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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汴京相国寺书市新探

2023-02-16

地域文化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书市点校中华书局

夏 军

引 言

纵观中国古代,两宋向来被视作书籍刊行售卖最为发达的时代。李致忠先生对现存宋版书进行详细考订后认为:“两宋刻书之多,雕镂之广,规模之大,版印之精,流通之宽,都堪称前所未有,后世楷模”①李致忠:《宋版书叙录》“自序”,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4年,第2页。。作为北宋都城,汴京无疑是全国书籍贸易的中心,其中最重要的当属相国寺书市。

中国古代的书市,性质类似于今所谓书展,即按固定集期展出、售卖书籍的大型展销市场。学界一般认为早在汉元始四年(4),长安太学附近的“槐市”便是古代书市的雏形②曹之:《中国印刷术的起源》,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9页。。随着私刻的发达,北宋书市日益兴盛,主要集中在具有一定人口规模和经济体量的城市,场所常选择在城中大型的公共空间③张茜:《略谈宋至明代的建阳书市》,《福建学刊》1995年第4期。。据《东京梦华录》记载,相国寺寺内已经形成了每月定期开放展销书籍的市场。

围绕相国寺的书籍贸易,学界积累了丰厚的成果。早在1939 年,全汉昇先生在研究北宋汴梁的输出入贸易时就注意到相国寺的书籍贸易④全汉昇:《北宋汴梁的输出入贸易》,《“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本第2分,1939年。。随后宿白先生在考察北宋汴梁雕版印刷时发现以相国寺为中心的书籍铺大量存在①宿白:《北宋汴梁雕版印刷考略》,《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12-71页。。21 世纪以来,治宋代出版史的学者们对相国寺的书籍贸易相当关注,论著均设专节讨论宋代书籍的流通与贸易,多有提及相国寺是北宋汴梁著名的书市②如周宝荣:《宋代出版史研究》,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李致忠:《中国出版通史·宋辽西夏金元卷》,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年;杨玲:《宋代出版文化》,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田建平:《宋代出版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此外,在诸多讨论宋代东京城的论著中,相国寺书肆同样是重要的组成部分③如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70-271页;刘春迎:《北宋东京城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33-234页。。另有一些单篇论文涉及北宋相国寺书籍市场④周宝荣:《论北宋时期的相国寺书肆》,《编辑之友》2008年第2期;杨军:《汴京大相国寺:北宋的书画交易市场》,《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3月19日,第B01版。。遗憾的是,以上论著的研究路径都是用史料对相国寺书籍贸易现象加以描述,基本局限在对经济现象的分析。且以上论著常将相国寺寺内每月定期开放的书市与相国寺东大街日常营业的书籍铺并置而观,不加区分。

近年来,随着社会文化史兴起,有学者开始突破上述研究路径,考察相国寺作为汴京城市空间在都市经济与文化中发挥的作用⑤赵雨乐:《北宋的都市文化:以相国寺为研究个案》,王水照主编《新宋学》第2辑,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30-46页;段玉明:《相国寺:在唐宋帝国的神圣与凡俗之间》,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243-276页。。这些研究借鉴了宗教学、地理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开拓了北宋相国寺的研究思路,给笔者以很大启发。可惜这种研究着眼于对相国寺的宏观考察,缺乏对相国寺书市的细部分析。

此外,既往对相国寺书籍贸易的研究侧重书籍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等环节,强调对经济现象的描述和分析。但值得反思的是,大部分研究往往忽视书籍的自然属性。书籍本身是一种文化产品,只有当其流入市场进行交易时才成为商品。这类商品性质特殊,由于自身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因此在交易过程中,所产生的价值不只是商品的交换与流通,还有文化的传播与扩散。是故笔者选择以相国寺书市为个案,探讨书市兴起的历史过程、书市概况、书市区位优势以及书市产生的文化效应,揭示北宋汴京重要城市空间的价值。

一、唐至北宋相国寺的功能转变与相国寺书市的兴起

北宋时期,相国寺书市是相国寺集市的重要组成部分。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卷三“相国寺万姓交易”条下对相国寺集市的构成和分布有最详细的记述,曰:

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纟采幕、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箭、时果、脯腊之类。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皆日者、货术、传神之类。⑥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88页。

此段记载是研究北宋相国寺集市最重要的史料,据此可大致推断相国寺集市各摊位的位置、商品种类等信息。

然相国寺既以寺为名,则自然属性是弘扬佛法的宗教场所。何以从兴建之初讲经传法的宗教空间发展至北宋成为商贸发达的城市公共空间,显然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故首先有必要考察唐代以降相国寺的功能转变,进而分析北宋相国寺书市的兴起。

(一)唐代相国寺的功能

相国寺历史悠久,地位煊赫,自唐以来不断有史籍和碑铭加以记载。据传其地原是战国信陵君魏无忌之故宅。这一说法最早见于《太平寰宇记》,记曰:“信陵亭,在城内,临河,当相国寺前。魏公子无忌胜概之地”①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页。。成书于宋神宗熙宁年间的《北道刊误志》所载与《太平寰宇记》基本一致,曰:“信陵亭在城内,临汴水,魏公子无忌胜概之地,俗曰公子亭,旧在相国寺前,大中祥符七年徙于此”②王瓘:《北道刊误志》,《丛书集成新编》第9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693页。。北宋末年著名士人魏泰在《东轩笔录》中亦云:“旧传东京相国寺,乃魏公子无忌之宅,至今地属信陵坊,寺前旧有公子亭”③魏泰撰,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8页。。明清时期专考汴京遗迹之作与地方志书均沿袭宋人之说,如《汴京遗迹志》《宋东京考》和嘉靖《河南通志》、乾隆《祥符县志》等,故此说流传至今。

