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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治学经历和心得

2023-02-18杨春时

艺术广角 2023年5期
关键词:前沿性思想性经典

摘 要 杨春时走上治学之路,动力在于对人文学术的热爱。他的学术成就主要有:在美学领域建立了“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体系,提出了审美具有超越性和主体间性的思想。在哲学领域提出了存在是我与世界的共在,具有同一性;存在是生存的根据,具有本真性。还提出时间和空间是存在的同一性范畴,实有和虚无是存在的本真性范畴,等等。在文学理论领域提出了文学具有原型、现实、审美三个层面及相应的意义、形态和功能。还运用现代性理论为文学思潮定性,提出中国现代性与现代民族国家冲突的思想,从而重建了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的历史。在中国文化研究领域提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性质是恩德,系统地论述了中国恩德文化的内涵、生成、形态、历史发展及现代转型。他的治学心得是:要注重读经典,打基础;要立足于学术前沿,提出和解决新问题;要创造性地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要培养批判意识;要注重学术的思想性;要处理好学术研究与学术体制的关系。

关键词 经典;前沿性;创造性;思想性;学术体制

我从1982年走上科研、教学岗位,至今已经有41年。我今年75岁了,虽然还在从事研究、写作,但已经接近尾声。在我即将退出学界的时候,我不揣浅陋,愿意把自己的学术经历和治学心得贡献给年轻学者,希望会有一点参考价值。

一、我是怎样走上学术之路的

我是66届高中毕业生,是在不利的条件下走上学术之路的。

爱好读书是我走上学术之路的起因。我在念小学时,施行半日制,上半天课,其余半天自由支配,于是我就有半天时间读书。在小学低年级时,我每天到书铺读小人书,高年级时就到图书馆读少儿读物。上中学时,我开始广泛阅读文学著作,家庭藏书和学校图书馆都是我涉猎的对象。除了博览群书之外,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是《参考消息》,当时父亲每天把单位的《参考消息》带回来,我每天必读,这在信息封闭的时代为我打开了通向世界的窗户,开阔了眼界,也使我对社会问题产生兴趣。在高中时,我确立了学习文科的目标,当时报考大学的志愿是中文专业。可是在1966年即将高中毕业时,“文革”开始,我最后下乡当了知青,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文革”结束后,1977年恢复了高考。当时我已经返城,在市文化局工作,而且快30岁了,已经娶妻生子,似乎没有必要上大学,但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那时许多人劝我:“你现在有这么好的工作,还拖家带口,考什么大学?大学毕业了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工作。”但我不为所动,因为我要圆大学梦,将来做学者。“文革”以前我只是有对文科的爱好,经过“文革”,我对社会人生及自己的思想进行了反思,意识到必须改造文化和人的精神世界,才能摆脱愚昧,获得自由,于是我把从事人文学术研究作为自己的志向。经过高考,我终于如愿成为黑龙江大学77级中文系学生。进入大学后,国家又恢复了研究生招生,我意识到这是通向做学者的途径,但我年龄大了,大学毕业后再报考研究生可能就太晚了。于是,我决心不等毕业,在大一就报考研究生,希望抢回几年失去的时间。但是从准备考研到研究生考试,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非常紧迫。于是我一方面应付学业,完成大学课程(学校规定,必须各门功课都优秀才允许提前报考研究生),另一方面自学研究生考试课程,这就意味着要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大学四年的主要课程。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特别是恶补外语最苦,因为经历了十年“文革”,高中学的那点外语早都忘了。我只能下笨功夫,最后硬是把一本外语小字典背了下来。经过艰苦的努力,在大学二年级开始的时候,我收到了吉林大学文艺学专业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在读研期间,正值思想解放的发轫期,产生了“美学热”,我投入其中,立志专攻美学。在临近毕业时,我发表了几篇学术论文,也算初步进入学术研究领域。研究生毕业后,我选择了一个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后来又转入高校,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在以后的学术工作中,虽然有许多困难,经历了许多坎坷,但做学问的志向从来没有动摇。

