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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类学的人学根基

2023-02-06王海龙

关键词:人类学家人类学文化

王海龙

什么是人类学?西方人类学史学者大多认为它形成并发展于19 世纪,但实际上它的渊源却要早得多。为什么它有那么多不同起源说法和对其内涵众说纷纭的界定呢?这首先要看持论者怎样界定人类学的概念和范畴。西方马克思主义人类学家埃里克·沃尔夫曾将人类学描述为“人文科学中最科学的,而社会科学中最人文的学科”①Birx H,James ed,Encyclopedia of Anthropology,Sage Publications,Inc.Thousand Oaks: California,2006,p.169.。这个定义虽说出了这一学科的实质,但仅这样表述未免太笼统和宽泛。

人类学的本质是研究人的科学。它研究人类的由来以及跟人相关的所有内容。现在它被公认的内涵包括:体质-生物人类学,研究人类由来以及人本身进化;文化-社会人类学,研究人类社会结构、政治经济和人类生存的环境等问题;考古学-史前学,研究人类形成及跟人类有关的历史遗迹以追溯人类生成和其文明有关的内容;语言人类学,研究人类交流史、文明记录和传承手段以及人类书写、符号和抽象思维的应用等内容。此外,当代还有应用人类学流派,它主要致力于将人类学的理论和研究成果服务于当前人们的社会生活和实践①Darity William A Jr.ed,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New York: MacMillan Reference USA,The Thomson Corporation.2008,vol.1,pp.116-121.。

前述被公认人类学定义的定型绝非一蹴而就的。它的正名经历了近二百年的时间。给人类学定义是困难的,因为有多少人类学家几乎就有多少种人类学的定义。而每种定义都有它自己的外延和内涵,这牵涉定义者理解的“人”和“文化”概念的不同。我们知道,早在20 世纪前期,人类学家就将“文化”定义规范为164种②Kroeber,Alfred L,Kluckhohn C,Culture: A Critical Review of Concepts and Definition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eabody Museum of American Archeology and Ethnology,1952,p.81.,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类学界曾经公开表示不再对这个抽象问题进行定义统计。但人类学的学科设定本身是研究比较文化或跨文化研究的,所以对“文化”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避。20 世纪下半期,学者们对当时人类社会文化形态研究的文化样本定义是186 种③Murdock G P,White D R,"Standard Cross-Cultural Sample",Ethnology,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1969,vol.9,pp.329-369.。虽然这些定义看上去已然如此纷繁复杂,但其实它仅是人类学之子学科文化研究领域的一隅。

人类学学科发展到了今天,更是裂变出了诸多的新领域。就其最基本的内容统计,除了前述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考古学-史前学和语言人类学、应用人类学几大分支外,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它又嬗变出了经济人类学、政治人类学、哲学人类学、商业人类学、城市人类学、法律人类学、心理人类学、宗教人类学、结构人类学、阐释人类学、神话人类学、认知人类学、符号人类学、视觉人类学、环境人类学、建筑人类学、艺术人类学、音乐人类学、审美人类学、生态人类学、种族人类学、女权-性别人类学、第三世界人类学、医药人类学、营养人类学、广告人类学、媒体人类学、数码人类学、电子人类学、网络人类学、赛博格(机器人)人类学、未来人类学、发展人类学、人类动物学、太空人类学等新的子学科。

这看上去很繁荣,人类学从几大主要分支发展到了数十个次分支,但究其实却是窄化了这个领域且弱化了人类学整体的本质力量。当代人类学研究似乎忘其初衷,它们各自为政,渐失这一学科之整合优势。这导致了学科细分后难以互知和互动、学科内容渐趋窄而深但却形成了“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的局面。这种状况的产生极大地限制了人类学在当下的发展,我们需要打破这个瓶颈才能继续前行。

虽然当代西方人类学名目可谓纷繁炫目、五花八门,但它现在却遇到了“见树不见林、见叶不见树”的尴尬情形。因此,对人类学的基础和发展史进行一番总体梳理,以回归初心,整合其学理脉络再出发,应该是一件迫切的工作。

梳理一门学科的起源和发展,我们需要望远镜和显微镜。望远镜能使我们有历史和宏观的视域,而显微镜能使我们审察细节和其变异-嬗替,从而彻底辨析清楚这门学科的前世今生。

前面说过,西方人类学科现在发展芜杂且繁盛,但若探究其学科发展史,它们在认祖归宗时基本上都把其滥觞和完型期定在19 世纪,这种现象不免令人诧异①Harris M,The Rise of Anthropological Theory: AHistory of Theories of Culture,Walnut Creek,CA: AltaMira Press,2001,p.49.。其实,人类学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也不是在19 世纪陡然冒出来的怪物。从古希腊开始,人类学或者人本主义思想已经在悄然发芽并渐渐生根,其后它茁壮成长枝干,在18 世纪后蔚然成形,19 世纪开花结果而成为显学。