检视史料可见,此说直至北宋方有,未曾见北宋之前的记载。然早在唐代,著名文人李邕即撰有《大相国寺碑》,详细记述了相国寺的历史与现状,并未提及相国寺之地旧乃信陵君故宅。且仅据北宋时相国寺前有亭曰信陵,便认定此地旧为信陵君故宅,理由未免过于单薄。故此说不排除是相国寺在北宋荣升国寺之后,时人为彰显其地的神圣性而附会的传说。

有关相国寺早期历史记载最为详细当属李邕的《大相国寺碑》和赞宁的《唐东京相国寺慧云传》。据此可知,北齐天保六年(555),高洋在此兴建建国寺,后遭兵祸毁坏。入唐后,此地初乃歙州司马郑景的宅院。景云二年(711),僧人慧云购得此地,重建建国寺。随后,唐睿宗李旦以相王即位,因为感梦,于延和元年(712)下诏改为相国寺,并于先天元年(712)御书牌额。《大相国寺碑》描述相国寺兴建之初的盛况曰:

棋布黄金。图拟碧络。云廓八景。雨散四花。国土威神。塔庙崇丽。此其极也。虽五香紫府。大息芳馨。千灯赤城。永怀照灼。人间天上。物外异乡。固可得而言也。④李邕:《大相国寺碑》,董诰等编:《全唐文》卷26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676页。

可见相国寺在唐代已是地位颇高、规制宏大的寺庙。不过,纵观《大相国寺碑》和《唐东京相国寺慧云传》的记载,相国寺在兴建之初只是讲经传法的寺庙,仅有宗教祭祀的功能。又考《唐国史补》载佛祖流汗之逸事曰:

汴州相国寺言佛有汗流,节度使刘玄佐遽命驾,自持金帛以施。日中,其妻亦至。明日复起斋场。由是将吏商贾,奔走道路,唯恐输货不及。因令官为簿书,以籍所入。十日乃闭寺,曰佛汗止矣。得钱巨万,以赡军资。⑤李肇:《唐国史补》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26页。

可见直至唐代中后期,相国寺始终突出的都是宗教性的祭祀功能,未有体现世俗性的商贸价值。

(二)五代相国寺的功能

及至五代,相国寺仍是宗教色彩浓厚的祭祀和礼仪场所,尚未成为商业贸易的集市。如《后唐东京相国寺贞诲传》中记曰:

唐天佑元年,至今东京相国寺寓舍,讲导法华经十许徧,人未归重,则知奇货之售亦有时焉。及梁氏都于是京,人物委输。贞明二年,会宋州帅孔公仰诲风规,知其道行,便陈师友之礼,舍俸财,置长讲法华经堂于西塔院。从此翕然盛集。①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7《后唐东京相国寺贞诲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34页。

再如《后唐东京相国寺贞峻传》云:“又请为新章宗主,复开律讲,僧尼弟子日有五十余人,执疏听采”②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16《后唐东京相国寺贞峻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67页。。《晋今东京相国寺遵诲传》亦曰:“梁开平二年戊辰岁,止相国寺药师院,首讲所业。至后唐长兴二年辛卯岁,门徒相续请其训导,已周一十九徧,升其堂者二十余人”③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28《晋今东京相国寺遵诲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40页。。以上史料足见相国寺在五代是高僧大德讲经传法的重要阵地,强调的是寺庙的宗教属性。

此外,相国寺在五代还是君主祈福祝寿的礼仪空间。最常见的情况是君主至相国寺祈祷风调雨顺,如天福二年(937)十二月甲辰,后晋开国君主石敬瑭“车架幸相国寺祈雪”④《旧五代史》卷76《晋书·高祖纪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009页。。又《旧五代史》卷八十四《晋书·少帝纪四》载石重贵在开运三年(946)四月戊寅同样前往相国寺祈雨⑤《旧五代史》卷84《晋书·少帝纪四》,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114页。。君主也会在相国寺宴请群臣,共庆寿诞。开平二年(908)十一月己巳,为庆祝梁太祖朱温的寿诞,“诸道节度刺史各进献鞍马、银器、绫帛以祝寿,宰臣百官设斋相国寺”⑥《旧五代史》卷4《梁书·太祖纪四》,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65页。。

(三)北宋相国寺的功能

进入北宋,相国寺作为君主祈福祝寿的礼仪场所这一传统仍在延续。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建隆元年(960)二月丙戌,为庆祝赵匡胤的生日长春节,宰相率百官上寿,宋太祖下令“赐宴相国寺”⑦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建隆元年二月丙戌”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页。。建隆三年(962)五月,宋太祖先后两次前往相国寺祈雨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建隆三年五月甲子”条、“建隆三年五月甲申”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7页。。太平兴国六年(981)四月,宋太宗同样在相国寺祷雨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太平兴国六年四月辛未”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92页。。

转折发生在宋真宗时期。自宋太宗后期以来,相国寺地位和规模进一步提高。宋初名臣宋白所撰《大相国寺碑铭》⑩《大相国寺碑铭》为我们了解相国寺在北宋早期的历史留下宝贵材料,可惜原碑毁于明末黄河决溢。幸而《永乐大典》转引《国朝清理册》录下文字,后嘉靖《河南通志》、顺治《河南通志》、康熙《开封府志》、光绪《祥符县志》中多有转载。今据熊伯履校注本,见熊伯履编著《相国寺考》,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40-247页。记载曰:

惟相国寺敕建三门,御书赐额,余未成就,我当修之。乃宣内臣,饬大臣。百工麇至,众材山积。岳立正殿,翼舒长廊。左钟曰楼,右经曰藏。后拔层阁,北通便门。广庭之内,花木罗生。中庑之外,僧居鳞次。大殿睟容,即慧云师所铸弥勒瑞像也。前楼众圣,即颍川郡所迎五百罗汉也。

据考,《大相国寺碑铭》是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维修扩建相国寺完工后宋白奉敕之作①熊伯履编著:《相国寺考》,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4-47页。。上述文字以宋真宗的视角,记述了太宗推动重建相国寺三门并御书赐额等一系列提升相国寺地位和规模之举,以及真宗子承父业,最终完成了相国寺的扩建工程。至此,相国寺成为汴京最大的寺院和全国佛教中心,《大相国寺碑铭》记述其宏伟繁华之状曰:

其形势之雄,制度之广,剞劂之妙,丹青之英。星繁高手,云萃名工。外国之稀奇,八方之异巧,聚精会神,争能角胜,极思而成之也。伟天觚棱鸟跂,梅梁虹伸,绣栭文楣,璇题玉砌,金碧辉映,云霞失容。筝铎玲珑,咸韶合奏。森善法于目前,飘乐音于耳界。若乃龙华春日,然灯月夕,都人士女,百亿如云。绮罗缤纷,花鬘缨珞。巡礼围绕,旃檀众香。②熊伯履编著:《相国寺考》,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40-247页。

由此可见,历经太宗和真宗两朝的维修扩建和皇家恩赐,相国寺已不仅是讲经传法或祈福祝寿的宗教礼仪场所,而且演变为游人如织的城市公共空间。

自真宗朝完成对相国寺的扩建直至北宋末,相国寺冶游始终是汴京市民日常的休闲娱乐活动。宋人对此已多有记述,如大中祥符五年(1012)四月乙卯,“新及第进士彭乘与同年生登相国寺阁”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7“大中祥符五年四月乙卯”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763页。,共游登高远望,享进士及第之乐。又据《夷坚志》记载一则志怪轶事,宣和六年(1124),担任宿州户曹的洛阳人张涛,不幸丧妻。是岁冬,张涛进京参选,“因南至休假日游相国寺”,竟然在游览相国寺的拥挤人群中与亡妻偶遇④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志》支丁卷第二“张次山妻”,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981页。。这则轶事亦从侧面反映了游览相国寺在汴京市民中已是十分普遍的现象。

随着相国寺汇聚了越来越多的人群,以相国寺为中心的集市便应运而生,逐渐发展为汴京最重要的商贸中心。北宋末年著名学者王得臣盛赞相国寺集市的规模曰:“伎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⑤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下,《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81页。。南宋学者王栐著有《燕翼诒谋录》,详细记载北宋的典章制度,其中更是直言相国寺集市的巨大商业价值:“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⑥王栐撰,诚刚点校:《燕翼诒谋录》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0页。。

至此,相国寺最终实现了从功能单一的宗教性祭祀场所转变为兼具宗教祭祀和商业贸易双重功能的城市公共空间。

(四)相国寺书市的兴起

由此可见,北宋相国寺集市本质上是商贩自发聚集而成的市场。各类商贩在北宋不同时期先后入驻,进而汇聚成为《东京梦华录》所载的繁盛景象。本节重点讨论相国寺书市兴起的时间和背景。

众所周知,宋代刻书业十分发达,分为官刻、私刻和坊刻三大系统。其中官刻是指中央和地方各级机构刻印的书籍,刊刻机构包括中央的国子监、印经院、崇文院等和地方各路府、州、军等。私刻是指私人出资刻印的书籍,又称家刻。坊刻是指书坊刻印的书籍,以售卖盈利为目的。但宋代刻书业同样经历了长期发展过程,并非自宋初即如此发达。恰恰相反,宋初刻书十分有限,更常见的是抄本。考《容斋随笔》可知,“国初承五季乱离之后,所在书籍印板至少”①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五笔》卷7《国初文籍》,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908页。。又据南宋张镃所辑《仕学规范》引《韩庄敏公遗事》记载北宋中期名臣韩琦少年苦读之事曰:“忠宪公少年家贫,学书无纸,庄门前有大石,就上学书,至晚洗去。烈日及小雨,即张敝繖以自蔽。时世间印板书绝少,多是手写文字。”②张镃辑:《仕学规范》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0页。韩琦生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少年时期正是宋真宗时期,可见直至宋真宗时期,书籍仍以抄本为主。

刊本正式取代抄本成为图书流通的主体,正是在北宋初年至北宋中后期之间完成这一质的飞跃③李瑞良:《中国古代图书流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62页。。仁宗、英宗时期是重要转折点。据宿白先生研究,仁、英两朝,汴梁民间雕印迅速发展④宿白:《北宋汴梁雕版印刷考略》,《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35页。。民间大量刊印类书和古今别集等国子监不适合印卖的书籍,虽屡遭政府严禁,却流传不断,以致出现穆修自行镂刻韩愈、柳宗元文集,在相国寺“设肆鬻之”的情况⑤朱弁撰,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页。。可见仁宗、英宗时期,已有人开始在相国寺售卖书籍。但毕竟政府对民间刊刻严格管制,这种设肆鬻书的现象更可能是个人行为,而尚未形成大规模的市场。

