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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出蹊径:论黄庭坚黔州诗书写方式的独特性*

2023-02-06胡晓博张明华

关键词:黄庭坚

胡晓博 ,张明华

(1.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2.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在黄庭坚的一生中,贬谪黔州(今重庆彭水)时期是其诗歌创作的低谷期。根据对郑永晓编校的《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中所收作品的统计,黄庭坚作于黔州的诗歌有45首。黄庭坚贬谪黔州时期的诗作数量,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天才诗人来说,可谓少之又少,而这一现象的形成显然是他刻意抑制创作冲动的结果。如《黄庭坚评传》中所言:“出于全身避祸的考虑,他尽量减少与他人的接触,正如他在信中所说:‘自以罪戾,不复可湔祓,所过人视之,唯恐为渠作祟,故虽平居亲爱,能忘其不肖者,亦不敢以书通,如长者之庭,则未尝一向往也。’(《与王泸州书》,《别集》卷十五)诗的创作几至搁笔,难得兴之所至写上一些长短句歌曲。”[1]黄庭坚黔州时期的诗歌创作现象与作品虽然已受到学界的关注,但需要注意的是,黄庭坚在黔州时期刻意减少作诗的行为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他在此期间有限的诗歌创作所表现出的几种异乎寻常的创作方式则是问题的另一方面。本文试就黄庭坚贬谪黔州时期诗歌创作的几种特殊方式略作探讨。

一、请黄叔达代笔

黄庭坚“黔州诗”中附录了其弟黄叔达的19首作品,这些诗歌虽署名黄叔达,但其中一部分可认定为黄庭坚所作。

绍圣元年(1094)十二月,“新党”诬陷黄庭坚等修撰《神宗实录》不实,将黄庭坚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绍圣二年(1095)正月,黄庭坚在其兄黄大临的陪同下,从陈留出发,于是年四月二十三日到达贬所黔州。将黄庭坚安置在摩围山后,黄大临“淹留数月”,于六月十二日离开黔州[2]。此后黄庭坚在黔州独居了近一年的时间。至绍圣三年(1096)五月,其弟黄叔达携家眷及黄庭坚的妻子和儿子黄相到达黔州,家人始得团聚。黄叔达到黔州后,陪同黄庭坚度过了较长一段时间①。黄庭坚集中所附署名黄叔达的这些诗作当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豫章诗话》云:“黄叔达,号知命。君在黔中所作数诗附《谷集》中,殊有家法。或云山谷润色,以成弟之名。”[3]黄庭坚在黔州作诗甚少,却将其弟黄叔达的作品揽入集中,这说明这些诗作对黄庭坚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如果仅如《豫章诗话》中所云是为了“成弟之名”,那么为何集中不附录黄叔达其他时期的作品呢?《豫章诗话》的“以成弟之名”固然有其道理,但其实此中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即黄庭坚刻意抑制作诗②;同时,也是为了提高弟弟的作诗水平,于是便偶让其代笔,然后他再加以修改润色。

这些黄叔达代笔的诗歌大都属于应酬之作,这种代人拟答的诗作可以很好地起到训练的目的。黄叔达代笔的这些诗歌情感表达十分丰富。其中写给宋肇的有五首,如《行次巫山宋楙宗遣骑送折花厨酝》:

攻许愁城终不开,青州从事斩关来。唤得巫山强项令,插花倾酒对阳台[4]1710。

宋肇字楙宗,元祐初任通直郎、监在京市易务,元祐末为朝奉郎、充夔州路转运判官,绍圣间为巫山令。宋肇与黄庭坚、苏轼等人友善,在元祐间彼此交往唱和颇多。黄叔达护送黄庭坚家眷等人途经巫山时,宋肇遣人赠送美酒“折花厨酝”,其本意应是借黄叔达之手转送给黄庭坚的。诗中的“青州从事”即代指“折花厨酝”,“愁城”所表示的则是独居之愁。黄庭坚在《谪赴黔州时家书》中表达了这种孤独——“寂寞且耐烦”[4]750。玩味诗意,这首诗似是黄叔达一行人抵达黔州,黄庭坚见到宋肇的馈赠后而作。虽然无法确证这首诗是否为黄庭坚亲笔所写,但却很能体现黄庭坚的诗作特征,即郭子章所谓的“殊有家法”。

又如《次韵楙宗送别二首》:

一百八盘天上路,去年明日送流人。小诗话别堪垂泪,却道情亲不得亲。

别驾柴门闭一春,艰难颠沛不忘君。何时幽谷回天日,教保馀生出瘴云[4]1710。

黄叔达和宋肇的文献资料较少,难以考索他们之间的交往情况,但这组诗所表现的对象明显是黄庭坚与宋肇二人。首先,诗中“一百八盘天上路”指的是黄庭坚来黔州时的路线,这一路线黄庭坚在《书萍乡县厅壁》中有记载:“初,元明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州,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之下。”[4]1146正与诗句相合。其次,“去年明日送流人”显然是指绍圣二年黄庭坚赴贬所途经巫山时受到宋肇接待一事。诗中所谓的“别驾柴门闭一春”则更是直接指向黄庭坚本人了。自绍圣二年六月黄大临离开黔州至绍圣三年五月黄叔达抵达黔州,黄庭坚独居时间恰好近“一春”。诗的最后两句表达同病相怜之情,是黄庭坚与宋肇的共勉之辞,意即彼此一定会活着离开贬所。即便如上首一样,这两首诗全是出自黄叔达之手,那也应是黄庭坚修改润色之后的,表现的是黄庭坚的情感与想法,体现的是黄庭坚的诗作特征。

再如《宋楙宗寄夔州五十诗三首》,仍是借黄叔达之手表达对好友宋肇的宽慰:

五十清诗是碎金,试教掷地有馀音。只今台阁称多士,且傍江山好处吟。

五十清诗一段冰,持来恰得慰愁生。自张壁间行坐看,更教儿诵醉时听。

碑同岘首千年石,诗到夔州十绝歌。佗日巴人怀叔子,相逢解著手摩挲[4]1709。

就交情深浅而言,宋肇来诗当是寄给黄庭坚的。虽然宋肇原诗已佚,但通过这三首答诗仍可考见宋肇在来诗中当是抒写了年愈五十尚飘零在夔州的郁闷。就宋肇的失落与悲戚,答诗主要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劝他随遇而安,吟咏所在江山之美;二是赞美其诗,读来可以解愁,所以喜之不尽;三是希望他能用心政事,以便名扬后世。这一劝慰之词显然也是出自黄庭坚之意,而不大可能是未曾入仕为宦的黄叔达的想法。

又如张询。张询为张诜之弟,黄庭坚自进士及第后在叶县为官时便与之交好。黄庭坚贬谪黔州时,张询任施州知州。集中所附的署名黄叔达的十九首诗中,写给张询的诗有六首。如《将次施州先寄张十九使君》,诗中展现了两人交往的不拘形迹:

书来日日觉情亲,今信施州是故人。许我投名重入社,放狂作恼未应嗔。

收拾从来古锦囊,今知老将敌难当。囊中尚有毛锥子,花底尊前作战场。

一别施州向十霜,传闻佳句望风降。空弮不易当坚敌,振臂犹思起病疮[4]1710。

绍圣二年三月间,黄庭坚途经施州,张询“遣骑相迎,因送所和乐府来,且约近郊相见”[4]747,这组诗当是黄庭坚对张询邀约的回复。同年,黄庭坚作有《书张仲谋诗集后》跋文,这一跋文也应是作于这次会见之后。文中交代了与张询的交情及其学诗情况:“仲谋与余同在叶县,皆年少。然仲谋当官清慎,已有老成之风,相乐如弟兄也。此时仲谋刻意学作诗,去叶县后,三十年间,随禄东西,或不相见数岁,然每相见,仲谋诗句必进。今窜逐蛮夷中,而仲谋来守施州,所谓鼪鼯同游,蓬藋柱宇,而兄弟亲戚,謦欬其侧者也。又寄平生诗,使余评之。余观仲谋之诗,用意刻苦,故语清壮,持身岂弟,故声和平。作语多而知不雕为工,事久而知世间无巧。以此自成一家,可传也。”[4]751诗人不但在诗中交代了两人的深情,还盛赞了张询的诗歌成就,这些均能与诗文相呼应。

再如《次浮塘驿见张施州小诗》,更能见出黄庭坚与张询二人的亲密无间:

叹息施州成老丑,当年玉雪莹相照。旧时去天一尺五,今日万里听猿叫[4]1711。

浮塘驿属施州,在建始县与清江县之间[5]90。这首诗当是二人见面时所作。就诗意而言,“叹息施州成老丑”,应是两人长久未曾见面后再次见面时的惊讶与感慨;就口吻而言,虽然诗署黄叔达名,但黄叔达又怎敢嘲笑官为知州的张询“成老丑”呢?诗的后两句表达的是此前两人都身居京城,现在却去京万里。诗歌通过今昔对比,表达心中的愤懑不平。在多年刻意不作诗且又因“文祸”而被贬的黄庭坚笔下,是万不敢如此直白地表达不满的,因此此诗便署上了没有功名的黄叔达之名。

而内容更为特别的是《和仲谋送别二首》:

夜郎自古流迁客,圣世初投第一人。不是施州肯回首,五溪三峡更谁亲。

五溪三峡漫经春,百病千愁逢故人。何处看君岁寒后,欲将儿女更论亲[4]1709。

这首诗当作于黄庭坚准备离开施州、赶赴贬所二人分别之际。诗中不但说张询是自己在谪所时最亲的人,还打算与他结下儿女亲家。绍圣三年,黄叔达携黄庭坚之妻及子黄相来黔州,时黄相已年届十四,那么诗中所云的“欲将儿女共论亲”极有可能是为黄相所作的谋划——虽然未知是何缘故,这一打算未能实现③。

写给张询的这六首诗,虽然署名黄叔达,但考索其诗意与背景,应是黄庭坚自作。而署名黄叔达的原因则是成了惊弓之鸟的黄庭坚为避祸而作的折中选择。因为元祐党人的身份可能会给好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将作品署名为黄叔达正是周全好友、成弟之名的策略。

以上这些诗作主要表达了黄庭坚与宋肇、张询之间的亲密友情,他们之间的交往在黄庭坚其他时期的诗作中也屡有表现。虽然这些诗作不乏显露旷达之处,但其中更有黯然伤怀的成分。需要明白的是:诗中对宋肇、张询的安慰何尝不是黄庭坚对自己的宽慰呢?

与此上诸诗相较而言,《题小猿叫驿》所表达的情感是悲切的:

大猿叫罢小猿啼,箐里行人白昼迷。恶藤牵头石啮足,妪牵儿随泪录续,我亦下行莫啼哭[4]1711。

黄庭坚因修《神宗实录》而无端被“新党”所打击,新旧党派的权利争斗对于被卷入其中的士子来说,其影响不可谓不小,而对于一个富有才华的诗人来说更是值得关注。绍圣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谏官上疏:“实录院所修先帝实录,类多附会奸言,诋熙宁以来政事,乞重行窜黜。”[4]263因此事黄庭坚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次年正月九日,黄庭坚又被追夺一官[2]272。虽然在面对此事时黄庭坚表现出的是“色自若,投床大鼾”[4]1715,但对于一个尽职尽责修撰实录的官员来说,连番打击不可能不会造成心理上的震动。黄庭坚奔赴谪所的路途可谓十分艰难,“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州,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4]778,翻山越岭,历尽艰辛。到达黔州后,心境也是十分落寞,“若庭坚则枯木寒灰,心亦不在矣”[4]778, “今者不肖得罪简牍,弃绝明时,万死投荒,一身吊影,不复齿于士大夫矣”[4]782,“不肖放荡林泉间,已成寒灰槁木”[4]792。类似的表述屡见于与友人的书信中。绍圣四年(1097),黄庭坚表兄张向提举夔州路常平,黄庭坚为避嫌被迫移至戎州安置。绍圣五年(1098)六月,黄庭坚至戎州贬所,并在戎州居住了两年多。在连遭打击之下,黄庭坚心境十分低沉。在戎州初期时更是将其所居之室命名为“槁木寮”“死灰庵”,直接表露自己身如槁木、心似死灰,愤郁之情溢于言表。如果黄庭坚真正能坦然面对这次贬谪,那他绝不会在到达贬所后的几年内连续表露不满情绪。结合到达贬谪之地后的心境,回头再来看《题小猿叫驿》,则这首诗恰恰正是其贬谪途中的心情流露!施州东八十里有猿啼山,小猿叫驿属施州清江县[5]89,此地离摩围山尚有500里左右。诗人经由猿叫驿,由“猿叫”而引起伤感情怀,因此赋诗宽慰自己。尽管在诗中他故作倔强地说“我亦下行莫啼哭”(这与得知被贬谪的消息后“色自若,投床大鼾”的态度一样,无非是故作强项、不屈服的文人姿态)但其心中的哀伤、失落却是难以抑制的。

虽然不能完全断定黄叔达名下的十九首诗都是“代笔”之作,但至少可以认定其中的一部分是黄庭坚所作,一部分经过了黄庭坚的修改和润色,其中所传达的情感均是黄庭坚本人的喜怒哀乐。

二、摘白居易诗句

在黄庭坚数量非常有限的“黔州诗”中,有一组很独特的作品,即《谪居黔南十首(摘乐天句)》:

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

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华晩,昆虫皆闭关。

冷淡病心情,暄和好时节。故园音信断,远郡亲宾绝。

山郭灯火稀,峡天星汉少。年光东流水,生计南枝鸟。

冥性齐远近,委顺随南北。归去诚可怜,天涯住亦得。(《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五)

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

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

苦雨初入梅,瘴云稍含毒。泥秧水畦稻,灰种畲田粟。

轻纱一幅巾,小簟六尺床。无客尽日静,有风终夜凉。

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4]767。(殿本《内集诗注》卷一二)