我认为,做学问的先决条件是热爱學术,把治学当作毕生的志向。选择做学问不是选择一个职业,而是确立一种信仰,就是把学术当作最高的追求、一生的归宿。可以说,做学问如同出家为僧,须舍身求法,脱离红尘,终生不悔。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文学术不同于自然科学,它不是纯粹的知识(即康德所谓的“存粹理性”),而是一种生存性的认知,是对人生体验的反思,蕴含了一种世界观,因此需要有一种对真理的信仰和追求。而且,做学问清苦,没有权势,不会发财,成名的几率也很小,因此必须有一种理想、热情,才能获得最大的动力。如果对人生没有高远的追求,对学术缺乏强烈的热爱,只是出于功利目的而选择这个职业,就不可能有强大的动力,也不会有深刻的学术思想。做学问不能有功利之心,也不能三心二意、半途而废。有些人把学术当作敲门砖,求名求利,身在学界而心在庙堂或市场,这就不可能用心做学问,也不可能获得真学问。我曾经被内定为后备干部,有过做比较高的官职的机会,但我志不在此,坚决地推辞了。我认定献身学术是我的归宿,没有别的选择。

做学问要有所成就,必须以苦为乐,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投入其中,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做学问不同于一般的工作,没有8小时工作制,也没有节假日,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读书、写作上。如果从功利方面考虑,做学问是得不偿失,不如从政、经商来得实惠。做学问不仅是时间的占用,更是精力的投入,因为不仅要不断地读书、写作,还要常有问题萦绕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问题,才能深入堂奥。我没有什么业余爱好,读书、写作就是最大的爱好,在日常生活中也总是思考学术问题,经常显得心不在焉,惹得家人抱怨,甚至每天晚上也因思考问题而难以入睡,还有过几次梦中获得灵感的实例。虽然做学问辛苦,但我并不感到厌烦,而是自得其乐。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有了创造的灵感的时候。我不是那种智力超群的天才,如果说在学术上有一些成果,也是艰苦努力的结果。也许有人会认为,自己的学术成果未必会得到承认,付出一生的精力不值得。但我却抱着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心态,认为做学问的过程本身就是愉快的,就是有意义的。一个学者如果没有做学问的快感,而是感到无奈、痛苦、厌倦,我想那就是选错了职业,如同未脱世俗之心的人出家,是进错了门。

二、我的学术思想总结

即将搁笔之时,回顾我的学术历程,主要是在美学、哲学、文学理论和中国文化研究领域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

美学是我主要的研究领域,在这个领域,我建立了“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体系。首先,我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提出了审美超越性思想。我的硕士学位论文题目是《论文艺的审美本质》,提出了文学具有超越现实的审美本质的观点,论证了艺术个性(审美个性)超越现实个性,审美意识超越现实意识(意识形态)。这在反映论和意识形态论统治的20世纪80年代之初,还是有离经叛道之嫌的,我的导师就很担心我的论文答辩通不过。幸亏担任答辩委员的吉大张松如教授、北大胡经之教授和山大狄其骢教授对我宽容、赏识,给予我的论文很高的评价,使得答辩顺利通过。后来我坚持了审美超越性思想,发表了系列文章,出版了《审美意识系统》[1]、《系统美学》[2]等著作。其次,我发起了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论战,初步建立了自己的美学体系。20世纪80年代,李泽厚先生提出的主体性实践美学成为主流,当时我也服膺实践美学。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参与了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论争,发表了《论文艺的充分主体性和超越性》[3]一文,我一方面认同了文学主体性思想,另一方面也坚持了我的文学审美超越性思想。后来,由于实践美学与我的审美超越性思想有冲突,我发现了实践美学的缺陷,就是它以实践的物质性遮蔽了审美的精神性,以实践的群体性遮蔽了审美的个体性,以实践的现实性遮蔽了审美的超越性,以实践的必然性遮蔽了审美的自由性,等等。于是我在1992年召开的全国美学大会上作了“超越实践美学,走向现代美学”的发言,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从1993年开始,我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批判实践美学,倡导后实践美学,引发了一场持续了20年之久的关于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论争。这场论争结束了实践美学的一统天下,形成了多元化的美学局面。同时,这场论争也促使我进一步改造和完善自己的美学思想。21世纪初,我反思了自己的主体性美学思想,也进一步深入批判了实践美学的主体性,提出了主体间性美学思想[4]。我认识到实践美学的要害,一是以现实性抹杀了审美超越性,二是以主体性抹杀了审美主体间性。主体间性概念是胡塞尔提出的,指不同认识主体之间可以达成共识,从而解决现象学还原如何具有科学性的问题。胡塞尔的主体间性概念没有改变意向主体构成意向对象的主体性,因此是认识论的主体间性。我提出了本体论的主体间性,即审美把自我与世界的主客关系变成了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同一关系,從而消除了主客对立,恢复了存在的同一性。在审美超越性和审美主体间性的基础上,我进一步作了美学的本体论建构,提出审美是自由的生存方式,回归了存在,从而建立了“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我还改造了现象学美学,提出了审美现象学的概念,论证了审美具有现象学还原的性质,可以显现存在,从而论证了美学是充实的、在场的现象学,也论证了美学是本源的、确定的存在论,因此美学是第一哲学。这些思想集中体现在我的专著《作为第一哲学的美学——存在、现象与审美》[1]中。我的美学体系创造是全方位的、多学科的,不仅有哲学的论述,也包括人类学的、心理学的、符号学的论述。我还在《中华美学概论》[2]中提出和论证了中国古代美学以乐道为美,具有审美现象学性质及主体间性特质等。