据《梦溪笔谈》卷一八记载:“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⑥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卷18,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74页。。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无疑进一步推动了民间刊刻的繁荣,使得私刻和坊刻的书籍数量激增,从而为形成大规模的书籍市场奠定了基础。且宋神宗熙宁年间,政府彻底放松了对民间刊刻的禁令。据南宋人罗壁在《识遗》中记载:“宋兴,治平以前犹禁擅镌,必须申请国子监,熙宁后方尽弛此禁”⑦罗壁撰,赵龙整理:《识遗》卷1,《全宋笔记》第8编第6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11页。。其后政策虽屡有反复,如熙宁新政中王安石禁止民间私印日用历书⑧按《宋会要辑稿》职官一八太史局载:“四年二月二十三日,诏民间毋得私印造历日”,见徐松辑,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一八太史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530页。,甚至元祐五年(1090),礼部奏议“即其他书籍欲雕印者选官详定,有关于学者方许镂板,侯印讫送秘书省。如详定不当,取勘施行”⑨徐松辑,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刑法二刑法禁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304页。。但早已法不责众,无法抑制民间刊刻的蓬勃发展。自宋神宗时期直至北宋末,民间雕印进入繁荣时期。汴京除了书肆林立,私家刊刻也蔚然成风,不仅种类繁多,而且大量上市售卖。正是在上述背景下,相国寺逐渐聚集了众多摊贩设肆鬻书,最终形成了大规模的相国寺书市。

二、北宋相国寺书市概观

通过前文的论述,基本理清了唐至北宋相国寺的功能转变与相国寺书市的兴起过程。下面有必要对北宋相国寺书市的基本情况加以概述,分别从位置、集期、经营者和消费者以及商品种类四个方面展开。

(一)位置

《东京梦华录》卷三“相国寺万姓交易”条下对相国寺集市的构成和分布有详细的记载,其中明确提到书市在相国寺中的位置曰:“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皆日者、货术、传神之类。”①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88页。由此可知,相国寺书市位于寺内资圣阁和弥勒殿之间的广场。

据徐苹芳先生对北宋开封大相国寺平面复原的研究,弥勒殿是相国寺的主殿,供奉慧云所铸之弥勒像。资圣阁位于主殿弥勒殿之后,唐时旧有重阁,后遭火灾而毁,后唐长兴二年(931)重建,咸平五年(1002)改称资圣阁。弥勒殿与资圣阁之间有宽阔的广场相连。自第二三门至资圣阁,为相国寺的主院②徐苹芳:《北宋开封大相国寺平面复原图说》,文物出版社编辑部编:《文物与考古论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57-362页。。

毫无疑问,书市位于相国寺的核心区域。所在广场不仅面积广阔,足以容纳大量摊贩设肆鬻书,从而为形成大规模书市提供了空间基础;而且人流量大,到访相国寺的游人香客无不涉足此地,从而保证了书市的消费人群。

(二)集期

关于相国寺书市的开放时间,史料并无明确记载。但作为相国寺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书市开放当与相国寺市场保持一致,故可通过考察相国寺市场的开放时间推断书市的集期。

有关相国寺市场的开放时间,史料记载略有不同。《东京梦华录》记曰:“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③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88页。。孟元老在此只言开放频率,未提具体时间。王得臣在《麈史》中却称:“都城相国寺最据冲会,每月朔望三八日即开”④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下,《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81页。。照此记载,每月逢三和逢八的日期共计六日,加上朔望两日,则相国寺每月八次开放。南宋邹伸之在《使燕日录》中同样记载:“寺通阛阓,往时每月八次开寺,听商贾贸易”⑤白珽:《湛渊静语》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05页。,与王得臣观点一致。又考南宋名臣楼钥在《攻媿集》亦云:“相国寺如故,每月亦以三八日开寺”⑥楼钥:《攻媿集》卷1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90页。。

据周宝珠考证,《麈史》撰于北宋末,所记开放时间应当不错。《东京梦华录》五次之说很可能是作者笔误,抑或后人刻、抄之误⑦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41页。。且《东京梦华录》是孟元老南渡后追忆汴京繁华所作,较《麈史》距北宋更远,故当以八次之说为是。

(三)经营者与消费者

北宋民间雕印分为私刻印板与书坊刻印。相国寺书市以私刻板印为主,寺内设肆鬻书之人多为士人,所售书籍多为私刻或请书籍铺代为刊刻。

在北宋,士人鬻书现象相当普遍,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曾言:“近时印书盛行,而鬻书者往往皆士人”①佚名撰,赵维国整理:《道山清话》,《全宋笔记》第2编第1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93页。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2“淳化二年二月戊寅”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13页。。《曲洧旧闻》记载有穆修在相国寺鬻书之趣事。穆修是北宋初年著名士人,《宋史》载其事。他不满五代以来西昆体的靡丽文风,力主恢复韩愈、柳宗元古文传统,成为继柳开后又一位古文运动倡导者②《宋史》卷442《穆修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069-13070页。。他在晚年得到韩愈、柳宗元文集善本,欲让韩柳文集刊行于世,便“自镂板”,“印数百帙”,携带入京,在相国寺“设肆鬻之”③朱弁撰,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页。。北宋名士姚铉亦曾汇编“唐人所为古赋、乐章、歌诗、赞颂、碑铭、文论、箴表、传录、书序”共百余卷,名曰“文粹”,在相国寺内设肆出售④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中,《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53页。。由此可见,与成本高昂的坊刻书商不同,相国寺书市鬻书的士人由于自行镂板,成本有限,故鬻书的目的除了逐利外,更是传播文化和宣扬思想。

