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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土归流与土官儒化
——以明清云龙盐井社会为例

2023-02-16李梦圆

地域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云龙县土官盐井

李梦圆

明清王朝通过一系列政治、军事手段对云南进行了有效管理,但文化浸润却并非畅通无阻。目前,学界对云南儒学、科举等文化教育的研究较多。有学者就云南科举历史研究写有专著,梳理了云南历代教育发展脉络,并论述了科举选士制度对云南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起的重大作用①参见党乐群《云南古代举士》,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另有学者就云南移民与儒学发展的关系问题进行过专门讨论②参见古永继《明代外来移民对云南文化发展的影响和推动》,《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8 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王瑞平《明清时期云南的人口迁移与儒学在云南的传播》,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还有对云南官学教育、文人地理分布、滇人著述等方面的相关研究成果③参见古永继《清代云南官学教育的发展及其特点》,《云南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古永继《明清时期云南文人的地理分布及其思考》,《云南学术探索》1993年第2期。,在此不一一赘述。尽管前人从各个角度对云南的文化发展进行了多层次解读,但鲜有学者聚焦一个小区域,进行微观、细致的过程研究。小地方尽管不能代表整个社会,但却是大社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地方性知识”或者说“地方经验”至少可以提供对大社会的部分认知。笔者利用具有地方特色的家族墓碑等一手史料,旨在提供一个儒学文化在边疆地区发展的实例,丰富学界对西南历史、社会、文化发展的认知。从云龙“土官儒化”为例管窥正统文化对边地社会的形塑。

一、云龙州的改土归流

明清时期的云龙州即今天的大理白族自治州云龙县,作为西南山区少数民族聚集地,其以盐为生的发展形态与运行模式,展现出与内地农耕文明截然不同的社会面相。改土归流之前的云龙州,盐务长期由代表中央的五井盐课提举司管理①万历《大明会典》记载:“五井盐课提举司:诺邓盐井盐课司、山井盐井盐课司、师井盐课司、大井盐井盐课司、顺荡盐井盐课司、鹤庆军民府剑川州弥沙井盐课司、丽江军民府兰州井盐课司。”参见:(明)申时行:万历《大明会典》卷34,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614页。,虽然明王朝设置此等机构的初衷是管理边地盐政,但在地方事务的实际运作中盐政和行政并不会那么泾渭分明。盐课提举作为中央派驻边地的最高盐政长官,主要职之其一就是盐课的催收与转输,“凡天下办盐去处,每岁盐课,各有定额。年终,各该运司并盐课提举司,将周岁办过盐课,出给印信通关,具本入递奏缴。”②(明)申时行:万历《大明会典》卷34,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617页。提举司的另一主要职责是负责盐粮的勘合、盐引的具体发放和检验。盐课提举司下辖各分场盐课司,盐课司是职掌盐生产、盐产收购及支发盐课的基层单位,一般分设盐所(管理生产)、批验所(凭引支盐)、盘验所(官制市场)③李兴福:《试论云南黑井盐业的兴衰》,《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9卷第6期。。提举司在组织食盐生产、运销以及征收盐课等实际运作中,还插手地方管理事务,与地方州县官员争夺井界内的行政权,④参见张柏惠《明清易代与国家制度下的地方运作——论清初云南的黑、白、琅井盐课提举司》,《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1期。甚至还因食盐缉私等问题逐渐划分出辖区和边界。这就使盐课提举司这一盐务管理机构拥有了行政区管理机构的部分属性,其所辖盐区则成为一种“特殊政区”⑤参见张宁《摇摆在政区与非政区之间:清代云南直隶盐课提举司研究》,《历史地理》2017年第1期。。

