2]《流浪地球2》的对白便十分有助于伦理叙事的铺展。如在刘培强与韩朵朵的婚礼上,韩子昂问张鹏(以刘培强“父亲”身份出席婚礼的师父):“儿子姓刘,你怎么姓张?”短短九个字,便完美涵盖了“师父为父”的巨大信息量。换言之,当张鹏被叙述者以不乏幽默的话语指认为代际伦理维度中的“父亲”时,那么这个角色也必然将会承担与“父亲”相关的一切伦理功能,而与此时的幽默暗示相对应,实现其伦理功能的代价也必然会十分沉重。这一点,在故事的后续发展中不断得到印证。
至于辅助语言的运用,其实是指与旁白、对白等显性话语相对应的隐性话语,与其说这是一种人物语言,毋宁将其视作一种具备传递信息功能的符号形式,如身体语言、表情语言以及动作语言等。以张鹏的动作语言来看,作为老一代飞行中队队长,张鹏对年轻一代飞行员的爱护正是通过大量细微而又反复出现的动作来表现的。比如,刘培强在第一次战争幸免于难后,张鹏并未有言语上的关怀,而是在其额顶缓慢而有节奏地敲了三下。这一动作伴随着施受双方的心照不宣被赋予极其强烈的伦理内涵。
其次是电影的叙事结构技巧。从结构的角度考察《流浪地球2》的叙事技巧,就是对“事件在时间轴上作何排列”的分析,因而也不得不借用一些叙事学的理论观点加以横向解读。《流浪地球2》所讲述的故事,最佳展开视角无疑是“零聚焦”,即全知视角,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上帝视角”,但《流浪地球2》并未采用过多的全知叙事形式,而是将事件的展开和发展限制在人物视角内。这就导致三条叙事线索的串联和交织不能借助“上帝之手”实现无缝衔接,而更仰赖某些情节标识进行相互转换。
在多数情况下,伦理叙事充当了这个标识。不妨简单梳理一下宏观情节的走向和转换节点:第一次是由炸毁空间站的情节向月球点火情节过渡,转换节点是图恒宇与女儿丫丫的科技伦理叙事;第二次转换是图恒宇故事线向刘培强为帮儿子争取进入地下城名额而竞选航天员情节的转换,标识是刘培强的家庭伦理叙事;第三次是影片高潮部分,图恒宇因为女儿选择出狱,以生命为代价帮助修复北京根服务器;张鹏等人为保护年轻一代甘愿挺身献祭月球;刘培强则与进入地下城的儿子刘启和岳父韩子昂,以及牺牲的师父张鹏分别。他们以悲壮的方式收束了各自的伦理线索。而在这个过程中,代表国家伦理形象的周喆直和郝晓晞的剧情穿插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它们居于“发令者”的地位,以在接连不断的伦理选择中作出决策的方式,把控情节的方向和节奏。
正如美国学者理查德·沃尔特所言:“所有有价值的故事都需要有坚强结构的支撑。”[1]《流浪地球2》的叙事结构其实并不复杂,但无疑较为成功。更关键的是观众接受丰富的信息量时又产生了附加解读。按照热奈特的说法,故事的意犹未尽会留给读者不同层面、角度的思考和理解空间,它们与电影故事一起构成了一个“广义文本”,即“把联结每个文本的各个要素的包含关系包括在夸文本性之中”[2]。《流浪地球2》正是仰赖于理论叙事的多元化呈现成为一个“广义文本”。
三、伦理困境:故事的戏剧性法则
当我们承认一个好的故事需要借助某种技巧被巧妙地叙述出来时,也就意味着对故事性的看重。《流浪地球2》显然找到了中国科幻电影如何彰显故事戏剧性的有效途径。
制造矛盾和冲突是激发故事戏剧性的不二法则,在某种意义上,故事最终会成为一个好故事或烂故事,最根本的标准其实在于讲述者如何结构、“再现”或重述故事中的戏剧冲突。在《流浪地球2》伦理叙事中,一个典型的制造戏剧冲突的手段就是建构并消解“伦理困境”。这并不是一个专门术语,而是来自伦理学视域中的“道德困境”一词。所谓“道德困境”,即角色(或人物)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所面临的道德抉择——“一个人为履行某项道德义务就会导致他对另一项或多项其他道德义务的背弃,而且他不能逃避选择”[1]。毫无疑問,这对于形容《流浪地球2》中角色所面临的、不得不进行的、唯一的伦理选择同样适用。实际上从故事开始,三条叙事线索中的主人公就都在不同程度上接连面对不同的“伦理困境”,电影叙述者正是在为人物设置“伦理困境”,并不断促使他们摆脱这些困境的过程中,激荡戏剧冲突,延展故事的内容深度与广度。