至于消费对象,相国寺书市的主要消费对象亦是士人或官吏。北宋末名士王得臣曾在相国寺购得“唐漳州刺史张登文集一册六卷”⑤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中,《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53页。。士人魏泰也有在相国寺书市买到“古叶子书杂抄”的经历⑥张邦基撰,孔凡礼点校:《墨庄漫录》卷2,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5页。。北宋中期官吏吴处厚所著《青箱杂记》中亦记载相国寺书市购书经历曰:“一日阅相国寺书肆,得冯瀛王诗一帙而归”⑦吴处厚撰,李裕民点校:《青箱杂记》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页。。宋哲宗朝官拜宰相的苏颂提及祖父应举之年,曾在相国寺书市见到浙本中字《前汉书》⑧苏颂著,王同策、管成学、严中其等点校:《苏魏公文集》附录一《魏公谭训》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66页。。北宋著名文人黄庭坚同样曾光顾相国寺书市,并“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⑨朱弁撰,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页。。

士人官吏购书风气或与宋初以降宋人形成的崇尚读书的观念密切相关。宋太祖深感五代武人乱政之恶习,决定崇文抑武,并以身作则,亲自读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一旦“闻人间有奇书”,从不吝惜钱财,不惜以“千金购之”⑩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五月甲戌”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71页。。宋太宗同样热衷于读书。淳化二年(991)二月,宋太宗对秘书监李至说:“朕年长,他无所爱,但喜读书”⑪佚名撰,赵维国整理:《道山清话》,《全宋笔记》第2编第1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93页。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2“淳化二年二月戊寅”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713页。。此后北宋历朝君主皆秉持“文治”这一传统,将崇尚读书作为“祖宗之法”加以传承。

在传统时代,君主言行显然具有强大的示范效应,能自上而下推动着整个社会氛围的变化,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便是如此。在北宋历朝君主好读的传统之下,宋人逐渐形成了崇尚读书、买书的社会氛围。《道山清话》记载曰:“有一士人,尽掊其家所有,约百余千,买书将以入京”⑫佚名撰,赵维国整理:《道山清话》,《全宋笔记》第2编第1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93页。。又据《吴郡志》载:“(嘉祐中)时方贵《杜集》,每部为直千钱。士人争买之,富家或买十许部”⑬范成大:《吴郡志》卷6《官宇》,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125页。。可见北宋士人购书不计价格、非常普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货源充足、种类繁多的相国寺书市备受士人官吏的青睐。

(四)商品种类

相国寺书市所售书籍题材上以文史作品为主;时段上以古代典籍为主,兼售时人论著;形式上既有抄本,也有刻本。

由于相国寺书市主要消费人群是士人官吏,因此售卖书籍显然以文史作品为主。穆修在相国寺售卖的韩柳善本文集便是唐人文集。王得臣在相国寺书市购得的“唐漳州刺史张登文集一册六卷”①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中,《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53页。岳珂撰,吴企明点校:《桯史》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2-153页。,同样是唐人文集。吴处厚在所著《青箱杂记》中记曰:“一日阅相国寺书肆,得冯瀛王诗一帙而归”②吴处厚撰,李裕民点校:《青箱杂记》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页。。冯瀛王即五代名臣冯道,死后被周世宗追封为“瀛王”③《新五代史》卷54《冯道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15页。。这显然又是文集。

以上是文集,再看史书。苏颂祖父应举之年在相国寺书市见过售卖浙本中字《前汉书》④苏颂著,王同策、管成学、严中其等点校:《苏魏公文集》附录一《魏公谭训》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66页。。黄庭坚曾于相国寺书市购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⑤朱弁撰,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页。。宋子京即宋祁,协助欧阳修编撰《新唐书》,对唐代史事研究甚多,《唐史稿》是宋祁的史学著作。

时段上,相国寺书市中大部分书籍是古代典籍,且多是抄本。北宋士人魏泰曾效仿古法制作“汉宫香方”,后来在相国寺书市购得“古叶子书杂抄”⑥张邦基撰,孔凡礼点校:《墨庄漫录》卷2,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5页。,记载有此古法。可见此书抄至少是古人笔记之类的典籍。另据吴处厚记载,乡人上官拯“累举不第”,竟“年过五十方得解”,赴汴京参加省试,在相国寺游览时曾“买诗一册,纸已熏晦”,回家后拆开发现,竟是“五代时门状一幅”⑦吴处厚撰,李裕民点校:《青箱杂记》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页。。北宋文人杨亿博学多识,与王钦若共同编纂《册府元龟》。宋真宗曾询问他是否见过《比红儿诗》,杨亿回答不上,但其子孙却“得于相国寺庭杂卖故书中者”⑧邵博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1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页。。《比红儿诗》是唐代后期诗人罗虬的代表作,此又是前朝典籍。《枫窗小牍》多载北宋后期汴京见闻,其中亦记载一则袁褧自相国寺书市购买前朝抄本的轶事。包括袁褧在内的众多北宋藏书家所藏《春秋繁露》皆有残缺,即使朝廷馆阁所藏亦不完整。袁褧偶然间从“相国寺资圣门买得抄本”,竟“两纸俱全”⑨袁褧撰,俞钢、王彩燕整理:《枫窗小牍》卷下,《全宋笔记》第4编第5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238页。。以上数例足证相国寺书市主要售卖历史典籍,形式以抄本为主。

