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是怎样一部书
2023-02-18祁志祥
祁志祥
摘 要 《诗经》是周代统治者派采诗官到各地搜集诗歌、从诗歌中观察民风和政治得失、调整方针政策的产物,准确地说,是一部政治歌谣集。作为周代的思想经典,《诗经》真切反映了西周到东周初期周人由重天贵神到重人贵德的思想演变历程和重人轻天的时代特征。周代诗人活在人的而非神的世界中,对现实人生的图景作了种种现实主义的描绘。出于对现实人事的重视,《诗经》大雅和颂诗中的不少篇章真实记录了周族祖先发生、发展的轨迹,成为周族的史诗。
关键词 《诗经》;政治歌谣集;重人轻天;周族史诗
今天所说的《诗经》,是汉代才有的称谓。在先秦,它不叫“诗经”,而叫“诗”或“诗三百”,是周代统治者派采诗官到各地搜集诗歌、从诗歌中观察民风和政治得失、调整方针政策的产物,准确地说,是一部政治歌谣集。《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汉书·食货志》记载:“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出牖户而知天下。”《诗经·小雅·皇皇者华》也反映了周朝派使者到民间调查民情的情况:“载驰载驱,周爰咨诹。”“载驰载驱,周爰咨谋。”“载驰载驱,周爰咨度。”“载驰载驱,周爰咨询。”西周是一个吸取殷鉴、实行德治、鼓励民言、以民为本的时代。据《国语·周语》记载:周天子为了“考其俗尚之美恶”,下令诸侯、大臣、贵族知识分子等各层人士献诗进谏,《诗经》正是周天子主动倾听民言、吸纳民意的产物。现在所见的《诗经》,据《史记》说最终是经过孔子的整理、删定的,“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记·孔子世家》)。这305篇诗歌反映了周初至春秋中期五百年间的社会面貌,因此被称为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
这些诗篇从体裁上分为《风》《雅》《颂》。《风》是“国风”的意思,也就是中央王畿之外地方诸侯国的诗歌,用地方乐调配乐,作者以民间无名诗人为主,所以风诗是地方民歌。《诗经》所收国风为十五,其中包括二南,即《周南》《召南》,一般解释为周公、召公统治的南方地域的民歌。《雅》是中央王畿的诗歌,用中央王畿(类似于首都)的乐调配乐,作者为士大夫,属于文人诗歌。因音乐有大吕、小吕之别,所以有《大雅》《小雅》之别。《颂》是朝廷在宗庙之中“美其成功告于神明”的祭祖、祭神乐歌,用天子的乐调配乐,伴有舞蹈,场面宏大,堪称黄钟大吕。《诗经》的思想及艺术成就,集中体现在《风》《雅》中,所以后世经常“风雅”并提,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中学课本中选的诗篇,也仅仅局限于《风》《雅》,且以《风》诗为主。
《诗经》中的诗歌作为入乐的歌词,保留着歌词重章迭唱的特点。在具体艺术手法上,体现为“赋”“比”“兴”。“赋”是直接的物象描写与情感抒发的方法。“比”是“以彼物比此物”(朱熹)的比喻的方法。“兴”是委婉的开头、铺垫的方法,所谓“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朱熹)也。“比”“兴”用物象比喻、开头,是有形象的。“赋”作为直接铺叙、描写的方法,如果叙写的对象是现实物象,也是有形象的。《诗经》作为写实主义诗集,虽然在表现形态上以咏物叙事为主,成为反映周族历史和周代中前期社会现实的重要依据,但同时,通过咏物来抒情,通过叙事以言志,物象背后寄托的情志是诗歌所要表达的重心。所以,汉初的《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分析古代的赋物叙事诗实质:“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可见,“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指出:“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所以,古代诗论反复强调:“诗者,吟咏情性也。”咏物叙事是手段,言志抒情是本意。由咏物而言志,所以在作品中就产生了“意象”。“意象”是中国古代诗歌富有民族性的審美特征。这个特征是《诗经》就奠定了的。