所以,在盐利丰厚的盐井社会长期存在着土官与盐官的明争暗斗,土流之间长期存在着权力的博弈与利益的争夺。因而自洪武年间盐官初设起⑥洪武年间在课额大的地方设置都转运盐使司,较小的盐区设置盐课提举司,当时共设都转运盐使司六,盐课提举司七。参见“洪武初,诸产盐地次第设官。都转运盐使司六……盐课提举司七”,《明史》卷80《食货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31页。,云龙的盐井社会就处于一种土流兼治的混乱局面下。加之外来人口不断流入,“客商侵利,夷日困,或死或迁,客民多,夷渐少矣”⑦(清)王崧:道光《云南备征志》卷19《云龙记往•段保世职传》,《中国方志丛书》第45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1267页。,土流矛盾不断升级。最终明王朝借云龙州内的一场土酋之乱,废除土知州段氏⑧参见:雍正《云龙州志》卷2《平段进忠》,云龙县志编纂委员会铅印本,1987年,第23-24页。与五井盐课提举司,同时“设一流官知州兼理井事”⑨(明)毛堪:《台中疏略》卷3,《四库禁毁书丛刊》第5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04页。。如此一来,云龙较早地实现了“改流”的转变。

在明代改土归流浪潮中,云龙州较为迅速、顺利,万历年间土酋之争只是改土归流的导火索,其背后真正的社会动因来自“开中”盐法下积累的“土流矛盾”“土客矛盾”。历史上,滇西盐井地区的汉族移民主要有官宦流寓,因商流寓或因军屯而流寓等原因。明洪武十五年(1382)“大军南征兵食不继”①(清)万斯同:《明史》卷101《食货志七》,国家图书馆藏抄本。,为保障前线粮食供给,遂在云南推行“开中”盐法,所谓“开中”即是“召商输粮而与之盐”②《明史》卷80《食货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35页。。明代不仅在云南召商“开中”,还大力推行汉人向西南地区移民的政策,巩固其在边疆的统治。明人谢肇淛《滇略·俗略》云:“高皇帝既定滇中,尽徙江左良家闾右以实之,及有罪窜戍者,咸尽室以行。”③(明)谢肇淛:《滇略》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a页。。

“云龙地多硗确,惟八井盐醝,稍苏民命,然山居负固,氓落荒陋,地难摄也。土著者鲜,流聚者繁”④雍正《云龙州志》,云龙县志编纂委员会铅印本,1987年,第52页。。云龙州所地处边远山区,但较为丰富的盐业资源,使得以盐商为首的大批外来人口涌入盐区,甚至在盐井附近扎根落户,“州为彝壤,自设流迁治后,汉人慕煎煮之利,多寓焉。久之,亦为土著”⑤雍正《云龙州志》,云龙县志编纂委员会铅印本,1987年,第43页。。移民不仅改变了西南边地的族群结构,也改变了当地的经济结构和文化礼俗。嘉靖《贵州通志》云:“贵州土著蛮夷,族类实繁,风俗亦异,大抵标枝野鹿,淳朴犹存。各军卫徙自中原,因沿故习,用夏变夷,胥此焉恃?”⑥嘉靖《贵州通志》卷3《风俗》,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1页。传统社会的士大夫希望借助移民的力量将“中原故习”带去边疆异域,从而实现“用夏变夷”的文化改造。早期迁入云龙盐井的外来人口对地方文化同样起着改造与重塑的重要作用,如顺荡盐井的“土官杨氏”与“武官赵氏”。

二、顺荡盐井的土官杨氏

顺荡杨氏乃是当地大姓望族。立于崇祯年的《杨祖赐墓志》⑦崇祯十一年《杨祖赐墓志》,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云:“杨公讳祖赐号龙峰者牛眠窆玉,有子土官杨麒率弟□□□□□□知公家历覆,悉公行状是以□论谱系,适奚祖杨森墓□□□□□□知国赋且思叨总兵国公求给札,于洪武十七年间钦奉敕命实投顺荡井,世袭土官副使,管理□□中给冠带土官,赤心报国、护课征西,自杨一元承替,生杨祖赐。”从碑中信息已知,杨氏先祖于明初定居顺荡时就以土官副使的身份“赤心报国、护课征西”,杨祖赐之前的土官副使是其父杨一元,而承替其职的是其子杨麟。据杨麟墓碑:“明故世袭土官冠带八十三寿显考杨公麒 妣赵氏、杨氏合□□”⑧康熙年间《明故世袭土官杨麒夫妇合葬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判断,杨麟当是杨氏家族终明一代的最后一任土官。从明代文献《土官底簿》还可追溯土官杨氏更早期脉络:

杨生,大理府浪穹县灶户,洪武十五年归附,总兵官拟充本司副使,十七年实授。二十八年被贼杀死。男杨星勇,三十一年赴京告袭,三十二年袭,后布政司起送,自备马匹赴京进贡。查参不系洪武年间定夺,合革去冠带。三十五年十二月奉圣旨:虽查得他每父不系世袭土官,以前归附时曾用他每,既亡故了,如今他每的男不去他冠带,只着他每自来见了定夺,钦此。杨星勇见到,永乐元年十二月奉圣旨:著杨星勇做副使,不做世袭,若不守法度时换了,钦此。十五年为事禁故,次男杨忠伊父系不守法度人数,将杨忠引奏发回为民,讫续该保送杨星勇孙男杨春。宣德六年三月十七日奉圣旨:准他做,不世袭,不守法度时换了,钦此。故,成化四年十二月,长男杨暹奉圣旨:做副使,还不世袭,钦此。故,男杨琳故,绝。侄杨永鹤,见在听袭。①《土官底簿》卷下《顺荡盐井盐课司副使》,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a-3a页。

土官杨氏有史可考的先祖唤作“杨生”,本为浪穹县灶户,明初归附朝廷得副使一职,后世子孙承袭。然统治者对土官的管理不同于对普通民众的政策,“朝廷对他们的教育要严厉得多,甚至以习礼受教作为授权的条件。明廷相信教化可稍减土官的‘顽冥’,使其熟习‘礼体’,方便管理”②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03页。。

(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壬申,户部知印张永清言:“云南、四川诸处边夷之地,民皆啰啰,朝廷与以世袭土官,于三纲五常之道懵焉莫知,宜设学校以教其子弟”。上然之,谕礼部曰:“边夷土官皆世袭其职,鲜知礼义,治之则激,纵之则玩,不预教之,何由能化?其云南、四川边夷土官,皆设儒学,选其子孙弟侄之俊秀者以教之,使之知君臣父子之义而无悖礼争斗之事,亦安边之道也”③《明太祖实录》卷239,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壬申条,第3475-3476页。。

从明朝定国开始,朝廷就十分重视边夷土官的教化问题,为了实现“用夏变夷”的意图,明代的历代皇帝都十分重视边地土官的化导过程,兴儒学、建学校,并规定“土官应袭子弟,悉令入学,渐染风化,以格顽冥。如不入学者,不准承袭”④《明史》310《湖广土司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997页。。明代统治者对土官的世袭承替具有决定权,从《土官底簿》中可以看到顺荡杨氏的袭替受皇权任命与制约,皇帝既可以随时更换不守法度、不尊礼俗的土官,也可以选择承接这一官职的杨氏后代。

朝廷在没有能力对复杂的西南边地进行直接管理时,只能依靠地方酋长的权威,早在元代便有“诏遣使招谕西南诸蛮部族酋长,能率所部归附者,官不失职,民不失业”⑤《元史》卷10《世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16页。之政令下达。元王朝对西南边地的内部秩序和文化习俗并未做过多干涉。尤其是地方土官的承袭方式,元廷本着“土官有罪,罚而不废”⑥《元史》卷103《刑法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635页。的原则,不会左右土官的任命,史载:“中书省臣言:‘云南土官病故,子侄兄弟袭之,无则妻承夫职。远方蛮夷,顽犷难制,必任土人,可以集事。今或阙员,宜从本俗,权职以行。’制曰:‘可’”⑦《元史》卷26《仁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589页。。明朝一改前朝对土官的态度,不仅有权收回敕封、改换土官,还以儒学教化作为考量土官是否有资格承袭的条件。以云龙顺荡杨氏为例,其家族世代受汉人王朝的文化礼仪与意识形态影响,直至土官制度崩溃瓦解。