此外,不少本朝时人论著在相国寺书市也有流通,且多是刻本。苏颂回忆其祖父曾在相国寺购得“阁本法帖十卷”⑩苏颂著,王同策、管成学、严中其等点校:《苏魏公文集》附录一《魏公谭训》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67页。。这一法帖是宋真宗时期名相毕士安的作品,显然是同时代人之著作。岳珂在《桯史》中记载建中靖国初,曾布之子曾纡偶然间在相国寺书市购得同代宿儒徐常所著的《武夷先生集》⑪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中,《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53页。岳珂撰,吴企明点校:《桯史》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2-153页。。英宗时期,蔡襄知泉州,因晋江县令章拱之“在任不法”,便以“赃罪”而判他“坐废终身”。章拱之的胞弟章望之怀恨在心,竟模仿蔡襄笔迹伪造了一份乞求仁宗不立英宗为太子的奏疏,“刊板印售于相蓝”,欲陷害蔡襄①王明清撰,戴建国、赵龙整理:《玉照新志》卷4,《全宋笔记》第6编第2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195页。。又据王明清《玉照新志》载,毕良史“身陷金地者累年”,期间他常逛相国寺鬻故书处,购得“熙丰日历残帙数叶”②王明清撰,戴建国、赵龙整理:《玉照新志》卷1,《全宋笔记》第6编第2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126页。。据考证,《熙丰日历》正是王明清所著,收录北宋熙宁、元丰史料八条③张秀玉:《王明清年谱》,《古籍研究》2009年上下合卷,第402-408页。。可见即便陷落于金,相国寺书市仍有最新论著流通于市。以上诸例说明大量本朝时人论著充斥相国寺书市。

三、北宋相国寺书市的区位优势

至此,相国寺书市的概况有了完整清晰的呈现。继之需要考察的是,为何相国寺书市足以发展成为北宋汴京最大的书籍交易市场。根据经济区位理论,区位条件是指区位(场所)所特有的属性或资质,而人类对活动场所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区位条件的好坏④李小建主编:《经济地理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7页。。相国寺书市正是汇聚了以下四大区位条件,得以发展成为北宋最大的书市。

(一)汴京刻书业发达

首先,北宋汴京发达的刻书业为相国寺的书市供应了充足的货源。相国寺书市所在的都城汴京,是北宋重要的刻书中心。宋人叶梦得在论及宋代各地刻书业时直言汴京虽“纸不佳”,但“京师比岁印板,殆不减杭州”⑤叶梦得撰,侯忠义点校:《石林燕语》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6页。,可见汴京刻书数量之大。

自神宗以来,汴京的私刻日益增多。据北宋林希《林氏野史》载,熙宁年间,王安石之子王雱为求神宗关注而通达仕途,自刻策文和《注道德经》鬻于市⑥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6“熙宁四年己卯”条注引《林希野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508页。。又据《宋皇叔故魏王墓志铭》载,魏王赵頵“雅性淡泊,喜浮屠、老子之言,撮其精要,刻板流布”⑦周到:《宋魏王赵頵夫妻合葬墓》,《考古》1964年第7期。。直至大观四年(1110),秘府公开征集民间私刻文集,“此外更有诸处印本及学者自著之书、臣僚私家文集,愿得藏之秘府者,皆许本省移文所属印造取索”⑧徐松辑,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一八秘书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479页。。由此可见民间私刻之盛。宿白先生研究发现,自神宗以来,汴梁私家雕印种类繁多,有的甚至通过出售,直达内廷⑨宿白:《北宋汴梁雕版印刷考略》,《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50页。。

相国寺书市的书籍主要来自私刻,而北宋汴京私刻的兴盛无疑保证了相国寺书市的稳定货源,为形成大规模书市奠定了基础。

(二)北宋刻书成本低廉

其次,刻书成本低廉使得鬻书有利可图,从而吸引摊贩前来相国寺设肆鬻书。北宋中后期,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不仅提高了民间雕印效率,而且极大降低了成本。仁宗朝掌管财政的王子融有言:“旧制,岁募书写费三百千,今模印,止三十千”⑩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02“天圣二年十月辛巳”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368页。,将刻本与抄本的成本差异表达得淋漓尽致。

因史料缺乏,无法对北宋刊印书籍的成本进行直接研究,故不得不借助南宋的史料,通过分析南宋刻书成本推测北宋。根据周生春、孔祥来的研究,综合分析刊行于南宋前期的《小畜集》《续世说》《大易粹言》《汉隽》等书的印造价格,南宋刻书成本基本保持在每页2.769—3.667 文①周生春、孔祥来:《宋元图书的刻印、销售价与市场》,《浙江大学出版社(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考虑南渡后物价上涨和货币贬值等因素,北宋刻书成本或基本保持这一范围,甚至更低。又据秦开凤对宋代刻书成本和利润的研究,发现宋代刻书利润颇为丰厚,平均高达一倍以上②秦开凤:《宋代文化消费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54页。。

即便士人鬻书不全为逐利,但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越来越多的士人私刻印板,进入大相国寺设肆鬻书,进一步推动了相国寺书市的发展壮大。

(三)相国寺地理位置优越

再次,相国寺地理位置优越,有利于大型书市的形成。关于相国寺在汴京城中的位置,段玉明在分析相国寺的经济生活时已有充分论述③段玉明:《相国寺:在唐宋帝国的神圣与凡俗之间》,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245-249页。。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以相国寺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商贸中心,北起相国寺大街,东至宋门,南至保康门附近,西至御街。此外,相国寺门前的寺东门大街至曹门大街一段以及相国寺后门大街同样商铺林立,热闹非常。又据周宝珠的研究,北宋东京商贸活动全部集中在内城,以御街为界可分为西南、东南和东北三大区域,其中东南区域便是以相国寺大街为核心④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36-242页。。再结合《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显然相国寺不仅是本区域内的商贸中心,而且东西南北延伸,将三大商贸区联系在一起,从而“最据冲会”⑤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下,《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81页。。这也难怪南宋绍定六年(1233),邹伸之在出使金国,行至汴梁时,感叹相国寺云“此京城阛阓軿阗之最,今荒墟矣”⑥白珽:《湛渊静语》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05页。。

