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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牧文化交融视域下的辽朝礼乐制度变革研究

2023-02-16于思瑶孔维京

地域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仪仗礼制契丹

于思瑶 孔维京

礼乐思想滥觞于西周,经过秦汉的发展,在魏晋时期形成一系列制度化的规范,并为后世所因循。辽朝是典型的北方民族政权,本身具有浓厚的北方民族传统。同时,辽朝还处于“第二次南北朝”的特殊历史阶段①陈述:《辽金两朝在祖国历史上的地位》,陈述主编:《辽金史论集》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页。,在建国和发展的过程中深受各类文明交融的影响②辽朝的发展受到诸多文明的影响,除中原汉族的典制和思想之外,还包括其他的宗教和文明,如摩尼教和回鹘文化等,王小甫:《契丹建国与回鹘文化》,《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这其中以农牧文化交融对辽朝影响最深。辽朝的典章制度和衣食住行皆体现出农牧文化交融的印记,礼乐制度也在其中。礼乐制度是一个国家文明发展的体现,目前学界对辽朝礼乐制度的研究多着眼于具体的礼仪,而少着墨于整体视角下的礼乐制度变革。本文以农牧文化交融为切入点,探析在此基础上辽朝礼乐制度的发展,以期完善在农牧文化交融视角下北方民族礼乐建设和中华民族礼乐文化传承的研究。

一、辽朝礼制中“国俗”与汉礼的融合

礼制包含了吉、凶、军、宾、嘉五个方面,在西周时期就已经存在。《周礼》言五礼之用: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祇,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①徐正英、常佩雨译注:《周礼•春官》,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00-406页。。礼在西周时期萌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呈现制度化发展,在唐代走向成熟并影响后世。契丹民族在中原王朝的统治之下生活良久,这使得辽朝在建立和发展的过程中深受中原文明影响。在建国之后,契丹统治者将国俗与汉礼融合,形成了辽朝的礼制体系,并且在其制定与体系化的过程、具体礼仪的环节、执行对象和方式的流变等方面都可见辽朝礼制“蕃汉杂糅”的特点。

辽朝礼制制定与体系化的过程是契丹国俗和汉礼相互融合的过程。辽朝统治者将汉礼进行“契丹化”改造,并结合原有的国俗和现实社会的情况制成一套适应本国发展的规范。在这之中,以太祖、太宗、圣宗和兴宗时期的礼制建设最具代表性。早在建国之前,契丹民族就已经存在诸多仪式,据《辽史·礼志》记载:“遥辇胡剌可汗制祭山仪,苏可汗制瑟瑟仪,阻午可汗制柴册、再生仪”②(元)脱脱等:《辽史》卷49《礼志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27页。,这些国俗是契丹民族的精神符号,也是日后辽朝礼制中重要的契丹因素。太祖建国之后“省风俗,见高年,议朝政,定吉凶仪”③(元)脱脱等:《辽史》卷1《太祖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页。,辽朝礼制建设自此开始。尽管太祖时期只建设了吉凶二礼,但此时的礼制建设已经奠定了民族融合的基调,这从礼仪制定的人员、过程和目的就可见一二。据《辽史》记载,太祖深感国家初立,仪法疏阔,于是命韩知古制定礼仪规范,其内容“援据故典,参酌国俗,与汉仪杂就之,使国人易知而行。”④(元)脱脱等:《辽史》卷74《韩知古传》,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359-1360页。由此可见,辽朝礼制的制定不乏汉官的参与,并且在过程中同时兼顾汉仪和契丹国俗,进而达到弥补仪法疏阔和使所有国人易知而行的目的,而这也奠定了辽朝礼制既借鉴汉礼,又保留契丹国俗的基础。

以太宗征服后晋为节点,辽朝的礼制建设进入了持续发展的阶段。太宗克晋之后“取晋图书、礼器而北”⑤(元)脱脱等:《辽史》卷103《文学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593页。,尽收“唐、晋文物”于辽,这使得辽朝大规模接触中原礼制,一方面为本国的礼制建设提供直接的物质支持,另一方面也促进了辽朝对汉礼的进一步吸收。圣宗时期,澶渊之盟的签订为辽宋修好奠定基础,也为农牧两种文明之间的和平交流创造了条件,此时辽朝的典制建设在借鉴宋制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另外,圣宗本人也十分推崇汉礼,在此时期,辽朝对汉礼的吸收达到了空前高度。