这组摘句诗既反映了黄庭坚谪居黔州时的生活境况,也透露出了他当时的思想状况和精神状态。就内容而言,这组诗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中《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五所收的五首是第一部分:其一写贬谪之地遥远,亲人书信难以抵达,谪居的心情十分低落。其二借季节的变易、秋虫的蛰伏,衬托自己在贬所的孤寂心情。其三通过时节的美好与自己的孤独相对比,表达对亲人的思念。其四通过对贬谪之地偏远的描写,流露出岁月虚掷,不知出路何在的抑郁心情。其五则以庄子的《齐物论》劝慰自己,归去固然是好,但现今不能归去又有何不可呢?至此,诗人完成了思想上的自救。武英殿本《山谷诗注》卷十二所收五首是第二部分:其六以低沉惨淡的心情忧惧未来可能会更加糟糕。其七仍是以物候的变化表达乡思之情。其八记述了当地农民在恶劣条件下进行紧张的农事劳作。其九写当下的闲适生活,劝慰自己要知足常乐。其十又陷入痛苦,自己明明已经参透了,可为什么又总是梦到家乡呢?

两部分的内容、结构大体相似,都是先铺陈当前的不幸遭遇,再进行自我劝解,最终达到内心的安然与平和。这两部分作品应不是同时完成,原是各自独立的。《诗林广记》后集卷五在著录这组作品时转录了任天社之语:

盖山谷谪居黔南时,取乐天江州、忠州等诗,偶有会于心者,摘其数语,写置斋阁。或尝为人书,世因传以为山谷自作,然亦非有意与乐天较工拙也。诗中改易数字,可为作诗之法,故因附见于此。前五篇,今《豫章集》有之;后五篇,得之《修水集》[6]。

任氏对黄庭坚写作这组诗的解释基本是推测,但他对这组诗分作两处的记载却很有价值。

这组诗的奇特之处还在于它的创作方式——摘句。在诗学领域,摘句是一种重要且常见的批评方式,而诗题下所注的“摘乐天句”,实际上已将摘句视为一种创作方式了。这也是任天社、任渊等人所认为的“改易数字,可为作诗之法”的依据。黄庭坚的这组摘句诗,因其以白居易诗歌为基础,略加剪裁加工而成④,故而在宋代就引起了不少争论。惠洪《冷斋夜话》云:

少游谪雷,凄怆,有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鲁直谪宜,殊坦夷,作诗曰:“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短簟六尺床。无客白日静,有风终夕凉。”少游钟情,故其诗酸楚。鲁直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至于东坡,《南中》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唯一死。”则英特迈往之气,不受梦幻折困,可畏而仰哉[7]!

这组诗黄庭坚题中明云“黔南”,缉香堂本标题下又注明“绍圣四年黔州作”[4]767,而惠洪认为是宜州时诗,当属有误。但他以其中两首为例证明“鲁直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却引起了争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八在引出《冷斋夜话》上段话后说:

“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乃白乐天《东城寻春》诗也。“轻纱一幅巾,小簟六尺床。无客尽日静,有风终夜凉。”亦白乐天《竹窗》诗也。二诗既非鲁直所作,冷斋何为妄有“学道闲暇”之语耶[8]?

胡仔点明惠洪所引黄庭坚两诗出自白居易之诗,但就此认定黄庭坚无法在其中表现自己的闲适之情,则未免过于武断。黄庭坚并未直接照搬白居易的诗,而是从中选择了若干句子,重新加以剪裁和组合,甚至还作了几处改动,从而组成一组绝句。不论这种变动是有心还是无意⑤,这一再加工显然可以认定这些作品是黄庭坚而非白居易的诗了。这种情况,非常类似于集句诗的写作。因此,在个人著作权不受重视的古代,笔者认为黄庭坚的这种做法是可以接受和认可的。

对于惠洪的抨击并未中止,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卷三中赫然拈出“冷斋不读书”一条:

洪觉范《冷斋夜话》谓“鲁直谪宜州,殊坦夷,作诗曰:‘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又云:‘轻纱一幅巾,短簟六尺床。无客日自静,有风终夜凉。’且云山谷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若此。”以上皆冷斋语也。予以冷斋不读书之故。上八句皆乐天诗,盖是编者之误,致令渠以为山谷所为。前四句“老色日上面”,乃乐天《东城寻春》诗,尚余八句,所谓“今犹未甚衰,每事力可任”是已。后四句“轻纱一幅巾”,乃乐天《竹窗》诗,亦尚余二十四句,所谓“常爱辋川寺,竹窗东北廊”是已。《山谷集》外更有“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数篇,皆非山谷诗。偶会其意,故记之册。学者不可不知也[9]。