我还建立了一个新的哲学体系框架。一般认为美学是哲学的分支学科,因此美学体系的创造,必须以哲学体系的创造为基础。我意识到在现有的哲学地基上是不能建筑起新的美学大厦的,因此我也作了自己的哲学体系的创造。我批判了古代哲学的实体本体论,也批判了现代哲学的实存论,建立了新的存在论。我把存在规定为我与世界的共在,具有同一性;存在是生存的根据,具有本真性。我提出了时间和空间是存在的同一性范畴,是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结构;实有和虚无是存在的本真性范畴,是存在与生存的关系结构。在这个基础上,我论述了审美具有自由性,审美时空是本源的时空;审美具有本真性,审美是实有和虚无的同一。我还重新阐释了现象学,提出现象学还原就是从生存体验回归存在体验,以领会存在的意义,从而打通了现象学与存在论。我提出了一般的现象学是缺席现象学,一般的存在论是推定存在论,认为审美才是真正的现象学还原。一般的现象学还原基于缺席体验,不能直接显现存在,只能推定存在,故而建立了缺席现象学和推定存在论,作为哲学推演的出发点。我的哲学建构还围绕着美学体系的建构,没有形成完整的、独立的哲学体系,但其基本框架已经构成。这个哲学体系的雏形为我的美学体系建构打下了基础,也为完整的哲学体系建构打下了基础。如果上天允许,假以时日,我会在今后几年里完成这个哲学体系的建构。

文学理论一直是美学领域的重镇,在文学研究领域,我在国内较早地提出了文学基于现实而超越现实说,以及文学具有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复式结构说。我对文学的结构作出了揭示,即文学有三个层面,包括感性化的原型层面、理性化的现实层面和超越性的审美层面。同时,我揭示了文学具有与三个层面对应的三种形态:原型层面起主要作用的通俗文学;现实层面起主要作用的严肃文学;审美层面起主要作用的纯文学。与文学的三个层面和三种形态相对应,文学还具有三种功能:原型层面主导的消遣娱乐功能,这个功能在通俗文学中得到突出体现;现实层面主导的教化功能,这个功能在严肃文学中得到突出体现;审美层面主导的个性解放功能,这个功能在纯文学中得到突出体现。另外,我还建立了一个意识结构理论和与之对应的符号(语言)结构理论,它们包含了原型层面(无意识和原始符号)、非自觉性层面(意象意识和意象符号)和自觉性层面(自觉意识和表象、概念、范畴等自觉符号),以及感性、知性、超越性水平,而艺术(文学)意识、符号(语言)属于超越性水平的非自觉性意识、符号(语言),这是自由的、本源的意识和符号(语言)。这实际上提出了艺术(文学)符号(语言)超越现实符号(语言)的思想,后来国内有了关于超越语言的论说,应该与此有相关性。2000年以后,我对文学语言的研究有所深化,提出了语言的本质是谈话,本源的语言发源于存在(我与世界的对话)。我还提出,文学语言是本源的语言,它具有超越性,可以超越现实意义,领会存在的意义,还有文学语言具有主体间性,可以消除主体与世界的对立,达成存在的同一性,等等。海德格尔说,诗的语言是道说,道说超越人言,是存在的显现,而我改造了这个论说,有了自己的创造。这个文学理论体系体现在我的《艺术符号与解释》[1]、《文学理论新编》[2]和《文学理论的现代重构》[3]中。