兴宗时期是辽朝礼制建设的完善时期,也是契丹国俗与汉礼相融走向成熟的时期。重熙十二年(1043),兴宗下诏复定礼制,诏命肖韩家奴和耶律庶成制定礼典,言:“古之治天下者,明礼义,正法度。我朝之兴,世有明德,虽中外向化,然礼书未作,无以示后世。卿可与庶成酌古准今,制为礼典。”⑥(元)脱脱等:《辽史》卷103《萧韩家奴传》,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598页。萧韩家奴和耶律庶成都善知汉礼,兴宗任用此二人制礼可能就有吸收汉礼为辽所用的意图。此外,制定礼典的目的是显明礼义法度并昭示后人,这就表明礼制体系中既要保留此时辽朝社会已经存在的契丹国俗,同时也要借鉴比较完善的汉礼,进而促进辽朝礼制的完善。兴宗言明,制礼典要以“酌古准今”为原则,即将已经存在的礼法国俗和唐朝礼法相融合,这也造就了辽朝礼制中“蕃汉杂糅”的特点。

总之,在辽朝礼制建设的过程中,统治者对汉礼的推崇、中原文物的流入、制礼官员的任用和制礼的目的、原则、方式等都造就了辽朝礼制中契丹国俗和汉礼的融合。这一特点不仅体现在礼仪制度的制定过程中,还表现在各类礼仪的具体环节、执行对象和方式的流变方面。

辽朝建立之初只有一些国俗,如祭山仪、柴册仪、再生仪等,在兴宗时期,辽朝已经参考汉礼建成了具有契丹特色的五礼体系。按照五礼分类,辽朝吉礼有祭山仪、瑟瑟仪、柴册仪、拜日仪、告庙仪、谒庙仪、拜陵仪、爇节仪等;凶礼有丧葬仪、上谥册仪、忌辰仪、宋使相关凶仪等;军礼有皇帝亲征仪、腊仪、出军仪、献捷礼、执手礼、解洗礼等①武玉环、吕宏伟:《辽代军礼考述》,《黑龙江民族丛刊》2012年第5期。;宾礼有常朝起居仪、车驾还京仪、堪箭仪、交聘类礼仪等;嘉礼有册封仪、圣节仪、进士仪、拜表仪等。由此可见,辽朝五礼中包含了大量中原汉礼的内容和出于现实需要而创制的礼仪,如宗庙祭祀、堪箭仪、册封礼、交聘礼和国家使节交流的礼仪等。其中,契丹国俗在吉礼中保留较多,还有一些契丹因素融入了其他仪式中。

另外,辽朝礼制中的融合不能只以五礼分类评判,五礼的组成内容、各类礼仪及其执行的环节和对象等方面也都存在“蕃汉相融”的因素。以吉礼为例,《礼记》有言:“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②(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49,《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45页。,古人认为祭祀天神、地祇、祖先、山川等可护佑国家社稷与黎民百姓,每个民族都有本族流传的祭祀习俗。因此,吉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体现民族风俗和信仰。契丹民族在部落时期就创制了诸多祭祀仪式,在建国之后形成了包含祭山仪、瑟瑟仪、拜日仪、爇节仪、柴册仪、岁除仪、拜容仪、孟冬朔拜陵仪等在内的吉礼体系。其中,前几种礼仪都属于契丹的旧有习俗,后两种属于辽朝吸收汉礼创制的礼仪,尤其是包含宗庙祭祀的拜容仪。王凯指出,契丹族并无宗庙、陵寝等制,辽朝建立后学习中原礼制并结合契丹传统,进而创制了一系列祭祀祖先的仪式③王凯:《华风与夷俗:辽朝吉礼初探》,《史学集刊》2017年第1期。。而且,辽朝吉礼中典型的契丹国俗也受到了汉礼的影响。以柴册仪为例,其环节既包括再生仪、拜日等契丹国俗,也包含“奉七庙神主”等经过契丹化改造的中原宗庙礼制④孔维京:《辽代“七庙”与皇家宗庙祭祀考论》,《史学月刊》2021年第6期。。此外,辽朝国家祭祀的对象最开始只有天地、山川、太阳、祖先等,但是后来逐渐增加了孔子和中原古圣先王等对象,这既体现出辽朝以中原正统自居的心理,也体现出辽朝对汉礼的接受和认同。吉礼是保留契丹国俗最多的礼仪,即使如此,在具体礼仪组成和契丹国俗中也存在大量的汉礼因素,这足以见辽朝礼制蕃汉杂糅的特点。