吴曾所言的价值在于他看到了黄庭坚诗与白居易原作的显著不同,可是既然他承认黄庭坚这样的做法属于“偶会其意”,则当得出惠洪说黄庭坚“其诗闲暇若此”没有错的结论时,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人家到底有没有读过白居易的诗呢?任渊在注释黄庭坚诗时也指出了这个方面:

近世曾慥端伯作《诗选》,载潘邠老事,云:“张文潜晚喜乐天诗,邠老闻其称美辄不乐,尝诵山谷十绝句,以为不可跂及。其一云:‘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文潜一日召邠老饭,预设乐天诗一帙置书室床枕间。邠老少焉假榻翻阅,良久才悟山谷十绝盖用乐天大篇裁为绝句。盖乐天长于敷衍,而山谷巧于剪裁,自是不敢复言。”端伯所载如此必有依据,然“敷衍剪裁”之说非是。盖山谷谪居黔南,是取乐天江州、忠州等诗,偶有会于心者,摘其数语写置斋阁,或尝为人书,世因传以为山谷自作,然亦非有意与乐天较工拙也。诗中改易数字,可为作诗之法[10]。

任渊同样突出了“偶有会于心者”的一面,但却坚持认为黄庭坚仅仅是“摘其数语写置斋阁,或尝为人书”,这就等于否定了这组诗的整体性。而认为这组诗注解了黄庭坚“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诗法,则更是值得商榷的了。《道山清话》载:

曾纡云:“山谷用乐天语作《黔南》诗。白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白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白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纡爱之,每对人口诵,谓是点铁成金也。”范寥云:“寥在宜州,尝问山谷。山谷云:‘庭坚少时诵熟,久而忘其为何人诗也。尝阻雨衡山尉厅,偶然无事,信笔戏书尔。’寥以纡点铁之语告之,山谷大笑曰:‘乌有是理,便如此点铁!’”[11]

这段记载的价值在于它突出了黄庭坚诗与白居易原诗的不同,从而肯定了黄诗的独立价值,也强调了其作为组诗的整体性。同时,也记载了黄庭坚本人对于这组诗的看法——“信笔戏书”。如果完全关照黄庭坚本人的说辞,则这组摘句诗与“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有何关联呢?参考彭华的论证,这组诗中确有黄庭坚有意改动之处,但这似乎也不适宜认定它注解了黄庭坚“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诗法。

除了惠洪、胡仔、吴曾外,洪迈也曾对这组作品的来源加以考察。其《容斋随笔》卷一“黄鲁直诗”条云:

又有《黔南十绝》,尽取白乐天语,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颇有改易处。乐天《寄行简》诗凡八韵,后四韵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鲁直剪为两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二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12]

总之,《谪居黔南十首》的诗句虽然出自白居易,但经过了黄庭坚的剪裁和改动⑥。因此,不论是书法作品、抑或是戏笔之诗,经过修改之后已然成了黄庭坚的作品。恰恰是得益于“摘句”的创作方式,黄庭坚可以推脱说这组诗并非自己的“创作”,因此能敞开心扉、毫无顾忌地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正如杨庆存所云,是“借前人语以摅泻自己复杂的谪迁情怀”[13]。这与请黄叔达代笔作诗的本质一样,都是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他人身后。

三、借民歌体寄怀

在赶赴黔州的路途上,黄庭坚创作有几组竹枝词。值得注意的是,这几组竹枝词并非纯粹地记述风土民情,其中隐含着黄庭坚被贬后的落寞心情。如途经夔州鬼门关时所作的《竹枝词二首》:

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

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4]743。

诗后附有跋语:

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怨抑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后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4]743。

跋语陈述了奔赴贬所路途的艰辛,这也可以窥视这两首竹枝词的创作背景。黄庭坚被贬为黔州安置后,由陆路抵达江陵,自江陵沿江而上,途经长江三峡。山高、滩多、水急是三峡的典型特征,其中瞿塘峡滟滪堆又是黄庭坚必经的有名险滩。范成大在《吴船录》中记述了滟滪堆、黑石滩等的凶险情况:“至瞿塘口,水平如席。独滟滪之顶,犹涡纹瀺灂,舟拂其上以过,摇橹者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盖天下至险之地。”“峡中两岸,高岩峻壁,斧凿之痕皴皴然,而黑石滩最号险恶。两山束江骤起,水势不及平,两边高而中洼下,状如茶碾之槽,舟楫易以倾倒,谓之茶槽齐,万万不可行。”[14]217-218而这仅仅是三峡中的瞿塘峡一段,至于以“险”闻名的西陵峡,则更是“滩泷稠险,濆淖洄洑,其危又过夔峡”[14]218。西陵峡中著名险滩有三,即青滩、泄滩、崆岭滩,其中崆岭滩更是被称为“鬼门关”——“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算鬼门关”[15]。黄庭坚奔赴贬所途经三峡,亲眼目睹了三峡奇伟壮观的景致,也亲身经历了三峡行船的凶险。在行旅途中自然会想起诗文中对三峡的记载,平安渡过鬼门关后的这组竹枝词,不仅是结合自身经历对历史记载的回应,更表现出了死里逃生般的豁达。黄庭坚在《书自书楞严经后》中记载了这次渡过巫峡、鬼门关后的感慨:“绍圣初得罪窜黔中,度巫峡、鬼门关。或题关头曰:‘自此以往,更不理为在生月日。’某顾伯氏元明而笑,元明盖愀如也。”[4]1145黄庭坚的旷达心态与竹枝词中所表现的正相契合,无论是“五十三驿是皇州”还是“四海一家皆弟兄”,都是为了让自己在心理上能够坦然接受漫长的贬谪生涯。这种宽慰实际上恰恰是未到贬所前的心理安慰。