土官制度的瓦解,不仅是其自身“文化改造”的过程,也是地方权威逐渐被流官取代的过程。明代伊始朝廷便向西南边疆派驻流官,并规定“其府州县正贰属官,或土或流,大率宣慰等司经历皆流官,府州县佐貳多流官”⑧《明史》卷76《职官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6页。。传统时期地方政府最重要的两个职能便是征收赋税和维持治安。“各种形式的动乱固然要予以制止并镇压,平常百姓的矛盾升级时同样须参与调解乃至裁决,由此产生了形形色色的诉讼活动,这些活动的背后隐含着两个前提:一是百姓承认官府的权威,愿意通过官府来解决争端,一是官府有能力召集当事各方并保证判决的执行”①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11页。,所以对民间诉讼、纠纷的有效裁决是地方社会中权威树立的一种表现。改土归流过程中,西南地方社会的司法权逐渐从土官让渡到流官,当各级流官政权深入地方后,普通民众和土官的矛盾便逐渐暴露,普通民众会利用新政治权威——流官政府对抗土官权威,以此争取更多有利于自身的资源和权益。

《奉本道本州明文碑》②此碑今立于白石镇云顶村大石壁村。记录了康熙五十三年(1714),云龙知州王符处理的一个地方土酋和土民的诉讼案件,案件的一方是兰州土司罗维馨,另一方是原为罗氏家奴的杨黑生等七户顺荡井居民。居于顺荡井的这七户土民早年已被罗氏卖出:“杨黑生等七户,检查原案,居住云龙州大石壁地方,由来已久,即系兰州罗氏家奴罗维馨已经出卖”。但罗氏又想霸占其田产:“土酋贪心无厌,遂兴吞噬田产之心,来州纳粮。晁一龙、杨黑生等虑粮系彼纳,则田产随之,田产既归于彼,则七户之夫妻子女,皆其奴婢。日后差徭,又将贻累一甲”,也就是说若罗氏土司得逞,这七户人家又将沦为土司的家奴,还要另向土司纳税。从本案的判决中可以明显看到,流官政府十分维护普通民众的合法权益,“维馨诺契入手,复生衅端,借名认粮,实欲以粮系己纳,便可复霸杨黑生等所开之田地。若非此意,强欲认粮,是诚何心?本护道备查旧卷,已见肺腑。基不饬行定案,则将鬻身两次之彝傈,复被两次得银之罗氏霸为家奴。而辛苦数十年开辟之田地,不致尽为罗所不止也……即将杨黑生等七户准入该州顺荡里二甲大石壁地方居住,纳粮当差。兰州土舍罗维馨不得再觊觎……杨黑生身契各契,虽被维馨收执,一概注销。如再生事端,严拿重责。仍通详革去土舍名色”。知州作为朝廷在地方的代理人已有权制裁、惩处土官、土酋,该案件的处理不仅保护这七户顺荡居民的利益,还震慑了土司罗氏,“非唯七户得为良民,井之柴山灶丁,得免侵吞,而为富不仁之土酋,亦知震慑矣”。知州王符还指出“设立土司,原以抚绥彝民,是以彝治之法,并非土司所辖之民,即系该土司之家奴”,可以说改土归流对土官威权造成了严重冲击,在普通民众心中土司已经不是地方权力的掌控者。随着土官威权的丧失,其对地方的控制也不断削弱,与之相反,流官政府的权力在地方社会不断扩张和渗透。