另外,从礼仪执行方式的变化也可以看出辽朝对汉礼的认同。以丧葬仪为例,契丹民族传统的丧葬方式是先树葬再火葬,据《隋书·契丹传》记载,契丹人死后,其子孙“以其尸置于山树之上,经三年之后,乃收其骨而焚之。”⑤(唐)魏征等:《隋书》卷84《契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81页。但是,在辽朝建国之后,其丧葬方式已经逐步变成尸骨葬,并且,在圣宗和道宗的葬礼上不仅有拜火、拜东等契丹国俗,还出现了辒辌车、丧葬五服、卤簿仪仗等中原葬礼的习俗⑥(元)脱脱等:《辽史》卷50《礼志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33-934页。。郑承燕指出,契丹贵族丧葬礼的变化反映出契丹人逐渐接受儒家丧葬礼俗尤其是孝悌观念的历程①郑承燕:《辽代贵族丧葬制度研究》,南开大学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丧葬仪式的变化亦是辽朝礼制中多民族交融的体现。

辽朝礼制中杂糅了大量的契汉因素,对此,已有学者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整理②王凯:《辽朝礼制研究》,吉林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高福顺曾言:“任何一种制度的继承,都不可能是简单的‘复制’‘照搬照抄’,而是在继承中发展、继承中改造。”③高福顺:《教育与辽代社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9页。辽朝礼制中的契汉因素是交织融合的状态,亦是多个维度互相作用的结果。

二、辽朝音乐中的多民族共存现象

音乐是礼仪的重要辅翊,项阳指出,中国古代社会的礼乐发展分为四个阶段④礼乐发展四阶段即两周为礼乐制度确立期,汉魏、南北朝为礼乐制度的演化期,隋唐为礼乐制度的定型期,宋元以降直至清代为礼乐制度的延续发展、解体直至消亡期。项阳:《中国礼乐制度四阶段论纲》,《音乐艺术》2010年第1期。,而辽朝就处于从定型到持续发展之初的阶段,其音乐既承接了前代的成果,又在本朝进行了诸多创新发展,这使得辽朝的音乐十分丰富,并呈现出多元共存的特点。辽朝音乐的多元交融和民族特色体现在音乐种类、表演人员、音乐资源和用乐思想等方面。但是,由于史籍编纂和史料遗存等问题,《辽史•乐志》中除一些参考《本纪》《辽朝杂礼》的记载之外,其他记录的可信度并不高⑤关于《辽史·乐志》的史料渊源和史料价值,参见苗润博《〈辽史〉探源》,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75-285页。。因此,辽朝音乐的多元性和民族性还需要结合其他史料进行研究。

辽朝音乐种类丰富,有国乐、雅乐、大乐、散乐、铙歌和横吹乐⑥(元)脱脱等:《辽史》卷54《乐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79页。。其中,国乐包括契丹民族之乐和其他民族之乐,最能体现丰富性和民族性,而雅乐、大乐、散乐、铙歌、横吹乐是辽朝在承袭唐朝音乐的基础上形成的音乐种类,这其中以雅乐、散乐和鼓吹乐最能代表辽承汉乐的发展。