相国寺在汴京商贸网络中占据了有利位置,从而更容易吸引经营者和消费人群,为形成大规模书市创造了条件。

(四)相国寺毗邻士人官僚

如前所述,相国寺书市的消费对象主要是士人官吏。而相国寺恰恰毗邻士人官僚的住宅,满足了紧挨消费人群的有利条件。

梁建国对北宋东京的住宅位置有详细的考订,发现相国寺所在信陵坊有多位士人名宦居住于此⑦梁建国:《北宋东京的住宅位置考论》,《南都学坛》2013年第3期。。康定元年(1040)四月,诗书之将刘平被赐信陵坊宅第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27“康定元年四月丁未”,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007页。。《宋史》载,北宋名相何执中也在此地有过宅第⑨《宋史》卷351《何执中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102页。。孟皇后之侄孟忠厚同样有私宅在此,以致孟皇后因“延宁宫火”而“彷徨无所归”之时,能够“步入相国寺前军器少监孟忠厚家”⑩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9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77页。。据《秀水闲居录》记载,王黼任宰相时,“初赐第相国寺东”①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3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30页。。宋初名臣王著“赁居相国寺东”②阮阅编,周本淳点校:《诗话总龟》卷5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83页。。冯贯道在游历京师之时,“居相国寺东录事巷”③邹浩:《冯贯道传》,《道乡集》卷4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30页。。“绍兴名臣”廖刚亲历徽宗、钦宗和高宗三朝,历任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工部尚书等职,政和元年(1111)“寓居相国寺前鹿家巷”④廖刚:《次韵侯司孺席间作》,《高峰文集》卷1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12页。。以上数例,足以证明相国寺周围是达官显贵聚集区域。

士人官吏不仅崇尚读书,且经济实力雄厚,故有充分的购书需求。因距离较近,前往相国寺书市消费成为他们最便捷的选择,这显然促进了相国寺书市的繁荣。

四、北宋相国寺书市的文化价值

根据经济学理论,商品都有两重属性,即价值和使用价值。价值是商品的社会属性,使用价值是它的自然属性。市场中的书籍既在流通中体现价值,同时也通过阅读或收藏体现自然属性——文化产品。因此书籍贸易不仅是单纯的商业活动,还包括分享知识和传递信息的文化价值。以上各章主要从商业角度考察了相国寺书市,本章重点讨论相国寺书市在北宋汴京城市生活中的文化价值。

(一)制造舆论与传递信息

作为北宋汴京最大的书籍交易市场,相国寺书市具有巨大的影响力,颇受时人瞩目。正因如此,宋人常将相国寺书市视作制造舆论与传递信息的重要渠道。

在北宋,时人早已利用刻售书籍制造舆论,以实现传递信息之目的。熙宁年间,王安石之子王雱因其父执政而不可预事,王安石教王雱自刻策文与《注道德经》鬻于市,成功引起神宗关注,最终走向仕途⑤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6“熙宁四年己卯”条注引《林希野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5508页。。可见刻书鬻市是北宋信息传递的独特方式,甚至能够上达内廷。

鉴于相国寺书市的影响力,宋人更是有意利用相国寺书市制造舆论,表达政治诉求,实现政治目的。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章望之模仿笔迹,伪造奏疏欲陷害蔡襄一案。据《玉照新志》载,英宗时期,蔡襄知泉州,因晋江县令章拱之“在任不法”,便以“赃罪”而判他“坐废终身”。章拱之的胞弟章望之怀恨在心,竟模仿蔡襄笔迹伪造了一份乞求仁宗不立英宗为太子的奏疏,“刊板印售于相蓝”,欲陷害蔡襄。假奏疏通过相国寺书市而广为传播,在社会上引发了巨大反响。内侍购得假奏疏上报宋英宗,使得“英宗大怒”,欲严惩蔡襄。蔡襄“几陷不测”,幸亏宰相韩琦鼎力相救才幸免于难⑥王明清撰,戴建国、赵龙整理:《玉照新志》卷4,《全宋笔记》第6编第2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195页。。欧阳修在《辨蔡襄异议》中更是怒斥这种诬陷行为,并奉劝英宗明辨真伪、勿信流言⑦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119《奏事录》,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834页。。章望之正是利用了相国寺书市的巨大影响力,制造舆论,散布流言,最终实现诬陷蔡襄的政治目的。可见相国寺书市在信息传递中的巨大价值。

不妨再举一例加以说明。据《桯史》记载,北宋中期名儒徐常反对王安石变法,在文集《武夷先生集》中对新法多有诋毁。而曾布是王安石变法的坚定支持者和参与者,故对徐常非常痛恨。曾布苦于没有理由治罪徐常,恰逢其子曾纡在相国寺书市购得《武夷先生集》。曾布以书中诋毁新法的言论为由而“免所居官”①岳珂撰,吴企明点校:《桯史》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2-153页。。虽有偶然,但曾布也是利用相国寺书市搜集了徐常罪状,实现了罢免徐常的政治目的。可见宋人对相国寺书市中流通信息的高度关注。