三、家族墓碑中的历史记忆

清中后期杨氏族人的墓志中仍提及祖先受朝廷敕赐的土官身份,如“累世□□良由先人开井弘功,赤诚报国,永朝廷之爵也”③《杨跃鲤寿墓序》,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先公之始祖开井征课护卤,将军敕封副史世龙土官,其□烈功误久,谨□府是以庆流子孙世守勿替者矣”④乾隆四十年《杨如珍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但并未再出现冠以土官实名的杨氏后人。也许史料所限,笔者还未看到清中后期杨氏承袭土官之人名,但更大的可能性是杨氏族中早已无人担任土官之职,“土官”仅仅是族人引以为傲的受封称谓。因为“土司制度建立后,地方酋长统治权力的合法性往往被认为来源于中央王朝的册封。如土官不肖,朝廷即可收回敕封,削夺其爵。这样,能否‘世长其土’就得看他们能否‘谨守人臣礼’”①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26页。。在清代至民国的墓碑中,顺荡杨氏追溯祖先对王朝的赤诚忠心以及受封土官、护国将军的家族历史,其实就是为本族在地方上树立正统、合法的权威。

杨氏家族不仅从敕封土官的称号上标榜权威身份,还在祖先追溯上认为其出于南京应天府,“上考家乘,原籍□南京应天府柳林温板桥人氏,后号山西大同府前。明洪武之始,□□晋文理之善,□□中第□□,河海文以内,科□技业森□心,卓然门内□供,习栋义□公分,居于□分住,于别地亦立祖场址,公□寿于□□□,边乡始□,籍于顺荡”②民国《杨永瑞夫妇墓志》,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巧合的是,顺荡井的另一大姓赵氏,在墓志中也追溯族源出自南京应天府,“粤稽我赵姓云本与源,其由来远矣,□□仁系南京应天府人氏”③光绪二十六年《赵秉忠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据《赵秉忠墓志》云,赵氏先祖是随军征战到此,因见顺荡盐卤丰旺,遂落籍此地。“经顺井札歇,见有山青水秀,地灵人杰,欣羡无已,兼出盐卤,丰旺可人,异日子孙名标云兆。嗣因旗开得胜,返旆于斯,谋治家产业,遂于外而入籍焉”④光绪二十六年《赵秉忠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

明代移民大潮中确有一大部分是来自于卫所官军⑤参见陆韧《明朝统一云南、巩固西南边疆进程中对云南的军事移民》,《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但并非都出自于南京应天府。就顺荡杨氏和赵氏而言,囿于史料,笔者无法判断其祖籍到底何处,但其附会于祖先移民传说的可能性更大。首先,明代的卫所军户制度造成当时最为频繁、成规模的人口迁移,“在明初的许多地方,他们成为占有一定优势地位的人群,所以虽然未必人口规模最大,但其来历却成为周围人群附会的对象”⑥赵世瑜:《从移民传说到地域认同:明清国家的形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其次,像土官杨氏这种明初就迁居此地,至民国还能将祖籍细化到“南京应天府柳林温板桥”⑦民国《杨永瑞夫妇墓志》,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如此微小之地,不免令人质疑其信息的真实可靠性。赵世瑜在对云南腾冲的董氏族谱研究之后,发现“根据其家族流传下来的明代军官的承袭供状,本为当地土军,只是到清代嘉庆时编纂族谱,建造祠堂,才称祖先是南京人,再晚则细化为应天府上元县胡树湾人”⑧赵世瑜:《从移民传说到地域认同:明清国家的形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云龙顺荡井的杨氏、赵氏后人,也极有可能是附会祖先来自南京的移民传说;其三,西南边陲地区的部分大姓家族追溯族源出自南京应天府的做法,实际是一种地域认同的心理建构,早期的移民为了争取入住权,就需要一个正统性的来历,这样才能赢得落籍的合法性。作为外来人口,若将自己的来源与军事移民相关联,就标榜了自身的权威身份与地位。关于祖先来源的历史记忆建构,实则是大规模人口流动造成的资源争夺与土客矛盾。经过数代繁衍生息老移民早已本地化,又会与新移民产生资源争夺与文化冲突。新移民开始需要共享老移民的文化符号与礼仪标识,体现出某种依从地位,通过博弈、妥协抑或合作、联姻等方式形成新的社会秩序。