具体来看,国乐是契丹民族以及辽朝属国属部的音乐,包含了汉乐、渤海乐、回鹘乐、敦煌乐、女真乐以及突厥、吐浑、党项、小蕃沙陀等诸部乐,甚至还融合了高丽和西夏的舞乐⑦王福利:《论辽代的国乐及诸国乐》,《中国音乐》2005年第1期。,种类十分繁杂。雅乐是中原王朝的“国之正音”,是中国传统礼制中主要用于吉礼和宫廷重要礼仪、具有国家象征意义且只能对于高级别承祀对象时与礼制相须为用的乐舞,代表着国家乐舞的最高使用形式⑧项阳:《礼乐·雅乐·鼓吹乐之辨析》,《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因此,雅乐具有“国乐”的性质,是一个国家礼乐成熟的标志之一。辽朝初期并无雅乐,太宗征晋之后将所得“晋诸司僚吏、嫔御、宦寺、方技、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县、卤簿、法物及铠仗,悉送上京”⑨(元)脱脱等:《辽史》卷4《太宗下》,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4页。,辽朝遂以此为基础创制雅乐。散乐在西周时期就已经存在,本为宫廷中娱乐性极强的倡优和侏儒之伎,在隋唐之后与百戏同义⑩赵维平:《国历史上的散乐与百戏》,《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辽朝散乐是在继承唐代俗乐的基础上形成的以戏剧、杂技、歌舞为主的俗乐,其内容十分庞杂。根据学者统计,辽朝散乐有百戏、角抵、戏马、杂剧、法曲、舞蹈、觱篥独奏、琵琶独弹、笙独吹、筝独弹、鼓、笛、筑演奏、歌曲演唱、曲破表演等①王福利:《辽金元三史乐志研究》,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孙星群:《西夏辽金音乐史稿》,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第234页。(元)脱脱等:《辽史》卷1《太祖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1页。。相比于其他音乐,辽朝散乐的娱乐性和交融性更强,其中的歌舞如大曲、法曲、曲破等皆承唐乐,并且这些音乐在唐朝时就融合了西域舞乐,因此,辽朝的此类音乐也就继承了西域胡音的特色。此外,辽朝散乐中的戏剧亦承袭于唐戏②关于“辽戏承唐”问题,任半塘称“辽用唐代乐舞与杂戏甚多”,王国维和王福利等学者也有相关论述和系统研究。任半塘:《唐戏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85-686页;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民国珍本丛刊),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年,第163页;王福利:《辽金元三史乐志研究》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102-103页。,一些杂技和幻术表演也有很多来自于中原,如角抵、戏马等。这些娱乐性较强的活动在一些重要礼仪场合和帝王行幸中都有出现,如皇帝纳后之仪有“百戏、角抵、戏马较胜以为乐”③(元)脱脱等:《辽史》卷52《礼五》,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60页。等,足以见此类散乐在辽朝的流行。

鼓吹乐在中原由来已久,关于其起源,学界主要集中于两个方向,即北狄外来说④此种观点认为鼓吹乐源于秦汉时期的北方民族音乐,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完善形成鼓吹乐。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第109页。和中原起源说⑤此种观点认为鼓吹乐起源于西周时期的祭礼,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逐渐融入北方民族的音乐因素进而形成鼓吹乐。王珉:《鼓吹乐起源说》,《音乐艺术》2003年第4期。。刘再生指出,鼓吹曲是以鼓、排箫和笳为主奏乐器,中间有歌唱的一种音乐形式⑥刘再生:《中国音乐史简明教程》,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43页。。结合鼓吹乐的定义、鼓吹乐所用的乐器和秦汉时期鼓吹乐骤然兴起与秦汉时期多民族交融的历史事实来看,鼓吹乐应当滥觞于中原先秦时期,后经秦汉时期中原音乐与北狄乐的交融而逐渐形成的。鼓吹乐在两汉时期兴起,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走向成熟,其名实与概念逐渐明晰⑦曾美月:《中国历代卤簿鼓吹乐比较研究》,《中国音乐》2015年第2期。,并在西晋时期出现了专门的管理机构,在南梁时期形成了用于殿庭的“鼓吹十二案”和用于仪仗的卤簿鼓吹,自此中国古代的鼓吹乐逐渐走向成熟。辽朝的铙歌与横吹都属于鼓吹乐,根据《乐府诗集》的定义,鼓吹乐有两种:“有箫笳者为鼓吹,用之朝会、道路,亦以给赐。……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⑧(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年,第1页。根据《辽杂礼》记载:“朝会设熊罴十二案,法驾有前后部鼓吹,百官卤簿皆有鼓吹乐。”⑨(元)脱脱等:《辽史》卷54《乐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92页。因此,辽朝鼓吹乐按照用途可分两种,即以鼓吹“熊罴十二案”用于朝会等场合,以卤簿鼓吹作为仪仗。这种使用方式因循了此前中原王朝的做法,体现出辽朝对于中原鼓吹乐形式和使用方式的承袭。