《竹枝词二首》似乎是赠人之作:

三峡猿声泪欲流,夔州竹枝解人愁。渠侬自有回天力,不学垂杨绕指柔。

塞上柳枝且莫歌,夔州竹枝奈愁何。虚心相待莫相误,岁寒望君一来过[4]744。

这组竹枝词诗末原注“按绍圣二年公在夔州,故诗中皆有夔中竹枝语”[4]745。结合前文,这组诗很有可能是写给宋肇的。夔州竹枝能解人愁,故而作者以竹枝的形式相赠,期望能解对方之忧愁。但诗中又说“夔州竹枝奈愁何”,虽仍是欲作达观,但实则是有愁难遣。从这组诗中可以窥见他当时的心情亦是颇为复杂的。

最值得注意的是夜宿歌罗驿时梦李白所诵的三首竹枝词,诗题较长,《予既作〈竹枝词〉,夜宿歌罗驿,梦李白相见于山间,曰:“予往谪夜郎,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叠,世传之否?”予细忆集中无有,请三诵,乃得之》:

一声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

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杜鹃无血可续泪,何日金鸡赦九州。

命轻人鲊瓮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壁无梯闻杜鹃[4]744。

很显然,这组竹枝词黄庭坚欲托名于李白。李白曾多次途经三峡地区,留下了诸如《峨眉山月歌》《上三峡》《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荆州歌》《早发白帝城》等诗作。李白晚年又因入永王李璘幕被贬流放夜郎,在途经三峡夔州、尚未抵达贬所时被恩赦还。黄庭坚此时被贬黔州,夜宿恩施县东南歌罗驿,亦未到达贬所,情形正与李白相似。这组假托于李白的竹枝词,实际上流露出了对李白中途被赦的欣羡,黄庭坚期望自己能像李白那样,在途中被赦还。黄庭坚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将被贬的不满情绪用这种隐晦而曲折的手法,借李白之口将之宣泄出来,因此,这三首写得十分悲苦凄切。

总之,黄庭坚贬谪黔州时期的诗歌创作,表现出种种异乎寻常的方式,不论是借黄叔达代笔,还是摘用白居易诗句、借用创作竹枝民歌的形式,乃至托名前贤,都是为了间接而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满,都是其宣泄情感的不同方式。

四、独特性之成因

黄庭坚的“黔州诗”数量既少,又使用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书写方式,其中的原委可以考索,在笔者看来,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

其一,忧谗畏讥,担心遭到进一步迫害。元丰二年(1079),黄庭坚恩师苏轼罹遭“乌台诗案”,险被处死,后贬至黄州(今属湖北)。元祐四年(1089)又发生了新党成员蔡确的“车盖亭诗案”。这两次诗案,提供了利用诗文整治文人的鲜活例子。当时的文人无不引以为鉴,谨慎行事。而考察黄庭坚不作诗的时间——“至于诗不作,已是元祐五年中矣”[4]824,可知显然是受到蔡确“车盖亭诗案”的直接影响。虽然谨慎如黄庭坚,仍避不开“文祸”的牵连——此次黔州之贬正因被诬修《神宗实录》不实。虽然客观上讲,黄庭坚的遭际是新旧两党斗争的结果,但对黄庭坚来说,这次贬谪仍然是飞来横祸。黔州三年是黄庭坚人生中的第一次贬谪,对一个富有才华与抱负的官员来说,其所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黄庭坚在黔州时期的生活过得很苦,心情也十分糟糕。他在《与唐彦道书》其二中说:“到黔中来,得破寺堧地,自经营,筑室以居,岁馀拮据,乃蔽风雨,又稍葺数口饱暖之资,买地畦菜,二年始息肩。”[4]776其实,生活上的艰难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黄庭坚黔州时期的处境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稍有不慎便可能会招来更大的灾殃。即如其表兄提举夔州,他便不得不避嫌迁至戎州。这一时期黄庭坚“出于全身避祸的考虑,他尽量减少与他人的接触”的心态,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尽量不作诗,更不愿与人酬唱,“数年来绝不作文字”[4]824。即便是与最好的朋友交流,也是慎重地选择署弟之名、让弟代笔,当诗情无法排遣时,便借剪裁白居易的诗歌以托意、借民歌《竹枝词》以寄情等方式。其《赠杨明叔》诗序即云:

庭坚老懒衰堕,多年不作诗,已忘其体律。因明叔有意斯文,试举一纲而张万目。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4]765。

需要明白,黄庭坚自谓“多年不作诗”只是笼统的说辞,但他确实写得很少。而他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尤其是避免在诗中直接宣泄不满的情绪,以免被“新党”抓到把柄。

其二,不愿在诗中表现自己的悲苦。不在诗中表现个人穷愁是“宋调”的特征之一。与此前的诗人喜欢在诗中诉说自己的悲苦和不幸不同,宋代诗人一般不在诗中表现个人穷愁。由于贬谪往往是人生的低谷,所以往往最能反映诗人的品格。王禹偁在《听泉》诗中就说:“平生诗句多山水,谪宦谁知是胜游。”[16]此后欧阳修加以发扬,切切实实将自己贬赴夷陵(今湖北宜昌)的征途变成了游山玩水的旅途,并且在诗歌中加以表现。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且不得签书公事,他由官差押解前往贬所,因此连欣赏沿途风光的自由也没有。尽管如此,苏轼在黄州亦没有将自己的苦难写入诗中。作为苏门弟子,黄庭坚继承了欧、苏的传统。他在黔州很少作诗,除了全身避祸的考量外,也跟他不愿在诗中表现愁苦有关。其实这一点很难做到,好在黄庭坚性格还算达观。《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附录无名氏《豫章先生传》载:

绍圣初,议者言《神宗实录》多诬失实,召至陈留问状,三问皆以实对,谪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君子是以知公不以得丧休戚芥蒂其中也[4]1715。

而且,他的佛学修养较高,有利于受到挫折时调节自己的身心。在途经涪陵奔赴贬所时,黄庭坚作《赠嗣直弟颂十首并序》:

涪陵与弟嗣直夜语,颇能明古人意,因戏咏云:“人皆有兄弟,谁共得神仙。”故作十颂以记之。此二句,唐赤松观舒道士题赤松子庙诗也。

饥渴随时用,悲欢触事真。十方无壁落,中有昔怨人。

去日撒手去,来时无与偕。若将来去看,还似不曾斋。

正观心地时,丝发亦无有。却来观世间,冬后数九九。

涪陵萨埵子,直道也旁行。亦嚼横陈蜡,不爱孔方兄。

江南鸿雁行,人言好兄弟。无端风忽起,纵横不成字。

万里唯将我,回观更有谁。初无卓锥地,今日更无锥。

江南十兄弟,长被时一共。梦时各自境,独与君同梦。

虽受然灯记,不从然灯得。若会翻身句,弥勒真弥勒。

向上关捩子,未曾说似人。困来一觉睡,妙绝更通神。

往日非今日,今年似去年。九关多虎豹,聊作地行仙[4]817-818。

周裕锴在《文字禅与宋代诗学》中说:

尽管黄庭坚的“治心养气”与儒家的“正心诚意”相一致,但他的修养方式和哲学根柢似更多来自禅宗的心性证悟。他在《与胡少汲书》中指出:“治病之方,当深求禅悦,照破死生之根,则忧畏淫怒,无处安脚。病既无根,枝叶安能为害。”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他始终保持其人格操守的信仰基础。“照破死生之根”以后,他不再对人生的虚幻短暂感到痛苦和悲哀,而是更加懂得现实生活的妙谛:“饥渴随时用,悲欢触事真。十方无壁落,中有昔怨人。”“去日撒手去,来时无与偕。若将来去看,还似不曾斋。”“向上关捩子,未曾说似人。困来一觉睡,妙绝更通神。”这就是马祖道一所谓的“平常心是道”,这里再也没有“长恨此身非我有”的遗憾,一切都是本真人性的真实显现[17]。

根据周先生的阐释,特别是他一连引录组诗中的三首,可知黄庭坚这组作品的中心意思就是“平常心是道”。

尽管如此,如前文所述,黄庭坚也没能真正做到无悲无喜。在黄大临离开黔州时,黄庭坚作《和答元明黔南赠别》诗以送行: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鹡鸰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4]745。

此诗主要表现兄弟之情。但这次分别,黄庭坚的心情却十分糟糕,“士大夫共慰勉之,乃肯行,掩泪握手,为万里无相见期之别”[4]1146,黄庭坚忧惧二人不能再相见,俨然成了生离死别。又如作于绍圣三年的《题苏若兰回文锦诗图》: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莫雨何。亦有英灵苏蕙手,只无悔过窦连波[4]753。

在具有借男女遭际寓君臣离合的古代文化传统中,被丈夫抛弃的才女苏蕙不正是黄庭坚无辜被贬的现实写照吗?