从清代顺荡土墓群中,可以发现杨氏与赵氏两大姓氏通过密切的联姻形成家族间的合作与共赢。以上文的赵秉忠为例,杨玉珍夫妇合葬墓的墓碑右下角落款曰:“云龙州儒学生员内弟赵秉忠良臣氏顿首拜题”,赵秉忠是杨玉珍的内弟,即杨玉珍是赵秉忠妻子的胞兄。赵秉忠的墓碑立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碑的中榜刻有其取得的功名,墓主生前是具有一定社会名望的武秀才,墓诗①光绪二十六年《赵秉忠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云:

立身制行可为坊,望垂乡邦姓字扬。

先代当年恢武烈,后贤此后衍书香。

箕裘丕振清风远,瓜葛永绵奕荣长。

伤地于今开寿域,日光掩映月光华。

世侄徐峻德顿首拜赠

诗中“先代当年恢武烈,后贤此后衍书香”一句,说明赵氏一门确是以武官起家,赵秉忠的堂兄赵秉哲还在“杜文秀起义”中立下过军功,“杜逆恢复,迆西屡建奇勲。云翁保以军功,仍然不授,时年三十六矣。遂慨然念及宗祀邀扫而退隐,无□登”②光绪三十三年《赵秉哲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另外,赵秉哲的妻子也是杨姓。土官杨氏的后代也经常娶赵姓女子为妻,如杨如珍的墓碑③乾隆四十年《杨如珍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中写到“太也赵门淑媛□□□慈顺持己贞静接人,所谓积福而配圣德者也”,“侄杨□孝男杨江、渤、渭 妇杨氏章胜、赵氏接金、杨氏回金 女保姐、□寿 外孙赵□”另外他的长子配赵氏名接金,次女嫁入赵家。

还有嘉庆年间杨栩夫妇合葬墓④嘉庆十三年《杨栩夫妇合葬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的墓诗:

公之始祖 世袭土官 开井报课 恩尉后见

处己恭俭 接物温良 □弘先绪 允执其职

原配赵氏 谊属母党 相夫有道 淑慎守方

所生两子 兰桂馨香 若子若孙 克炽厥昌

卜云其吉 建造寿堂 志请于余 奕世流芳

从“原配赵氏”可见杨栩的夫人也出自赵氏一族,而且他的一个儿子娶的也是赵姓女子。上述碑刻只是笔者在整理墓碑中发现的两大姓氏联姻的部分例证。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关于女性的史料过于匮乏,我们不能保证上述婚姻中的女性都是土官杨氏一族抑或武官赵氏后代。但笔者所阅读的这批清代墓碑,乃是杨伟兵教授及其学生在顺荡井的家族墓地中所摄,故而笔者大胆猜测,上述碑中所涉及的结婚对象大部分都应是土官杨氏或者武官赵氏的族人。开井弘功的“土官杨氏”与后来“因盐落籍”的武官赵氏,通过联姻强强联合,至今都是顺荡井中子孙绵延不息的大姓家族。

四、盐井社会的儒学之风

前文讲到,虽然杨氏后代在碑文中追溯自己是土官之后,但“土官”一职早已名存实亡,清中后期的墓碑中也没有发现冠以土官实名的杨姓族人,反而以崇文重教者居多,有的墓诗还夸赞了墓主生前具有极高的学识和文学造诣。如杨培元的碑赞①道光二十七年《一辉先生碑赞》,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云:

川岳精华信不疏,独延秀象孕珍珠。

随添俗骋才艺德,行文章归硕□□。

□翩鹤立在鸡群,树帜文坛独冠军。

教子□标燕许笔,课佳常重□韩文。

诗中对墓主的才华学识之赞美溢于言表,“鹤立鸡群”、“树帜文坛”等词难免有过分夸大其功绩和地位之嫌,但也说明杨培元在当时当地算是位喜好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在杨培元夫妇合葬墓②道光二十七年《杨培元夫妇合葬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墓碑的序文中,还可了解到杨培元酷爱诗文,曾受业于名师大儒门下。