除音乐种类之外,辽朝的演乐人员和音乐资源也具有多元性和民族性,二者主要体现在来源和组成两方面上。从来源上看,辽朝的乐工和音乐资源有相当一部分是依靠征战掠夺获得的,这其中又以太祖和太宗时期的征伐为最。根据《辽史》记载,太祖在平定渤海之后“俘掠有技艺者多归帐下,谓之属珊”⑩(元)脱脱等:《辽史》卷37《地理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05页。,又在亲征西域之后“俘其酋长及其户万五千六百,铠甲、兵仗、器服九十余万”⑪王福利:《辽金元三史乐志研究》,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孙星群:《西夏辽金音乐史稿》,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第234页。(元)脱脱等:《辽史》卷1《太祖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1页。;太宗征伐后晋时将“诸司僚吏、嫔御、宦寺、方技、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县、卤簿、法物及铠仗,悉送上京”①(元)脱脱等:《辽史》卷4《太宗下》,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4页。。如此,这些乐工和乐器以战利品的形式进入本国,使得辽朝一方面直接继承了各地技艺熟练的人员和音乐资源,另一方面也为其音乐建设提供了早期的物质基础。除战争掠夺的方式外,特殊时期的人员流动和交流也为辽朝提供了音乐建设的人员支持。中晚唐时期,唐朝因礼乐渐衰造成了一种乐工流动的音乐文化下移现象,流往契丹的乐工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支②孙晓辉:《两唐书乐志研究》,扬州大学2001年博士学位论文。。另外,辽朝还通过后晋承袭了大量的唐朝音乐资源,陈克秀指出,唐——后唐——后晋——辽的舞乐文化传承脉络清晰明确,辽朝从后晋接受了很多中原舞乐的资源和思想③陈克秀:《雁北笙管乐的调查与研究》,《中国音乐学》1994年第3期。。因此,从来源方面来看,辽朝的演乐人员和音乐资源具有多元性和民族性。

从组成方面来看,辽朝的演乐人员不仅有契丹、渤海和汉族的乐工,还存在使臣交流时表演本国舞乐以及皇帝在行幸过程中直接令本地藩属首领演乐的情况。以后晋和女真为例,太宗会同三年(940),后晋使者杨端、王朓等前来朝见,在皇帝赐宴期间,二人进酒并作歌舞④《辽史•乐志》记载:“晋宣徽使杨端、王朓等及诸国使朝见,皇帝御便殿赐宴。端、朓起进酒,作歌舞,上为举觞极欢。”(元)脱脱等:《辽史》卷54《乐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80页。;天庆二年(1112),天祚帝驾幸混同江,在头鱼宴上便令当时女真诸部酋长作歌舞为乐⑤《辽史•乐志》记载:“头鱼酒筵,半酣,上命诸酋长次第歌舞为乐。”(元)脱脱等:《辽史》卷54《乐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80页。。此类舞乐大多属于辽朝诸国乐,因其表演者的身份特殊且本就是当地之人,表演的舞乐也更能体现当地文化,故而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另外,辽朝不仅保留了本族的传统乐器,还在征战和国家交流中承袭了中原和渤海地区的音乐资源,如乐谱、图籍、太常宫悬和其他乐器以及一些民族的歌舞技法等,这在促进辽朝音乐建设的同时,也造就了其多元交融的特点。