叙事者为电影中诸多代表性人物都设计了颇为典型的“伦理困境”,如中国飞行中队队长张鹏。当得知技术部门无法在规定时间内解密核弹密码时,联合政府决定选派飞行员实行人工引爆,此时的“困境”在于,如果同意这个方案,那么将会有大量牺牲;而如果不同意这个方案,那么地球文明将荡然无存。就像“火车与小孩”的经典悖论一样,这同样是关于生命的伦理拷问。方案通过后,影片继续呈现了第二层“困境”:谁来执行。张鹏在身边年轻飞行员举手的瞬间挺身而出,并命令五十岁以上者慷慨赴死。这个脍炙人口的、让无数观众潸然泪下的“名场面”,其实就形成于“伦理困境”从产生到消解的过程——“五十岁”在这里并没有具体的伦理标准,只是一个帮助角色作出选择的符号,而将数字具象化的唯一功能,只是在彰显“前辈光环”所承载的牺牲精神的同时,稀释心理层面上的伦理关隘,以通过对责任、牺牲、传承等伟大精神和道德品质的点染,消除其中潜藏的伦理威胁。这种既可以引起叙事高潮,又能够有效询唤观众情感体验的手段在影片中其实并不少见。
当然,并不是所有角色“伦理困境”的建构与消解都服务于故事高潮的铺垫和引发。比如刘培强,他选航天员的目的是为了给儿子争取进入地下城的资格,以保证妻子以监护人的身份随之进入地下城。可在面试中,AI很快就揭露了那个刘培强一直在逃避的“伦理困境”:最合理的选择是抛弃身患绝症的妻子,让健康的岳父韩子昂陪儿子进入地下城。这显然是将家庭视为生命的刘培强无法作出的选择,他的面试也只能因为心理崩溃而一败涂地。就叙事功能而言,这个“困境”并没有引起激烈的矛盾冲突,甚至没有建立鲜明的情感生成机制,但实际上意义重大。一方面,刘培强“伦理困境”的消解,是通过妻子的自我放弃实现的,补偿的方式是让刘培强带她最后见一见家乡。这是一段影片中为数不多的浪漫情节,无疑足具感染力。另一方面,这一关于亲情的生死选择,也与图恒宇对数字生命的执着形成了鲜明对照。此外,这段“伦理困境”的呈现,也与影片第一部中刘启与刘培强、韩子昂三人之间的伦理纠葛相呼应。
还有一种由不同情节单元之间的内容冲突而产生的客观上的“伦理困境”,如不妥善处理,其反而会影响故事的叙述效果、情感形塑及艺术品质。因此,用何种手段规避或消解这种“伦理困境”便尤为关键。如上文所简要涉及的图恒宇叙事线索所隐藏的“困境”——一面否定数字生命的伦理价值,一面又对那个可怜的父亲抱有强烈的恻隐之心。叙事者的话语指向是体现“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但情节的发展却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图恒宇和数字生命的价值。因此,影片让图恒宇付出承担法律责任的代价,又将北京根服务器控制室设计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私密空间,让图恒宇以死亡为代价换取与女儿两个人的虚拟世界。经过此般处理后,作为一个正面人物的图恒宇,在科技伦理面前所作出的“非正面”选择,就既有“牺牲”“贡献”的价值意义,也有“与世隔绝”的现实限制,其所附帶的伦理指向和判断不仅会被生命的价值厚度所遮蔽,也因为与现实世界划清界限而无需承担任何伦理责任,从而在最大限度上走出“伦理困境”。
总而言之,《流浪地球2》在叙事层面上的尝试和努力是值得肯定的,而对当下国产科幻电影的制作而言,“如何讲述一个好故事”恰恰是一大难题。导演郭帆在知乎“如何评价电影《流浪地球2》”专题下面写道:“关于第二集故事应该怎么写,我们当时写了几个方案,从最简单到最难的,简单的其实就是复制第一集模式,用比较保险的方式,写一个标准类型片的架构。但是,我们的剧本指导王红卫老师还是鼓励我们,再去尝试,多走一步,于是有了今天大家看到的样貌。”[1]就此而言,最重要的或许不是作品最终达到怎样的叙事高度,这种坦诚已经足够获得了我们的尊敬和肯定。毕竟,他们有不单纯依赖技术表达的决心,更有尝试进入人的情感世界、关注故事载体的艺术厚度,以及通过一个冰冷的数字和科幻世界向观众传达人文解读的努力和追求。无论如何,这都绝非易事,也始终具有被严肃对待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