那么,为什么西方史家却认为人类学是19 世纪才诞生的呢?这就呼应了前头庸医的故事:本文的目的就是要找出箭在肉里的那半截,从而彻底发掘源头、理清人类学的发展线索并解决所有相关问题。

从西方人类学的学理溯源上讲,虽然它最后定型时间不算早,但其渊源和滥觞却绝不晚②Eriksen T H,Nielsen F S,A History of Anthropology,London: Pluto Press,2001,pp.10-12.。西方文艺复兴后期,大哲笛卡尔在总结人类知识史时用了著名的“树”的概念来表达哲学与实践知识的关系,他认为思辨和形而上学是认知之源即树的根,而物理和自然科学是树的干,道德、医学和力学等是树的枝。这是一个很富寓意和启发性的阐释。如果依照这个思路,我们可以发现,西方人类学思想的“根”在古希腊时期早已形成,它的“干”主要完型于中世纪“人学”跟“神学”斗争的一千多年中,特别是在后期的文艺复兴阶段——此期“人的发现”和“地理大发现”奠定了人类学发展的基础并为其茁壮成长创造了条件。其后,人文主义和哲学、科学发达的启蒙时代使人类学思想枝干得以迅速成长。而随着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革命突飞猛进发展,欧洲在科技、军事和实业方面的发展产生了帝国和殖民主义扩张,由此产生的新知识和新理念诱发了哲学人类学的发达。于是,到了19 世纪水到渠成,人类学开始长成根深叶茂的大树,其后更成了统治西方思想史时代的显学。现代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思想家们往往以其成熟和爆发期作为标志将人类学诞生定于19 世纪,这样来给人类学的历史和定义下结论是就事论事和肤浅的。

追根溯源,如果把人类学的历史发展看作一个有机体或19 世纪的新生儿,那么虽然它诞生于此期但其受胎和孕育过程是漫长的,有着完整的脉络可循。人类学思想的发展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若想真切地理解并审视它的发展和基本理论,则必须探讨诱发它诞生的土壤和促使成长至根深叶茂并最后成为统治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发展根源,才能对人类学思想有一个比较全面的理解和把握。

人类学在20 世纪成为西方的显学,它跟所有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有关联。几乎西方任何一所综合性大学都有人类学系,它的范畴和影响已然超出了学术界,而跟政治经济、国家政府以及各种社会组织都建立了联系。对于这样一个庞大学科的溯源,我们最好先做减法,从最原始的根基去挖掘它的生成和发展道路。

从语源学上探讨,西方有学者把人类学的萌芽期追溯到古希腊。他们指出,早期原始人类学思想在希腊古典作家和历史学家、哲学家著作中已经出现。它呈现于古希腊人的宇宙论,希腊人对人类和地球起源的理解,对原始物质水、空气、海洋、动物以及原始原子论和物理学的探讨中已经有了朴素的人类学思想。其中最早的有普罗泰戈拉斯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衡量万事万物存在和不存在的基础”①"Anthropology and Relativism",in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Philosophy",The Britannica Group,Chicago:www.britannica.com/topic/phenomenalism.的主张,他被公认为最早的人本主义者之一。在他以前,哲学家色诺芬也曾说过“人们是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创造神”②Xenophon Hiero,A New Translation,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 Ralph E,.Doty.Lewiston,N.Y.: Edwin Mellen Press,2003,pp.11-19.的朴素人本主义主张。这些原始人本主义思想无疑奠定了古希腊人类学本体论的基础。

其后随着古希腊原始政治哲学的兴起,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思想家更加全面地论述了人和人类精神、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类理性和社会伦理等主题,拓宽了原始人类学思想的探讨疆域。而被后世尊为“人类学之父”的学者是古希腊思想家和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希罗多德还是一位旅行家,一生见闻极广。他受到了古埃及和小亚细亚地区文化的影响,并且用社会政治和历史比较的视角和方法处理史料、记述历史,这种方法即后来被公认的人类学方法③Swartz J M,Jordan D K,Culture: The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New York: John Wiley &Sons,1980,pp.4-7.。

也有学者不认为上面的思潮是典型的人类学,他们把人类学的起源推迟到这个术语被正式定义的文艺复兴后期的德国。他们认为,那时新拉丁人类学术语源自希腊词ánthrōpos(νθρωπος,“人类”)和lógos(λόγος,“研究”)的组合形式,是德国人马格努斯·亨特和奥托·卡斯曼开始使用,其后才通过法文学者推广而转至英文大量使用的④Schiller F,Paul Broca,Founder of French Anthropology,Explorer of the Brai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p69.。