最后,辽朝音乐中的多元交融还体现在用乐思想上的继承与本土化的创新。以雅乐和国乐为例,项阳指出,雅乐是一国之乐,虽然历朝历代有自己的雅乐,但是其内涵是不变的,都是一种国家的代表和象征⑥项阳:《礼乐·雅乐·鼓吹乐之辨析》,《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中原雅乐主要用于祭祀和其他重要的场合,但是辽朝的各种祭祀大礼却从未使用雅乐,而是使用契丹本族的国乐。辽朝以契丹国乐为“雅乐”用于吉礼,将承袭于中原的雅乐用于包含凶礼在内的其他礼仪。这种用乐思想既认同了中原吉礼用“国家之乐”的理念,又将此理念进行本土化改造,可见辽朝用乐上的民族特色。

三、辽朝仪仗制度中二元性质的契合

仪仗指用于仪卫的器具,包括车舆、旗帜、伞扇、卤簿鼓吹等,是彰显统治阶级威严和礼仪的重要媒介。仪仗制度源于西周时期,在唐宋时期走向完备,形成了以车舆为核心,以其他仪仗用具为辅翊的仪仗制度。辽朝的主要仪仗大概包括车舆、旗鼓、卤簿鼓吹等,受蕃汉分治政策和中原典制的影响,辽朝的仪仗也体现出明显的二元性质和对中原王朝仪仗制度的因循,即以契汉民族为分类标准的同时还承袭了中原的卤簿制度。辽朝的仪仗制度融合了二元政治性质,一方面是统治者对契丹国俗的保留,以此彰显立国之根本;另一方面则是辽朝对汉礼的承袭和创新,并以此为基础丰富辽朝的礼制建设。但是,辽朝仪仗本身并不像契汉分类一样分明,而是在长久的农牧文化交流中形成的一种交融的存在。

按照仪仗用具的种类来看,辽朝的仪仗可以分为车舆和其他仪仗,其中车舆可分为国舆和汉舆。国舆即契丹民族的传统车舆,有大舆、总纛车、青幰车、送终车、椅、鞍马等。国舆的形成具有双重因素,既有契丹本族的车舆基础,又包含辽朝对于其他民族车舆形制的吸收。据《辽史·仪卫志》记载,契丹民族“随水草迁徙,则有毡车,任载有大车,妇人乘马,亦有小车。”①(元)脱脱等:《辽史》卷55《仪卫志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00页。由此可见,契丹一族本就有车舆,但是因为游牧民族更习惯以鞍马出行,因此其车制比较简略,以实用为主。辽朝建立后,统治者遵循蕃汉分治的政策,保留了契丹民族的原有车舆,并以此为基础发展成辽朝的国舆体系。

另外,辽朝的国舆还受到奚族和汉族舆制的影响。契丹与奚族同为东胡族系,奚族舆制对契丹国舆的形制和结构有重要影响,故称“契丹之车,皆资于奚”②(宋)沈括:《熙宁使虏图抄》,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5页。。中原舆制对契丹国舆也有一定影响,以总纛车的装饰物——“纛”为例。纛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周礼》有载:“及葬,执纛以与匠师御柩”③徐正英、常佩雨译注:《周礼·地官》,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46页。,在后世的发展中,纛逐渐成为一种天子车舆的重要装饰,通常与“黄屋”一起出现,即“黄屋左纛”④如《史记》记载的项羽车舆形制:“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汉)司马迁:《史记》卷7《项羽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6页。。而且,一些北方民族政权的统治者也因循黄屋左纛的舆制,如石勒称王后,其车舆就有“金根大辂,黄屋左纛。”⑤(唐)房玄龄:《晋书》卷150《载记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736页。再观辽朝的总纛车,虽然是典型的国舆,但是以“纛”饰车的做法却源于中原,可见中原舆制对辽朝国舆形制的影响。