我还用现代性理论规定了文学思潮的性质和形态。我提出现代性是一种理性精神,包括科学精神(工具理性)和人文精神(价值理性)。我反拨了苏联文学理论把文学思潮当作超历史的创作方法的观点,认为文学思潮是文学对现代性的反应方式。文学对现代性的不同反应,产生了各种文学思潮,如新古典主义是对现代民族国家的肯定,启蒙主义是对现代性的肯定,浪漫主义是对现代工具理性造成的文化、心灵堕落的反拨,现实主义是对现代价值理性带来的社会、道德灾难的揭露和批判,现代主义是以审美超越性对理性的反思和反叛,后现代主义是以身体性对理性的否定和解构。同时,我也运用现代性理论重新描述了中国文学思潮的历史,特别是反驳了认为五四文学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主流观点,提出五四文学思潮是争取现代性的启蒙主义。我还提出了中国现代性与现代民族国家冲突的观点,从而在理论上解释了“救亡压倒启蒙”的历史现象。我依据这个思想,提出革命现实主义是新古典主义的变种即革命古典主义的理论,也解释了革命现实主义长期拥有主导地位的历史根据。关于文学现代性方面的研究成果集中体现在我的专著《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4]中。

我还进入中国文化研究领域,提出了自己的学说。在新时期的启蒙主义背景下,产生了两股热潮,一个是“美学热”,另一个是“文化热”。“文化热”继承五四传统,聚焦于中西文化比较,展开中国传统文化批判,以建构现代文化。我在20世纪80年代卷入了“美学热”,也关注中国文化研究,虽然有一些粗浅之作,但尚未展开深入的研究。直到21世纪头一个10年的中期,我才真正进入中国文化研究领域。我发表了关于中国文化的系列文章,也完成了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恩德文化研究》,这本书可望在近年出版。不同于以往的中国文化研究,我提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结构是恩德,即以施恩—报恩法则规范人际关系;其核心价值是以“仁”为中心的恩爱,即施恩者与报恩者彼此相爱。恩德具有爱和权力支配的双重属性,即施恩者爱受恩者,也拥有了支配受恩者的权力;受恩者回报施恩者,也负有了服从施恩者的责任。我系统地论证了仁、孝、忠等伦理范畴的恩德性质;论证了恩德属于身份伦理,恩德文化具有有限理性性质。我论证了中国恩德文化是礼物文化的变异,考察了人恩代替神恩的历史过程,以及由家族伦理(孝)推恩而形成恩德文化体系的过程。我还论证了春秋战国时代是恩德文化的发生时期,春秋霸道是恩德政治的原初形态。我也论述了恩德文化向现代文化转化的路径是“以现代性为主导的自主性的结构转化与核心价值的更新”。我的中国恩德文化研究,不同于启蒙主义学派对中国文化的全盘否定,也不同于新儒家和国学派对中国文化的全盘肯定,而是立足于学理性的研究,揭示了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和核心价值。我在日本作过关于中国恩德文化的讲座,听众中有一位日本大学的教授,他说这个观点振聋发聩,具有颠覆性,非常值得重视。

做学问要有自信,相信自己可以有所成就、有所贡献,即使暂时被埋没,但终究有一天会得到社会承认。我认为自己的学说具有真理性,即便在生前不会被人接受,也相信在身后会得到认同,这也是得其所哉。