这种说法却不能让学术界大多数人认可,因为它把一门学科的形成和定性限制在了学科名目建立的时间。其实,按照比较保守的词源学说法,人类学作为一个形容词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就已经出现了⑤"Anthropology" in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1st ed.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85.。笔者认为,如果把一种学术思想的缘起局限在这个术语的完型或最后制定的时间点,这种解释未免有点过于拘泥甚或胶柱鼓瑟。

研究人类学之学术思想的生成,我们必须把它放到整个西方文明史和思想史的大背景和语境中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而不是依据一时一地和某个流派、术语的确立来测定。考察西方人类学缘起和发展史,离不开西方哲学、政治和文明史的发展。从古希腊罗马文明奠基以后,人本主义思想是一根脉络和主线,另一条脉络是基督教神学为代表的宗教哲学思想。整个西方思想史的发展核心就是“人学”和“神学”相斗争和颉颃的抗争史——心存这条红线和结构意识,我们对西方思想史和人类学史的理解就不会错失基本方向。

古希腊曾经一度有过哲学探讨和人本主义精神发达的高峰期,恰如中国先秦百家争鸣时期一样其学说竞放繁花似锦。但好景不长,其后经历了罗马后期的宗教战争和蛮族入侵,欧洲渐次走入了沉寂千年的中世纪。先前古希腊精神在此期受到了压抑和戕害,这是神学兼封建统治时期。除了政治经济上的迟滞和落后,在精神上它更是以神学压制人学、以经院哲学垄断一切并统治人们的精神世界,其后果是一场文明的大倒退。古希腊发展出来的人本主义思想被掩埋,直到文艺复兴前期才又被唤起,再次提出用“人学”斗争“神学”。

这里的“人学”的主脉是早期的古典希腊人类学思想,但它却不同于其后定义的“人类学”理念,因之,西方思想史著作中把它称作“原始人类学”①Eriksen T H,Nielsen F S,A History of Anthropology,London: Pluto Press,2001,pp.10-12.(proto-anthropology)。虽是“原始”,但它已经具备了朴素的人本主义和人类学精魂,为人类学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人学”基础。

中世纪泛滥的神学垄断了思想界,它要求绝对服从教会和神的意旨,禁绝人文思辨和思考。当然,人性是永远不可能被禁绝的,所以中世纪总体看似死水却暗藏着火,这火就是自然科学包括天文学物理学数学等学科在进步,这种科学的进步动摇着迷信和神学的基础。中世纪后期医学、解剖学和化学等科学都有了难能可贵的发展,这些都撼动了神学和神秘主义唯心论的根基。

这一时期震动西方思想界的另一大事件是15 世纪中后期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灭亡。5 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后东罗马却继续坚持了近十一个世纪,它保存了很多古希腊罗马史料和著作,同时吸收了很多亚非文化的精神营养。它的文明较少受到天主教会和神学的宰制迫害而保留了古代地中海文明和东西方文明的很多综合优势。而随着拜占庭帝国覆灭,它保留的文明随其遗民西迁而成为火种,间接引发了意大利和西欧知识界对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强烈兴趣,从而掀起了文艺复兴运动,揭开了一个新时代的序幕。

在思想上,此时欧洲已经具备了掀起“人学”革命的意识形态基础。在理论上,中世纪后期也酝酿了科学革命的背景。随着古希腊罗马古典文献的发掘和翻译,人文学者开始探讨数学物理天文医学等自然学科解释生命和宇宙,用自然哲学来对抗神学。哥白尼和伽利略等人的研究撼动神学天体论,而实验科学实证主义和唯物论开始挑战神学和经院哲学。人文学者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启蒙时代,从朴素唯物主义到人类和宇宙起源,从生物渐变到社会行为模式,从形式逻辑到人类心理,从分析、符号、结构、行为学到抽象思辨,人文主义开始振臂一呼。伴随着时代发展、城市大量涌现,特别是文艺复兴“人的发现”和“世界的发现”这两个宏伟口号的出现,现代人类学的诞生已经面临着朝日初生的熹微了。

当然,一门理论学科和思想流派的诞生不可能一蹴而就,它前面还有大量的理论积累和思想实践整理工作要做,此时人类学离完型和奠基的距离尚不止一步之遥。

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论战解放了人们思想,而此时的科学革命也打开了人们的视野,特别是科技和航海业的发达促进了地理大发现,欧洲人的视野由此拓宽,形成了新的世界观。但当时意识形态的主流仍然难以摆脱“人学”和“神学”对抗的这条主线。

除了强调西方固有的人学传统以外,人类学史家探讨人类学形成阶段传统时都不忘提及这一时期几位有突出贡献的传奇学者。其中一位是早在10—11 世纪间就闻名东西方学界的阿拉伯学者阿布·雷汉·比鲁尼(973—1050)①Ahmed A S,"Al-Beruni: The First Anthropologist",Rain,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London: United Kingdom,1984,vol.60,pp.9-10.,他生于花剌子模,卒于阿富汗。他在数学、天文学、物理学和医学、史学方面都有贡献,并撰写过大量关于印度次大陆不同种族、人民、习俗和宗教的著作。他对中东、地中海,尤其是南亚的宗教和文化进行过详细的比较研究。据后世人类学家研究,比鲁尼的方法已经非常接近现代人类学家的田野工作和渗透性参与观察,而且他学习当地语言、研习当地人的文明进行跨文化的民族志描写。