汉舆是辽朝自后晋等国继承而来的中原车舆,据《辽史·仪卫志》记载:“太宗皇帝会同元年,晋使冯道、刘煦等备车辂法物,……自此天子车服昉见于辽。……盛唐辇辂,尽在辽廷矣。”⑥(元)脱脱等:《辽史》卷55《仪卫志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01页。辽朝的汉舆包含了辂、车、辇、舆四种,具体有五辂、耕根车、安车、四望车、凉车、大凤辇、大芳辇、仙游辇、小辇、芳亭辇、大玉辇、小玉辇、逍遥辇、平头辇、步辇、羊车、腰舆、小舆、太子金辂、轺车等。辽朝的汉舆融合了唐宋舆制,这种融合在汉舆的种类、形制和配置上均有体现。

以辇为例,唐朝的辇有大凤辇、大芳辇、仙游辇、小轻辇、芳亭辇、大玉辇、小玉辇等⑦(元)脱脱等:《宋史》卷149《舆服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486页。;宋朝的辇有大辇、平辇、逍遥辇、芳亭辇、凤辇、七宝辇、羊车等⑧(元)脱脱等:《宋史》卷149《舆服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487-3491页。;辽朝的辇有大凤辇、大芳辇、仙游辇、小辇、芳亭辇、大玉辇、小玉辇、逍遥辇、平头辇、步辇、羊车等⑨(元)脱脱等:《辽史》卷55《仪卫志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03页。。从种类方面来看,辽朝对唐朝和宋朝的辇均有承袭。但是,唐朝的辇大多只有名称而无具体形制,辽朝的大凤辇、芳亭辇、羊车等都具有比较完善的形制规定和人数配置。值得注意的是,辽朝有明确形制的辇只有大凤辇、芳亭辇、逍遥辇、平头辇和羊车这几种,其具体形制与宋朝同名的辇十分相似。由此可见,辽朝在承袭唐朝之辇的基础上还吸收了宋辇的形制,进而形成了辽朝的辇舆体系。

同样,天子五辂、耕根车、安车、四望车、腰舆、小舆、太子金辂等同样可以从种类和形制等方面看出辽朝对于唐宋舆制的承袭。辽朝汉舆与国舆并行不悖,既配合了“蕃汉分治”的统治策略,保留和完善了契丹的旧有车舆,也体现了辽朝对中原车舆制度的继承。

除车舆之外,辽朝还有其他仪仗用具,具体可分为国仗和汉仗,有旗鼓、华盖、骨朵、卤簿鼓吹等。这些仪仗是在二元政治框架中诞生的暗合于礼的媒介,其二元性体现在不同的内涵中,即以国仗表示政治寓意,以汉仗卤簿承担仪卫任务并彰显统治阶级的威严。但是,在不同的内涵之外,二者又共同构成了辽朝的仪仗体系,在并用的同时体现出二元形制的契合。

辽朝国仗源于唐朝的赐给,其使用时间横贯契丹部落时期至太宗伐晋之前,乃是辽朝仪仗的根基。据《辽史·仪卫志》记载:“辽自大贺氏摩会受唐鼓纛之赐,是为国仗。其制甚简,太宗伐唐、晋以前,所用皆是物也。”①(元)脱脱等:《辽史》卷58《仪卫志四》,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20页。辽朝国仗比较简略,只要有十二神纛、十二旗鼓和华盖而已。其中,旗鼓和神纛最具特殊内涵,前者表示国家权力,后者象征天子正统。