《诗经》虽然在先秦不被称为“诗经”,但到春秋中叶,它已结集、加工、删定为一本定型的教科书,以供乐官加以传授,为士大夫“赋《诗》言志”提供蓝本。《周礼》说:“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左传》所引《诗》句百分之九十五都见于今本《诗经》,可见春秋时代《诗》已有较为固定的教本,具有思想经典的意义。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子书、史书中,可以看到士大夫在阐述、论证自己的观点时,屡屡引用《诗经》中的诗句,作为自己立论的思想依据,达到了孔子所说的“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的地步。所以《庄子·天运篇》中有“六经”的提法,其中便包含《诗》。
作为周代的思想经典,《诗经》真切反映了西周到东周初期周人由重天贵神到重人贵德的思想演变历程和重人轻天的时代特征。
从上古至殷商,万物有灵、神灵至上统治着人们的观念。殷商称至上神为“帝”或“上帝”,《诗经》仍保留了这样的概念,认为上帝是明辨善恶、主持公道的,周王及其始祖代商而立是得到上帝庇佑的。《大雅·皇矣》就记叙了周族始祖在上帝的护佑下代商而立的历程,以此说明周朝江山的建立是得到天命的、具有君权神授合法性的。上帝护佑太王古公亶父打退犬戎、开辟岐山,护佑古公亶父之子王季建立了周国,护佑文王取得伐崇伐密的胜利,开创了周朝江山。《大雅·文王》也说:“上帝既命,侯服于周”,“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大雅·大明》说:“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在沿袭传统的“上帝”观念之外,《诗经》多用“天”或“昊天”“上天”来指称 “上帝”。《大雅·板》说:“昊天曰明。”“昊天曰旦。”《大雅·大明》说:“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周颂·昊天有成命》说:“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二后”指文王、武王。
到了西周后期,与“上帝”“昊天”有着“天命”联系的天子厉王、幽王昏庸暴虐,导致世道黑暗,使人们认识到“昊天上帝”并不总是正义的化身,它也有反常的时候,也会作恶降祸。于是对上帝、昊天走向怀疑,甚至发出诅咒。诞生于厉王时期的《大雅·板》说:“上帝板板。”于是“天之方难”“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懠”。传说是刺厉王的另一首诗《荡》说:“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桑柔》也是一首刺厉王的诗:“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倬彼昊天,宁不我矜?”《雨无正》《节南山》《小旻》《巧言》《蓼莪》《小弁》《召旻》《瞻卬》都是刺幽王诗,都将幽王时期的黑暗归咎到了“昊天”的不公身上。《云汉》写西周末年发生过一场大旱,但 “昊天上帝,则不我虞”,致使“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于是,周宣王“瞻昂昊天”,发出“曷惠其宁”的呼号。
上天并不总是灵验的,祈求上天并不管用。灾殃也并不都是由上天造成的,它往往是由统治者的无德行为导致的。诞生于幽王时期的《小雅·十月之交》说:“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诗经》中的“变风”“变雅”说明,统治者失德无道,灾祸就会降临。“变风”“变雅”是周朝政治衰乱时期产生的批评现实的作品。《毛诗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比如《硕鼠》《北风》《墓门》《正月》讽刺王政暴虐,民生疾苦;《板》《荡》怨刺厉王无德,社会昏暗;《四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怨刺幽王昏乱无道、奸臣当道,祸乱纷起。这些批判现实、揭露社会黑暗的变风、变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不是“怨天”,而是“尤人”,不是抱怨老天不公,而是指责“人”(主要是统治者)的无道失德。如《荡》借周文王数落商纣王之口批判厉王无德:“女炰烋(咆哮)于中国,敛怨以为德。不明尔德,时无背无侧。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因此,《大雅·民劳》规劝周王:“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小雅·小明》告诫:“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大雅·桑柔》呼唤:“维此惠君,民人所瞻。”