还有一位阿拉伯学者伊本·赫勒敦(1332—1406)。他出生于突尼斯,是萨维利亚和阿拉伯贵族的后裔,受过良好教育并精通阿拉伯文和古兰经。他是一位知名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对地理、人文和种族问题特别关注。他的历史学和传记著作后来被人类学家追认为富有启发意义的早期人类学著作②Gates W E,"The Spread of ibn Khaldûn's Ideas on Climate and Culture",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1967,vol.3,pp.415-422.,同时他也被后世认为是人口统计学之父。

有趣的是,旅行家和探险家马可·波罗(1254—1324)也被后世史家认为是人类学的一位先驱。虽然他没有多少具体的理论贡献,但他的传奇经历和冒险,他对十几国异域文明的跋涉和接触,他描述的大量地理、种族、文明间的差异和风俗习惯的不同素材引发了巨大的传播力量。他的经历和记录不仅诱发了当时流行文化的震撼和风潮,而且也影响了当时的知识界和上层社会。其后很多的探险、地理发现和对异域文化的研究跟马可·波罗的影响都不无关系,所以西方人类学史著作中都为他书写了重要的一笔。

当时整个欧洲仍然处于黑暗中世纪,阿拉伯和东方世界却经历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繁盛期。而那时的拜占庭帝国跟阿拉伯世界和非洲、印度乃至中华文明都有着频繁的交往。除马可·波罗外,阿拉伯世界的商人和学者在以上整个地区的商贸文化活动也非常活跃。比马可·波罗稍后的伊本·白图泰(1304—1369)就是其中一个杰出的代表①Chism C,Between Islam and Christendom: Ibn Battuta's Travels in Asia Minorand the North,Cosmopolitanism and the Middle Age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U.S,2013,pp.59-78.。白图泰是一位旅行家,他曾从摩洛哥去麦加朝圣,足迹遍布亚非欧几大洲,并游历印度、东南亚、蒙古甚至中国等四十余国家,行程11 万多公里,写过著名的《伊本·白图泰游记》,轰动了东西方世界。上述旅行家和探险家的游历、见识以及亲身经验感受跨文化交流的壮举,拓宽了西方学者乃至一般民众的视野。这些人物和事件在通俗意义上也为人类学的催生创造了广泛的舆论和社会基础。

奇风异俗和异域文化激起了百姓的好奇心,也唤起了殖民者的野心,但中世纪观念的保守和科技能力及旅行工具的落后,使得探访异域曾是一条九死一生的畏途。大多数民众只能做书屋里的旅行家,阅读别人旅行天方夜谭般故事,但这种好奇心却塑造了一种文化氛围,就是对外来和未知异域文化的强烈向往和求知欲。这成就了其后人类学发展和形成的民意基础。

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预热和酝酿,文艺复兴后期科学革命带来了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的飞跃成果。精神上它开启了时人的视野,给人们的思路注入了科学精神从而瓦解了愚民神学哲学的魅惑。而在物质方面,它开启了工业革命前的技术革新热潮,新引入的印刷术普及人文知识,并传播新知刺激了新科技,经济大发展成就了欧洲精英们探索世界的愿景。从15 世纪开始,葡萄牙西班牙人开始探索世界未知洲域,达伽马、哥伦布、麦哲伦、库克船长和发现美利坚的意大利人亚美利哥等通过大航海发现并探索亚、非、美、澳和大洋诸岛,由此拉开了在世界各地殖民的罪恶大幕。

这批用剑与罗盘探索世界的航海家引领并伴随殖民者开拓了欧洲人的视野,在当时学界激发了新思考。对未知新世界、新地理和新人种的发现,刺激了学界开始探讨未知世界人种和文化差异。欧洲人原有的旧知即人类世界和人类文明的概念被颠覆了,这一时期他们不仅发现了在种族、肤色、长相和体质上与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类,而且发现了与他们风俗、信仰、文化和意识形态以及文明程度各个方面完全不同的人类种族。欧洲人开始研讨并试图理解这些地球上不同区域人类种族和组织的社会形态以及人种特征,这种研讨和比较开始催生现代意义上的人类学。