旗鼓本是指挥战争的器物,在部落时期,契丹诸部皆有旗鼓,在联盟之后旗鼓也随之统一,用以号令各部。在此过程中,旗鼓逐渐衍生出一种代表权力的内涵,即“部之长号,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统八部。……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约本如此,不敢争”②(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72《四夷附录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86页。。尔后,唐太宗赐鼓纛以承认摩会和契丹的地位,旗鼓亦成为首领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直到辽朝建国,此内涵依然存在。与旗鼓同样具有政治象征的还有“神纛”。纛乃是一种羽毛幢,多以牦牛尾制成,可用作天子车舆的装饰。但是,纛在北方民族还有其他的含义。陈晓伟指出,突厥、回鹘、蒙古等民族都存在着以树纛承载民族信仰与政治寓意的现象,形成了独特的“拜纛”文化③陈晓伟:《传承与嬗变之间——关于北方游牧民族的“纛”》,《寻根》2009年第1期。。从使用方面来看,辽朝的神纛也具有这种政治寓意,即表示君权正统。神纛作为辽朝国仗之首,多随捺钵移动并树立于行宫庙前,如沈括在出使时所见“毡庐一,旁驻毡车六,前植纛,曰太庙,皆草莽之中”④(宋)沈括:《熙宁使虏图抄》,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02页。的场景,正是辽朝树神纛于宗庙的写照。另外,神纛还是君王更迭中表示传承正统的标志⑤据《辽史》记载:“遥辇末主遗制,迎十二神纛、天子旗鼓置太祖帐前。……太宗即位,置旗鼓、神纛于殿前。”在太祖和太宗即位的过程中,皆以神纛作为正统的标志,以此彰显天子得位之正。(元)脱脱等:《辽史》卷58《仪卫志四》,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20页。,象征着君主传承的“名正言顺”。

辽朝汉仗是用于仪卫的主要器具,主要有仗和卤簿鼓吹等,用以彰显统治阶级的威严和身份。辽朝汉仗多来自于后晋,据《辽史·仪卫志》记载:“太宗,立晋以要册礼,入汴而收法物,……席卷法物,先致中京,……于是秦、汉以来帝王文物尽入于辽。”⑥(元)脱脱等:《辽史》卷58《仪卫志四》,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21页。辽朝对于汉仗的承袭体现在卤簿制度的建立和使用。根据《辽史》记载,太宗得中原仪仗之后就逐渐完善了车舆羽卫,建立天子法驾卤簿以备行幸。此后,太宗又于大同元年(947)以法驾卤簿为出行常用仪卫,在行幸至中京镇阳地区时再次丰富了卤簿仪仗的内容。穆宗与景宗继续完善了卤簿仪卫,至圣宗统和四年(986),中原仪卫已经成为天子仪卫之首选,汉仗成为辽朝仪卫的主要用具①(元)脱脱等:《辽史》卷58《仪卫志四》,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21-1022页。。

从辽朝仪仗发展历程和用途的对比可见,在征伐后晋之前,辽朝一直以国仗为仪仗,且内容甚简。太宗之后,汉仗逐渐成为仪卫的主要用具,卤簿制度的建立更是辽朝接受和认同汉礼仪仗的标志。与此同时,辽朝国仗的仪仗性质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此前就具备的对于国家权力和君权正统的象征寓意。辽朝国仗和汉仗的渊源都与中原紧密相关,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国仗更偏向于象征政治与权力,常出现在天子更迭、捺钵宗庙和祭山大礼等场合以示正统;汉仗更偏向于用作出行仪卫的器具,常伴随天子出行以显示威严。由此观之,辽朝仪仗中二元性质的契合在于其背后的渊源以及其象征意义随辽朝发展而转变的默契。

结 语

辽朝的礼乐制度涵盖了礼制、音乐和仪仗三个层面,随着农牧文明交往交流的深入,辽朝的礼乐制度也随之发生变化。辽朝礼制的变革是契丹国俗和汉礼交融的过程,从礼仪的制定过程、制礼原则、参与人员、各类礼仪自身等层面都可见辽朝礼制“蕃汉杂糅”的特点。辽朝的音乐种类众多,其中以各类国乐最具民族特色,其他诸如雅乐、大乐、鼓吹乐等大多是辽朝承袭唐朝音乐的结果。辽朝音乐具有多元交融的特征,不仅体现在丰富的音乐种类上,还体现在辽朝演乐人员与音乐资源的多样性和民族性、用乐思想之传承和创新上。辽朝的仪仗主要由车舆和其他仪仗组成,其分类、渊源、规制和内涵皆暗合辽朝的二元政治特征,遵循“蕃汉分治”的政治策略。辽朝礼乐制度的变革是一个主动的过程,通过吸收和改造中原典制,契汉之间的文化差异逐渐缩小,呈现出“华夷同风、渐趋一体”②李玉君:《华夷同风——渐趋一体的辽代农牧交融》,《光明日报》2019年12月4日,第16版。的气象,更促进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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