除了制造舆论实现政治目的外,宋人也通过相国寺书市传递文化观念。作为宋初坚定的古文运动倡导者,穆修自刻韩愈、柳宗元文集数百帙,在相国寺设肆鬻之,显然是利用相国寺书市的影响力,传递自己反对靡丽文风,恢复韩柳古文传统的文化观念②朱弁撰,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页。。

(二)考订文史与精进学问

相国寺书市另一种文化价值体现在考订辑补旧作与提高学问。

前文已述,相国寺书市售卖书籍以前朝文史作品为主,故北宋士人可以通过相国寺书市考订辑补旧作。北宋末著名学者王得臣在相国寺书市购得唐代漳州刺史张登的文集,发现序中提及收录张登一百二十篇作品。对比姚铉所编《唐文粹》却只辑录张登作品六十六篇,竟“已亡其半”,故王得臣推测所获《张登文集》是姚铉所未见的。因此他决定“续文粹”,“以广前集”③王得臣撰,黄纯艳整理:《麈史》卷中,《全宋笔记》第1编第10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53页。。无独有偶,魏泰据相国寺书市所购“古叶子书杂抄”而改进“汉宫香方”的制作方法,“改正十余字”,极大地提高了效率和质量④张邦基撰,孔凡礼点校:《墨庄漫录》卷2,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5页。。袁褧也利用自相国寺书市购得的前朝抄本,补齐当世所存《春秋繁露》之残缺⑤袁褧撰,俞钢、王彩燕整理:《枫窗小牍》卷下,《全宋笔记》第4编第5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238页。。

此外,北宋士人,尤其是应试举子,通过学习相国寺书市所售书籍,学问日益精进,甚至金榜题名。黄庭坚曾在相国寺书市购得宋祁《唐史稿》,回去认真研读,从而“文章日进”⑥朱弁撰,孔凡礼点校:《曲洧旧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2页。。苏颂祖父在相国寺书市发现浙本中字《前汉书》后大喜,尽管未能成功拿下,却“以为必有大喜庆”。下个月果然“南庙试第一”⑦苏颂著,王同策、管成学、严中其等点校:《苏魏公文集》附录一《魏公谭训》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66页。。这则记载充分展现了相国寺书市的访书经历带给应试举子学问上的自信,从而实现登科及第。《青箱杂记》所载乡人上官极,在相国寺书市购得“五代时门状一幅”,内容是“敕进士及第马极”,后来果然高中⑧吴处厚撰,李裕民点校:《青箱杂记》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页。。此事虽有传奇色彩,但至少说明相国寺书市的购书经历对举子精进学问、金榜题名有所助益。

正是由于如此巨大的文化效应,相国寺书市不仅在汴京闻名遐迩,甚至蜚声域外。元祐八年(1093)二月,高丽使者来朝,中书舍人陈轩担任馆伴负责接待,“申乞尽数差勒相国寺行铺入馆铺设”,以方便使臣买书⑨苏轼:《上哲宗论高丽人使买书》,赵汝愚编,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点校整理:《宋朝诸臣奏议》卷14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599页。。可见相国寺书市对高丽使臣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余 论

至此,相国寺书市兴起的历史过程、整体概况、区位优势和文化价值得以全面考察。总之,相国寺历经唐至北宋,实现了从宗教空间到世俗性城市公共空间的功能转变,自神宗朝逐渐形成大规模的书市。相国寺书市借助北宋刻书利润丰厚、汴京刻书业发达、交通便利和靠近消费人群等优势,以士人向士人官吏售卖历史典籍与时人论著为主,在弥勒殿与资圣阁之间广场每月八次开放。相国寺书市在北宋汴京发挥巨大的文化效应,既是制造舆论与传递信息的重要渠道,又是考订文史与精进学问的绝佳场所。

近年来随着社会史学术思潮的兴起,推动着城市史研究开始关注城市社会变迁的有关内容①包伟民:《宋代城市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9页。。作为北宋汴京地标性建筑,相国寺具有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意义,在城市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本文以相国寺书市为个案展开研究,发现各个群体在城市生活中的不同面向,对丰富宋代城市史研究显然具有积极的意义。另一方面,经济史研究始终强调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出现了多学科融合的趋势②魏明孔:《改革开放40年来的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述评》,《中国史研究动态》2018年第5期。。历史经济地理正是运用地理学的方法研究经济史,大体遵循以下两种路径:一是立足于某一区域,综合研究区域内各经济部门的发展状况与分布;另一种是按经济各部门展开,如历史农业地理、历史商业地理、历史工业地理等③张伟然等著:《历史与现代的对接:中国历史地理学最新研究进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86-105页。。作为一种性质特殊的商品,本文以书籍为对象展开微观分析,既揭示相国寺书市繁荣的区位优势,又揭示书籍贸易背后的文化效应,无疑有助于历史经济地理的研究走向深入。

此外,相国寺书市仍有一些问题值得继续探讨。前文已述,自神宗朝以来民间雕印迅速发展,书籍价格大大降低。正如胡应麟所言:“凡书市之中,无刻本则抄本价十倍,刻本一出则抄本咸废不售矣”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甲部卷4《经籍会通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44页。,刻本与抄本的价格关系大抵如此。相国寺书市所售古人文集等抄本,且多是孤本,价格应当高昂。至于所售时人论著的刻本,价格或是低廉。不过研究成本和价格不能缺少数据,而现存记载刊印成本和销售价格等数据的史料集中在南宋,主要有《小畜集》《续世说》《大易粹言》《汉隽》《二俊文集》及嘉泰《会稽志》。因史料缺乏,暂无法对相国寺书市的书籍价格展开量化分析,有待未来发掘新史料再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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