文艺复兴后的世界文明格局是一个分水岭,它造就了今天世界政经和文明博弈的棋局。地理大发现后,欧洲开始在美洲、非洲等地殖民,并试图侵略和霸占亚洲大陆等文明发展地区。这一时期人类学思想比较突出的进展是开拓美洲殖民地和以推进基督教为途径,以传教士集团跟当地部族文明的互动为代表。由于传教所需,欧洲传教士开始渗透并进入美洲原住民社区,为了生存、殖民和宣传基督教信仰,他们不得不学习当地语言、风俗和文化,同时试图理解部落文明生态——这对欧洲人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这个过程中当然有着血与火和无数的文化冲突与死亡,但是其中成功者多为能够积极学习和理解当地语言和文化以及能与原住民共情者。其中西班牙人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1499—1590)撰写的墨西哥阿兹特克人部落的民族志,何塞·德·阿科斯塔(1539—1600)用本地印第安方言撰写的风物志以及对当地人“文明”阶层的理论界定①Ando C,McGinness A,MacCormack S G,"Natural Philosophy,History,and Theology in the Writings of José de Acosta,S.J.(1540—1600)",Journal of Jesuit Studies,2015,vol.2,pp.1-35.,都已经十分接近现代人类学的理论水平和思路了。这一时期值得一提的还有在加拿大易洛魁印第安部落研习当地人文明的法国人类学家约瑟夫·弗朗索瓦·拉菲托(1681—1746)。这一批为探索不同文明而且献身于传播和理解异域文化的探险者和传教士,后来被尊为人类学和民族学的先驱性人物②王海龙:《人类学入门:文化学理论的深层结构》,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89 年,第63-64 页。。

但传教和传播欧洲意识形态也是一柄双刃剑,它对科学地理解当地文化产生了阻碍。由于大部分传教士抱持神学理念和我族文化中心主义的统治心态,他们在传播文化的同时也在激化文化冲突,甚至引爆民族仇恨,所以这些传教士留下的负面文化因素也不少。总的来讲,早期传教士对美洲和异域文化的挺进运动是后来欧陆殖民地文化总体入侵世界美澳非等地的先声和预热。

随着其后的大规模殖民运动,美洲成了人类学酝酿的最大实验场。这一时期,殖民者成了统治者,为了更好地统治原住民并掠夺资源,他们开始长期、系统地研习和了解当地文化。这无疑诱发了人类学理念的巩固和成熟。18 世纪后,有海外殖民地的欧洲国家开始渐次成立了人类学会组织,有的此类组织甚至就设立在美洲。如1743 年起本杰明·富兰克林创建了美洲哲学学会,旨在研究当地印第安人。后来的美国总统托马斯·杰弗逊曾于1797—1815 年任该学会的会长。此期间他还在担任美国总统(1801—1809),杰弗逊在人类学史上被称作著名的业余人类学家和人类学先驱。他仔细钻研过印第安人的体型-体质、语言、文化、史前史、民俗、迁徙史,甚至亲自参与收集了五十多个印第安部族的语言和词汇等③Holmes L D,Parris W,Anthropology: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John Wiley &Sons,1981,pp.37-40.。当时欧美有一大批像杰弗逊和富兰克林这样的政治家和学者,这种积极的学术和社会背景充分凸现了当时学界和思想界对人类学的热情。

19 世纪以后,大量的殖民者、传教士、旅行家、商人和各阶层人士混迹并生活在欧洲以外的世界,发表大量的民族志旅行记以及其他各类文化描写著作,极大地推动了学界和思想界对异域文明和民俗风情的好奇和理解-研究的愿望①王海龙:《遭遇史景迁》,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 年,第139-141,159-169 页。。此时的旅行和深入实地观察对一般人仍属畏途,于是有好多人类学家开始利用图书馆和各类藏书,更兼向世界各地殖民者、旅行家和传教士等人咨询,并采用发调查问卷等形式来研究世界各地文化的异同。这批学者做了不少案头工作,甚至发表了很多重要著作,如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和爱德华·泰勒的《原始文化》等。但是由于他们并没亲身到当地调查深入田野,而是用以往的归纳、推理旧方式应对全新的文化问题,难免不被固有的种族优越和民族中心主义观念误导,所以这一批没有田野工作实践的学者后来被称为耽溺在书房里的“扶手椅人类学家”②Selby H,Garretson L,Cultural Anthropology, Dubuque,Iowa:Brown Company Publishers,1981,pp.7-8.。他们的研究成果虽然有很多有益的启示,但离真正的人类学成熟期还是隔着一层纸。

与“扶手椅人类学家”同样对异域文明和种族产生兴趣的是普通民众。他们没有余钱和能力去探索世界,又没有耐心去遍读天下奇闻异书,但却不乏与日俱增被燃烧的好奇心。于是,就有了不良商人和文化学者联合作祟,打起了歪主意,借展示奇风异俗为名在动物园展示“民族学展览”或“黑人村落”。他们将来自殖民地的“野蛮人”裸体展示在笼子里,称为“人类动物园”。例如,1906 年,人类学家麦迪逊·格兰特将刚果侏儒奥塔·本加关在布朗克斯动物园的笼子里,贴上了猩猩和“白人”之间“缺失的环节”的标签③"History of Anthropology",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story_of_anthropology.。其后巴黎的同类展览竟有在六个月内接待了2400 万游客的记录。可见,那时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人类学者利用人类学反人类的猖狂和嚣张程度。