三、我的治学心得

我从事学术研究41年,有几点心得。

我的第一点治学心得是,要注重读经典,打好基础。在知识爆炸的今天,读书不能太杂,要有重点,这个重点就是经典。系统地学习本专业的经典,就打下了做学问的坚实基础。我主张在读研究生及初入学界的青年学子不要急于写文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本专业的经典上,为从事学术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一些青年学子读书不多,甚至本专业经典都没有深入学习领会,就急于写文章,这样的研究成果不可能有价值。许多青年学子不读经典,只读一些“时文”(当下学者的文章著作),然后追热点,发一些时髦的新论,企图抄近道、走捷径,这样也做不好学问。因为这些“时文”虽然有一定参考价值,但毕竟是二手的,不是源而是流,舍源而逐流就不可能得到学术的真谛。我一直主张硕士研究生的课程主要是学习本专业的经典,掌握本专业的基本理论知识,为进入博士阶段的学习打下基础,而不主张过早进入问题研究。但现在的硕士研究生课程并不是以读经典为主,而是围绕导师的研究成果,学习一些二手的知识,结果根基不深,进入博士阶段学习就没有后劲。我在招收最后一届博士研究生面试时,向考生提出一个问题:你读过哪些哲学、美学经典著作,谈谈你的体会?结果这十几个考生竟然没有一个人读过一部相关的经典著作。我问他们在三年硕士阶段都学什么了,他们回答说,开设的课程都是导师的研究成果,只读了一些相关的“时文”。我认为这些硕士毕业生不具备读博的条件,一名也没有录取。不仅硕士研究生要注重读经典,博士研究生和青年研究人员也要深度学习研究经典。对经典的学习研究是终身的、不断深入的。我在青年、中年和老年時期,对一些经典反复阅读和研究,领会也逐步深入。例如,对于海德格尔的著作,早年我只是一般地阅读和了解,无批判地接受了其实存哲学,这意味着没有深入领会;而在2000年以后,我又再次深入研读,重点研读了其后期著作,对其哲学、美学思想有所反思,获得了比较深入的领会,特别是对其早期的主体性生存论思想有所批评。

我的第二点治学心得是,要进入学术前沿,提出和解决新问题。读经典是打基础,但经典属于历史,学术创新要依据经典,也要突破经典,建立新经典,因此学者必须掌握国内外最新的学术思想、理论,进而提出和解决新的学术问题。关注最新的学术思想、理论,是为了吸收、借鉴最新的学术成果,以更新知识,充实自己。这不是要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而是要进入学术前沿阵地,最终目的是提出和解决最新的学术问题。一些学者不了解最新学术动态,还固守旧的知识领域,提不出新的学术问题,所以难有成就。新的学术思潮往往对传统学术体系有所突破,甚至对经典有所批判、否定,进而提出了新的学术观念,建立了新的学术体系,这是其价值所在。我们掌握了新的学术思想、理论,就进入了学术前沿,从而可能在这个高度上提出和解决新的学术问题,建立新的学术体系。我在20世纪90年代末接触了现代性理论,敏锐地发现这是解决历史问题及文学史问题的关键理论,于是深入学习了韦伯等人的现代性理论,创造性地提出了中国现代性与现代民族国家冲突的观点,并且用现代性理论研究文学思潮,得出了文学思潮是文学对现代性的反应的观点,进而对各种文学思潮作出了新的规定,也对中国文学思潮史作出了新的描述。

我的第三点治学心得是,要创造性地建立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并且不断改造、完善这个体系。每个学者都希望有创造性,但却没有意识到创造性首先是对学术体系的创造,而不仅仅是对具体观点的创造。许多人认为,建立学术体系是大师的事情,一般学者只是为大师的理论做阐释工作,或者运用既有的理论解决实际问题。我不否认以上所说的这些工作是有意义的,但这不是学者的最高志向和做学问的最高目标。拿破仑说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我也可以说,不想做大师的学者不是好的学者,没有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学术不是好的学术。有了对整个学术体系的创造性建构,才能据此批判地阐释其他学术理论,也才能创造性地解决具体的学术问题。我们在学习过程中接受了各家各派的思想观念,这些知识混杂在一起,差异极大,需要我们去辨别、选择,而不能一股脑儿地吸收下来,否则就会像鲁迅所说的,脑子里像马队踏过一样杂乱无章。许多学者苦于不能创造性地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根源就在于没有建立自己的学术体系,只能人云亦云地重复旧说,或者亦步亦趋地追逐潮流。如果有了自己的学术体系,就会以此为依据,对其他学术思想作出独立的阐释和评价,也就会发现和解决新的问题。那么如何建立自己的学术体系呢?新的学术体系不是凭空创造的,必须以既有的学术体系为基础。我的经验是先采用某一种比较合理的学说,运用它解决具体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把它与其他学说相比较,发现其缺陷,不断加以改造,最后形成自己的学术体系。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接受了实践美学思想,相对于源自苏联的反映论美学体系,我认为它更为合理。后来,我又把它与西方现代美学理论相比较,并且对它进行了反思,发现了实践美学的诸多缺陷,特别是它抹杀了审美的超越性。于是我发动了对实践美学的批判,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了以实存哲学为基础的超越论美学体系。