结合前引的相关书信,这样两首诗的存在恰好可以说明,虽然黄庭坚不愿意在诗中表现自己的愁苦,但这种情感到来时往往难以自抑。因此,为了不放任这种情感在诗中肆虐,黄庭坚一方面有意压制写诗的冲动,另一方面在无法抑制时就转而采用其他的写作方式,让弟弟代笔也好,剪裁白居易诗也好,写作民歌甚至托名李白也好,其作用在于:不仅可以保证其真正的“创作”中基本没有愁苦情感,又使得自己的复杂心情甚至愁苦得以用独特的方式宣泄出来。

其三,有意追求“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相对于唐诗取得的辉煌成就,宋人既非常敬仰,又难以超越,于是转而强调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创新,于是苏轼在《题柳子厚诗》其二中说:“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18]在前引黄庭坚《赠杨明叔》小引中,亦明确提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诗歌主张。如果说苏轼的论述时间难以确定,黄庭坚的论述就是在黔州所发,因此很能体现他当时的诗歌认识。与苏轼主要用来谈论“用事”——也就是使用典故不同,黄庭坚谈论的范围更大,是就整体的诗歌创作而言。从这样的观点出发,再去看黄庭坚的“黔州诗”,就可以看出不同的结果。黄庭坚在白居易诗里打转,竟然剪裁出一组十首绝句来,不正是“以故为新”的表现吗?他学习“竹枝词”,先后写出几组诗歌,不正是为了“以俗为雅”吗?因此,黄庭坚的“黔州诗”虽然更多地体现其逃避心理,带有许多无奈的辛酸,呈现出强烈的被动色彩,但其中也有主动的一面。

五、结语

虽然黄庭坚的黔州诗数量较少,但仍有其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其中所表现出的请黄叔达代笔、摘白居易诗句、借助民歌形式,甚至托名于李白等书写方式。对这几种书写方式的选择,与黄庭坚的客观处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是他被贬谪后生活和心态的曲折反映;同时,也与黄庭坚本人的性格、哲学修养以及审美认识等密切相关。他对这几种方式的选择,并不是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也是其主动选择的结果。

注释:

①黄叔达于绍圣三年(1096)五月抵达黔州,似于元符元年(1098)三月与兄同去戎州,元符三年(1100)三月离开戎州回江南,不幸途中卒于荆州。黄庭坚兄弟在贬所的额外营生似乎是经营药材生意。黄庭坚及第前曾有经营药肆的打算,事见《书药说遗族弟友谅》中。且黄庭坚通于医术,在黔州时期,文逢兴之子罹患痈肿,黄庭坚提供了详细的医治方法及制药之法,事见《答逢兴文判官》。关于黄叔达,黄庭坚在《谪赴黔州时家书》中云“知命且掉下泼药草”,在《与六祖范老书》中也提到“知命欲到成都看药市”一事。黄叔达曾于元符二年(1099)九月去成都,至三年二月始还戎州,此行很有可能是去考察药市。参见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第1104、813、750、807页。

②黄庭坚刻意不作诗的行为始于元祐五年(1090)中。黄庭坚在《答从圣使君》中云:“数年来绝不作文字,犹时时作小记序及墓刻耳。……至于诗不作,已是元祐五年中矣。”这次罹祸使他更为谨慎,因此这一时期存诗尤少。参见《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第824页。

③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黄庭坚东出黔州,途经江安县。江安县令石谅挽留过年,是月,黄相与石谅之女完婚。参见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329页。

④黄庭坚《谪居黔南十首》分别摘自白居易的《寄行简》《岁晚》《花下对酒》《西楼夜》《委顺》《东城寻春》《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竹窗》《寄行简》,详细文本对比可参阅彭华《〈黔南谪居十首〉与黄庭坚谪黔心态》一文,载《新宋学(第五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第108—122页。

⑤彭华在《〈黔南谪居十首〉与黄庭坚谪黔心态》一文中即认为黄庭坚谪居十首中有部分诗作(如第十首)是有意改动的。

⑥关于《黔南谪居十首》这组诗,莫砺锋认为是伪作。参见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齐鲁书社1986年出版,第56页。张福清认为这组作品是黄庭坚信笔游戏的书法作品,但其中实践了黄庭坚“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诗学理论。彭华也认为这组诗最先是以书法作品的形式流传,是编集时被当成佐证“诗法”的再创作而收入集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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