除了不走正路猎奇的人类动物园展览,本期欧美博物馆也在大肆扩张掠夺和扩充世界各地原住民和其他文明的文化产品用于公众陈列④王海龙:《人类学渊源与北美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得失》,《民族艺术》2021 第3 期,第158-168 页。。随着文物聚集增多,博物馆的展览产生了分类标准的争议,这引发了人类学和考古学界关于文明分类的石器(新石器与旧石器)、铜器、铁器时代判断和术语概念的建立从而诱发现代考古学的形成⑤Renfrew C,Bahn P,Archaeology:Theories,Methods,and Practice,New York:Thames and Hudson Ltd,1991,pp.33-37.。此后,随着近代科学的进步和昌明,人类学研究逐渐走上正确轨道,开始从生物进化角度研究人类的体质,遂形成了进化论学派,而后产生了崇尚文化-生物-地理综合研究以及延续百科全书学派理论播衍的传播学派。再往后,产生了反对书斋臆测、强调田野工作和实地调查文化意义的文化功能学派。19—20 世纪,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弗朗兹·博厄斯教授为首的人类学家开创了全方位融入研究对象、反对以“优-劣”评价文化并注重多元文化发展的“文化相对主义学派”。博厄斯的进步主张遂成为20—21 世纪的人类学主流,其后应运而生形形色色的人类学支流都跟他学术主张衍生的现代人类学流派有关①Howard M C,Dunaif H J,Anthropology: Understanding Human Adaptation,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1992,pp.364-369.。博厄斯对当代人类学的另一最大贡献是为人类学的学科支柱规定了四大分支,即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考古学-史前学和语言人类学。如今美国大学和西方主要学术规范人类学的分野基本上就是按照这四大分支进行基础培养和分科深造人才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从人类学发展史与西方文明-社会发展史本身的辏合和其内在关联上看出人类学的发展脉络就是在“人学”跟“神学”和形形色色哲学和政治主张斗争的基础上形成并发展的。

人类学研究人类文明的基本主张是代表着进步和尊重历史发展观的,而且它也顾及了世界上不同文化以及种族内部的文明发展和自我认知意识。发展到今天,人类学基本上成了世所公认研究人类文明的公器和有力的理论支撑。但是,考察人类学自身成长史,它发展到今天的道路仍然是曲折的。人类学在其生成和完型过程中不是没走过弯路,而且直到今天,它的发展趋势中仍有值得注重和应该纠正的问题。

人类学发展到20 世纪,自博厄斯文化相对主义理论学派引导其潮流以来,它在文化志调查、民族学研究,特别是多元文化倡导等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且其人类学思想也影响了其他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成了20 世纪思想史的主流思潮。人类学领域后期发展出来的结构主义学派、心理学派、认知-阐释人类学派、符号人类学、行为学派以及本文开头所述形形色色的人类学新流派都跟博厄斯学说有着或深或浅的关联。

回顾人类学发展进程,虽则博厄斯文化相对主义学派影响力日炽,但将欧洲文明视作准绳、非欧洲文明为文化进化“活化石”样例的观念仍未式微。早期人类学家深入田野了解异族文明被看作是文化救险、研究西方文明进步的参照物②Penniman T K,A Hundred Years of Anthropology,Duckworth,London: Chapel River Press,1935,pp.145-194.。不仅如此,人类学曾经深度介入传教、殖民、宰制-归化原住民,甚至为政府治理改造异民族文明的政令出力,沦为政治和统治的工具。

早期人类学家开始渗入非欧洲民族和文化传统的当代原始部族进行长期沉浸式实地观察,他们当然比常人更加了解当地部落人的认知、心态、生活习俗和心理好恶。而人类学家从田野获取宝贵素材如果被利用为行政机构管理-督导的资料,当然会变成统治原住民的利器。在英联邦国家人类学发展史上,曾有人类学家利用自己发现的种族研究、民俗学、人文地理学、社会学、社会关系、民族研究、文化研究材料等供给-服务于行政组织机构并跟政府有着制度上联系的历史①Custred G,A History of Anthropology as a Holistic Science,New York:Lexington Books,2016,pp.43-45.。同时,人类学研究也有借助政府、大学等学术机构、各种公私社会组织团体的赞助来从事研究并为其提供服务的先例。虽则学界皆知这种学术研究深度介入行政政治的行为违反了学术伦理,但在学术实践中却难免出现与利益团体不同形式的妥协与合作②Singer M,Applied Anthropology,A New History of Anthropology,2008,pp.326-340.。如加拿大早期人类学家乔治·默瑟·道森参与支持政府地质调查,1910 年威尔弗里德·劳里尔总理在其地质调查局内设立了人类学部皆是显例。