我认为,学术体系的建构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不断改造、完善的过程。这就要求一直保持问题意识,不断质疑已有的学术思想,发现和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能提出问题,就会止步不前,不能发展学术。在理论建构过程中,我发现超越论美学体系的缺陷,即其哲学基础实存哲学具有主体性的片面性,而且实存论也不能通达存在论。于是我建立了自己的存在论美学,同时也提出了审美的主体间性思想,从而建立了“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后来,我进一步打通了现象学和存在论,建立了审美现象学,提出了“美学是第一哲学”的思想,从而完善了我的美学体系。

我的第四点治学心得是,要培养批判意识。许多人认为,批判只是对于过时的、错误的、非权威的学术思想的批判,而不是对于流行的、合理的、权威的学术思想的批判,对于后者只能信从,不能批判。这种认识并不正确。我认为任何理论学说都可能有合理之处,也一定有不合理之处,因此就不能无条件地接受,哪怕是对经典和权威的思想,也不要盲目信从,而要有所怀疑,有所批判。理解是与批判分不开的,没有批判的理解不是真理解。对待一部著作、一个理论,如果仅仅看到其合理之处,而没有看到其缺陷,完全地信从,那就是没有真正地理解。同样,创造和批判也是分不开的,没有批判就无所谓创造。现在很多学者缺乏批判意识,盲目地随波逐流,无条件地接受新的学术观念。他们对国外学术理论的研究,也限于顺应式地阐释,而缺乏批判性地分析,这样就很难有突破性的成就。当代中国的哲学、美学基本上还是追随西方潮流,批判意识不强,自己的创造不多,没有形成原创性的学术体系。缺乏批判性、原创性,中国文化的保守性是其根源之一。中国文化倡导尊重传统、严守规范、尊崇权威,这固然有好的一面,但也导致批判意识薄弱,压抑了创造性。中国学术要走在世界前列,必须树立批判意识,鼓励创新,如此才能有突破性的发展。我在建立自己的美学体系过程中,发现了既有的关于人类意识的理论杂乱无章,不成体系。传统的意识理论把人类意识仅仅划分出感性和理性、意识和无意识、认知与情感等方面,这种简单的划分不能建构起一个意识的整体结构,也就不能合理地解释审美意识的性质。因此,传统美学把审美意识定性为感性意识、形象思维、情感意识等,都不够合理。我继承了传统意识理论的成果,也对传统的意识理论作了批判,建立了新的意识理论,即把人类意识结构作了无意识、非自觉意识和自觉意识的三个层次的划分,还作了感性、知性、超越性的三种水平的划分,以及情意方面和认知方面的划分。在这个意识结构中,审美意识被定位于非自觉意识层次和超越性水平,成为超越性非自觉意识,这样就揭示了审美意识的根本特性。