杨老先生及孺人墓志序

尝闻□德之后,必有达人。先生敕赐报国将军世袭大使杨生之云孙,例赠寿官,翠廷翁之家君也,自幼颖睿□成□□质天授,翠廷翁以居近边阳,难免习染文□延请名师,保厥童心,继而先生可以炊爨送先生偕季弟廪士又辉,受业于凤□赐进士出身,族□先生之叔祖杨倡□老夫子门下。□□□岁暮,诸同亲交辞官。翠廷翁以大志未酬,恐后辈来往道□终是□于□□□阻碍□□□□□□□□□随丈者历有多年。先生昆玉果克体亲心,相继树帜文坛,花萼联辉,为文游光龙更可泰者,先生□金百练。□□□□□□□□□□□□□□□□□□□□□□□□□贤配温柔勤俭,男成室女成家,先生但综其大略日用饮食内□之力,□□□□□□□□□□□□问安点额之荣河□一井所首准矣。嗣君辈克自族拔勃勃焉,懋乃基业竚见,文孙攒魏高□□□□□于百代皆先生与孺人之厚德所始,略陈梗概用勒贞珉谨序。

剑川族孙岁贡杨立嵩、中昭 生员藻、锦

龙飞道光二十七年岁次丁未 重阳月上浣日 吉旦 仝立

清代后期的土官杨氏以崇文重教为家族立身之本,与当时其他地区的宗族社会无本质区别。这样一种崇文重教的社会风尚一直延续至民国,杨氏族人坚持在当地办教设学,如杨永瑞早年科举未遂,便兴办教育,“不求闻望于声名,惟期教育于乡邦,设馆于梓里之中,后则桃李盈门,芝兰满室”③民国《杨永瑞夫妇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土官杨氏对顺荡盐井的文教事业影响深远。

杨永瑞夫妇墓④民国《杨永瑞夫妇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

上人雅用通士也,公生纯谨笺实,好善为生。十劝五或效先考,经学为枕中秘宝,惜子考试未遂,不求闻望于声名,惟期教育于乡邦,设馆于梓里之中,后则桃李盈门,芝兰满室。此公之上承先志,郎以下裕昆者也。而且德陇阳张氏名门贤媛敬举庭帏,相夫子,内助为怀,兴家立业。公生三子三女,长曰尽德,仲曰汉德,次曰元德,可述繁草,秀兰桂者矣。谨以公状之,生子男,录助谬头,竣以志,不总云耳,是为序。

前清国子监太学生后选州左堂 曾充

敕览黄通校内□支表弟杨德隆惠然氏

鞠躬拜撰

黄钟月□于准存停

不仅土官杨氏家族习染读书重文之风气,武官赵氏也推崇书香门第的尊贵身份,“先代当年恢武烈,后贤此后衍书香”①光绪二十六年《赵秉忠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便是清后期赵氏家族的文化写照。立于民国年间的赵辉江墓碑上刻有一首极为雅致的墓诗,既是对墓主生前良好德行的赞美,也是撰写人深厚文学功底的体现。