另外,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等也配合政府整合与英国、美国人类学家的联系,建立实验室并为国家资助机构提供服务。英美的人类学更是直接参与了为政府殖民和民族政策咨询以及对其他文化事务的介入。美国印第安事务局和史密森尼学会、美国民族学局等机构是其人类学家服务的直接场所。18 世纪晚期以后的人类学家在介入强迫美洲印第安人迁徙、确保白人男性选举权、剥夺黑人选举权、为种族歧视和奴隶制张目方面都有不良记录。有的人类学家甚至从专业角度宣扬人类种族和文化多基因和发展多元论来为种族压迫辩护③"History of Anthropology",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story_of_anthropology.。这是人类学发展史上非常不光彩的一页。

在此后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有的学者打着人类学的旗号跟帝国主义理念结合协助宰制剥削并摧残殖民地和欠发达地区的人民并戕害当地的文化,使人类学研究蒙羞。在20 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中,欧美人类学家也都配合其政府组织利用不同形式为国家和行政利益集团服务④王海龙:《人类学电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年,第196-201 页。。直至今天,有些人类学家仍然扮演政策制定者的角色,或帮助行政和企业进行立法及市场策划,或协助政府进行经济和人口调查模式研讨。比如,人类学家吉利安·泰特就因其预测西方金融危机而闻名⑤McKenna B,Bestselling Anthropologist "Predicted" Financial Meltdown of 2008,Society for Applied Anthropology Newsletter,Oklahoma City:Archived,2014.,她的观点在英国被用来为2007—2010 年的金融危机提供植根于经济和政治理论的技术解释。这些都能够充分说明人类学在当下不仅能够以高蹈形而上的姿态为学术研究服务,而且也能够具体地作为工具为政府和社会组织所利用,从而影响社会舆论和百姓生活。

西方人类学的这些作为,为它赢来了更广泛的生存空间和影响力,但也招来了异议和批评。特别是传统的人类学,在研究殖民地和新发现当代原始部落及欠发达地区时的种种行为给它造成了不良影响和负面声誉,以至于第三世界国家在19世纪开始抵制西方人类学。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非欧美国家学者在反对西方宰制的同时创设自己的人类学和民族学研究,包括拉美和亚非澳国家学术界开始研究并创设自己的人类学理论体系;而前苏东社会主义国家则批判西方人类学思想并拒绝接受其学说和理论的介入,在高校和研究机构关闭了对西方人类学的教学和研究。当然,矫枉过正和鸵鸟政策也是不可取的,特别是在人类学研究的大背景和整个框架里,因人废言和因言废人乃至于闭关自守故步自封都不是应有的科学态度。直至20 世纪后期这些政治因素影响学术的现象才得以改观。

人类学研究进入新世纪以后,它的内涵和外延也在进行着迅疾的裂变和嬗替。随着整个西方世界哲学及人文学科发展以及社会学的演进,特别是其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的滋生,人类学研究也不能免俗地被拖入国际政治的语境中重新审视。而且,人类学有时候也难免被不同势力利用而打着人权、博爱、慈善和各类研究的幌子介入国际政治,这是我们应该留心甄别的。

除了政治经济和文化冲突原因外,现代科技的发展也将人类学曳进各个应用领域并冠以不同名目来招摇。进入新世纪,以各种“后”学和炫目科技名词嫁接人类学研究成了时髦,其中有的分支乐此不疲地以“人类学”名目定义并掺入各类新名称以炫目。但是这种形式上的嫁接和炫技往往没有实质内容的理论支撑,甚而将有些有意义的内容虚化或抽象或烦琐化,以至于最后完全背离了人类学研究“人”的初衷而走向了其反面,这是我们审视当代人类学理论发展时应该留心的。

21 世纪,人类学发展面临着前所未遇的新问题。本期人类学在新科技的加持下涉及了当代社会研究和人类文明探源诸多领域,特别是在实践研究方面有一些突破。电脑科技的运用和人工智能方法在应用人类学研究方面贡献比较突出,在传统研究领域也有较大突破。特别是在考古学和史前学领域,新的电脑科技和人工智能开始协助田野工作、实地考察和渗入式研究。电脑模式的应用对未知语言破译很有帮助,它便于强化学习,在探索原始文明和当代原始部族文明认知方面作出了贡献。同时,新科技在视觉人类学等研究领域成绩卓著。比如,体质人类学研究者采用当代科技工具研讨史前视觉资料、利用电脑影像辨识模式优势在原始生物进化和人类进化等研究领域作出了突出成绩。视觉人类学研究者则通过图像辨识和模式分析等方法对上古洞穴画、岩壁画及原始雕塑资料等进行综合分析来发现并重构原始文明和人类社会形成机制的渊源。新科技在艺术遗产调查和数字化保存文物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方面的贡献也是比较突出的。