我的第五点治学心得是,要注重学术的思想性,以思想带学术,以学术证思想。学术包括知识,也包括思想,是知识与思想的统一。人文学术需要知识,这是学术的材料系统,离开知识,学术就会变得空洞无物,不能形成体系。而且,知识也有相对独立性,可以证实或者证伪学术思想。思想是学术的灵魂,它统帅知识,把知识组织成为学术体系。没有思想的学术只是知识的堆积,不具有深刻的价值。人文学术本身就是社会经验的总结,它离不开人生体验,体现着一种世界观,故此带有思想性。思想与知识是相辅相成的,它们共同构成学术体系。20世纪80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注重学术思想的革新,但知识基础薄弱,造成了学术空疏的弊病。20世纪90年代以后,开始讲求学术规范,注重知识的积累,但忽视了思想性,导致了学术的零散化、空心化。现在有人把学问当成单纯的知识,没有确定的思想、立场,采取实用主义态度,对各种学说只要新颖、时兴就加以采用,而不顾其是否具有真理性。也有人“著书不立说”,只是堆积材料,看不出深刻的思想。现在学术界最大的问题是“精致的平庸化”,所谓“精致的平庸化”,主要是思想的平庸化。在当下学界,学者多有高学历,受过严格的知识训练,其著作材料丰富,方法规范,跟进新潮流,但却没有创造性的思想,没有提出和解决新的问题。我认为,学术不是象牙塔,它必须直接地或间接地与人的生存、社会发展发生关系,体现着一种价值观,因此学术是对真理的追求。我们不能仅仅把学术当成一种知识的操作,而不顾其思想性合理与否。当前后现代主义流行,很多人无条件地接受这种思潮,而缺乏反思和批判。后现代主义作为对现代主义的反拨,有一些合理因素,但也有许多不合理的东西,需要加以厘清,在有所借鉴的同时,也应当有所批判。后现代主义以解构代替建构,以思想、文化的多元性否定真理的存在,带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倾向。在这种思潮影响下,许多中国学者也放弃了对真理的追求,把学术当作知识的游戏。例如,后殖民主义把历史当作话语权力的构造,把中西文化对立起来,否定了现代性的普适性,具有反现代性的导向。中国的一些学者接受了后殖民主义,认为中国五四以来对现代性的追求和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是西方话语权力的运作,由此否定了五四启蒙主义思想,也否定了中國的现代性道路。这些学者盲目地接受后殖民主义,一个重要原因是摒弃了学术的思想性,把后殖民主义理论仅仅当作时兴的知识来接受。

我的第六点治学心得是,要处理好学术研究与学术体制的关系。学术必须在一定的体制内运行,而任何学术体制都有利与弊两个方面。因此既要利用学术体制的有利方面,适应学术体制;也要避免学术体制的不利方面,摆脱其对学术创造的束缚。我国当代的学术体制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形成和逐步完善的,这个学术体制大体上包括这样几个方面:行政主导的管理方式,以获得项目和发表论文为中心的科研任务,量化的科研指标,等级化的人才评定机制,等等。这个学术体制大大改善了科研的物质条件,激励了科研的积极性,改变了20世纪80年代“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那种局面,因此有其合理性。同时,这个科研体制也产生了一些弊端,如科研成果及其评价机制的量化,导致了急功近利的短期行为;项目申报制度也导致了科研活动的计划性,这可能与人文学术的个体性、自主性有所冲突。人文学者为了生存,必然要适应体制,有时就会牺牲学术本身;而要获得学术成就,又必须遵从学术规律,突破学术体制的某些束缚。这个矛盾对于青年学者的压力相当大,甚至构成了一种职业生存危机。那么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我的经验是,着眼于长远的学术发展,制定自己的学术目标和任务,在这个前提下再考虑完成学术体制的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把自己的学术目标与学术体制的要求结合起来。如果学术体制的要求与自己的学术目标有抵触,要坚持自己的学术目标,而牺牲一些学术体制带来的利益。例如,自主选题的项目,我就尽力争取,而规定选题的项目,我就不一定申报。有些项目可能是自己不感兴趣、不专长甚至是没有价值的,但学术体制要求去做,那么到底要不要做呢?我的态度是不做。我也有机会争取学术体制内非常重要的大项目,但我觉得它与我的学术目标不合,我舍不得把宝贵的几年时间用在对我无价值的项目上,于是就断然放弃了。如果以体制内的目标为导向,被学术体制同化,虽然可以获得短期的成果和利益,如可能发表文章、获得项目、得到奖励,以及评上职称、获得某些人才头衔,等等,但一定会牺牲学术本身,导致学术泡沫化,长此以往,必然会虚掷时光,断送了自己的学术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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