《风》《雅》《颂》中也有不少颂诗,所颂之功,都是贤德的产物,所以“歌功”与“颂德”便联系在了一起。《定之方中》《干旄》赞颂卫文公重建宫室、务农重桑、招贤纳士、励精图治。《瞻彼洛矣》赞美天子能整军经武,保卫邦家,使周室有中兴气象。《蓼萧》赞美周王“其德不爽”。《思齐》赞美文王善于修身齐家治国。《下武》赞美武王、成王“世德作求”“应侯顺德”“永言孝思”。《假乐》记载群臣歌颂周王功德:“显显令德”,“德音秩秩”。《泂酌》歌颂周王是“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岂弟君子,民之攸归”。《卷阿》赞颂周王“有冯有翼,有孝有德”,“岂弟君子,四方为则”。于是《诗经》走向了对有德的“君子”的赞美。
“君子”在《诗经》中并不都指有德之士,但在更多的场合,“君子”还是指道德上的良人贤士。《鼓钟》赞颂:“淑人君子,其德不回。”“淑人君子,其德不犹。”《南山有台》吟诵:“乐只君子,德音不已。”“乐只君子,德音是茂。”《诗经》反复强调,只有那些与民同乐、道德广远的“君子”才能充当“民之父母”一样的君主:“岂弟君子,民之父母”(《诗经·大雅·泂酌》),“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诗经·大雅·南山有台》)。什么叫“岂弟君子”呢?《吕氏春秋·不屈》解释说:“恺(岂)者,大也;悌(弟)者,长也。君子之德,长且大者,则为民父母。”什么叫“乐只君子”呢?《大学》解释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在赞美道德高尚的“岂弟君子”“乐只君子”之外,《诗经》又赞美“吉士”“吉人”。如《卷阿》:“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赞美“良人”,如《小戎》:“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与此同时,对“无良”“失德”之举给予无情鞭挞。如《白华》批评:“之子无良,二三其德。”《日月》讥刺:“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相鼠》甚至对无仪无礼之人发出这样的呼喊:“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在万物有灵论流行的年代,人死为鬼,魂魄永在,因而对现世并不珍视。周人虽然仍有鬼神概念,但不像殷商那么虔诚了,所以“天道远,人道迩”“未知生,焉知死”之类的思想应运而生。《诗经·曹风·蜉蝣》从蜉蝣朝生暮死的命运中感受到人生的短促,不免忧从中来。《无将大车》反复自我宽慰:“无思百忧”,多忧伤身。《车邻》则教人们抓住此生,活好当下:“今者不乐,逝者其耋。”“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于是,诗人们活在人的而非神的世界中,对现实人生的图景作了种种现实主义的描绘。 如反映爱恋生活的有《关雎》《汉广》《静女》《硕人》《子衿》《蒹葭》《月出》等。《摽有梅》反映待嫁,《鹊巢》反映出嫁,《车辖》反映娶亲,《鸳鸯》反映新婚,《桃夭》反映婚后生活。《殷其雷》抒发女子思夫情感,《绿衣》抒发男子思妇情感,《氓》反映弃妇怨夫之思。《黍离》反映思乡之情。《权舆》抒发感旧,《素冠》写悼亡,《溱洧》写游春,《渭阳》写送别,《葛藟》写流亡,《鸿雁》写救济难民。《鹿鸣》《常棣》《伐木》描绘宴飨,《叔于田》《大叔于田》描写田猎。《小戎》《采薇》写征戎之事,《七月》《丰年》写农事畜牧。《采蘩》写养蚕。《芣苢》写采撷。《干旄》《鹤鸣》等写尚贤。《凯风》《蓼莪》写孝敬父母。
祭祖祭神是周人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在《诗经》中也有反映。祭祖的诗有《采苹》《楚茨》《信南山》等。《甫田》写祭土地神、四方神、农神。《大田》写祭农神。《棫朴》写文王祭天神。《云汉》写宣王祈雨神。《周颂》中的《振鹭》《载芟》《良耜》写周王祭土神、谷神。