新科技和人工智能的整合方法对人类学发展的贡献不仅在技术上,而且能动地促进了人类学思想的发展。比如,电脑新科技有着巨大的合成和综合能力,它可以根据指令将巨量的资料、数据和文献进行分类-比较存储和整合分析,使研究者能以不同的方法组织材料,从而进行不同主题的综合分析。在这样积极的背景下,人类学家可以重新审视人类文明发展的重大内容并更加立体、全面地思考,从多维角度和方法来溯源并探讨人类文明发展的课题,从而得出更为正确的结论。

我们不能忽视新科技和新方法也是一柄双刃剑。21 世纪科技发展其实是一场文明史上的革命,它不仅呈现在技术上,而且表现在当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它现在还是进行时,此刻对它下结论为时过早。它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物,其发展前景和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还有待考察。比如,电脑科技今天已然渗入所有人的生活,从人机互动到微信支付,从科技医学到百姓生活的衣食住行,它影响了人类工作、社交、健康、人力资源乃至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也引发了一些新的社会学、伦理学甚至法律问题。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与思考也应该是未来人类学关注的课题。

今天的人类学研究到底应该往何处去?面对眼下看似繁荣但却错综复杂令人迷茫的人类学发展前景,这是一个时不我待的问题。笔者认为,现在正是一个西方人类学需要肃清乱局回归初心的时代,它需要自我批评和返璞归真。

西方人类学思想发端于古典人学,经历了文艺复兴的复活和启蒙时代的充电,特别是经历了近现代科学革命的洗礼及人文主义精神的淬炼,其人学的宗旨更加明确。人类学的发展方向和内在本质其实是一以贯之的:在遥远的古代,古希腊先哲色诺芬“人以自己的形象创造神”①"Ancient Greek and Roman philosophy",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phenomenalism.的口号给我们研究人学定下来朴素的原始人本主义的基调。其后,普罗泰戈拉斯“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论断自豪地强调了人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和主导作用;到笛卡尔时代“我思故我在”直接宣示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精神力量的实质;而同期的莎士比亚更是借其作品中人物之口礼赞“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②Shakespeare W,Hamlet: the Tragedy of Hamlet,Prince of Denmark,Auckland: The Floating Press,2008,p.93.奏响了一曲高扬人文主义的颂歌。

再往后,启蒙大师孟德斯鸠强调,人类作为一个物理的存在,像其他造物一样,受着不变自然规律的支配。但作为一个有智慧的人,他却在不断违反上帝制定的法律,以适应他自己制定的法律。孟德斯鸠极大地强化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改造自然和世界,甚至宣示了“人定胜天”的朴素人本主义思想③Evans P E,A History of Anthropological Thought,New York: Basic Books,Inc.,Publishers,1981,p.4.。而同期的另一启蒙思想家卢梭则更进一步,发出了愤怒的“人生而自由,却被置于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的反诘,挑战神学和反动政治对人性的禁锢④Jean-Jacques R,The Social Contract,https://en.wikipedia.org/wiki/Jean-Jacques_Rousseau.。这种对人性和人本主义的思考,最后到马克思主义那里终于集大成。马克思扬弃并总结了以往人道主义和人学研究的理论精华,将其融入自己的政治经济学和人类学思考中,提出了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01 页。的论断。马克思主义的主张不仅在社会主义阵营被奉为圭臬,在西方现当代人类学研究界也是蔚为壮观的一大流派,至今仍然有着无可替代的生命力。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几乎在人类学理论发展的每一个重要历史时期都有人本主义思想家坚持人类学的“人学”原则立场。人学是一门综合科学,它不能被实用主义或支离破碎地理解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它更不能被处理成经验主义或繁琐哲学。各自为政,无事忙,为研究而研究,或别出心裁另立新腔,抢山头当大王,拉大旗作虎皮,充斥着冗员冗务,在当代西方人类学领域上述的现象和毛病都有。这也是今天我们要认真辨析和批判的。目前,国内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界在甄别和引进西方理论时不能盲目推崇或妄自菲薄,更不必妄想某些花拳绣腿的新学科携带“祖师西来意”能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们对之要有批判的精神和扬弃的态度。

纵观整个人类学科的发展史,我们提倡以批判精神做减法,目的是坚持回归初心。目前,西方人文学科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缤纷乱局其实正是我们理顺其学脉、强调人类学全方位复归人学传统的最好时机。人类学的“人学”终极目标要经得起时代的期待和考验,不被政治利用,不被社会操控,不被炫技和科技迷惑,最后回归研讨人学的初心,这才是其走向永续发展和贡献人类文明的唯一且正确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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