溶如兄先生墓志②民国十一年《赵辉江墓》,墓碑现存于今云龙县白石镇顺荡村官坟地。

积善余庆 没世不忘 以似以续 心写心藏

睟面盎背 金玉其相 是由令德 不假色庄

盈阶兰桂 馥郁芬芳 克恢先绪 肯构肯堂

卜云其吉 终焉允臧 勒诸贞珉 奕代光昌

如弟杨承甫拜志

这首四言诗引用了大量儒学经典来歌颂墓主人的美好品行,“积善余庆”出自《周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③《周易》,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21页。,这里是称颂墓主人生前行善积德,福泽后世。“睟面盎背,金玉其相,是由令德,不假色庄。”一句是说墓主人温润敦厚的仪态,端庄持重的外表,是由其美好品德生发而出。其中“睟面盎背”出自《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④《孟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98页。,是说拥有美好品行的君子同样拥有美好的仪态。“令德”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⑤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89页。。“盈阶兰桂,馥郁芬芳,克恢先绪,肯构肯堂”一句则是夸赞赵氏一族人才辈出,兰桂齐芳,赵氏后人会继承墓主人的事业,光耀门楣,其中“肯构肯堂”出自《尚书·大诰》:“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⑥《尚书》,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188页。“卜云其吉 终焉允臧”⑦《诗经》,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年,第66页。一句出自《诗经·国风》,寄托了撰写者对其家族的美好祝愿。从文化层面分析,此时的盐井地方士绅都以舞文弄墨为傲,百年之后仍以儒家风范标榜自身德行与地位。顺荡井近世的这些墓诗间接反映出,地方士绅已极为认同中央王朝的“官方文化”。经过一代代地方精英的儒化,位于西南边地的盐井社会与内地农耕区在文化教育上的观念渐渐趋同。

文化观念与意识形态的转变,依靠的不是设官置县、派驻军队,而是长期的文化浸润。从明初设五井盐课提举司开始,代表中央王朝的盐课提举就着手对盐井地区的文教政务进行干预,改土归流则加速了盐井社会在制度层面的内地化。随着“正统性”文化在边地的深入,很多在新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地方精英就是当地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比如顺荡的土官杨氏和武官赵氏。在新制度、新形势、新的社会环境下,后世子孙因时而异地转变了自身身份,投身文教,饱读诗书,成为在地方社会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知识精英。他们也是云龙盐井社会早期士绅团体的重要组成部分。

结 语

自明洪武十五年(1382)明廷真正意义上一统云南后,便着手对云南盐业进行管理,在云南所设立的四个盐课提举司:黑盐井(楚雄),白盐井(姚安),安宁井(安宁),五井(云龙),涵盖了当时云南井盐生产的大部分地区①“提举司凡七:曰四川,曰广东海北(廉州),曰黑盐井(楚雄),曰白盐井(姚安),曰安宁,曰五井(大理),曰察罕脑儿。”《明史》卷七十五《职官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47页。。其中“五井盐课提举司”管辖滇西北地区云龙州一带的盐井社会。万历末年,土知州段氏政权内部出现了内部争斗和叛乱,严重破坏了地方的社会经济秩序,威胁到当地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于是明王朝迅速出兵剿灭了段进忠势力,土酋段氏政权的历史也随之终结。随着改土归流的完成,中央任命的流官知州兼并了之前盐课提举的盐务职能,“五井盐课提举司”也退出了地方政治舞台②参见李梦圆《明朝盐课提举司的地方运作与制度变迁——以云南五井盐课提举司为例》,《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3年第3期。。但是,“改土归流”作为一个历史节点的“事件”,可以短时间内实现盐井社会政治制度上的变革,却不能促成其文化与礼俗的迅速转变。

一个地方的风俗礼仪演变过程是漫长且艰难的,而影响社会文化的因素也是多元复杂的。就云龙盐井社会而言,盐业资源、流官政权、外来移民是盐井社会风气演变的背景、诱因,同时也是动力。改土归流之后,云龙州在行政建制上才算正式纳入了王朝版图,但从明初设置五井盐课提举司开始,具有“正统性”权威身份的汉人官员便已经在盐井社会发挥着改造作用。在地方社会发生种种变更的背景下,“王朝的价值观念、汉人的风俗习惯则在地方原有观念和习惯的因应中日益渗透”③温春来:《从“异域”到“旧疆”:宋至清贵州西北部地区的制度、开发与认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13页。。掌握着丰厚社会资源的大姓家族在新制度、新经济和新社会文化的发展条件下,与时俱进、因时变迁。经过数百年的演变与发展,云龙盐井社会也最终纳入到大一统王朝的文化版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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