出于对现实人事的重视,《诗经》大雅和颂诗中的不少篇章真实记录了周族祖先发生、发展的轨迹。
《生民》是对周族始祖后稷神异事迹的记录。他的出生、成长带有浓重的神学色彩。帝喾元妃、有邰之地的姜嫄因踩了上帝足印而受孕,生下了后稷。母亲因此深感不安,在后稷出生后将他抛弃,所以后稷又名“弃”,但后稷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被佑生还。后稷从小就很聪明,并在种植百谷方面显出过人的天赋。他被封为农官,将农业技术加以推广,于是带来了大面积的丰收,解决了一直困扰着百姓的饥饿问题。鉴于他在农业生产方面的突出贡献,尧帝就封他为家乡有邰(今陕西武功境内)的国君。《鲁颂·閟宫》也有相似的记载。后稷因此被后世奉为农神。后稷的后代公刘、古公亶父都是以农建国的周族首领。《思文》也是祭祀后稷的乐歌。《生民》对后稷事迹的记载,直接为《史记·周本纪》所本,因而很重要。
夏末商初,后稷的后代公刘为躲避夏桀,率族人从邰迁到豳(今陕西旬邑和彬县一带)。《大雅·公刘》叙述了公刘带领周民由邰迁豳、开拓疆土、发展农业、建立邦国、组织防卫的事迹。全诗塑造了忠实厚道而又开拓进取的“笃公刘”形象。本来他在邰地可以守成安居,但却居安思危,率领族人开辟更美好的环境。出发之前,他作了精心准备,必待兵精粮足而后动。既到之后,他勘察地形,规划建设,事无巨细,莫不躬亲,最终获得了人民的拥戴。
公刘之后,经九世传位,到古公亶父为部族首领时,为了避免因争夺财物、地盘、人口而与戎狄打仗造成人民的死伤,他一再向不断进犯的戎狄退让迁徙,最后来到渭河流域岐山以南的周原。《大雅·绵》叙述了古公亶父从豳迁岐、告别游牧、走向定居、不断发展强大的历程。因地处周原,初具国家雏形,定国号为“周”。在周人的观念中,建立周朝的大业是从太王亶父开始的。《鲁颂·閟宫》说:“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周颂·天作》祭祀太王开拓岐山的功绩:“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作为季历之母、古公亶父之妻的周姜(另称太姜)亦受到称颂。《大雅·思齐》云:“思媚周姜,京室之妇。”
在太王古公亶父到周文王之间,季历是一个重要的过渡人物。季历又名“王季”,是古公亶父的三儿子。他继承父业,开拓疆土,尚德修行,巩固了周邦。《大雅·皇矣》是对王季的赞颂。王季因为生下贤明的周文王,其妻太任亦受到称颂。《大雅·大明》颂之曰:“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王季死后,其子姬昌继承西伯侯之位,称西伯昌,为西方诸侯之长。在位时期,建都丰京(今陕西西安),为虞、芮两国调解纷争,使两国归附;攻灭黎(今山西长治)、邗(今河南沁阳)、崇(今河南嵩县)等国,为武王灭商奠定了基础,在位50年。姬昌死后10年,周武王姬发灭商,追尊他为周文王。商朝的推翻、周朝的建立是文王、武王共同完成的,所以《诗经》往往将文、武放在一起歌颂,如《昊天有成命》《閟宫》。《文王有声》还分别记录文王从岐山迁都于丰(西安沣河西岸),武王迁都于镐(西安沣河东岸)两件大事。《文王》称颂说:“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我将》祭颂文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皇矣》记叙文王继承太王、王季开创的事业,依托岐山、团结诸侯、整顿军队、伐崇取胜、平定天下的事迹。《大明》记叙、歌颂文王的一大功绩是与莘国的一位贤淑的长女太姒结婚生下了武王,武王最终完成伐纣壮举之事。《思齐》歌颂文王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特别是齐家齐得好。妻子太姒继承太姜、太任之德,为文王生了十个儿子,包括二儿子姬发、四儿子姬旦,“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太姜、太任、太姒合称“三太”,后世以“太太”作已婚女性的尊称,代表贤德直追“三太”。记叙和称颂武王的,则有《时迈》《执竞》《闵予小子》。
于是,从《生民》《公刘》《绵》到《皇矣》《文王》《时迈》,一条从后稷、公刘、古公亶父,到王季、文王、武王的周族祖先創业、迁徙、发展、壮大、安邦、立朝的历史轨迹,就以诗歌的形态呈现了出来。《诗经》也成为反映周族演变历程的重要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